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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02 18:31:40瀏覽3919|回應0|推薦7 | |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始終在「想讀而未讀」與「自稱讀過,但其實沒有」的書榜上名列前茅;我自己也是在五十歲前後,想說去日無多,心一橫硬著頭皮抱著「吃苦如吃補」的心才開始讀的(接下來十年又讀了三個不同版本共五遍——我記憶力差,別人讀一遍,我讀十遍都比不上)。為何如此有行無市?我想與它令人肅然起敬的「偉大」聲譽不無關係(雖然托爾斯泰極端痛恨「偉大」這詞,《戰爭與和平》全書都在追著「偉大」這詞在嘲諷怒罵)。高爾斯華綏、毛姆與羅曼‧羅蘭說它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卡謬認為它是「最偉大的四部小說中的一部」,赫塞認為它「只可能是來自於天上的」,吳爾芙因本書而認為托爾斯泰是「最偉大」的作家,同樣,卜倫認為托爾斯泰是唯一能挑戰荷馬、但丁與莎士比亞的偉大作家(雖然托爾斯泰瞧不起兼討厭莎士比亞)。
「說大人,則藐之。」關於名著,我個人是只用來炫耀的(不論「號稱讀過」或只放書架上積灰塵),比如偉大的《尤利西斯》上下兩巨冊在我書架上放了七八年有餘,第三頁便是我最終極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我想人生有限,沒誰會自討苦吃,跟自己過不去。 但這本書真有這麼艱澀難以閱讀嗎? 在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理,Honey 回想他跑路到台南時說: 「我在台南,無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幾十本武俠小說,後來我叫他們去幫我租最厚的小說來看,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個老包,大家都以為他吃錯藥,我記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翹頭了,而且到處都被放火,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崙,後來,還是被條子削到……《戰爭與和平》,其他的武俠書名都不記得,只記得這一本。」 實在說,它不光是武俠小說,它還是本「愛情羅曼史」,說的是幾對男女間的愛恨情仇,最終小童娶了藺燕梅……喔,不!那是《未央歌》;它還是本戰爭反思小說:「他們可以跳過戰爭思考,我們卻被戰爭抓個正著。」……喔!不,那是《西線無戰事》;它還是本幽默諷刺小說:「它並不存在,這一點可以肯定,但這也無濟於事。問題是每個人都認為它存在。這就更加糟糕,因為這樣就沒有具體的對象和條文,可以任人對它嘲弄、駁斥、控告、批評、攻擊、修正、憎恨、辱罵、唾棄、撕毀、踐踏或者燒掉。」喔!不,那是《第二十二條軍規》;此外它還是本宮闈鬥爭小說;是本政治登龍術秘笈;是本國際外交詐術指南;是本俄羅斯民俗大全;是本賭場生存紀實;等等等等。 就像個魔術師,看讀者想看什麼,它就能變出什麼。人總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戰爭與和平》就是這樣本書,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喜歡看的那一部分,包含最少人喜歡最枯燥乏味的議論文。 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至於閱讀心得? 我曾看過某篇在「偉大」的台灣行政院新聞局網站上關於《戰爭與和平》的閱讀心得,寫得(或說抄維基抄的)簡直是鉅細靡遺,作者姓鄒。新聞局耶!裡面有段敘述讓我眼睛一亮:保爾康斯基家族「一門忠義」。或許是我才疏學淺,也或許是我讀書不夠用心(我認為應該是我天份差),我怎從沒看出來保爾康斯基家族有甚麼一絲半點的「忠義」呢? 雖然書裡托爾斯泰常不小心露出民族情感,但本書的重心,也就是兩位主角的思想行為(是的,我說的是兩位主角,而不是一堆抄來抄去書評寫的四大家族……),始終都圍繞在「生而為人,該如何生,該如何死」與「歷史的發生到底是出於自由意志還是必然」。 保爾康斯基家的小公爵,也就是本書的近乎完美象徵安德烈公爵,他第一次上戰場時滿腦子都是:「但我的土倫在哪裡?怎樣才能達到目的?」之後,也就是在他第一次負傷被俘之前,他內心獨白:「但即使我要榮譽,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愛,那也不能算什麼錯,我就有這樣的願望,就有這樣的願望,我活著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是的,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接著又想:「如果我不愛別的,我只愛榮譽,只要得到人家的愛,那又有什麼辦法!犧牲、負傷、家破人亡,我什麼也不怕。儘管我愛許多人——父親、妹妹、妻子,愛我最親的親人,但說來也怪,為了片刻的榮譽,為了戰勝敵人,為了獲得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們的愛,我會毫不猶豫地拋下自己的親人。」 安德烈公爵之所以上戰場並非為了什麼狹隘的狗屁「忠義」,他要的是一個對未來充滿盼望的正常年輕人會想要的;「我要榮譽,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愛!」在故事剛開始,安德烈與皮埃爾對談的那篇「千萬別結婚論」裡:安德烈說:「你說到拿破崙,但拿破崙開始的時候,一步一步走向目標,毫無顧慮,心中沒有別的,只有一個目標,最後達到了目標。但要是跟女人拴在一起,你就會像個戴著鐐銬的囚犯,完全喪失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力量只會使你苦惱,只會使你感到悔恨。客廳、談天、舞會、虛榮、瑣事——這一切就形成無法衝破的魔圈。如今我要去參加戰爭……」 我們可以看出,安德烈參戰的原因是想成為拿破崙那樣的「偉人」,有種「大丈夫當如此也」的氣概,完全與愛國無關。 保爾康斯基老公爵也是如此。老公爵熱衷的也是「我要榮譽,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愛!」且更多了一份老年人的虛榮以及執著,以至於安德烈得幫他顧著民團:「我之所以要服役,是因為除了我誰也無法影響父親,我多少還能使他少幹些以後會感到悔恨的事。」 不只保爾康斯基家族算不上是「忠義」當先,整本書裡也沒什麼所謂的「忠義」之士——庫圖佐夫愛俄羅斯嗎?或許愛,但他可能更愛女人,更愛生活享受。我們很難說他出任俄軍總司令打敗拿破崙是出於愛俄羅斯這國家,其中還包含有他跟別人鬥氣爭權,包含有他的農民般的務實個性:既然已經動手開打了,即使一時失利,即使進展緩慢,就算拖也非得把對方拖死。書裡對庫圖佐夫的歌頌完全不在「愛國」,而在他於他是個不摻雜質標準的「俄羅斯人」,在於他是一個「土直」的人類。 那巴格拉基昂呢?他是書中最標準的勇敢又正直的象徵。書裡也沒提巴格拉基昂是否愛國。書裡的巴格拉基昂雖然善妒,但卻英勇……同樣的,托爾斯泰歌頌的是他的「土直」,甚至假借拿破崙之口說:「只有巴格拉基昂是個軍人。他很愚蠢,但有經驗,有眼光,有決斷……」 還有,英勇殺敵並不一定等於愛國。我們可以看看陶洛霍夫這個角色,一個怪異到極致的角色,後世小說、電影裡很多心理狀態不很正常的正反派英雄多少都有點他的影子。陶洛霍夫幾度降為士兵,又因英勇殺敵而升回軍官,最後成為游擊隊時還孤身(同去的彼嘉根本是累贅)進入法國部隊探查情報(其實陶洛霍夫法語並不算好,離開法軍時還講錯話)。可這人勇敢而又天生殘酷,殺戮於他僅是遊戲,他不在乎自己性命,也不在乎別人性命。托爾斯泰同樣沒說陶洛霍夫愛國或不愛國,但我們知道,他極端地享受這種處於生死交替間的危險。 於是我們看到,整本書裡,俄羅斯人、法國人、德國人、波蘭人、全世界所有勇敢的人——除陶洛霍夫那類的賭徒、殺人兇手或冒險家之外——之所以勇敢都是為了:「要榮譽,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愛!」尤其是「要得到人家的愛!」 我並非是說這些俄羅斯人、法國人、德國人、波蘭人、全世界所有勇敢的人,甚至包含陶洛霍夫那類的賭徒、殺人兇手或冒險家不愛國——他們應該是愛國或非常愛國的……可托爾斯泰一點也不看重這點,還認為他們愛國情操被淹沒在「要榮譽,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愛!」的人性基本需求中。托爾斯泰寫的是人的本質,是人性的真實面。他歌頌「土直」。其實兩位主角都缺乏這種「土直」的成分,都太「知識青年」,太愛說而太少行動,以至於一個在戰場上兩次負傷都「全無意義」,另個則在戰場上添亂胡鬧了一圈;簡單說,兩位主角在拯救俄羅斯這件事上完全沒出到力。真正左右整個戰局的則是糊里糊塗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為何被捲入這場戰爭的基層軍官士兵。 在看了別人的閱讀心得後,我個人的閱讀心得呢?老實說,我有很多心得,多的不得了,不然也不會反覆讀上五遍,甚至逐字修改整理出本繁體中文電子書(老實說,直到目前還沒有一本好的繁體中文譯本,目前最通行的繁體版譯者為草嬰先生,但其實是從簡體版轉譯過來的),又將草嬰版的三百零一個注釋添加到七百五十四個(其中可能有十幾二十個重複的)。 可我又確確實實地沒有一絲一毫的閱讀心得。 因為這本書寫的就是人生,甚至是很一般很普遍的人生,你隨便也能在書中找到自己,或你認識的任何人。或許你對你的人生有些心得感想,有個總結,但我沒有;我的人生就像大家的人生一樣——別人怎樣活著,我也怎樣活著,未來也會同樣死去。因為太過平凡,所以毫無心得。 是的,就是這樣。 而我唯一能拿來勉強算是半心得的是,希望我在死前能如書中結尾時皮埃爾所想的:「高興地深信自己不是一個壞人」。多麼難達成的心願啊。 有人認為本書最大的缺點在托爾斯泰加入了太多他對歷史、戰爭、政治、哲學、宗教等等「一己」的「私家」議論。在全書的後半段,托爾斯泰頻繁地打破第四面牆跳出來說教,不厭其煩幾乎是拽住讀者衣領反覆地敘述自己的歷史觀,狂熱到幾乎忘了說故事了。甚至在全書主角的結局都交代完後,還用了一個章節再幫讀者複習一次他的理論(或信仰)。更糟的是,他的觀點雖說是趣味有餘,卻嚴謹不足,漏洞百出。 但我認為,這是非忍耐不可的必要之X(可能是惡也可能是善),少了這些議論書就不完整了——因為這些議論才是他寫此書的目的,才是此書的骨幹。所有小說家都是一樣:先有了一個非說不可的議論主題,然後才試著編造出個故事來包裝主題;完美的成品應該是議論藏在故事裡藏得無跡可尋,讓讀者以為只是在讀故事,卻被潛移默化。但托爾斯泰想議論的實在太大。你可以想像,有沒可能把一本《資本論》給藏在一本小說裡,還要說清楚來? 因此,無論是安德烈或皮埃爾,整個故事之所以存在全都是在為那些議論服務。因此,評論是主,故事才是多出來的。 謬西 2017.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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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