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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5 22:00:17瀏覽869|回應0|推薦14 | |
八風吹不動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顏回聽了這個話,中間已經去做工夫了,不過文章沒有記載。顏回聽了孔子一傳這個方法,就去打坐做工夫了。坐了一下,起來向孔子報告,“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他說,老師啊!你教我這個方法,我就開始上座。等於你們打坐一樣,開始上來,“未始得使”,不習慣,身跟心配合不攏來,耳朵叫它不聽偏要聽;尤其聽到流行歌曲的時候,雖然說我現在在打坐,不想听,但那個心裡已經跳起舞來,肩膀都搖起來了。那個時候我沒有入道,“實自回也”,我還是我。“得使之也”,慢慢我上了路,心跟氣兩個合一了,“未始有回也”,忘掉我自己了,都沒有我自己了。我們一般青年同學,還學不到顏回這一步喔!他說他那個時候,心也沒有,呼吸也沒有,也忘掉了我,我是不是顏回,都忘掉了。“可謂虛乎?”他說老師啊!這樣是不是達到空靈的境界?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 孔子一聽顏回的報告說,“盡矣。吾語若!”好了,對了!第一步到了,我再告訴你進一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遊其樊”,進了這個樊門樊籬。他說你工夫做到這一步,達到無我的境界,不過只是入門而已。“而無感其名”,但是我告訴你,還沒有到家的喔!內心的感應還會有。雖然你很空靈,如果有人碰你,你還會動念,你現在這個清淨這個空是靠不住的。 像我們在座的諸位,打坐的、學佛的、修道的、修密的,好像各路英雄,各路神仙都有,大家平常瞎貓碰到死老鼠的時候,這種小小的經驗,偶然都經歷過,但是不能永恆;碰到了就有,兩腿一放就沒有了,那是修腿不是修道。有時候它來撞你,你就有道,你要找它,就找不到,對不對?追不到這個道,比追求男女愛情還痛苦,對不對?身體健康的時候,有這個境界,一生起病來,就靠不住了,只曉得痛苦,不能夠心寧,當然也就不能夠空靈了。這就叫做“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你還是受外界牽引的,這個“名”字代表了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外物,都還能夠牽引動你。 “入則鳴”就是佛經上一句話,“境風吹識浪”,外境界的風一來,這個心波就被吹動了。袁世凱的兒子袁寒雲,有一首名詩,中間有兩句更好,“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這是講他的父親袁世凱,要想當皇帝是不對啦!“太液”是道家的話,是天上神仙的池水,指這個心池。波飛太液就是境風吹識浪。外境界的風一來,吹起心裡的波浪,不能停止,所以說“波飛太液心無住”。當妄念一來的時候,就像“雲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哪裡有什麼外魔!“夢欲騰”,你那個夢啊!好像自己要飛起來了,都控制不住。所以袁世凱看了兒子的這些詩,氣死了,就罵兒子的老師許地山,都是那個許地山教壞的。你們書院的同學,應該好好背住這兩句詩,是無上咒,心裡動念的時候,你把這兩句一念,大概可以降魔。所以說無感其名,也就是這個道理,外境界的風一吹,你心中這個定境,這個清淨境界就被吹散了。 “入則鳴”,外境界一進來,你心裡就起共鳴。佛經上講,大阿羅漢習氣沒有斷都不行。譬如頭陀行第一的迦葉尊者,禪宗的第一位祖師,他多生累劫愛好音樂,所以迦葉尊者入滅盡定的時候,天人在奏音樂,他一邊在打坐,一邊隨音樂搖動起來。有的同學打坐,氣脈動了也會搖,算不定也是音樂聽慣了!旁邊的人看見迦葉尊者在搖,就問佛說:迦葉尊者怎麼搞的啊!他還在定中嗎?佛說:還在定啊!他聽到音樂拍子就搖動,因為多生累劫愛好音樂的習氣沒有改,這個習氣的業力,在第八阿賴耶識種子裡沒有變掉,由此可知修行之難。 所以《維摩詰經》上說,天花掉在大阿羅漢身上都沾住了,雖然見色而不愛色!但習氣的根根沒有拔掉。平常守“心齋”戒不敢動的人,目不斜視,好像已經空了到了家,實際上那個根根一旦爆發就不得了。但是天花落到大菩薩身上,不會沾住,自然就掉下來,因為習氣已經斷了,當然就不會“入則鳴,不入則止”。好比有人住在高山頂上,不要說看不見人,連鬼也看不見!自我覺得現在好空啊!然後看世界上一般人,多愚癡啊!這些眾生忙忙碌碌,像我這樣多清淨啊!那是空話,自欺欺人的話;下山以後,他會變得比普通人還愚癡,還壞! 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他說內聖的修養工夫,要做到什麼呢?“無門”。無門這個“門”就是方法,也就是說,那些真正修養到家得道的人,並沒有用什麼方法入門。什麼煉氣啊!看光啊!觀想啊!止觀啊!都沒有。所以禪宗後來標榜的“無門為法門”,也就是佛在《楞伽經》上說的,真正佛法的最高境界是無門,有個法門就已經不是了。那麼莊子借用孔子的話說到無門,是不是孔子的話不知道,至少在別的書上沒有看到。莊子這裡記載說,孔子講,這個時候不需要用一個法門,等於佛學講六根大定,眼耳鼻舌身意都沒有了,就是大定。“無毒”,就是無治,政治的治,是古代借用的字。無治的意思,是不需要一個方法來對治妄想,對治煩惱,什麼方法都不需要。“一宅而寓於不得已”,我們的心在這個身體裡,就像在一個空殼房子裡一樣,而生命的存在,只是藉住在這個身體裡,不得已的活著而已。心中無事了,“則幾矣”,他說見地能夠到這個地步時,修養工夫差不多了,這樣還不算到家,不過差不多啦! 自欺 欺人 被人欺 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再進一步,內聖的修養就到了“絕跡易,無行地難”。大家到社會上做人做事,或者去做生意也好,賣菜也好,開垃圾車也好,當皇帝也可以,要內聖而後出來外王。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王,外用之一!不管你怎麼樣入世,就是這幾個字,“絕跡易,無行地難”。等於我們走路,地上一定有足印。當小偷的為了不留手印腳印,可以穿襪子戴手套,工夫再高些像武俠小說一樣,飛行絕跡,踏雪無痕,踏在地上沒得痕跡。他說這些還算是容易,是可以練成功的。 但是“無行地難”,兩隻腳不著地而在空中飛的,這個困難了!行走總要踏在地上走,就是在空中飛也還是在行啊!你也還是要飛啊!等於《逍遙遊》中,列子御風而行,莊子說這有什麼了不起!人可以騰空駕雲在空中飛,那還是要飛呀,能不飛才好啊,對不對?坐最快速的飛機,幾十個鐘頭,可以繞世界一周,坐太空船的話更快,但是還是要進入太空船才行;不如你坐在這裡,一念之間可以環遊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嗎! 所以這七個字,“絕跡易,無行地難”,我們處事做人,做到不著痕跡,就是佛家說的不著相。不著相還容易,但是還不是最高明的,雖說無行地難,你還是在做在行,要完全做而不做,這就真的很難。也就是說,你要不要入世?這一篇是《人間世》,剛才我們出了一個問題,現在已經答復了,一個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只有入世去修,出世是小乘法,不入世磨煉是不行的。入世磨煉修出來,才能成就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還不是頂高,也不過絕跡易,無行地難。所以禪宗的話,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難了。叫你真的變成魔啊!還真不容易;但是要魔佛兩邊都不住,有時候偶然玩玩可以,那麼必須到人世間來磨煉。所以孔子又講: “為人使易以偽”,“為人使”是替別人工作,因此做事要聽人家的,假使做大臣就要聽領袖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為人使”啊!聽人家指揮,聽命辦事的時候,“易以偽”,還容易作假,容易推託,還可以用手段。“為天使難以偽”,為道啊!我們沒有辦法自欺,換句話說,為人使,可以欺人。所以我常說,明朝末年有一個讀書人,叫什麼名字我忘掉了,講人生的境界有三件事,那真是說絕了。他說世界上任何人,一輩子只做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就是被人欺。 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這三樣事?能逃出了這三樣的話,就跳出三界外了。你說我什麼都不求,只要有青菜蘿蔔吃,在山上打坐,一切無所求,你以為對了嗎?那正是自欺。然後像我們一樣,坐在這裡,又講《莊子》,又講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呢!兩樣都不干,我規規矩矩吃人家的飯,拿薪水吃飯,還是被人家欺。除了三樣以外,還有什麼?所以說為人使易以偽,易以偽就是在自欺欺人,也被人家欺。可是“為天使難以偽”,是要自己對自己負責的,修道的人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聖賢說的話,也還要求證一番,不能輕易相信。沒有求證到的,存疑可也。 所以就像宋儒講的話,“六經皆我註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熟讀了四書五經等,都是我的註解而已。換句話說,一個真正學佛的人,三藏十二部,顯教密宗,也都是他的註解而已。但是這個必須自己求證到,才是真的;不然的話,還是落在一個嫌疑,被人欺。所以修道的人,“為天使難以偽”,不能作假。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境界到了最高的時候,孔子做個比喻說,你應該聽到過,有翅膀的東西會飛,但是你從來沒有聽過,不要翅膀而能飛的。沒有翅膀而能飛,這個就是奧秘,就是密宗啦!你不要覺得稀奇啊!大家都會無翅而飛,就是在心裡頭飛,就像袁寒雲的詩一樣,“雲起魔崖夢欲騰”。我們有時心裡的妄念,妄想登天,念頭飛得好厲害,這就是沒有翅膀而會飛。夢中的富貴,夢中的空花,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這是很可怕的。所以孔子說“聞”,你總聽到過“有知知者”,透過知識學問,而知道道理;但你從來沒有聽過“無知”才是“知者”,到達了一切無知,那個才是大智能的成就,是“無知知者也”。我們先停留到這一段。 看了莊子這一段,你會發現因莊子的影響,中國文化產生兩個東西,一個是影響了道家的隱士思想。我經常說,從二十五史看下來,對社會真正發生作用的是隱士,是道家的人物。歷史時代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都是道家人物隱士之類出來,歷史上很多這類的人,自三代以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沒有一代不出現這種人物。創業的時候,或天下大亂,都是他們出來幫忙,過後他們隱姓埋名,歷史上不見了,這些人是真正的做到了無行地。 另一個莊子思想的影響是,產生了政治與隱士之間的名士,歷代有許多的名士,像宋代陸放翁還出來做了事,另有一個詩人名士朱敦儒,他的一首詞《鶴鴣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懶慢帶疏狂 曾批給露支風敕 累奏留雲惜月章 詩萬首 酒千觴 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 且插梅花醉洛陽 朱敦儒有個性,有學問,有修養,他始終不出來做官。“天教懶慢帶疏狂”,這是我最喜歡的詞句。他說“詩萬首”,當然沒有一萬首,吹牛的啦!這些人是真正所謂名士派,受莊子的影響最大。名士都喜愛老莊的思想,自然有超脫的一面,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特性。 我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不論職業或者階級,都有這類的人物。像顯明法師講經的時候,有幾位老先生來,幾十年我看他們,始終穿那麼一件衣服,滿頭白髮,怪裡怪氣,我非常注意那些人,他們就有一些名士的味道。那個眼睛好像沒有光彩,誰都沒有看到,誰也不在他眼裡,就是幾曾著眼看侯王!我拼命拍這些人馬屁,因為怕他看不起我(眾笑〉。但是中國文化這一類的人非常多,是這個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們中華民族很難,看法不能那麼簡單。固然社會有很壞的一面,但絕對有極高的一面,“絕跡易,無行地難”,有很多人都做到了。 下面,我們再繼續講孔子教顏回,這個老師傳徒弟衣缽,快傳完了,所以大家要注意。以無知而知,這個才是大知,就是內在修養的工夫,你們學打坐,就要先學到這一步,才能再進一步。 內聖的修養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三句話,就是大密宗,也就是大禪宗了。能做到的話修養就到家了。“瞻”,就像我們看東西一樣,遠遠地看到。“闋者”,就是那個圓咚咚的圓圈,這是形容看到那個圓滿清淨的地方。“虛室生白”,這個虛室是指內心,閉著眼睛,但是卻在一片亮光中,所謂自性的光明發現了。有些人打坐的經驗,夜裡在沒有燈光的房間裡打坐,亮光忽現,張開眼睛,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這一類也是虛室生白,但是還不究竟,要內在到了虛室生光,自性發光,身體內部五臟六腑,每一個細胞,自己都看得很清楚,那才算真的接近虛室生白。 像白骨觀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闋者,虛室生白”,空靈到極點,自性的光明發生,這個時候才對啦!然後“吉祥止止”,這才是大止,得了大定,止算是定,還沒有觀喔!所以你們修《摩呵止觀》的,修密修禪修道的,注意!不到達這個境界,你妄念停不了。“吉祥”是大吉大利,所以後來說“皇上吉祥”這類的話。 “止止”,前面一個止是動詞,後面是名詞。修止修到這裡,就是真正得止了,也真正得定了。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大家打坐,人坐在那裡,心裡頭在跑,唉喲!這個念頭又來了,我怎麼又想鈔票!某人欠我十塊錢!打坐都想起來了,心中在那裡開運動會,坐馳!注意啊!大家打坐都犯了這個乇病。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他說,你要曉得修養的方法,我們平常眼睛喜歡向外面看,耳朵喜歡向外面聽,真正修養做到了,眼睛對外面見而不見,看到的同我不相干。就是佛學的話,內心意識不起分別,雖在鬧市中,隨便怎麼吵,沒有聽見。佛經上記載,有一次佛在恒河邊上,吃完飯以後,偶然坐一下。這時有一個商隊過河,車馬很多,那個車聲馬叫聲,搞了很久,結果他老人家出定後,看見地上都是亂七八糟的水,就問這些弟子們,這個地方怎麼啦?弟子說,剛才很多馬車過來。佛說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這個時候釋迦牟尼佛不是昏沉,不是睡著了,而是“徇耳目內通”,眼睛不向外看了,內觀;耳朵也不外聽,內通。就是《楞嚴經》上說觀音法門,“反聞聞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 你們注意啊!尤其年紀大一點的,最好用觀音法門,用耳根迴轉來聽自己,可以長壽。為什麼可以長壽?因為耳通氣海,耳也通腎海,用觀音法門修持,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到達了入流亡所;耳朵、眼睛迴轉來,進入那個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亡掉了所聽所聞的境界,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吉祥止止。這個時候,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怎麼叫外於心知?就是不要起心動念,一個念頭也不動,妄念不動,第六意識不用,而能夠天上人間無所不知;把能夠知道一切的能知之智,及所知之境都空掉了,之後出來的叫般若,佛學叫大智慧,大智慧能通一切法。拿佛學的道理講,就是第八阿賴耶識,轉成了大圓鏡智,照天照地。他說到達了那個境界,“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連鬼神都站在你面前聽命,更何況是人呢!“舍”就是到這裡停止,停在你的面前。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這個萬物之化就是道。以道家來講,包括儒家、道家、道統。就是《易經》上孔子所說的,到這個境界是“參贊天地之化育”。人的生命功能價值到了最高處,彌補了天地宇宙的缺陷。我們生活的這個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養到了這個境界,天地的缺陷可以彌補了。這就是我們傳統的道統,堯、舜、禹三代傳心的法要,“禹舜之所紐也”。所謂儒道兩家所標榜的內聖外王,上古三代聖王堯、舜、禹,他們內聖的修養,關鍵就在這裡。 “伏戲”就是伏羲,我們那個畫八卦的老祖宗。“幾蘧”是上佔的聖王,明主。“之所行終”,他們為什麼能夠天人合一呢?他們是人世間的帝王,等於佛經上說治世的轉輪聖王。就是因為他們內聖修養到達了萬物之化育的境界,所以可以達到天人合一。這個是傳統文化的道統,內聖的道統。“而況散焉者乎!”其他我們的老祖宗,黃帝、伏羲、神農等等,都得到了這個道統,內聖而後外王;歷代的名臣名相,有功業留在歷史上的,都是因為他內聖做到了,然後出來外王。 佛家講度人度世,這個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萬不要說,皈依你了,拿個紅包給你,聽你念一句阿彌陀佛,你就是又度了一個人了。如果是這樣,你要小心!本欲度眾生,反被眾生度,這是我從四川峨嵋下山以後,幾十年對自己的結論。我本欲度眾生啊!到現在我感覺到,反被眾生度我了。所以要小心,不要隨便講度人,除非你內聖做到了,才能外王。好了,《人間世》第一段故事,到此為止。 孔子教育顏回的這個故事,我們再檢討一下,開始就說到春秋時代諸侯並起,那個時候,中央天子勢力已經薄弱了。顏回聽說衛君不是一個好領袖,想教育他,使他變成一個明主,所以想去做王者之師,因此向孔子請假,說自己要到衛國去教訓衛君。孔子說,你去吧!去了,你吃飯的傢伙就掉了,就是這個腦袋要被人家砍了,你這一點本事怎麼行! 這個故事,就說明一個人,做學問也好,修道也好,常會犯的錯誤,就是得少為足,稍稍得了一點就滿足了。也犯了孟子所講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的錯誤。像我們一樣就完了,給人家叫一聲老師,馬上就倒霉了,反被眾生度了,就是被學生度了的;所 以千萬不能當人師。這個是第一段的道理。後來孔子對顏回的訓話,就是教育我們出社會做人做事,應該有的態度;做領袖的是哪一種態度,幫人家又該如何。 顏回聽了不滿足,孔子再告訴他,進一步你真想出去度人,拿佛家的話,對世界對社會有所貢獻,必須要完備內聖的修養,做到了聖人的境界,然後出來外用,才能夠起作用。不然的話,目前看起來很輝煌,是很光明燦爛的人生,死後呢?四個字再加上一個字,“與草木同腐”,埋在土下腐化而已!所以,我常告訴青年同學,你們看歷史上多少皇帝、宰相、狀元,能記得幾個名字?在當時他們是了不起,過後都被歷史遺忘了,因為沒有功德留在人間,就是因為內聖沒有做好而出來外用的。這些人都能夠爭取到一時,不能爭取到千秋。所以事業是分兩方面來看的,這些聖人們,教主們,說真的也是在爭唷!不過爭的是千秋,不是一時。 大使的痛苦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 莊子筆下再寫孔子的故事。古代的葉國,就是民國以來的河南葉縣,“葉公子高”,名“諸梁”,是楚莊王的玄孫。葉公子高是一般通稱,諸梁是本名,從前人的名字有官名,有小名,父母老師可以叫小名,自己對老師要稱本名。葉公子高這個人,“將使於齊”,要被派到齊國去當大使。這一篇是外交官的學問,我們將來假使寫一部外交官的修養,或外交官的哲學,就要把春秋戰國外交官的資料找出來參考。這一段是孔子教導辦外交的方法,葉公子高很害怕去當大使,就來問孔子“王使諸梁也”,大王派我去齊國當大使,這個任務“甚重”,太重了。 我們看歷史上的外交官,許多都把自己這個頭,當蘋果那麼玩的才敢去,有時候有去無回。什麼蘇武牧羊,那還是小事,有時候當場就被殺掉了,在古代中國外國都一樣。就看五代時歷史上罵的馮道,他幾次出來當大使,都是戰戰兢兢,有沒有命回來不知道,所以他的詩說:“幾人路死掩風沙”,跟去的人半路死掉了,收埋在荒山野地,這就是當年當大使的痛苦。大使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稱為行人之官,也就是現代所謂外交官。你們如果讀過李陵答蘇武書,蘇武牧羊十九年回來以後,還不是外交部長,只是外交部裡頭一個官員而已。 葉公子高又說:“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他說,到了齊國以後,他們對待我這個大使一定很有禮貌,這還好辦;若到敵國的時候,就沒有禮貌了。“甚敬而不急”,雖然很有禮貌,但並不被重視。齊國在當時是一個強國,做外交官的痛苦是“弱國無外交”,雖然是一個大使,在那裡只算是有這麼一個分子而已,並不被重視。他說,要我達到外交的任務,說動齊國的負責人齊王,“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連一個普通人的意志都難改變,何況一個國家的領袖呢!“吾甚栗之”,所以我心裡頭很害怕,這是他給孔子講的。 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這幾句話都是人生最高的哲學,也就是做事的最高境界。他對孔子說,老師啊!你平常告訴我的話,凡是做人做事,不管大事小事,“寡不道以歡成”。很少有事情是完全成功,或是高興圓滿的。這就是佛學的道理,娑婆世界,萬事都有缺陷,沒有一個圓滿的人,沒有一件圓滿的事。現在孔子說的也是這個話,就是事情很少能合於一個法則,合於什麼法則呢?“歡成”,永遠是歡喜快樂的結果,才稱為“歡成”。 所以人世間,做人做事之難,“事若不成”,尤其政治上或外交上的任務,事情如果不成功,大家都不好,“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給皇帝殺了,或者給敵人殺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有其他的禍害出來,或者路上有人行刺啦!譬如美國的總統,給人打了一槍。“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有時候國家的大事成功了,你覺得當時非常輝煌,但在歷史上可能是一個很糟的事,有陰陽之患,在冥冥天道中,會受很壞的果報,或遭到四周其他人的妒忌。“若成若不成”,不管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如果能做到沒有後患的話,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做得到,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人間世》這一篇,先講到孔子告訴顏回,想去糾正一個人主是不可能的;與其入世為帝王之師,還不如退而自修。這是第一個故事,講入世之難,幾乎比出世修道還要難。所以要顏回重視自己的修養,由自修做工夫的方法,提出來心齋這一段。 第二段故事,莊子再引用積極入世的人,葉公子高出使齊國這樁事,說明動亂時代當大使入世之難。尤其在古代,敵我兩國互為仇敵時,當大使的人,經常出去就不准備回來了。在戰國這個戰亂的時代,代表國家的外交官是第一線的戰士,隨時有危險。這一段是拿歷史故事,說明人生入世的道理,就是孔子平常教誨的話,凡事不管大小,朋友之間,做人做事之間,很少有圓滿成功的,或是很痛苦的成功,“寡不道以歡成”,這是第一句話。第二句“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第三句“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這是入世的名言,這也就是人間世。 宋真宗與寇準 凡是我們中國人,應該懂中國歷史,尤其在宋真宗這個階段,最有名的一個宰相叫寇準。那個時候,宋朝也等於南北朝,跟金國正在戰爭的外交狀態,結果寇準主張皇帝御駕親征。那麼誰來保駕呢?寇准說我去。老實講,宋真宗是很不願意去親征。宋朝自趙匡胤開始,一直到他的子孫,北方並沒有統一,而且實在也怕統一,不想統一,這是宋代史上最妙的事。 一個領袖如果是絕對的軍人出身,好辦!要嘛絕對的文人也好辦;由軍人而變成文人,像趙匡胤兩兄弟啊!就難辦了。所以宋朝,嚴格的講不成其為一個朝代,因為宋朝三百年始終是南北對峙。北方的國家是遼、金、元,西北還有一個夏,南方勉強維持稱為宋朝。自從宋太祖黃袍加身當了皇帝以後,因為自己身為軍人,深知戰爭的痛苦,戰爭的殘酷和戰爭的胃險,因此把燕雲十六州,在地圖上一畫就不管了。所以遼金始終雄霸於北方,同時宋朝的土地非常小,所謂雲南大理是另外一個政權。等於南邊也沒有,北邊也沒有,這樣維持了三百年。不過宋朝在文化的發展上,反而是滿光輝的。 宋真宗,歷史後來封他這個“真”字的諡號,是很妙的。因為他不想打仗了,但是全國知識分子總想統一國家,所以宋真宗拼命提倡宗教,又信道教,自己認為是天命要他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了。當時的宰相王旦,不同意皇帝的想法,宋真宗就請宰相吃飯。皇帝很不容易當,古代皇帝很民主喔!吃完了以後,皇帝說,我看你這個宰相府上也很清廉,沒有什麼家用的東西,這裡有一點小小禮物送你帶回去。皇帝請宰相吃了飯,還給宰相禮物,在宰相的立場,皇上所賜,“情”字的道理只有接受。結果回來打開一看,好幾罐,大概是我們江西最好的瓷器,裝的都是黃金。皇帝送紅包就是叫他不要反對啦!所以王旦考慮了一夜,實在睡不著,怎麼辦呢?他只好不說話,後來他就宣布,我老了應該退休了。 後來寇準要真宗御駕親征,到了前方,隔著黃河,看到金國精銳的部隊也是擺兩邊,宋真宗心裡還是在害怕。他在最前線,叫人打聽宰相寇准在幹什麼!寇準這個人很有趣的,派去的太監發現宰相在行轅打麻將,而且一邊打麻將,還一邊喝酒,紅中白板,叫啊叫的,玩得很高興。真宗一聽比較心安一點了,宼準還在玩啊!大概不危險;如果說寇準還在辦公,或是正拿電話在聽消息報告,那真宗的心髒病恐怕要發了。寇準也曉得這個皇帝的心理,所以故意裝得很輕鬆。 寇準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為國家為天下盡力的大臣。但是寇準這個做法,“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這種事情搞錯了,那不止一個人槍斃,是滅九族的!全家要殺光的;事情成功了呢!“必有陰陽之患”。我們看宋朝的歷史,寇准後來很有功勞,封萊國公,澶淵之盟時,他軍事外交一手包辦了,有很光榮的外交勝利。可是勝利是勝利,雙方訂的還是和平條約。結果回到南方後,寇準始終遭到朝廷大臣的妒嫉,這就是陰陽之患。 歷史上還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名臣,是四川省的張詠,他是地方首長,官位也很高。寇准後來事情成功後就要下台了,有一次正好在陝西碰到張詠到中央來述職,寇準當時的聲望很高,曉得張詠學問很好,就問他:“你看看我啊,有什麼預兆?”張詠就說:“相公啊!你太謙虛了,樣樣好,何必問我呢?不過啊,有一篇書還是要念一下,就是《漢書》的《霍光傳》。”寇準想,奇怪,《漢書》我又不是沒有讀過,他怎麼講這個話?可能讀得不仔細,馬上回去讀《霍光傳》。 霍光在漢朝功勞很大,劉家的天下是他一手救過來的,傳記上把他一生的功勞都說了。寫漢書的是班固父子父女,三人共同完成的,最後對於霍光下了一句評語,說他樣樣都好,就是書讀少了,四個字結論“不學無術”。寇準最後讀到不學無術,哈哈一笑,知道張詠是在罵他,說他不學無術。 郭子儀的境界 那麼這個“不學無術”的“學”,是什麼呢?像我們看“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不管做事成功或者失敗,而沒有後患的,只有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我們從歷史上來講,只有唐朝郭子儀一個人做到了。研究郭子儀的一生,那的確漂亮極了,他對人事的處理,那是高明到極點,恐怕二十五史裡找不出第二個人。歷史上講這個人出將入相,幾次當大元帥,而且唐德宗喊他尚父。這個尚父的稱呼,只有周武王喊過姜太公,等於是乾爹,不但是乾爹,還有老師的意義,這個名稱是珍貴極了。郭子儀由唐明皇開始,到唐明皇的兒子唐肅宗,孫子唐代宗,乃至到曾孫子唐德宗,四朝的皇帝,都是郭子儀一手保駕的。唐代到後來,所有文官武將,都是他的部下,地位都很高。可是每次皇帝下命令,要他不要幹,他就規規矩矩移交清楚回家,臉色都不會擺一下的;等國家有難,邊疆敵人又打過來的時候,一聲命令叫他來帶兵,他就又出來打仗。 有一次到了唐代宗時,又同唐明皇一樣,天下大亂,在叛兵快要打到長安的時候,皇帝下命令叫他出來,他立刻就出來,一個部隊都沒有,只有身邊四五十個老弱殘兵,而叛軍的部隊有十萬之多。這怎麼打?勉勉強強把沒有經過訓練的後備兵,湊了五千人,去抗拒敵人十萬大軍。到了前方一看,他跟兒子講這不能打。那怎麼辦呢?他說我一個人去!就騎上了馬;第三個兒子也當司令官的,他說爸爸你不能去,那多危險,把他的馬拉住。他拿起馬鞭,把兒子手一鞭打開,就是說,你滾開,我告訴你,打也敗,不打也畋,只有我一個人去,死也隻死我一個人,你們還有辦法;如果一打,統統沒有辦法,我們父子統統沒有了。結果他一個人馳奔到前線,一邊喊道郭令公來了!敵人說那個郭大元帥早死了。他把軍帽拿下,滿頭白髮,把身上的衣服都解開,手上的武器丟下來,大家一看果然是他,敵人就都向他敬禮了。令公啊!大家都說你死了,所以我們造反,不好意思了。後面還有部隊來嗎?郭子儀說沒有部隊,就我一個人來。此時他兒子也帶了幾百人過來,他回頭看見,手一揮,你們滾回去!他一個人把敵人將領的手一拉,然後幾句話給他一講,就不打仗了。 可是呢,你看他不只一次,經過多少次的危急,有那麼大的功勞,等到天下沒有事了,皇帝又叫他回去,他就下台一鞠躬,立刻就回家,絕無怨言。後來活到八十歲,八個兒子七個女婿,幾十個孫子來向他請安問好,連家裡的佣人一共三千多人口,所以叫“大富貴,有壽考”。 我們曉得做人做事,大事小事一樣,孔子講的“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只有那個郭子儀做到了,他的功勞之高,比皇帝偉大得多了。“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上面沒有懷疑他有野心,出將入相幾十年,全國高級幹部都是他的學生部隸,而自己沒有驕傲,這兩點是他人所做不到的。第三點更難,他私人的生活很奢華,換句話說,他生活有點吊兒郎當,蠻不在乎!可是社會上,上面是政府,下面是民間,沒有一個人批評他不對。這三點,都是人所不能做到的,而他做到了。所以歷史也認為他是古今以來第一人。 因此我常常告訴同學們,學軍事的,學政治的,應該以他為榜樣。他最了不起的長處是度量大。當時皇帝面前最吃香,權力很大的一個太監魚朝恩,曾用各種花樣來整他,但他並沒有記恨,而包容了人家。最後魚朝恩沒有辦法,把他的祖墳挖了。當然他也曉得是魚朝恩幹的,連皇帝也知道,但他也不動聲色。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結果有一次皇帝問起要追究一下。他告訴皇帝,我帶兵幾十年,我的部隊在外面,挖人家墳墓的事情也一定很多,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啦!你看,他有這樣大的量,所謂量大福大。所以,莊子並不是只講出世思想,而是告訴我們做人處世的道理。 無下兩件大事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執粗”等於說吃素的。葉公子高現在臨危受命,個人也很難過。他說平常生活很簡樸,又不想求名,也不想求利,飲食很簡單。“爨無欲清之人”,古人的解釋,爨是廚房裡煮飯燒的火,古代用木頭燒火,要執爨。“無欲清”,不想清涼,火燒起來不想清涼,這是什麼意思?古人解釋莊子這一句,是說他只想生活清淡,並不想火燒得那麼熱,燒冷灶都不要緊,乃至一天都沒有人來看我,我都很高興,只想清淨,不求名,不求利。 古人這樣解釋這一句話,我不同意!各人見解不同;我認為,“吾食也執粗而不臧”,他是說自己的生活很簡樸,有口飯吃就好了,青菜淡飯就夠了。“爨無欲清之人”,家裡也用不起人,雖然做官,家裡做飯都是自己跟太太兩個人,太太上街買菜,自己在廚房開煤氣,就煮飯了,也不想找一個幫忙清潔的人,一切自己來。就這麼簡單一句話,他們東解釋西解釋,就愈弄愈不懂了。“爨”煮飯,“無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來清潔,一切自己幹。現在有很多公務員,尤其美式化的生活,非自己幹不行啊!請人請不起。他跟孔子講,我本來生活很簡樸的。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現在皇上下命令,要我擔任這個艱難的外交官。“朝受命”,上午發表了這個命令,急得我肝火發了,眼睛也紅了,趕快看眼科,心臟緊張趕快要吃鎮靜藥。所以沒辦法,心裡憂愁得發熱又發冷,好像吃了冰塊一樣。梁啟超寫一部書叫《飲冰室文集》,就是這一段來的。我早晨接到這個消息,心裡急得沒有辦法,“我其內熱與”!我豈是熱衷於功名富貴的人啊!這個地位是高,權力也大,可是這個任務多麼危險啊! 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吾未至乎事之情”,還沒有完成這個任務,我自己先就生病了,“而既有陰陽之患”,已有陰陽之患;“事若不成”,萬一我這次任務完成不了,“必有人道之患”,國內有人會對付我。“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這叫做進退兩難,雖然我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我覺得挑不起這個擔子,體能吃不消,情緒上也吃不消,任務太重了。“子其有以語我來”,老師啊!求求你,告訴我怎麼辦啊!就像你們辦事一樣,有一點事情就回來找老師。我倒常常想飲冰吃冰淇淋,一點小事都要來問;人家葉公子高是有大事才來問孔子,他說老師啊!你怎麼說呢?怎麼教導我呢?好,注意喔!你看孔子怎麼說。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孔子說我告訴你,天地間有兩條大戒律,不管你出家在家,都要遵守。“其一命也;其一義也。”第一條大戒,認命了,知道天命。這個“命”解釋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括算八字那個命。這個天命,也包括人生的價值。第二條戒是義,所謂義所當為,包括兩個義:一是合於真理的,哪怕這個頭掉下來,都不回頭看一眼的,只要合理的就要去做。所以文天祥啊!岳飛啊!頭該掉的時候就掉,毫不猶豫。第二個義,就是我們朋友之間的道義,人與人之間的義。中國這個義字怎麼寫法呢?大家注意!上面是個“羊”字,下面是個“我”字,這個“羊”是代表吉祥,大吉利,所以義就代表我的吉祥。仁義的“仁”字,是人旁邊一個二,二人之間謂之仁。推己及人,想到我的吉祥,也想到你的吉祥,我需要什麼,你也需要什麼,這就是仁義。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孔子說你要知道做人的道理,做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你說要做孝子,孝子乾什麼?就是愛父母。愛的解釋很簡單,我們生下來,媽媽爸爸怎麼樣把我們連屎帶尿拉把大的。像我是最愛乾淨的人,當抱著孩子,跟孩子玩的時候,把孩子一舉,大便連尿一聲嘩嘩嘩拉下來了。家里人都笑,看你怎麼愛乾淨!也不講究了,也不罵了;個人經驗如此,大家經驗也如此,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反過來,父母年紀老了,兒女也迴轉來愛父母,這就是孝。孝這個字是名詞,孝的內涵就是愛。很多同學說孝不起來,換句話,你也愛不起來,這就是愛的哲學。 所以中國人說,“求忠臣於孝子之門”,這就是中國文化!凡是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句話說,忠是什麼呢?就是擴充了愛父母的心,而愛國家,愛天下,愛別人。佛也講孝道,所以佛家也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並不是說學佛的人不講孝道喔!“子之愛親也,命也”,兒女愛父母是天性;假使這個子女對父母不愛,而覺得很討厭,也是命;有些天性禀賦是壞根器、劣根性,簡直不可救藥了。“不可解於心”,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意思。 有個學生告訴我,他出生以來多少的痛苦。他現在不在這裡,我可以講,當時我一邊聽,一邊都替他掉眼淚了,但我不敢把眼淚掉出來,只是我心裡頭有一句定論,這一對父母就不是好父母。但是當著這個學生的面,我不敢講這個話。你們要注意,這是有分寸的,他父母再壞也是他的父母!雖然他是我的學生,我不能當著他的面罵他的父母,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分寸。所以我只好嘆兩聲,作為結論。這個學生還說,他爸爸有時候還向他要錢,他父親一去他就煩得很。這也難怪呀!我只告訴他一句話,我覺得你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我這個可憐的意思包括很多,這是一兩年前的事。最近我想起來問他,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找我啊!還是要錢。我說那你最近對你爸爸……他說我那一次跟老師談話以後,老師一句話影響我,我爸爸也是個可鄰人,所以啊!我現在看到他也覺得他蠻可憐,我還是對他好啦!總歸是我的爸爸。對了!這就是人性,這是我親自經歷的故事。 所以子之愛親啊!命也!不可解於心!沒得理由的,這是第一條。“臣之事君,義也”,古代是君主時代,在所謂中國的五倫中,君主代表了國家,這就是古人對於帝王要盡忠的緣故;不是對帝王盡忠,而是對君主,因為君主是一個國家民族的代表。所以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家民族。“臣之事君,義也”,這是人生的結論。“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國家土地上,整個國家就是我,任何地方都是我的國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你逃避不了的,就算是出國去了,說我不愛我的國家,我看不慣,所以逃到別的國家。老實講,你的心裡終究是中國人,每一個國家的人都是一樣。 我的朋友之中,也有許多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沙漠有什麼可愛呢?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可愛。江南山明水秀,魚米之鄉,山青水綠。在台灣沒有真看到過綠的水耶!我們江南,山是青的,水是碧綠的,一清到底,幾條魚在下面遊,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多漂亮!蒙古那個沙漠,多討厭,可是沙漠來的朋友,講了半天,沙漠那個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那個灰沙,問他那個味道好不好?那真好啊!真想啊!還是愛自己的家鄉,這就是人性。所以自己生長在哪裡,還是愛哪裡,那是必然的。這就是說,只把身體逃到別的地方,可是鄉土的感覺仍在,還是沒有辦法丟掉。“是之謂大戒”,孔子訓話,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忠與孝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是以夫事其親者”,所以一個孝子愛自己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是說,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啦!你自己想辦法,等到我跑台北賺了錢,我蓋三十層的洋樓,再請您來孝順。那等不及了,他已經入土了。所以兒子孝順父母,不等時間、空間,不等環境,只是儘自己的力量。今天住一個草篷,就在草篷孝順父母;只有買得起一根油條的力量,我不吃,先買給爸爸媽媽吃,“孝之至也”,這就是孝順。 “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什麼叫為國家盡忠呢?上面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了,不管是什麼任務,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等於是說,你做人家的伙計,做人家的職員,這個老闆交待一個任務給你,就要聽命。如果不能聽命,又不能命令,自己理想又高,既不能當老闆指揮別人,又不聽人家的指揮,那是廢人!所以“臣之事君,不擇事而安之”,不管什麼任務交待給你,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務。你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樣,就是這麼一個人生。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他說,所以你要明心見性,這是辦事的明心見性,是入世做人的。你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心性之道懂了,那麼“哀樂不易施乎前”,也沒有什麼叫悲哀,什麼叫痛苦,也沒有什麼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情就去做了,不因環境因素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但安之若命,把腦袋裝在皮箱裡,就上飛機了,“明知其不可奈何”,而必須要這樣子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的,一心一意要救世救人,明知救不了,還是努力了一生。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眾生,他明知道眾生度不盡,他非要度不可。都是莊子這一句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就是道德;換句話說,現在派你這個任務,沒有話講,只有一個字答复,去!沒有什麼理由的,你去就是了。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為人臣子者”,他說一個為天下、國家擔任公職的,有時候的任務,實在是“有所不得已”。因為不得已,不得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了。這就是擔任國家公職的人,應當有的態度。“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在這個真理原則之下,哪有時間讓你貪生怕死!死就死,生死要看空了,這就是行為上的了生死,不是那種靠打坐了生死。像有些人希望死的時候沒有痛苦,只要把腿一盤,阿彌陀佛!我走了,那還是小乘的了生死;為公奉獻而死的是大乘的生死,是在行動上顯示的。 所以大家學禪就知道,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門是理入,就是參究,打坐用功;一門是行入,莊子借用孔子所講的這些,就是從行門入。能真正做到了,這也就是不計生死。因為生死已經不在乎,這一條命布施出去了,像其他宗教所講的奉獻一樣,孔子這個話也就是教他奉獻。“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了,對學生客氣一番,先生啊!你就趕快給我去吧!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考慮呢!這是這一段的結論,接著他又對葉公子高說外交之道。 外交政治哲學 丘請複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我們要注意,念到“丘”字,現在是民主時代,我也很大膽的念,我小的時候不敢這樣念的,這樣念,頭上準備起個湯圓了,老師的手指頭一彎,咚!在你頭上就敲下來,不管你痛不痛,什麼腦震盪,沒有這個考慮的。聖人的名字可以隨便叫嗎?你敢叫孔丘,先給你頭上丘一下再說。那麼“丘”字要怎麼念呢?要念成“某”字,代表了丘。寫到這個“丘”字時,右面少一豎,是忌諱,對先人,對父母的名字也是如此。那麼現在我們是民主時代,丘就丘吧!“丘請複以所聞”,孔子說我要告訴你一個道理,現在孔子要教葉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學了。 辦外交的人要注意,中國外交上的經驗,有句名言“遠交近攻”,這雖是一句名言,不過也看在什麼時候用。那麼“遠交近攻”,在君國的時代,國與國之間發生敵對的時候,差不多是一個不能變更的大原則。但是孔子現在講的,純粹是外交上的大原則,“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與鄰近的國家相交,處處要講忠實信用。“相靡”是指私人相處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比較能夠坦誠,當然有時必須為國家守秘密的時候,並不是對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遠交呢?“則必忠之以言”,誠意地勸告,拉感情地勸告,但必須對自己所言有信用。 辦外交是代表國家的,外交官說話很難,因為任務非常重大。“言必或傳之”,這句話有兩層意義,一個是把元首的意旨傳達到,但是有些時候,自己國家的元首心情不好,對國事發脾氣,隨便罵另一個國家的元首混蛋,你這個外交官就不能講了。“或傳之,這三個字要特別注意,外交官說的話代表了國家,對歷史負責、兩國雙方都有記錄的,講話特別小心,因為馬上就會傳開了。大使及夫人,不能鬧一點笑話或缺點,傳出去是丟國家的臉面。“或傳之”這三個字,有權衡得失的意味,這是第二層的意思。 “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這個大概只有當過外交官的人,或者當過外交系主任的人,才有這個經驗,才能了解。給兩家調和事情,在中間傳話,太難了。張家說李家老子是混蛋,李家說張家的父親下流,這是兩怒,兩怒之言不能傳。兩喜之言也不能傳,兩方過分的希望和要求,明知辦不到,也不能傳,因為中間的裁定非常難。所以第一流的外交官,那個腦筋之靈活,說話之動聽,發了脾氣,都像是好聽的音樂,大概上帝那裡選來的吧!所以啊,“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那是最困難、最痛苦的。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 你看,孔子多會辦外交啊!你們學外交及外交哲學的,這一段拿去,就夠你寫外交博士論文了。再加上什麼心理學,言語學,第六感,都加上去,就是一篇好論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現在文章並不難寫,就是小題大作,抓到兩句話,寫個幾十萬字,蘇格拉底這麼說的,邱吉爾那麼說的,這樣就是學問淵博,就好了。 孔子說,兩邊光說好話就過分了。像古代老式的媒婆,傳兩喜之言,“兩喜必多溢美之言”,過分吹捧人的話,將來不兌現,那是要命的。“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兩邊相互討厭的心理也不能表達,即使稍有表達,對於外交上都有絕對的妨礙。總之,當外交官在中間傳話,不能“溢”出事實。溢是過分了一點,歡喜的話也不能過分;比方說,我們部長對你是欽佩得不得了,這個話就過分了,只能說對你也很欽佩,這就差不多夠了。太過分的話,有時候收不回來,就麻煩了。 總之,過分的話,就是犯了佛家的妄語戒。一打妄語“則其信之也莫”,人都有靈感的喔,你打了一點妄語,別人就不會相信了。“莫”不是完全的否定,意思是彷彿、也許、不真實。“莫則傳言者殃”,如果別人不相信你的話,首先倒霉的是中間當外交官傳話的人。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老子也用到這個“法言”,法言兩個字,就叫做建言。所謂老子莊子說法言是什麼呢?就是古人的格言,也就是古人的名言。什麼叫格言呢?就是永遠不能變的一個標準,話說到了頭為之格,這個話是不能變的。“故法言曰”,就是我們上古文化格言說的:“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所以,外交官傳達兩方面意見的時候,腦子要很快的整理內容,做翻譯官也是一樣,“傳其常情”,很正規,很平常;“無傳其溢言”,過分的話不能說,好壞都不能加一點。“則幾乎全”,能夠做到這樣,可以保全自己,也可以完成了這個使命。這是一段關於外交官的修養和態度,以及辦外交的哲學。 其實啊,我們不要只盯到外交,那就搞錯了!做人也是這樣,這就告訴我們怎麼做人,不要認為只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須學,那你就白學《莊子》了。一個人平常就是如此,如果過分的話,倒霉的是你自己。下面又講一個人生的道理。 陽謀 陰謀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 “且以巧鬥力者”,什麼叫以巧鬥力呢?就是謀略學,兵法也都是用巧鬥力,以寡擊眾,以弱擊強,這個就是最高的謀略,也是最高的兵法。以巧鬥力就是用智慧。要搞政治也好,軍事也好,總而言之,人生處世,都要用巧力,要用智慧,這個巧是代表智慧。以智慧來鬥力,“始乎陽”,開始的時候是陽面的,是正面的意圖;但是用智慧用謀略,必然會走到陰謀。所以對於用謀略的人,中國文化始終稱他們為陰謀家。譬如說陳平幫助漢高祖統一中國,漢高祖當上了皇帝,陳平一輩子也不過六出奇計,出了六次計劃,奇計就是陰謀。但是在司馬遷的《史記》陳平傳中,記載他自己講過的“陰謀者,道家之所忌,我其無後乎!”你們注意啊,現在有很多年輕人都想學謀略學,都想學鬼穀子,要學學好的嘛!為什麼跟鬼學呢!要學也學天穀子嘛,不要亂學!陳平講修道人最忌諱用陰謀,所以我的後代是不會昌盛的啊!他用陰謀幫助漢高祖平了天下,萬古流名,到了孫子那一代,功名富貴就絕了。所以“以巧鬥力者”,開始是陽謀,最後就變成陰謀,那是修道人最忌諱的。 所以莊子也說,“大至則多奇巧”,用謀略鬥智,挖空心思整人,故意騙人講好話給人家聽,最後害了人家,自己還在那裡偷笑呢!越聰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後總是害了自己。這還只是在陽面上來講;以佛家來講,最後只有下地獄去了,因為這種諂曲的心思,要不得。所以孔子說不可以,這是講人生的哲學。 為什麼孔子提出來這一段呢?大家要注意啊!有一點聰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玩巧;專門在那裡玩聰明,自以為高明。要曉得你玩巧,碰到一個誠懇的人,就完了;這個人直直的,誠誠懇懇的,笨笨的,你怎麼玩他還是這樣,你就完了。你巧來巧去,像猴子一樣,蹦來蹦去的,最後一拳頭就被人打死了。所以人不可以走陰柔的路,還是要走陽的道路才是。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大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 “以禮飲酒者”,看喝酒的人你就知道了,喝酒的人開始都很禮貌,唉呀!我們兄弟倆好久沒有喝一杯了,然後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慪氣,那個好得很耶!好有感情耶!喝到最後喝醉了嘛!媽啊娘呀,十八代祖宗都可以搬出來罵,變成冤家。所以孔子說,開始以禮貌飲酒,“始乎治”,很有節制,“常卒乎亂”,最後是亂得一塌糊塗;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這個道理。喝酒的人“大至則多奇樂”,喝得好高興,越喝越高興,進入了瘋狂的狀態。瘋狂叫做奇樂,那個樂不是正常的快樂,是奇怪的快樂,因為神經受了酒精的麻醉。 換句話說,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玩奇樂,你自己認為很得意很高興,哼!樂極生悲。你認為這兩天很高興,蹦啊跳啊,玩自己的花樣,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給你看牢在那裡,閻王更給你登記起來,菩薩是不管事的耶!閉目在那裡打坐。“凡事亦然”,孔子告訴你,這個不但是外交官應該注意的,平常做人做事都是這個原則。 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始乎諒”,人與人之間做朋友,開始好得很啊!唉啊!你這個人真好啊!我就是喜歡跟你來做個朋友,彼此能互相原諒。唉啊!說我這個人脾氣壞,沒有關係,讓你一點就好了。尤其男女講戀愛,我就是喜歡你脾氣壞,你正好管我一點,那好聽得很!什麼騙人的話都說得出來。“常卒乎鄙”,後來啊!認為你最美麗最漂亮的都不對了,想起來就討厭。當年看到他那個窩褰相,原諒他,現在反過來說受不了那個窩囊相。感情壞了就是這樣,開始是多種原諒,最後是多種鄙視。做事情也這樣,剛開始都沒有關係,只要你老哥來擔任這個事,隨便你怎麼做都可以,都聽你的;最後啊,任務越來越艱難,“其將畢也必巨”,快做完的時候,更加艱難,這就是人生。 為什麼莊子這一段放在外交方面來說呢?凡是一個人,從他爬出媽媽肚子這一天,就在辦外交了,這就是外交哲學。你知道嗎?嬰兒要奶吃,第一個辦法就是哭,然後就是笑,這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生出來就辦外交的,對不對?問我們外交官,他同意了。辦外交就是哄人的,外交官也是要哄人的,一顰一笑之間,都是辦法,這就是人生。莊子把人生的內幕,都拉開給你看,然後告訴你如何如何。 你們學佛的注意,不要以為這個是世間法,這都是佛法,屬於佛法《普賢行願品》。你們讀了《莊子》,才懂得《普賢行願品》。“眾生無盡,我願無窮”,光念一念是不夠的,願要起行才行!行就要先懂這個道理,這些都是戒行,是莊子借用孔子嘴巴來講的。 禍從口出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言者,風波也”,一個人講話要特別注意,有時一句話是兩面刀,害自己也害別人。“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你以為自己會玩主意,會用嘴巴,倒霉統統是自己玩嘴巴玩出來的。所以佛家講口業之重要,莊子這裡已經明白的告訴你了。有人說犯了口過會下地獄,下地獄誰看到了?其實現生就可以看到了。話講不對馬上就起風波,不要等到下地獄,儒家道家都現身說法。“行者”,這個行為,“實喪也”,這個行動錯了,結果不對,立刻就出問題,馬上有果報的。 “夫風波易以動”,風一來,平靜的水面就起了波浪,所以叫風波。一句話說不對,人與人之間就出問題,有時候就是因為領導人的一句話,就引起了世界大戰。“風波易以動”是講動態,風一吹,波浪就起來。“實喪易以危”,行動錯了是很危險的,所以要懂得《易經》所講人生的境界,只有四種,就是“吉凶晦吝,生乎動者也”。只要一動,講一句話就是動,做一件事、一個行為就是動;動的里頭,四分之三的情況都不好,其餘四分之一的吉,也是沒有把握的,所以“動輒得咎”。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這幾個字怎麼講?千萬要注意哦!這是莊子的格言,一個人為什麼會忿怒、發脾氣?人的心地本來都是很平靜的,只因某一句話沒有說對,“忿設無由”,沒有來由地挑動了心理的忿怒。為什麼挑動呢?“巧言偏辭”。智慧高的人,不願聽巧言,你耍些花樣,他一听就知道,恭維太過就是假話,他一聽也知道。你說,他這個人不喜歡恭維,我就罵他好不好?也太過了,他不是你該罵的。所以不要巧言,不要施巧,青年同學千萬要記住!不要玩手段。這一百年以來,人類歷史經驗的教訓,玩聰明、玩手段、玩花樣,一個高似一個,連現在的小孩都不笨,手段、本事、聰明,都比我們高明。將來全世界人類,都因為太聰明、太高明,太會玩手段了,最後成功的就是誠懇老實的人。 尤其像我就喜歡那個笨笨的,老實的。你說他笨,我就是愛他笨。我們太聰明了,缺點就是太不老實了,當然那個老實的人好呀!有些同學也講,每一個人都喜歡老實人,可見老實人一定成功。這個是真理,所以頭腦聰明的人要反省,要清醒了。“巧言偏辭”的偏,就是過分,過分恭維也不對,過分批評也不對,所以巧言偏辭會引起別人的忿怒。一個人引起別人的忿恨、生氣,你不要怪人家,只反省自己,都是自己的巧言偏辭所引起的。 有善心 不刻薄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這就是叫我們不要殺生喔!你看那個雞啊,牛啊,豬啊,要殺的時候,唉唷……這樣叫,它也不管這是不是音樂。那個豬、雞、牛要死的時候,那個聲音,等於我們人快要被人家逼死的時候,那個媽呀娘呀,什麼怪聲音都叫出來了。任何一種生物被人家欺負,要死的時候,都很忿怒,一忿怒血都變色,當時把血液抽出來化驗,血裡面就有毒,很毒;所以發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如果你平常恨人、忿怒,就是你心裡的毒,毒的習氣就很重,這是貪瞋痴三毒之中的毒。 所以莊子說,一個動物死的時候,不管什麼聲音亂叫,“氣息”,那個惡惡就“茀然”,“並生心厲”,臨死時候的那個心念,那個忿怒的一念,變成了厲鬼,兇極了,這是一個現象。為什麼講這一段呢?就是說一個人,你無理的逼迫別人,欺負弱小的人,那個受欺負者,沒有辦法抗拒,這條命已經被你控制了,臨死的時候生起了瞋恨心,變成厲鬼,要你的命。 到底有沒有鬼啊?研究孔子寫的《春秋》,左丘明的《左傳》,其中鬼神的事好多好多!那個公子彭生、穎考叔等故事,在後來的京戲上都演出來,到了倒霉的時候那些鬼都來了。所以曹操這些大奸大惡的人,臨死的時候都看到鬼魂來要他的命,只得求饒了;鬼神之事就是這樣,都是真的啊!你以為偷巧害了別人,哼!臨死的時候“並生心厲”。所以人不會被別人騙了的,最笨的人被騙了,到了斷氣的時候忽然聰明了,我上了當,這一念之間心生瞋恨,變成報復之心,果報就是這樣建立的。 “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所以一個人不要刻薄,如果對自己道德的要求太嚴格,或者要求別人太嚴格,就是“克核太至”。歷史上有幾個皇帝,譬如明朝亡國的皇帝,我們小時候聽的古老相傳,明朝李闖、張獻忠造反,國家被清朝順治皇帝一鍋端走了,形成清朝三百年天下。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上煤山吊死了,臨死還說: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崇禎皇帝還自認是個好皇帝,怪罪臣子亡了國。 但是老實講,崇禎就是亡國之君,他刻薄多疑,一個當領袖的,做人刻薄多疑就完了,那就是克核太至。多疑刻薄太過的人,“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就變成了心理變態了,心思就怪。所以你們學佛修道學宗教的人,就是常常這樣,對自己要求嚴格,一學宗教對別人要求更嚴格,看別人這一點也不對,那一點也不對,你注意啊,都犯了這個毛病,克核太至。 “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這個不肖真是不肖,就是那個怪心理就起來了。所以西方心理學大多認為,宗教心理病幾乎沒有辦法治療。這一段很重要,研究心理學的人,或者有心研究心理醫學的人,要特別注意。“而不知其然也”,你對自己的心理變態都會莫名其妙起來。我最近這三個月,每天晚上用兩個小時時間,就把二十五史(到清朝),到民國史,重讀了一遍。可是以我頭髮也白了,快要入土之人,讀歷史不禁感嘆,替有些皇帝、有些人,真是著急,讀兵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啊!其實不是替古人擔憂,是替未來的人擔憂。歷史上好幾個皇帝,秦漢唐宋元明清,有些帝王真不是東西。很多領袖,“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這一段文章,又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你們說寫論文找不到題目,其實多得很,從中國文化的垃圾裡都抓得出來好題目。 “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由於自己克核太至,莫名其妙的變成不正常心理,這種變態心理的結果就難說了。所以,很多學佛修道的人,不管出家在家,都是克核太至。真的啊!這是行門,一點都不欺騙你們。我現在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但是我不是佛,只是講老實話。我常常發現你們的心理,都有一種克核太至,現在嚴重的告訴你們,平常我不太講,你們看起來都像個修行人,宋明理學家也都犯這個毛病,就是克核太至。 所以你看歷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俠之氣。中東這個領袖薩達特,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可愛,可愛之處就是沒有克核太至;他有俠氣。你看他講話笨笨的,嗝嗝嗝……,但是說了就算數的啊!就是這一股味道,那不是假裝的,他可愛就在這個地方。 所以你們注意,做人是要學儒家的原理,不能學宋明理學家的那個態度,那都是神經病。學佛也是一樣,要知道學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你們往往拿戒行來要求別人,這樣不對那樣不對,你自己早就不對了,早就完了,已經進入變態心理狀況,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我今天講得很坦白的老實話,你們搞修養之所以不能成就,就是這個原因。佛殿被稱為大雄寶殿,佛是大英雄,那個氣度多光華!你再看看佛的一生歷史,哪裡像我們大家這樣小家碧玉似的,絕不是這樣。所以孔子說: 不遷怒 不二過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你們做公教人員,做官的,乃至做負責人、做班長,甚至我們這裡王班長都要注意。“無遷令”,這個遷令怎麼去懂呢?我告訴你,《論語》上有一句話“不遷怒”,對不對?孔子講顏回最好的修養就是不遷怒。什麼叫不遷怒?這個人正在不高興時,你來找他講話,他就對你發脾氣了,罵你討厭,把怒氣發到你身上,這就是遷怒;人做到不遷怒很難。不遷怒就接近不二過;犯了一次過錯,已經曉得了,不會再犯。所謂懺悔者,就是不二過,不再犯錯。不像我們,老師,今天我不對了,我懺悔了,明天又不對了,老師,我又要懺悔了,永遠在懺悔中,那還叫懺悔嗎? “無遷令”,就是上面給你的命令要照辦。我常發現跟我做事的同學,比如我說陸健齡啊,你到樓下把我那一本書拿上來;陸健齡到了樓下說:曹礪鐵啊,老師說叫你把那一本書拿上去。這已經是混字下面加個蛋,就叫遷令,就不對了。“無勸成”,不要勉強人家成功,要求人家去辦成功,而不要求自己,這是“過度益也”,都是太過度了。學宗教的人,往往對別人過度的要求,因為對自己很慈悲,對人家很克核,克核就變成刻薄了。就說過午不食吧!像我們那個師父,連鍋粑都鎖起來;我就講這個不對了,人家餓得胃出血,怎麼辦呢?那就要放鬆一點,假裝看不見就行了!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遷令勸成殆事”,這兩點是千萬不能犯的錯,做事情不能遷令,當主管的不能勸成。“殆”是危險,如果又遷令又勸成,做事情就危險了。我們注意這些話,究竟是孔子代表莊子說的呢?還是莊子代表孔子說的呢?也就無從考證了。 葉公子高與孔子的談話,還沒有結束,孔子繼續告訴他,“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美成在久”就是我們俗話所講,好事不要急,成就好的事情,不是短時能夠做到的;壞的事情容易成就,但是一旦成就了,就來不及改正了。這也就是說,為人處世要慎重的考慮。 “且夫乘物以遊心”,孔子繼續告訴葉公子高一個人處世的原則。“乘物以遊心”就是有修養的有道之士,以大乘之道的精神和原則,處理世間的事務;生活在這個物質世界,保持一個超然的觀念,這就是現在流行的一句名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抱著一種遊戲人間的心情去做事。所謂遊戲不是吊兒郎當,是自己非常清醒,心情非常解脫,不要被物質所累,該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學所謂的解脫,那樣才是“乘物以遊心”。 “託不得已以養中”,人世間的事,有兩個大戒,孔子上面也講,一個是認命,一個是義所當為。這個認命,是認天命,做應該做的事,明知道這一條命要賠進去,為國家為天下,乃至宗教家說為救人救世,像耶穌被釘十字架,文天祥被殺頭等等;他們都很坦然,這是“託不得已”,命之所在,義之所在,不得已而為之。但是下面“以養中”,這個中是指內心的道,自己的修道。他說天地之間的兩大戒,一是命,二是義,這個人生的價值和任務都做到了,就是自己內心的道,也就是“養中”。 “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這三句連起來,簡單的說,是說人生的行為,能做到認識天命的必然和自然如此的原理,盡其在我的做所當為的去做到,並非是為了現在或後世將來的好果報;只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而已。但是說容易,真懂得、真明白、真做到,就太難了! 這兩個故事,一個是孔子答复顏回,一個是孔子答複葉公子高,都是以孔子的講話說明一些道理。第三個故事又來了,他又轉了一個方向。 太子的老師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衛靈公的太子叫蒯聵,在歷史上是一位並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虐的人。現在顏闔這個人奉到一個命令,去做太子的老師。這不是我們現在的老師,古代帝王時代,太子的老師責任很大!一直到清朝末年,都還有些官名,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當然啦!不是現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當官當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都到了極點,功名位子,有時候比宰相還大,因為是輔助新皇帝的人。 顏闔接到了這個任命,心中很害怕,就去問衛國的賢人蘧伯玉,也是孔子最佩服的一個人。孔子有幾位好朋友,一個是齊國的晏嬰,歷史上有名的那個矮子宰相,另一個就是衛國的蘧伯玉。衛靈公在位的時候,衛國很亂,因為有蘧伯玉等好幾位賢人的輔助,而使衛國不致亡國,在國際上還站得住。現在顏闔來請教他,對他說,“有人於此,其德天殺”。他講有一個人,就是衛國的太子,“其德天殺”,這個人好殺,權力在手,動輒發脾氣要殺人。誰叫他是太子呢!“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如果幫忙他,教育他,只做個掛名的國師,萬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開開會,看看報,抽抽煙,聊聊天,然後下班,就好了嘛!這樣一來呢,將來這個國家會亡在他的手上。 “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如果正規地教育他,改正他,那我本身就會危險,可能會被殺頭,他將來可能恨我。歷史上教育太子的國師,最後處境危險的有很多,好幾個大臣、名人也是遭遇同樣的情況,其實古今都是一樣。我們做人傢伙計的,做人家幹部的,差不多都遭遇這個狀況。如果貢獻好意見跟他的想法相反,他就不高興你,討厭你;如果你不貢獻給他好意見,只拿薪水的話,自己良心上過不去,所以為人做事很難辦。 他說這位太子很聰明,聰明到“適足以知人之過”,看人家的缺點、毛病,看得很清楚,“而不知其所以過”,可是他永遠看不到自己的缺點毛病。這幾句話,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查查我們的二十五史,這樣的領袖,這樣的皇帝,這樣的皇太后,這樣的皇后,多得要命,差不多是人的通病。同時也可以說,是一般社會上做那些小領導人的通病。“若然者,吾奈之何?”你看我現在遭遇到這樣一個問題,碰到這樣一個老闆,你看我怎麼辦?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當然蘧伯玉很清楚這個太子。他是大臣,也是老臣。他說你問得好,“善哉問乎!”他說你這個任務太難了,你必須要隨時戒備自己,講話要非常謹慎,“戒之,慎之”,就是說你要隨時警戒自己,處事隨時要謹慎。戒之慎之的“之”是虛字,不相干。但是我們做人做事,“戒慎”這兩個字一輩子就是做不到;這一篇是《人間世》,言行處處要戒之慎之,就是這兩個字。“正女身哉!”第一,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我們普通話,你要思想純正,站得正,做得正,你要做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樣是正呢?哪個人是歪的做人啊?誰都做得很正,而且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歪的,尤其處在這樣一個政治環境,要做一個正人君子,要把事情做好,那是非常困難的。 馮道的境界 我們歷史上有一個人,就得了《莊子》這一段的秘訣,可是在歷史上永遠留了一個萬代罵名,就是五代之間的馮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馮的朋友在這裡啊,應該要替他伸伸冤。馮道一生,經過五代七八十年的政治變動,活到了七十幾歲。他是所謂五代的五朝元老,經過五次亡國,每一次他都是在最高位子,不但地位愈來愈高,最後還被封王。 由唐朝變亂起的七八十年之間,在五代的歷史記載中,這個上來當皇帝,那個上來當皇帝,一個上來十幾年或幾年就下去了,換一個不久又下去了,這個被砍了頭,那個被砍了腿的,只有馮道隨便哪個來當皇帝,都非請他出來不可。所以宋朝的歐陽修,修唐代的歷史,把他罵得一塌糊塗,說他是中國讀書人裡最不要臉的東西,無恥之極。因為中國讀書人最講氣節,而且讀書人的氣節,最高的就是賠了自己的頭,這個頭最後是準備一定要割下來,才叫氣節高;如果這個頭還連到脖子上,不行!這是中國文化很特殊的地方,專門教人殺頭的。對與不對,是人生大哲學的問題。 馮道因為年紀很大才死,所以稱為長樂老人。我們小時候讀歷史,受老前輩的影響,說馮道喪盡讀書人的氣節。後來人生的經歷多了,中間回想起來,要再找一個馮道很不容易。再讀歷史,發現馮道真了不得,後來又看到蘇東坡和王安石兩個人,對馮道都熏香膜拜。王安石講,五代的馮道啊,是佛位中人,說他是活佛;蘇東坡講馮道,是菩薩再來人也! 這三個人都是宋朝的人,歐陽修那麼罵他,王安石與蘇東坡又那麼讚歎他。再一研究,我倒投了王安石和蘇東坡的票,不但投他兩個的票,我還為馮道伸冤。所以我在講《論語》的時候,為他翻案,把歷史上的這個案子,徹底平反了。我同時發現,很多人的冤枉都帶到棺材裡頭了;只有馮道,我總算替他辯護伸冤了。我一輩子做了三次辯護人,一次替馮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講了《論語別裁》,替他兩個伸冤。還有一次替關公伸冤,在關公的傳記上,寫了一篇文章。 再說這個馮道,那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盡忠,讀書人最高就是盡忠報國,但他在五代幾十年中間,多是野蠻民族、外族人來當老闆皇帝,他為誰去盡忠啊?但是五代八十年之中,中國文化能夠保留住,卻是他的功勞。每一次政權改變,每一次天下的大動亂,都是非請他出來不可。當然他有本身的條件。那個時候政治的變動之中,豈止領袖被殺,左右大臣都要殺掉,但是刀鋒絕不會到他身邊來,殺不到他,也不忍心殺他,就可見這個人的品性不平凡了。亂世攻擊人的缺失,只有兩件事情,一是男女的問題,一是錢財問題。世界上批評人,不是說好色,就是說好財,不管上至皇帝,下至挑蔥賣蒜的人,你罵他都是這兩件事,這兩件事也都是很難有對證的。你說他貪污,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不叫做貪污。但是馮道呢!什麼都沒有,冰清玉潔,沒有任何缺點抓在別人手裡,他本身非常正,做事也公正,沒有嗜好,真正是個學佛的人。 有一次他的兒子買了一條活魚來,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把兒子叫回來說,這條魚不要殺,把魚放生了。他一生的著作很少流傳,只有幾首詩,其中兩句: 但教方寸無諸惡 狼虎叢中也立身 站在豺狼虎豹野獸中間,都不會害怕,他沒有把五代這些皇帝看成人,自己認為是站在狼虎叢中,這真是下地獄的精神。所以你們研究馮道,他在亂世之中,不但不亂,反而很正,他本身的行為沒有一點缺點,一個人能做到這樣,太難太難了。 馮道還有一樁故事,在那個亂世之間,有救國抱負的青年,性情急躁的也很多。他當宰相的時候,有一個青年才俊,剛好在他手裡考取功名,考取以後來拜見,他是宰相,當然衣冠整齊會客。馮道坐在那裡,把腿那麼蹺起來,行禮以後,大概問了一下,就沒什麼話談了。這個學生沒有話談就找話談,他在跪下行禮時,看到這個相爺腳上穿的一雙鞋子,與他剛剛買的一樣,他就問:“相爺啊!你這雙鞋子多少錢啊?”手一指,指馮道腳上,馮道說:“五百。”“嘿!糟糕,我的買一千耶!好可惡哦!現在商人好沒有信用。”馮道把腳一換,另一隻拿上來說:“這一隻也五百。”你看他教育之妙,訓練一個後進的青年,你認為你有本事,這個亂世要擔當天下,那麼急躁沒有定力,沒有耐心,你何以處事?就在鞋子上,他就很輕微的教育這個青年,天下事不要那麼急,問話問清楚,做事也清楚,否則五百不夠,變成二百五就糟糕了。所以歷史上要找出一個人物,就是一個馮道,那真是得了莊子的秘訣。 如何教育領導人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蘧伯玉繼續對顏闔說,做大事業,處於混亂局面的時候,“形莫若就”,外形方面要顯得隨和,跟他在一起也很親近,將就他;“心莫若和”,可是你的內心不同,要外圓內方,自己要非常平和,不能隨便,更要調和,不能他做壞事,你也贊成,那就不對。要想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但是心裡不能夠隨便,要用平和委婉的方法引導,所以要內方外圓。 “雖然之二者有患”,上面兩句話,任何人都很難做到,要是做到了也有毛病。“就不欲入”,比方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你要怎麼樣我也跟你怎麼樣。你說要打麻將,陪你打兩圈,三圈就不來;你要喝酒,一杯可以,兩杯我就不行啦!這個“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處。“和不欲出”,你自己內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還要跟他保持和平祥和,但是外表絕不能表露出來!你的正道也不能夠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他說處在這樣一個環境,碰到這樣一個人物,你外表上跟他也常常在一起,就是菩薩道的四攝法,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四攝法是要慈悲人家,俗話說“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對人總要和藹招呼,就是愛語;利行的意思是行為都是幫助別人的;同事,這個人喜歡打牌的,拿《觀音菩薩普門品》來講,“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現在應以打牌身得度者,即現打牌身而為說法,應以跳舞身得度者,即現跳舞身而為說法,這個就是“同事”的道理。所以“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態雖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進去了。你本來是陪他打牌的,“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結果你染上了牌癮,比他的癮還大。那樣他完蛋了,連你也都完蛋了,就變成顛倒滅亡崩垮了,最後為“蹶”,就要跌死了。 “心和而出”呢?外表跟人家一樣,內在自有道德的標準,然後表現那個不得已。他愛打球,我實在不願意打球,也只好陪他玩玩。他愛打牌,我愛打坐,我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過呢,現在沒有辦法,只好在牌桌上陪他,他打牌我打坐。如果向人家表達自己,嚴重的宣傳自己,“為聲為名”,好像自己表示有學問有修養,那你完了,結果變成“為妖為孽”,變成外道、妖怪了。本來你是正道,為了一點名利心的驅使,你遭遇的後果,說不定連你的腦袋都要落地了。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這幾句話,一共是四點,蘧伯玉說,怎麼樣教你當個好少保輔助太子呢?那是真要做少保,將來可以做太子太保。他說,他這種生來的職業太子,八字好一定會當皇帝,可是你要把他教育成為一個好皇帝,一個為國家有貢獻的好皇帝。現在他是一個嬰兒,就是代表他幼稚,他幼稚你要跟著他幼稚,“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你怎麼領導他呢?如果他是幼稚園裡的一年級,你不過就是幼稚園裡的二年級,比他剛剛好一點;跟他一樣的話,就領導不起來了。他嘻嘻……,你就哈哈……,不過你笑得比他好一點就夠了。如果他嘻嘻,你說他那是小孩子的笑法,笑應該哈哈大笑,那就完了,就不行了;所以他幼稚,你也要幼稚。 “彼且為無町畦”,町畦也就是方向,無町畦就是沒有方向沒有正路,像那個田地,都沒有邊際的,就是傻不愣登的白痴一個。“亦與之為無町畦”,那你也就要像白痴,不過你白得好一點點,有時候清醒一下,這樣才能夠領導。“彼且為無崖”,崖就是一個山崖,有一個高高的標準。像太子這一類的人,沒有什麼標準的,或者標準不高,譬如明朝有幾個皇帝都是如此。明朝朱元璋的後代子孫,好幾個皇帝都是一塌糊塗,比這個衛靈公的太子還差,但是仍然當了皇帝!你們看電影看小說的,那個到山西洪洞縣去的明武宗,正德皇帝,就是這麼一個傢伙。衛靈公太子像沒有標準,你也要跟著像沒有標準。這三點你能做到才行,但是你不能糊塗。“達之,入於無疵”,你做人做事要通達圓融,不要古板;但是啊,一個人太圓融會出毛病的,太圓就變成滑頭了,所以又不能滑頭,要做到沒有一點瑕疵。 在座有很多人都當過領袖的,當過長官、當過總司令的,這一套的法寶拿在手裡,無往而不利。要做到這樣,但不是滑頭!這樣才能夠在一個混亂的時代,混亂的團體,混亂的局面,混亂的社會中,把這個壞的領導人帶上了正道,扭轉情勢,撥亂而反正。這是傳的密宗,做人的密宗,處世的秘訣,是真的密啊!這也是大學問。老實講,打坐成佛並不難,處於亂世把壞人改正了,尤其把一國之主改正帶上正道,那真比成佛還難。 所以佛經上,佛再三讚歎治世的轉輪聖王。你不要以為佛經光講出世法,大乘佛法是主張入世的啊!所以才再三讚歎轉輪聖王,是等同佛的功德。所不同的,就是一個悟道,一個不悟道。轉輪聖王是入世行道,成佛是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說哪一個方法才算是行道。實際上入世之道更為艱難,為此之故,佛在《華嚴經》上說,只有十地以上的菩薩,才能做轉輪聖王,就是這個秘密,也顯示了入世之難。 不自量力的螳螂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中國文學有一個典故,叫做“螳臂擋車”,就是莊子這裡描寫而來的。他說你曉不曉得螳螂?這位顏闔當然知道,恐怕在座很多青年同學們不知道,都市長大,大概沒有看過螳螂,要到小動物園、昆蟲學會去看一看。我們小的時候,不像現在小孩子那麼可憐,螳螂啊、小螃蟹都是我們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們玩死了的。蘧伯玉說:螳螂在路上,聽到車子卡卡卡的響,那個螳螂發脾氣,“怒其臂以當車轍”,兩個臂膀舉起來,想把車子擋住。“怒”就是發怒,也是努力,它用盡力氣,想把車子擋住。“不知其不勝任也”,這叫做啊,不自量力,自己不估量自己,只是一個小螳螂而已。“是其才之美者也”,雖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有勇氣,所以人要效法螳螂。其實,螳螂不一定是有這個勇氣,可能是生物本能的反應。 我們歷史上有一個故事,越王勾踐打吳王失敗以後,回到越國要想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經過了二十年的痛苦,越王有一次出來,看到路上有一隻癩蛤蟆,當越王車子過來的時候,這個癩蛤蟆生氣了,肚子鼓得好脹好脹,威風好大。越王勾踐看到了,立刻停車下來,向這個蛤蟆敬了一個禮,左右大家就問越王,這是什麼意思?越王說,我們要復國,要效法蛤蟆這股英雄氣概。就是這個道理。你不要看到這個螳螂,動作很愚笨,“是其才之美者也”,這個勇氣還是很難得。 這個話怎麼插在這裡呢?上面這一段蘧伯玉告訴顏闔,為人處世,如何輔助一個老闆,這個大原則講完了,下面講,如果你不照這個方法去做,一定想要把他改正過來,那就像螳螂用臂擋車一樣,最後自己完了。不過完了是完了,歷史上留了名。 從前宋朝有位皇太后,請老師教太子,有一天老師處罰這個太子嚴厲一點,太子就不肯上學了。宋朝這些理學家老師,有他的權威,就馬上叫太監報告皇太后,應該請太子出來上課!他要見太后。太后口信帶出來說,我們家裡的孩子,太子嘛,不管書讀得好不好,都要當皇帝,等他當了皇帝,還不是把你的頭要殺就殺掉!這個當老師的告訴太監,去報告皇太后,你說是我的意見,有學問,就做聖賢堯舜那樣的皇帝,沒有學問,做桀紂一樣亡國的皇帝。太后一聽,對啊!立刻送太子出去讀書,要聽老師的話。慈禧太后也乾過這樣的事。所以說,螳臂擋車是有這個事。但是,這樣的做法,只能做個忠臣,做個烈士。 “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蘧伯玉說所以啊,你去要小心謹慎,你只能慢慢教育他,改正他。怎麼叫“積伐”呢?就是自伐,自己認為了不起,驕傲自己有功,叫做自伐。這種人自尊心很強,傲慢漸漸累積起來就是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你慢慢的獎勵,多多的鼓勵他,哎唷,這個好,這一句說對了,他都聽得很順耳;有時候告訴他,這一點不太好,再把它改一改,你就成功了。“幾矣”,這一點你再做好了就對了。所以說,為人處世多難啊!做一個大臣更難! 虎性 馬性 人性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接著上面兩段一正一反的理論之後,蘧伯玉又告訴他心理養成的事。他說,你有沒有見過養老虎的人?要餵老虎吃牛肉的時候,寧可煮熟給牠吃,不敢給它生的肉吃。如果丟一隻雞進去,它必須要把這個活的生命弄死了才吃,“為其殺之之怒也”,這樣會養成它殺生的習慣,而且有時候也養成它鬥爭的習慣。同時也“不敢以全物與之”,寧可先剁開,給它到嘴巴里就吃了。“為其決之之怒也”,如果給它一整個的,還要用牙齒啃咬,用爪子按那個東西,有時候咬不下來,發了脾氣,就會出毛病。個性壞的人,就像這個老虎一樣。“時其飢飽,達其怒心。”養這些動物很麻煩,要曉得它什麼時候餓,什麼時候飽,更要了解它怎麼樣會發脾氣,怎麼樣才不會發脾氣,養老虎就要注意這些問題。 “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老虎是動物,動物脾氣都很壞,瞋心也大,這就是變成動物的原因。老虎跟人不是同類,但是它對於養牠的人蠻好、蠻乖,因為給牠吃的嘛!而且養老虎的人,順著老虎的性情興致而養,有時候老虎發了脾氣也會吃掉養牠的人;惹到它的毛病時,不管養不養照樣吃,此之所謂禽獸。這一段對於研究心理學的人,發揮起來就很多。其實莊子講得很客氣,老虎與人不同類,並沒有說人比老虎好啊,人裡頭有獸性,獸裡頭也有人性。 上一次在那個宗教展示中心,有一位同學就問了,為什麼密宗塑的佛像,多半不似人樣,而像動物的樣子?我們顯教的佛像,塑得三十二相,八十種莊嚴,看什麼樣子漂亮,就照那個樣子塑。密宗的佛像,有時候是人的身體,野獸的腦袋,或者臉,又有爪子。他問這是什麼道理?我說這很簡單嘛!告訴你人性裡頭就有獸性,獸性裡頭就有人性,究竟是人性善良,還是獸性善良,不可知。這個話頭你去參一參看! 你不要認為人這個樣子才叫做漂亮,另外世界的眾生看到我們人這個樣子,認為很難看。別人四隻腳,我們人只有兩隻腳,別的動物,圓的,後面還有兩隻眼睛,我們人這個動物,扁的,只有前面兩隻眼睛,後面都看不見。所以人這個動物笨得要死,只看前面,不能夠看全面。因此說密宗那個佛像,是個大話頭,裡頭有道理的。那個同學聽了,好像有點恍然大悟的樣子,是不是真的大悟了,我也搞不清楚。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古代的時候,那些喜歡養馬的人,看見馬尾巴一翹,就曉得它要大便了,立刻把籮筐放在馬後面接大便。馬糞也有用處,還是藥呢,也可以做燃料。馬要屙尿的時候,用海邊那個蛤殼(蜄)來接它的尿。馬尿也是藥,也有用處。嚇!你看人為了馬,又要給它洗澡,又要給它剪毛,又要給它喝酒,又要給牠吃豆子,那個愛它真不得了,那比愛自己的愛人還愛。 “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人們這麼愛這個馬,這麼照應它,馬對人也好,看到你,它把臉貼到你的身上擦兩下。人說,你看這個馬多可愛啊!它好愛我啊!人就是愛被人家騙的啦!馬這樣親他兩下,就說多可愛啊!多好。結果有個蚊虻來咬這個馬,這個人看到了,“而拊之不時”,為了愛這個馬,拿那個蒼蠅拍,啪……打到馬身上去。馬被他一打,咚,頭轉過來一踢腿,就把他踢死了。馬屁拍到馬腿上,因為他打的地方不對了。“則缺銜毀首碎胸”,然後馬把那個韁鐵也咬斷了,馬後腿這麼一踢,踢在他的胸前,他就受傷了,雲南白藥都吃不好了。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這兩句話要注意,是做人的道理。任何一個人,各有自由的意志,老虎、馬、各種生物也是一樣,他那個習氣來了,就是第八阿賴耶識習氣的根發起了,什麼都轉不了。“意有所至”,心意專注在那一點上,一個人著迷的時候,你要勸他回頭是岸,他說岸在哪裡啊?苦海茫茫,回頭岸如何去?什麼般若呀!真如呀!都沒有用。所以“意有所至,愛有所亡”,明知道你愛他,有時候因為他自己的需要,那個力量一來,就忘記你愛不愛他了。 所以夫婦之間,父子之間,兄弟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相處。人跟馬跟老虎,沒有什麼兩樣,總是“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我們再看,歷史上的大奸臣,譬如曹操、秦檜,清朝的和珅、明珠宰相等等,這些最有名的人物,為什麼會成為大奸臣?有些在皇帝前面一當權都幾十年耶!那個皇帝硬是離不開他,因為他就是懂得這個巧妙,“意有所至,愛有所亡”。歷史上奸臣殺忠臣,真的是奸臣要殺的嗎?都是那個老闆要殺他。要殺岳飛的,並不一定是秦檜啊!是那個宋高宗受不了,只是皇帝不好明講,而那個奸臣已經懂了,是皇帝的意有所至,想這樣辦,那我秦檜就給你辦了。所以皇帝越來越舒服!嘿!他真懂事。 奸臣很難當哦!當然我們不要學奸臣啦!奸臣太懂別人的心理了,所以大奸臣也好,大忠臣也好,歷史上有個名言,就是要“揣摩上意”。上面領導人的意思,要好好地研究揣摩,揣摩就是研究。不要說上面的人,有時候學生們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就罵了,老虎脾氣我也發了;告訴你再說再說,那就是不一定同意。有時候我說好好,因為我正在忙,那個好好好是大不同意啊!他一听就說,老師說好,答應了;那我那個馬頭不衝過來嗎?那個馬腿不一腳踢過去嗎?所以揣摩上意多麼重要啊! 不要說揣摩上意,兩夫妻、兩個好朋友,要真懂得對方的意思,才不容易哪!之所謂知己之難,你懂得這個道理,就可以入世做人了,也可以做大事業了。有些青年朋友埋怨,自己的才俊是如何的了不起,就是運氣不好,這些長官不認識我。不是長官不認識你,對不起,是你不認識長官,你不懂得長官“意有所至,愛有所亡”耶!這兩件事是重點,也是最難的。 《人間世》是莊子的密宗哪!傳給你的是人道上面的密法,所以說“可不慎邪!”他說你要謹慎啊!三段故事講完了,莊子的妙就是他東一下西一下,禪宗後來都學他的這一套,東一段故事擺在那裡,西一段擺在這裡,都不做結論;如果他做了結論,就沒有價值了。莊子的三段故事說下來,你怎麼樣去看?像一個水晶球擺在那裡一樣,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顏色也就不同,理解就不一樣,這就是《莊子》之妙。雖是三段,但是每一段並不獨立,是連貫的,你要仔細去讀,仔細去參。從顏回開始,三段都連帶下來,一個層次一個層次轉捩不同,每一段又是不同單元的故事,所以《莊子》是千古的妙文。現代年輕人的白話文,都是這個方法,可惜不是莊子的文章,上不及老子,下還不及孫子呢!那就是諸子百家中的“兒子”吧!所以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三代都有。 齊國的大樹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 這個“石”,古代有好幾種解釋,不過這個不太重要。“匠石”是個人名,他也做工的,也有人說匠是個工程師,這個工程師姓石,有很多種說法。管它呢!莊子的話,十之八九都是寓言,反正有那麼一個人,是個工程頭子;他到齊國來選木材,到了曲轅這個地方。後來有人考據,曲轅就是孔子的家鄉曲阜,是不是?不知道。 他看到一棵樹,名叫櫟社樹。“社”古代是個土地廟一樣的廟子,拿我們現代講,就是忠烈祠,就是代表我們國家社稷的一個廟子。“櫟社樹”是這個神廟裡頭的一棵大樹,日本叫這種樹為神樹、神木。我在日本看見他們保留了中國上古的文化,像是一塊圓圓的石頭,上面打了四個洞,社稷壇前面的神燈等等。 這一棵樹啊!大得可以“蔽牛”,夏天熱了,那些水牛在這個樹下一站,水牛整個都被遮住了。還有人站在旁邊蔭涼,手拉起來量一下,樹幹有一百圍那麼粗,高呢!有十仞之高,七尺為一仞,就是有幾丈高。後面還有些旁枝散出來,那些樹枝的根部砍斷了,可以做一隻獨木舟。我們到日本京都時,有個地方我忘記叫什麼,那裡有個神社,有些樹就是這個樣子,來參拜這個神樹的人多得很呢! 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再說這個買木頭的匠石,到了曲轅,經過那棵大樹,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走過去了。“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可是這些跟著師父的弟子們,看到了這個樹都圍上去,在那裡看個飽。“厭觀之”,看足了,看夠了。回頭看師父呢,師父沒有停下來看,跑掉了,在前面。這些弟子們就拼命的跑步追趕,趕到師父那裡,就跟師父說:“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綴,何邪?”徒弟說:自從我們拿把斧頭跟你學手藝以來,那麼多年,跑遍了江湖各地,沒有看到過那麼好的木材,一棵大樹那麼漂亮,老師啊,你走過樹旁時,連看都不看一下,“行不輟”,一步都不停,只管向前走,這是什麼道理啊?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這個師父說:唉呀!你們這些笨蛋,不懂。“已矣”,算了吧!你們不要囉唆啦!這個是“散木也”,用這個木頭做船吧,放到水里會沉下去;拿來做棺材吧,埋到地下,棺材很快就爛了;拿來做家具呢,很快就壞;拿來做門窗啊!那個木頭吸水太多,不容易乾燥;拿來做柱頭吧,生白螞蟻很快壞的。這個木頭啊!同讀書人一樣,百無一用是書生,沒得用處,它是“不材之木”,不成材沒有用。因為它沒有用,“故能若是之壽”,所以它活到那麼大年紀,懂嗎?這位匠石,給學生上了一課,學生信不信不知道,年輕人沒有經驗,總是聽著而已。 樹神說法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 匠石夜裡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子來了---他沒有講,我給它加上的啊,不要搞錯了。他夢見櫟社樹罵他說,你這個傢伙,你算老幾啊?你白天對你學生講些什麼狗屁的話,你拿什麼來比我啊?要求我幹什麼啊?你想把我比作那個楠木呀、紅木呀、文木呀,最上等的木嗎?你搞錯了!這個老頭子樹神就訓他一頓。 夫祖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他說你看那個水果樹,橘子、梨子、柚子等等,還有瓜果之類的樹,這些都是木頭之屬,你看這些水果樹,蘋果樹、水蜜桃樹,這些樹多好呢!會開花會結果,就因為它開花結果,所以不許它長高,長高了將來不好摘,長高一點就剪掉,只許它橫長,不准向上長,橫長葉子多了一點,像是有了頭髮,又把它剃了光頭,你說人類對這些植物多刻薄!他說因為這些果樹有用,會開花結果,所以大枝的折了,小枝嘛洩氣枯了,把自己的這個生命搞得很痛苦。 這些好樹木,專門生長水果給人家吃,長得愈多愈好愈辛苦,所以活不到幾年,樹也老了枯了,枯了以後還被人家砍做柴燒。 “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樹木本來的壽命很長,但這些樹活不到幾年就完了,短命而死,中途夭折。“自掊擊於世俗者也”,這都是給世俗一般人害了的。“物莫不若是”,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是因有用而死,你能幹嘛,就把你能幹得累死。所以啊,我們女同學當太太的呀,懶一點是蠻不錯的啦!就是這個道理,不懶嘛,就很可憐了。(眾笑〉 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 他說,這個樹神夢中告訴他,我,修道就修到沒有用,我這個道已經證果了。證果了就得道,也就是一點道都沒有,修到了百無一用,修了好多年工夫才做到的啊!中間人家幾乎要把我砍掉,總算我表示沒有用,所以沒有砍掉。“乃今得之”,所以現在嘛,做到了,人家來上香拜拜,哈!每天磕頭上香的,不知有多少。“為予大用”,你說我沒有用是不是?哼!這個就是老子的大用處啊!這個老頭子又講,“使予也而有用”,假如我也同那些桃子樹、梨子樹,那麼有用的話,“且得有此大也邪?”我還會長得這麼偉大嗎?還會活了幾千年,還會活到現在嗎? 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他說老兄啊!我跟你兩個,你不要認為自己了不起,認為是人;人跟木頭差不多,都只是天地間的東西。我是天地間一個東西,你也是天地間一個東西,大家都是個東西。你,專門來看木頭,怎麼不看看你自己啊!你說我是“散木”這一句話,幾乎把我的秘密在你徒弟們面前揭穿了。揭穿了就不是秘密,是顯教,那就完了。你罵我是散木,你就是個散人;你不過是一個快要死的散人,我是個沒有用的木頭,你這個散人怎麼會懂我這個散木?匠石這傢伙被樹神罵了以後,他這個夢也醒了。 匠石覺而診其夢。 嚇!他夢醒之後嚇死了,就來圓夢,來解夢了。等於我們同學們做了夢,早晨起來就來問我,老師啊,昨天夜裡做一個夢,然後就來跟我講夢話,你說痛苦不痛苦!我是清醒的人,硬要聽大家講夢話,這是多痛苦的事啊!可是這位匠石老師,夢清醒了,叫徒弟來說夢話,叫一班徒弟來開會。他說:昨天啊!講錯了話,得罪了那棵神木的神了,樹神託了一個夢給我。 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弟子說老師啊,怪了,你昨天不是講過嗎?這是根無用的木頭耶!嘿!既然是無用的木頭,他還會成精,修道幾千年變成妖怪,還會變成一個樹神,託夢給你,這好奇怪呀,你說他沒有用嗎?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匠石說,這是秘密,密宗密宗,不要講,不要講,聲音輕一點,密密密!不要給這個樹神聽到了。哈哈!這位師父哈哈大笑。他說我告訴你,“彼亦直寄焉”,他既然成了神,為什麼託夢給我?是叫我帶口信,傳話給世界上的人啊!給他宣傳,要我在電視上給他廣播一下,報紙上給他登一下呢!因為他也很寂寞,沒有知己。“以為不知己者垢厲也”,雖然我罵他一頓,罵也是知己才罵啊!他夢中對我談這一番話,雖然說覺得我不懂他,實際上曉得我很懂他,他罵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只有我一個人懂他,所以才託我再替他說明一下。你以為,他來叫我買一隻雞去拜拜他嗎?不是這個意思。 “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匠石又說,你們剛才問得對,既然是沒有用的木頭,為什麼會在廟子後面給人家拜拜呢?這也是櫟社樹活了幾千年的道理。你們要曉得,有用的樹木有人要砍,沒有用的,被人砍得更快;既然沒有用,留著幹什麼!但是,這棵大樹,人們不砍掉是為什麼?因為他在廟子後面,大家說,這一棵樹是神耶!七爺八爺就在這個上面耶!也許城隍爺也在這個上面耶!動不得啊,只能夠拜一拜!因此就保住了。 這個道理你們懂不懂?人生啊,你有用也倒霉,沒有用更倒霉;要做到好像有用,又好像沒有用,才是沒有用的大用。如果一塊木頭,做成了馬桶,多倒霉啊!現在這塊沒有用的木頭,雕成菩薩了,供在上面,我們一天到晚拜他了。所以要做到這樣才好,你懂不懂?因為他沒有用,而做成社神,如果不做成社神,“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它長到一半就給人家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所以他保全自己的壽命,有他一套的辦法;在這個社會上,那個沒有用的,才能夠保全壽命活下去。當然囉!既然沒有用,就要裝起一副好像修道的樣子,人家一看是有道之士,那就行了;然後再說,我傳你道,我講的你不懂,是密宗;那就好了。人家問你密宗是什麼?嗯!藏文藏文,再不然說梵文,你不懂;或者說我認得呀!那是上古的梵文。反正說來說去就行了,就可以保住你自己了,也可以永遠傳下去了。 所以學了莊子會學壞的,但是確實有人生的真道理。“彼其所保與眾異”,他保全自己的辦法與你們不同,與世界上的人也都不同,所以他能長壽,永遠站住。“而以義譽之”,然後你還會對他喊萬歲、神、菩薩,還要拜他。“不亦遠乎!”這多麼高深遠大啊!這是密宗之密啊!他說你們怎麼懂呢!這是莊子說的人生,玄了。 韓非子說的故事 莊子說了好幾個故事,都與我們生活在人世間的道理觀念有關。我們中國的諸子百家,有老子莊子、兒子孫子,還有一個韓非子。韓非子是法家,講政治的,有一本書說,他也講過兩個故事,同莊子這個道理一樣,也是對當領袖的人講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太子,國際上很有賢名,這個太子要周遊列國的時候,來了一個糟老頭子,穿了一件破棉襖,背了一把白傘,貌不驚人,言不壓眾。太子問他:老先生!你來看我有什麼事?他說:我告訴你,你先在國際上培養聲名,等到你上台以後,大家就曉得你當太子的時候,聲望已經很高了;等到做君王,外交政治就樣樣都會成功了,所以你非求我幫忙不可。這個太子一聽,就問他有什麼本事,他說:我屁的本事都沒有,就是這個樣子,講話也喳喳喳的。 太子問說:那我拜你為師有什麼好處?老頭子說:周遊列國嘛!你就帶我去,每到個國家,像美國大總統雷根呀樹根呀,來接你的時候,你就讓我站在前面,他們要先向我敬禮;國宴的時候,你要說自己不要緊,讓我的老師坐上面,你處處推崇我。我呢,光曉得吃,光曉得睡,人家問到我,一問三不知。大家說這個太子已經是國際上有名的人了,還對老師恭敬,這是太子禮賢下士,又謙虛,又尊師重道,將來一定不得了。而且他的老師這個樣子,一定是密宗,不曉得將來有多大的法寶,說不定他手一舉,世界上的核子彈統統失靈了,你這不是成名了嗎?這個太子一聽,“曰:善。”對,就照這樣辦。後來這位太子就成功了。 韓非子裡頭故事很多啦!都是政治的最高藝術。第二個故事,說有條大蛇要過街了。大雨過後,有一條大蟒蛇,要過信義路到對面。有一條小竹葉青蛇很小,也要過到對街。大蛇說:老弟,慢一點走,民主時代,開個會議商量一下。你這樣游過去,會被老百姓打死,我這樣游過去,也會被老百姓打死,為了保全我們不被打死,還要老百姓在台北市給我們修一座龍王廟,跟那個民權東路的恩主宮比一下,我們要大搖大擺過街,這樣一來老百姓還會擺起香案,跪下來拜我們,你幹不干?這個小蛇說:有這樣安全的好處,我聽你的嘛!大蟒蛇說很簡單,你爬到我頭上,尾巴坐在我頭頂上這樣站起來,我呢,把半個身子也站起來,比复青大廈還要高一點,慢慢的在街上這麼游過去。老百姓一看到,唉呀!龍王出來了,不得了啊!要拜啊!送到恩主宮太小了,送到圓山蓋一個大的龍王廟,然後把我們送進去住,初一、十五還有雞呀、鴨呀、香呀、蠟燭、水果啊,都來供我們拜我們。 所以,你們要做了不起的人,頭頂上要頂一隻小蛇。你們諸位是大蛇,我現在是那一條小蛇,雖然你們諸位叫我老師,實際上我是那條小蛇。這個故事與莊子說的櫟社神樹,是一個道理。有人說,中國的古書諸子百家不能學,會學壞的。我們小的時候,老一輩不讓我們讀諸子,連《三國演義》都不准看,怕學壞了。但是,想擁有大有為的人生,做大事業,這些道理都要懂;想做大政治家、大外交官、大元帥、大教育家,甚至你想做個大和尚,反正想成就事業,不論軍事、政治、社會、經濟,乃至教育,這些都要懂;大和尚就是這棵樹,就要會託夢給人家,那才做得好。這是真的!也是人間世的道理啊! 我們還在研究《人間世》,還沒有跳出人世的範圍。在莊子的觀點,就是告訴我們怎麼樣處世做人。老子處世為人的方法,就是“曲則全”三個字,拿現在的觀念,也可以說是為人處世的一種藝術。上一次講到一棵樹的故事,這棵樹就是社壇、神廟裡頭的雜木,等於台灣本地的榕樹,榕樹沒有多大用處,但是可以給人乘涼,乃至做為廟子前面的標誌。現在接下去有一個同類的故事。 奇才異能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籟。 商丘是地名。他說南伯子綦,就是前面《齊物論》所講的那個南郭子綦,他看到一棵大樹,這棵樹大到什麼程度呢?同一般的木頭不一樣。“結駟”,古人所謂駟,是四匹馬並排拉一部車子,這叫做一乘。所謂千乘,形容有一千輛車子,共有四千匹馬,站在這個樹底下,樹陰都把它遮住了。這個樹陰有多大呢?我們都曉得,任何一種植物,一種樹木,樹葉子長到什麼地方,地下的根就伸到什麼地方;樹根有多大,就看樹枝的散開有多大。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 現在南郭子綦看到這麼一個大樹,問說:這棵是什麼樹呢?我們曾經流行的一句話,四個字“奇才異能”,不過現在也不怎麼用。說一個人有特別的地方,就是奇才異能之士,這也是由莊子的這個異材發揮的,就是特殊的一種材料。 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 這棵樹啊,頭仰起看它,那個小的枝幹,彎彎曲曲,樹固然那麼大,但是沒有辦法做棟樑之材。古代建築房子,不像現在用的鋼筋水泥,統統是用木頭。尤其是古代修一個大房子,或者是修造帝王的宮殿,選擇棟樑之木非常困難。每一次宮廷裡頭要建築,就是老百姓的大災難。因為大木頭要到深山里特別去找,找到了砍下來,首都在長安,木頭就運到長安,在北京就運到北京,這是非常痛苦的事。 有許多好木頭,都在西康,在建昌。我們中國人有一句土話:“少不入廣,老不入蜀”。年輕不到廣東去,其中的意義,是廣東風氣比較開放、風流,年輕入廣,就留連忘返了。“老不入蜀”,因為蜀道艱難,所以年紀大了不到四川。但年紀大的到四川有一個好處,有好棺材。為什麼呢?四川、西康那一帶,有些木頭是沉木,我們現在所謂沉香木,有些香的,有些是不香的。一棵沉香木砍下來,長江那麼大的水,這種木頭一到水里就沉下去。可是古代帝王們要修好的宮殿,必須用這種木頭。一根木頭砍下來,經過多少省,運過幾萬里的路,到了京城,為了帝王的建築享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至於經濟上的損失,那更不用講了。就因為我們古代的建築都用木頭,因此對於木頭那麼重視。現在南伯子綦看到這一棵大樹,仰頭一看,枝節是彎的,樹木的枝幹不直,不能作為棟樑之材。 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 再看大樹這個根根,如果把它鋸開做棺材板,也不行。雜木做成棺木很容易爛,很容易生蟲。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塊板,不能兩塊併攏來,不能有縫,有縫的話,屍體就要腐爛,所以它不能做棺材用。 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假使這個樹葉子拿來舔一下,嘴巴會爛,舌頭會受傷。聞它的味道,人會像喝醉酒那樣子吐,三天都吐不完。這棵大樹是這麼一種木材,大呢大得不得了,一點用處都沒有。這種木頭,雖然樣樣都不好,可是它有個大好處,可以遮蔭,“結駟千乘”。以現在來說,像一個上面有蓋的停車場,幾千輛汽車,都可以停在這個樹底下,它有這樣大的好處,所以是異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南郭子綦說,這個不成材的大樹,無以名之,這叫做奇才異能。因為它很特殊,天生就特殊,能夠照應那麼多人,可是問它本身有什麼長處,一無長處,一點用處都沒有,所以這棵樹木才能長得那麼大。“嗟乎”是感嘆,唉!“神人以此不材”,上天生了這一棵樹,這一棵樹的木材是一無用處,但又大有用處呢! 表面上看這個故事,跟上一個故事是一樣的。上一個故事一棵大樹木頭也是沒有用處,結果可以作神木;現在這一棵大樹木,也沒有用處,但能夠擋住太陽,能夠遮覆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下面乘涼,都得到它的好處。這是個什麼樹木呢?世界上最偉大的樹木也是這樣,最沒有用的樹木也是這樣。這種樹木是人裡頭的什麼人呢?就是孤家寡人,是當皇帝的人。這個當大皇帝的是一無用處的,你叫他搬磚蓋房子也不行,做任何事都不行,他只有一個本事,大家都可以躲在下面乘涼;他本身雖然沒有用處,可是他又有這樣大的用處。 這個故事,不要看成一個沒有用的樹木,它有大用的,因為有它的大用,它不成才,才是專才。譬如歷史上最有名的漢高祖,那真是這塊木頭,他有三個兄弟,他是老么,不是喝酒就是吊兒郎當的,他只有一個本事,會當皇帝,而且當得很不錯。現在青年有很多人想當領袖,你看看自己會不會做到像這樣一塊木頭?如果又精明又能幹,連小指頭都充滿了精明,你不要想當這塊木頭了;那隻能做個學者呀,或者做個電機工程師呀!再不然做個博士後,都算是了不起了;不過,想做這棵奇才異能的木材,那就要特別不同了。 現在第二層的道理,他沒有說這棵大樹做什麼用,但是你一望而知,他在點題,題目先告訴你,它可以結駟千乘。千乘之國是天子之邦,所以說貴為天子的人,才有這個本事,這個題目的眼就點在這個地方。下面說明一個道理。 好就是不好 宋有荊氏者,宜揪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 宋國這個地方,有一個姓荊的人家,他家有一塊很好的土地,拿現在講,非常有經濟價值。他們種的樹木,都是有用的木材,像楸木、柏樹、桑樹等。因為這些木材都非常有用,所以,“其拱把而上者”,這棵樹幹剛長到兩手合起來這樣粗,就被砍下了。為什麼呢?“求狙猴之杙者斬之”,用來做捉猴子的機械跳板,就是“杙”。古代打獵用一個跳板,卡噠就把猴子捉住了。所以這種木材很有用。 再長大一點,到了三四圍那樣粗,也會有用而被砍。據說我們的手這麼一搓,叫一圍,四圍就是四搓。千萬注意,我們看古書,說關公腰大八圍,如果是雙手抱著這樣圍,這個房間大概坐他們三四個人就坐滿了。所以只是說他腰很粗,比我們腰粗得多了。“求高名之麗者斬之”,名氣大的人,發財的人,要蓋個大房子,以前沒有幾十層高樓,只是蓋好幾進院子,一進一進的深宅大院,要特別漂亮的木頭做大門,三圍四圍粗的樹幹,那個木材正好合用。 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椫)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什麼叫“椫傍”呢?你不要認為莊子時代已經有禪了,還沒有的。古代“椫傍”,就是棺材一邊的木材,所謂王侯達官貴人,選用上好的棺木,七圍八圍尺寸的樹木,就是最為適合的,因此就把它砍了。這種木材也可以做名門大宅的匾額。 “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以我們中國文化的五行來講,東方屬木,西方屬金,木代表生生不已,草木的壽命很長,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斷了,還會再連續長起來。但是有些樹木,因為太有用了,本來應該活得很久,結果是“未終其天年”,只要長高一點點,就會被砍掉,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有時連一半也沒有,就被斧頭砍了,成為短命。一個好的人材也是這樣。 莊子這個道理,其中有兩層意思。前面這個故事,說這個是無用的大木,卻是天下最有用的,它是代表了一個領袖的才能;真做一個領袖,實際上是一無所能,絕無所能。但是領袖的長處是能夠包容一切,假使不能包容也不行,那就是個臭木頭,只能在廟子前面靠菩薩保護,才可以活得長久。前面我們講到大蛇與小蛇的故事,就是代表這個意義。 南伯子綦所看到的這個樹木,是不靠菩薩不靠神,因為它能夠包容了一切,庇蔭天下的人。我們人也是一樣,有才能的人,就用到累得早死,無用的人材呢,就活下去了,活得很長。譬如歷史上有名的蘇東坡,當然是這兩種木頭之一,其實也包括了王安石,雖然他們兩個人互相反對,最後是蘇東坡倒霉,但是他們都是有用的木頭。因此蘇東坡年紀大的時候,作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變成有用的人,也就是他的反調。他說: 人人都說聰明好 我被聰明誤一生 但願生兒愚且魯 無災無難到公卿 世界上每個人都喜歡聰明,他自己的一生都給聰明耽誤了。他說希望菩薩保佑,生個笨兒子,笨到了極點,一輩子笨笨的,只要能夠封王,做到第一流功名富貴。這一首詩是蘇東坡對人生的感嘆。 所以人的一生,聰明能幹的話,就是莊子所講的,“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蘇東坡晚年的大徹大悟,你說他對了沒有?我後來看這首詩就笑了,因為蘇東坡又被聰明誤了,對不對?天下的如意算盤給他打完了,生個兒子又笨又傻,可是運氣好,無災無難到公卿,升到了部長、上將,多了不起啊!他不是打如意算盤嗎?這個思想又是被聰明誤了。我們拿蘇東坡的故事,以及他一生的遭遇,說明世界上能幹的人,都是自己把自己的生命糟蹋了。所以一切人,越能幹、越多才,越自求速死。莊子下面有一個結論。 不祥就是大祥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古代人迷信,認為牛馬頭上有一塊毛是白的,不吉利。大家看過《三國演義》,一匹馬頭上有白色的毛,是帶孝的,叫“的盧喪主”。“牛之白顙”,全身黑色的牛“白顙”,頭上有塊白色;小豬鼻子特別翹高的,像犀牛一樣的,也不吉利,拜拜也不能用。人有痔瘡的,不能祭河,河神不答應。等於我們以前到浙江普陀山,觀世音菩薩的道場,女的如果是碰到經期,不准坐船去拜觀世音,不然會碰到颱風的。如果船遇到颱風,馬上就問,船上有沒有女的?有女的,把她丟下水去,一定身上不干淨,所以引得菩薩生氣,吹起了颱風,這是古代人的迷信。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莊子現在引用了古代人的迷信、習慣,他說這些事情,是“巫祝”---四川話“端公”,台灣話“師公”,一般畫符念咒的師公們都知道,齋公齋婆們也都知道的,“所以為不祥也”,都知道這些是不吉利。可是莊子說,“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說不吉利,那頂好不過了;如果我是馬,我寧可頭上帶孝,別人就不敢欺負我,不敢騎我,一輩子沒有人騎。我如果變豬,寧可鼻子翹得像犀牛角,不會殺我去拜拜,我可以好好活到老。他說,世界上的人認為不吉利的,在上天看起來,這是大吉大利的,好極了。 這一段,你看到莊子的幽默,人生到此讓他看得透透的啦!人生求名求利求能幹,要功名要富貴具足的人,都是不願意好好的活著,忙忙碌碌的過一生,賣命換來的功名富貴,最後功成名就,自己也不見了,像蘋果一樣落下來了。所以莊子的觀念認為,自己人的價值也沒有發揚,沒有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自己找的麻煩。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 “支離疏”,是一個人的外號、綽號,因為這個人名字也沒有,外表長得不成樣子,“頤隱於齊”,長得相貌很怪,兩腮接近肚臍,“肩高於頂”,兩個肩膀端起來比頭還高,“會撮指天,五管在上”,這個頭仰起,脖子裹起來好像沒有脖子,鼻子、眼睛五官都朝天仰著,脊柱彎曲,兩個大腿變成是他的兩肋一樣,人又矮,又難看。大概小時候受傷,或者是天生如此者。當年我們曾看到過這種畸形的人。 現在如果有這樣的人,這個人一定命很好,因為是電視上的好材料,一定邀請他當名演員了;不過現在這種人反而難找。他說,這個人兩個膀子同腰上身是彎的,腰股連在一起。這個人雖然不像人形,可是他活得很快活,他做什麼呢?“挫針治繲,足以糊口”。他有專長,做我們縫衣服的針,坐著用手工做的,他這個身材正好做這個工作;“治繲”是做線,他做針線來賣,生活也夠了。 中國過去的社會習慣,找一個天生盲眼的人,算命或者卜卦都特別靈。還有一套特別方法教盲人學卜算,只要記住就好了。所謂鐵板數呀什麼的,都是教這些人的。“鼓莢播精”是卜卦用的,如果每天卜卦生意好的話,賺的錢可以養十口之家。這個人雖然長得不像人形,謀生的技能卻比誰都好。“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國家徵兵的時候,雖然“區公所”有他的名字,他可以免了兵役,國民兵也不要當;不但這樣,政府大概還要救濟,如果他沒有飯吃,儘管到市公所領錢就是了。 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政府要徵勞役時,因為他的情況戶口上有記載,所以不會被徵調。如果政府發社會福利救濟金,他都領得到。你看他這樣的人,實在很不好看,可是他在人生的旅途上,佔的便宜可大了。“夫支離其形者”,這樣形貌怪裡怪氣的一個人,“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他可以自給自足,生活得很好,也很長壽。如果有人對於自己的學問、修養、道德,有些怪裡怪氣,那就是所謂“支離其德者”。 這個怪裡怪氣不是別的,像我們現在就是怪裡怪氣,好好的一個人,要學禪學道學打坐,要吃素拜拜敲鑼打鼓,要信宗教上教堂,這都是“支離其德者”;不是正規的,看起來不太正常。人家批評這個人迷信,沒有關係,迷信兩個字戴在頭上,是一頂很好的帽子,可以躲掉很多災難;因為迷信的人沒有什麼用處,不要找他了,那麼他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反正這個人信教吃素的,就可以原諒了他,就是“支離其德者”。究竟他心裡吃不吃素,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莊子告訴我們,這個社會很妙,正常的人生活下來很困難,稍稍帶一點怪,不要怪過頭了,卻活得挺痛快的,就看你能否善於利用,學到支離其德,把好處都佔光。國家要兵役,他來報到了,醫官一檢驗,你回去吧!不要當兵啦!政府發救濟金,他儘管來領,要做到這個樣子,就支離其德。 但是,要怪嘛,也要怪得有個樣子,許多青年人本事沒有,脾氣非常怪,那個樣子不行的,那會變成白額頭的豬,上祭壇不能用,只好把你做臘肉火腿用了,就把你醃掉的。所以,像支離疏這樣嘛,這個人就有用了。這是《人間世》的這個怪人,在孔子傳記上找不到。看起來莊子拼命在罵孔子,實際上,莊子隨時隨地都在捧孔子。 孔子楚國之旅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這一段故事在文化史上非常有名,就是孔子適楚。《莊子》上講,孔子是到過楚國的,但是據一般的記載,孔子周遊列國沒有到過楚國。所以很多湖南湖北的朋友,常常說笑,說孔子都不敢去他們楚國,因為孔子周遊列國,到了楚國的邊境上,要過河時,車輪子壞了,就叫學生們去借工具來修。最勇敢最冒昧的冒失鬼就是子路啦!他說我去。 當時河邊有個女人在洗衣服,子路很有禮貌的拱手,孔子的學生嘛,當然很有禮。這個女人看他是魯國人,外國人嘛,子路說:大嫂!我問你借一樣東西。這個女的說:好,我去拿來給你。子路傻了,還沒有說借什麼,這個女的就走了。等一下回來,拿了一把斧頭一些鐵釘,還有木頭;古代的車輪子是木頭做的啦!她說拿去。子路奇怪了,只說借一樣東西,她竟然拿來了。子路就問:大嫂,你怎麼知道的呢?她說:你不是孔丘的學生嗎?一看這個樣子的裝束,道貌岸然怪模怪樣的就知道了。她說你要藉東西,東方甲乙木,所以你要木頭,西方庚辛金,所以你要釘子要斧頭,對不對?子路傻了,一點都不錯。 回來向老師報告,夫子啊,我看我們車子修好,楚國不要去了。孔子問為什麼?楚國連婦人女子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經》八卦,我只說借東西,她就曉得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老師啊,我們這一套去楚國吃不開的。所以孔子聽了,說我們車輪子修好,趕快走吧!因此沒有到過楚國。當年我到了湖北,第一個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就是湖北的朋友,他說,大家都罵我們湖北人,全國人都是吃我們楚國的醋,因為楚國是連孔子都不敢來的地方。 莊子所說的,孔子最倒霉也是在楚國。楚國有一個瘋子,像支離疏這樣的人,就是當時的楚國狂人陸接輿。後來很多有道的人,都被普通人稱做瘋子或狂人。這個陸接輿是道家的神仙;因為是神仙,故意裝瘋賣傻的,所以大家叫他楚狂。 孔子到了楚國,這個楚狂陸接輿一聽老孔來了,去看看他。電鈴都不按,就在門口講一句話,“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鳳凰,鳳是鳳,凰是凰。我們念《楚辭》,素來這個兮字,習慣念成“西”。從前,一位湖北學問淵博的老先生告訴我說,他是楚人,大家把《楚辭》裡“兮”字都念成“西”,是錯的。這個字古音是“啊”就是鳳啊鳳啊,就是那麼拉長聲音。後來是宋朝朱熹注《詩經》時搞錯了,兮啊變成西啊,唉!已經錯了那麼多年,將錯就錯吧!我認為他說的非常有道理,那就是人拉長聲的尾音,等於我們白話文的啊、呢、嗎、呀。所以,楚狂就是說,鳳啊!鳳啊!你呀,你的運氣不好,“德之衰也”,怎麼那麼倒霉!在這個時候生到世界來。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這是中國文化道家思想的歷史哲學。楚狂說,你孔子所希望的人類道德的社會,是有啊!只有兩個時代有,一個是過去幾萬年前,“往世不可追”,過去已經過去了;一個是將來,“來世不可待”,也許幾千萬年以後,已經等不及了。這也是我常說的,世界上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沒有生,一個已經死掉了,所以現在我們自己都是不對頭的人。接輿罵孔子也是這樣,你所希望的這個世界,一個已經過去了,一個還沒有來,所以我們碰到的時代,中國文化都叫做衰世。 我們講的四書五經,其中一本經就是《春秋》了;《春秋》是講歷史哲學的,不光是歷史,是歷史哲學的批判,這也是我們文化里的一部大書。《春秋公羊傳》講三世,一種是衰世,比亂世好一點的,這個世界永遠是衰世;好一點叫昇平之世,應該是堯舜禹,普通說像周朝、商朝,就是昇平之世;天下太平的大同世界,是太平盛世,所以稱為三世。如此看來,我們任何一個歷史的時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點就是小康,不算太平。到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個太平,是大同之世,等於西方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乃至於上帝的天國,佛家的極樂世界等等,慢慢去追求,那是“來世不可待”。 我們的命運很苦啊!都是活在一個比亂世稍微好一點的衰世,文化道德衰落。陸接輿對孔子說:你啊,命運不好,命苦生在這個世界上。你倒霉,雖然是個鳳凰,生在這個時候,比野雞都不如,這有什麼用處啊!人家是外國來的孔子,這個瘋子陸接輿,就站在門口把人家罵一頓。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真到達天下有道的時候,就是太平盛世,這是聖人的時代,聖人的世界。同樣的觀念,佛學裡轉輪聖王的時代,也都是太平盛世,是聖人成功的時候。但是拿佛學來解釋,佛的化身、聖人,什麼時候來?哲學家、宗教家甚麼時候來投生呢?在天下亂的時候,為救世而來,“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所以那些聖賢們,都是抱著救人救世的心情來的,命運注定是來受苦受災難的。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陸接輿繼續講孔子,你老兄怎麼在這個時候來投生啊!這個時候來,你一輩子能夠保住吃飯的傢伙不掉下來,“僅免刑焉”,不被人家殺了頭,就算是第一等福氣了。他在孔子的門口,就罵了一大堆。你說他是罵孔子,還是愛護孔子?這個修道的傢伙,陸接輿一流的人,說話瘋裡瘋氣的。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孔子鳳兮之嘆!就是拿鳳凰生在不得時的時代,來比喻孔子。陸接輿的理論,是一個人生在衰亂之世,能好好活下去,半路不遭刑戮而死,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一個知識分子在這種亂世,懷抱一種救人濟世思想的,歷史上可以看到很多。譬如南北朝、五代、元朝,以及清朝入關的時候,乃至碰到任何一個政治社會變動的時候,最不容易活著的是知識分子。像現代大陸文化大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很難活下去。陸接輿講孔子,“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不受刑罰,不會被殺頭,能活下去,已經了不起了;你還要周遊列國,還要到處傳播文化,要救世救人,你簡直是不想活了。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人生都要求幸福,這就是歷史哲學的名言,幸福啊,太難了!幸福這個東西,比羽毛還輕;換句話說,拿新的文學來寫,幸福在我們的前面是輕飄飄的溜過去了,那永遠是把握不住的東西。他用古文寫,就是“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沒有辦法把它裝起來。“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那個痛苦、禍患,如同土地一樣,隨時離不開我們的腳跟。拿現在的白話文來說,人活在世界上,幸福是這樣難於把握,因為太輕飄,一下子就溜過去了。所以做人一輩子,隨時都在禍患之中。莊子說得很過分嗎?這就是人生,不但是知識分子如此,每一個人都是這樣。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我楚國來呢!楚國的賢人很多呀!他想要把孔子趕跑。你到處傳道“臨人以德”,好像君臨天下,到處散佈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觀念。“殆乎殆乎”,他說你危險極了,尤其到我們楚國來,楚國多高明啊!“畫地而趨!”這四個字很重要,一般人的人生,都犯了這四個字的錯誤,自己畫了一個範圍在走。所以知識分子,讀書人,就是那個書呆子的樣子,畫地而趨,在自己那個範圍裡鑽,認為天下就是這個樣子。 我們看了這四個字,覺得對自己是很大一個機鋒;人生每一個人,都是畫地而趨,所以佛家講兩個字很了不起,就是“解脫”。怎麼樣能夠解脫呢?就是不畫地而趨,自己不規定範圍,而超越於一切,那才是真正好的人生。下面就引用楚國當年的土話,當年楚國最強大時,是湖南湖北,一直到安徽、廣西、貴州這一帶的邊緣。 小結人間世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這是楚國當年流行的俗語。“迷陽”是什麼意思呢?現在看起來是高深的文學,含有很多文藝境界,當年就是土話。“迷陽”就是路上那些荊棘,那些有刺的草木,會割傷人的手腳。實際上迷陽迷陽,我們也可以說,到了湖南湖北一帶,喜歡吃辣椒的,就是麻辣麻辣。“無傷吾行”,一邊走路一邊在念,這幾個字是鄉下人念的咒子,出門之前先念咒子,古代人很迷信的哦!就是說,我現在出門了,路上的荊棘,壞的東西不要傷到我的腳。“吾行郤曲”,我走得很慢很小心,這些有妨礙的東西,千萬不要把我的腳傷到了。我們先了解了這四句俗語,全篇的東西都在這四句裡頭。下面一個結論,我們先了解。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他說,山上的大樹,自然的活在那裡很好,為什麼沒有都變成神木,永遠活下去呢?“自宼也”,本身長得太美麗了,太好了,所以招來別人的砍伐。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有人把它砍掉的,所以山木是自寇也。“膏火自煎也。”那些能夠燃燒的油脂,古代叫膏,像豬油、鯨魚油等等,歷史上的記載,把古代帝王的墳墓挖出來,裡面銅鍋裡點的燈,千年不熄。那個燈裡面是鯨魚油,燃燒得非常慢,可以點個千萬年。為什麼這些動物身上有膏脂,會招來殺身呢?因為它有可利用的價值。“桂可食”,肉桂是補品可以吃,可以做藥,“故伐之”;“漆可用”,現在油漆是化學的,古代就是漆樹,這種樹流出的汁,可以漆東西,有利用的價值,“故割之”。 所以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著要有用處,有價值。其實啊,人生的價值,自己覺得沒有用的,最有用;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活一輩子就好了,這是莊子的結論。看起來非常消極,對於社會、世界、人生是諷剌的;實際上,他一點都不諷刺,只是告訴我們四個字:“世路難行”。《人間世》這一篇的結論,是說世間這一條道路,很難走的;生命要很有價值,自己處理生命要很有藝術;要懂得在哪個環境,應該要怎麼樣做。如果不曉得自處,會招來侮辱,招來傷害。 我們再看《人間世》這一篇,由孔子的學生中道德、學問最高的顏回,要出來救世,想出來做帝王師開始,被孔子罵了一頓,說他哪有資格出來做帝王師!這一條命要玩掉的,自救都救不了,還想救世救人,不如先自救。所以教他如何修道,修心齋,如何自利而後利人的道理。接著講了許多的故事,最後講到孔子的本身。孔子善於教人,不善於教自己,所以自己也憂傷悲苦一生,結果碰到裝瘋賣傻的陸接輿,罵了他一頓,實際上也是恭維了他一頓。 孔子一生之所以為聖人,在哪裡看到呢?不在四書五經上,而是在《莊子》上看出來。聖人之用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救世聖人的觀念。所以《人間世》全篇的宗旨,看起來像在譏笑孔子,實際上是非常捧孔子。所以後世的儒者,孔子的門徒們,尤其宋明理學家,都是採用莊子所說的來捧孔子。他們看出來莊子在捧孔子,但是表面上,因為宗教性的排他心理,仍然拼命的罵佛道兩家,這是歷史上非常不公平,文化史上也非常不合理的事。所以我們要把《人間世》的宗旨看清楚,其中告訴我們世路難行,並不是世路不可行,世路是可行的,要自己善於處理才行。 總結起來,這一篇告訴我們什麼呢?三個字,守本分。人要守本分,在什麼立場就做什麼事,處什麼態度;大家進了歌廳唱歌,你就唱歌;到了舞廳跳舞,你就要跟著跳舞;大家喝醉了,你也要裝醉;大家清醒了,你也要醒過來。如果大家清醒了都在那裡做工,你仍躺在那裡睡覺,那成什麼話呢?那不是瘋,那已經蠢到極點了。 可是還有個大道理,《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真正善於處世的人,世路固然難行,善於行世路的人是什麼人呢?是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遙遊》,知道了《齊物論》,然後知道了《養生主》,這三個內容都做到了,就是得了道的人,也就是佛家講的菩薩道,然後才入世。這個入世啊,隨便他怎麼玩法,都是他的遊戲三昧。這四篇連起來,是一貫的宗旨,就是大題目大方向。 第五篇德充符 我們前面講過,春秋戰國的文化,道德這兩個字是分開的。現在由《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講到第四篇的《人間世》,說道的充實。道是禮,就是內涵,是每人學問修養的內涵;德是用,得了道禮能夠起用,是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難行,《人間世》講的重點是,在難行中,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藝術去行,那必須要有德行的充實,德性的充滿。德性要如何充滿呢?莊子就在《德充符》這一篇,用寓言,用高度的文學筆調,用他藝術的手法,繪出來人生的一幅圖畫。 王駘是何等人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 他說魯國有一個“兀者”,沒有兩條腿的人,不曉得是生來的,還是後來受傷去掉的,這個人名叫王駘。跟他學的人很多,比孔子還多,他的名氣跟孔子一樣大。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常季是孔子的學生,也是朋友,是師友之間的人。“問於仲尼曰”,就問孔子,他說王駘這個人真怪了,兩條腿沒有了,可以說是殘廢的人,結果他的學生很多,名氣之大和你一樣。“中分魯”,把魯國分一半,你的名氣一半,他的名氣一半。 如果我們從幽默的角度來看,魯國真的有很多人才,至少應該有三個,一個是莊子所說的王駘,一個是孔子,還有一個是搶孔子飯碗的,孔子上台把他殺掉的少正卯,這三個人都了不起。不過少正卯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的學術沒有流傳下來,如果流傳下來,一定非常麻醉人,因為他的思想非常奇怪。 現在是講王駘,“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嗬!這個人可真了不起,拜門做他的學生吧,他沒有上過課;也沒有什麼指責你、罵你、勸導你,都沒有。“立不教,坐不議”,坐在他前面半天,他也沒有說一句話。議就是討論,沒有跟你討論過問題。可是怪了,只要你一見到他,“虛而往”,原來什麼都不懂的人,一拜門跟他以後,“實而歸”,都會非常充實的回來;滿腹經綸,什麼都懂了。 照這個形容,這個人是比孔子還高明一點,那我們願意做他的學生,這多好呢!不要上課,不要考試,也不必看電視,也不要聽錄音機,他在那裡一坐,你好像都懂了,一切學問都有了。“固有不言之教”,用不著說話的教育,大概現在連科學的進步都達不到;至少還要視聽教育,拿個錄音機之類的;他用不著,是不言之教的身教。如果是身教,跟著他,豈不是兩腿要斷掉嗎!所以我們只好跟他學打坐了,不用腿嘛!“無形而心成者邪!”外形一點不著痕跡,心裡頭悟道。常季問孔子,世界上真有這樣善於教育、善於傳道的人嗎?“是何人也?”王駘這個傢伙是什麼人啊?他說真看不懂。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說,你問他嗎?他是真正的聖人,得道的人。“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他說我孔丘心裡早想去報名了,去做他的學生,“而未往耳”,不過還沒有去,公共汽車沒有搭上,他那裡太擠了,我晚一步去。“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我都準備拜他為師耶!何況一般還不及我的人呢!更應該拜他為師了。“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豈止魯國的人應該拜他為師,我準備號召全天下、全世界的人拜他為師。這個,越說越神了,王駘就是這麼一個人。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常季一聽,這可怪了,“彼兀者也”,一個沒有腿的人,“而王先生”,“王”是高於其他人,是世界上第一位,“而王先生”就是超過了先生你。“其與庸亦遠矣”,這個庸就是用,照你這樣說,他的作用高深遠大。“若然者”,假定他像你老師所講的這麼了不起,這個人的道在哪裡?“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他傳心的心法在哪裡?他的學問中心是什麼?孔子答复這個問題。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孔子說,世界上有一個大問題,就是人的生死問題。人類的生命從哪裡來的?先有雞呀先有蛋?西方哲學家問的,先有男的先有女的?今天不是劉教授上課講比較宗教嗎?西方的說法就是,上帝造了男人以後,沒有事情做,把男人的肋骨挖出來一根,造了女人。劉教授講得很好玩,可見上帝同我們女人毫無關係。這個生死究竟哪裡來的?男人女人究竟哪裡出來的? 所以禪宗標榜要了生死,父母沒有生我以前,我這個生命在哪裡?死了以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到哪裡去?所以“死生亦大矣”,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里,首先明顯提出來的是莊子。禪宗所謂了生死的觀念,就是莊子先提出來的,那時候佛學還沒有進入中國。他說這位先生啊,已經了了生死,得了道的。“而不得與之變”,生死同他都沒有關係。了了生死,得了道的人,就到了這個境界,道德達到最高的成就。 他說了了生死的人,生死的變化,同他沒有關係了,因為他得了道。進一步說,不但生死了了,“雖天地覆墜”,這個世界毀滅了,地球都完了,同他也沒有關係;“亦將不與之遺”,他可以超然而獨立物質世界之外。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天地,是物質構成的,地球毀滅是物質的變化,他到了地球要毀滅的時候,大概兩條腿都不需要動,就已經超越了,所以地球毀滅同他都沒有關係。 “審乎無假”,這四個字很難講,仔細來說,“審”和“無假”的意思是,透過了物理與精神的兩面,能夠參究到達智慧了解一切,不需假藉其他的東西。人都依靠物質而活著,我們肉體就是個物質,這是假借來的,因為這個生命靠肉體,肉體假借給我們用幾十年,用完了,肉體也化掉了。王駘這個人已經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賴,不需要一切的假借。“而不與物遷”,他如果不動,不會隨著物理的變化而遷流;我們勉強借用佛學上一個名詞,他已經到了不動地。密宗裡頭有一尊佛,叫做不動明王,他說這個人已經到達了不動明王這個境界了。不動明王可以王天下,這一尊佛所代表的,就是“而不與物遷”,不管物質世界如何變化,他在那里站著旁觀。 “命物之化”,我們任何人,一切萬物,一切的眾生,生命都受物質變化的影響,而這位老兄王駘先生啊,不與物遷,不受影響,因為“守其宗也”。我們叫它是道,在西方的宗教可以叫它是上帝,是神;佛教呢,叫它是如來、涅槃、菩提,反正有這個東西,萬變不離其宗。孔子把他講到這個程度,把這個人推崇得不得了。這個常季一聽更糊塗了。 山不山 水不水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他說:老師啊,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講些什麼話啊!孔子說了兩句話回答:“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中國文化思想,包括文學、政治,尤其講中國哲學思想,莊子用文學境界來描寫。這兩句話很囉嗦啦!代表人的見地、見解,所謂智慧之學,我們現在不講道啊,是講道以下的第二義。 他說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東西,任何一個人,“自其異者視之”,如果你戴了有色的眼鏡來看,或從不同的角度來看的話,你的觀念觀點都不同。我們人體的內部,肝跟膽連在一起的,可是從不同的角度看呢,肝跟膽,猶如楚國跟越國一樣。用春秋戰國的形勢來比方,楚越互相爭強爭霸,兩個地區不同,國家國勢也不同。拿現在來講,猶如蘇聯跟美國一樣,雖然都是白種人,中間有很多的矛盾,有很多利害的關係。“自其同者視之”,站在一個統一的觀念來看,換一個角度來看,“萬物皆一也”,萬物是一體的,就是一個。 換句話說,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個人只抓住了一點,蒙蔽了自己的智慧,如果這樣去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萬物,那就糟了;因為各有各的見解,越看越生氣。如果得了道的人,從超然的立場,從另外一隻智慧的眼睛來看,則天下的萬物皆是一體,都很可愛,都同我自己一樣,沒有什麼分別。怎麼叫做得道呢?就是佛學所講的,得道人的智慧,叫做無分別智。如果用有分別的觀點來看呢,肝膽就是楚越,我們把他們看成冤家;假使用無分別智來看呢,矛盾的東西,都不矛盾,都是同一的。因為孔子認為常季不懂,再進一步給他解釋道理。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 “夫若然者”,所以,你要懂得這個道理,那麼就懂得修道了,懂得了道德。莊子在傳道,而且借用孔子的嘴巴在傳道,在說真正的修養,也就是孔子修道的工夫。“不知耳目之所宜”,你能夠每天忘記了耳朵,忘記了眼睛,不被聲色所轉,不被外境所誘惑;譬如在座很多學佛打坐的,老實講,你儘管在那裡打坐,你還是被聲及色這兩個東西牽著的。耳朵聽聲音,不是指這個耳朵,而是喜歡聽的習慣;所以念咒子有各種聲音出來,因為習慣喜歡聽聲音。另一個是好色,閉著眼睛打坐,雖然不看外面,仍然看著前面黑洞洞的,白茫茫的,你還是習慣在看。 你能夠忘記了聲色兩種外境,忘記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後也不要盤腿打坐,到這個社會上張開眼睛,張開耳朵,忘記了眼睛所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聞聽到聲音,不是聽不是看,但是都知道了。也都看見,也都聽見,但同你的心理都不相干,就是“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聲色耳目。 那麼你的心在哪裡?“而遊心乎德之和”,心境永遠是平靜、安詳的,不因外在的聲色而擾亂了你的心境。如果看到某人就生氣,看到某人就歡喜,都不對,那是被眼睛騙了;說得好听就好高興,罵你就好生氣,那是被耳朵騙了,就是不能得其和。“遊心乎徳之和”,你的心境是永遠快樂安詳,遊戲於這個世界,就是道之用。這樣你就不一定要去盤腿了,可以兩條腿站起來沒有關係,這個世界上你可以走了;不然的話,就同王駘一樣,兩條腿要鋸掉了,坐在那裡。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所以,修養到像王駘先生一樣,他看世界上一切的東西,無分別,好的跟醜的,一樣的都很好,既沒有好看,也沒何難看。你說他看到了嗎?看到了,可是心中無分別,很和怡,很安詳,很平和。而且看萬物“視其所一”,他只看到了這麼一個東西,沒有美醜、善惡、是非的分別,都是一體。“而不見其所喪”,他沒有看到任何的缺點,也沒有看到任何的優點長處。你認為他是殘廢沒有腿,但他忘記了自己有沒有腿,他照樣無腿可以走路,有神足通了。你看莊子引用得很怪吧!實際上打坐盤腿的,就正好沒有兩條腿,然後工夫也到了忘腿了;心境能夠修養到這個工夫時,無腿也可以走路,就是佛家所講的神足通。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孔子的這個學生很難教,上一層的談話他不懂,孔子用下一層第二義的談話,總算把他教開悟了,常季總算懂了。“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常季說我懂他開悟了得了道了,他見到了自己本來的面目,認識了自己。我們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們儘管能夠想,能夠用,但是我們那個能想的是什麼?當我們睡覺時,我們那個自己是什麼?這個肉體不是我耶!這是假借來用的。他說老師啊,我現在懂了,他已經悟了道,因此他有智慧的成就了。“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他明心見性了,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心,因此他善用他的心了,“以其心,得其常心”,得了自己真正的常心了。這個心是永遠不變的;也無所不在,無所在,這個心他把握住了。“物何為最之哉?”因此萬物對於他不相干,也不會動搖他的心了。好像常季也悟了孔子這一番話,孔子也是教他,人能修養到不為眼睛所騙,不為耳朵所騙,此心永遠安詳,在這個世路難行之中,很幸福地行去。這就是道的用,就是德,修養到這個境界,才算有道德之人。 知止而後定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佛學講修止修觀,而莊子、孔子早傳了止觀了。孔子說,光悟了道沒有工夫不行,還要修止修觀。他說“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水流動的時候,沒有辦法當做鏡子用,等水不流澄清了,可以做鏡子用,反照我們自己的面孔。 聖人教主們,都是善於拿水來比喻,老子說上善若水;孔子也讚歎水,“逝者如斯夫”;莊子這裡,又用水作比喻;釋迦牟尼佛也曾拿海水來比喻;乃至唯識學講的,“一切種子如瀑流”,也是用水比喻。所以關於這個水的比喻,要深入去體會。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心中的波浪,永遠不能停止,所以就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 莊子借孔子的嘴講出來,“人莫鑑於流水”,流水不能做鏡,你心中像流水一樣的雜念妄想不能靜止,就永遠不能見道;“而鑑於止水”,必須要把心波的識浪停止,靜止,才可以明心見性。他說,“唯止能止眾止”,唯有真達到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如果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慧,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沒有辦法自己作主,永遠沒有辦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打坐要修道,要死的時候,一笑就走了!再來生的時候也要有把握。禪宗很多祖師以及明朝好幾個儒家都做到了。明朝羅近溪也是如此,已經說再見,坐在椅子上走了,學生們跪下來一哭,老師啊你多留一下;好嘛,好嘛,你們好討厭,我多留一下嘛!又活了一日,然後說算了,不干了,重新又走了。就是這個本事,止定這個工夫。 這一篇首先提出來,王駘是個殘廢的人,但是跟他學的門生弟子之多,超過了孔子,以這個故事開始。所以有人懷疑而問孔子,這個人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就說,他已經是了了生死的人,然後以出世的成就,入世處理世間法。前面的重點講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講到這個止,以及修止觀的重要。我們由這一點能理解到,不但道家、佛家,凡是講修養首先都提出來一個“止”,儒家更是注重。譬如我們所讀《大學》,裡頭“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首先提到這個止。止就是心念專一、止於一,這個是最大的修養工夫。 我們人的思想紊亂、痛苦、煩惱,就是因為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一個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所謂止,人生認定一個目標,一個途徑,止於某一點,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是散亂,不是隨便,不是做一件什麼事業,而是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要做一個了不起有道德的人,就是向道德的目標方向走;如果要做一個壞人,他認為這樣做才對,這是止於壞。要做一個止於善的人,比做一個止於壞的人更難了;道理就是說,以善的行為,使惡的行為不會發生作用,而專注於至善;這個在曾子所著的《大學》裡討論得很多了。現在莊子也引用孔子的話,提出來止。前面我們講了大要,現在再講止的原理和修養。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植物是土地土長的,這一切的草木,唯有鬆樹柏樹,所謂“溫不增華,寒不改葉”。夏天熱的時候,沒有特別青;到了冬天冷的時候,也沒有凋零,它永遠都是常青的。這個道理說明什麼呢?止。松柏之性永遠常新不變,人生的境界,自己也要找一個常道;要做個善人,做個好人,用哪一種善法,就向哪一條路上去做;也就是佛家所講的,必須先要有個定力。所以它引松柏說明,“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無論冬天夏天,它溫不增華,寒不改葉,永遠常青。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由植物再講到人,古代所謂受命於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都受命於天,或受命於地,唯有人,是受命於天地之正氣。“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莊子這裡沒有提到堯,也沒有提到禹,堯舜禹這三代的聖人,他只提到舜,這個里頭就是一個問題了。堯的聖德固然很了不起,但是堯個人的身世沒有大舜那麼堅苦;大舜出身環境的痛苦,家庭不完美,父母都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境裡頭,他始終能夠止定,認定人生走一條正路;最後能夠君臨天下,能夠率天地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他認為人就是要以舜做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眾生”,重點就在這一句話,從上面一路下來到這裡,是一個重要的關鍵。一個人,唯能夠自正,才能夠正眾生。“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就是說,一個人自己能夠正,才能夠正人;也就是儒家所講的己立立人;佛家嘛,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家,路線都是一樣的。 那麼,人如何能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先要止,心境才能夠定,見解也定;就是見地見解要正。用現在的話來講,觀念要確定,要不變,不受環境的影響,一個觀念勇往直前。現在,他就提出一個理由。 有始有終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就是開始的起心動念,開始的動機,也就是所謂人生觀的開始,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之徵”是後果,一個人要有始有終,就是孔子講過的,“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有時候慷慨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能過了幾天,把自己原先講那句話的動機就忘了。所以孔子說,一個人經過長久的時間,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有始有終,能做到的話,就是了不起的人了。我們平常讀到這一句,不覺得重要,如果人生的經驗多了,就曉得“久要不忘平生之言”這句話,是非常難辦到的。 譬如交朋友,或男女由愛情結成夫妻,過不了多久,都會發生問題,絕對不是最初相愛的那個樣子,這就是久而忘記了平生之言。開始的時候可以為你死呀為你活呀,什麼都做得到、最後為你半死半活都做不到。人就是會忘記平生之言,所以我們一個人講一句話,不要輕易說話,更不要輕易發一個動機;因為“保始之徵”很難,也就是有始有終很難。 “不懼之實”,在人生的途徑上,無所恐懼,勇往直前。一個人甚麼都不怕,不怕死不怕鬼,都容易;但是很怕人生。生活的逼人,環境的壓力,久了以後,你對於社會對生命,會產生一種恐懼,人會自然到這個地步;幾乎沒有一個人對人中的路途不產生恐懼的。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人都有這個感覺,前途如何,後途如何,不知道,所以人生就有很多的恐懼。 我們要做到人生“不懼之實”,就是要實際做到不懼。“保始之徵,不懼之實”,這兩句話很重要,要想求好的結果,就要注意有好的開始,這就是保始之徵。一個人確定了道德的途徑,要不懼一切,不怕,無恐怖,這就是不懼之實;不管受什麼挫折,都還是直正地走這一條路。下面他用勇士做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在戰場上作戰的時候,一個大勇士,發奮前衝,千軍萬馬在所不顧,一人一馬就衝進去,所謂“雄入於九軍”,這在中外軍事歷史上非常之多。那麼這些人為了什麼?“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一股勇氣,生死都不顧。最後呢?如兵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成功了,成名了,這是慷慨、專心、視死如歸的一股勇氣。 一個人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忘掉了生死去拼命,博得成功而成名,那還算容易。但是,在人生的途程上,零割細刮地慢慢走,有時真受不了,會有恐懼之感。在這個時候能夠不恐懼、不憂愁、不煩惱,有始有終,就是了不起的人。 這一節說明怎麼樣修止,怎麼樣得天地之正,就是《大學》講的,所謂正心、誠意。怎麼樣得正?必須要有勇氣,有決心,面對人生,面對自己確定的目的,一直地向前去,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前面是說普通人,下面再進一層說。 有道者如何生活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這更進一步了,前面說一個有勇氣的人,已經了不起了,那是要有定力才行,在千軍萬馬中,無所顧忌。凡是想成功的人,都要有這個決心,也要有這個定力。但是比人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就是修道的人;因為修道的成果是“官天地”,官就是管,天地宇宙在他的手裡,受他的掌握,而他並不受宇宙物理的法則所左右。“府萬物”,“府”就是包羅的意思,是一個官府,什麼東西都可以放得進去。就像大房子,什麼東西都可以容納。“府萬物”就是容納了萬物。我們普通人,只有被萬物所左右,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而這個修道的人,到了那個境界,了了生死,反過來管領了天地,容納了萬物。 “直寓六骸”,六骸是莊子所提出來的,等於佛法所說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就是整個的身體。莊子所講的六骸是頭尾,及兩手兩足四肢。他說,人到了“直寓六骸”這個境界,這個身體,自己並不當成身體了。這個“寓”字要特別注意,我們普通人,每天情緒好不好,精神好不好,都受這個身體支配。有道的人不受身體支配,這個身體,等於是個空殼,是租來用的房子,是個寄寓的地方,不是真正需要的;所以把身體看得輕鬆。 “象耳目”,眼睛耳朵,看東西聽聲音,只是像徵性地用一用,不會被眼晴或耳朵騙了。我們普通一個人,並沒有達到這個修養,所以被眼睛騙,被耳朵騙;譬如看到這個人,態度對我不好,心裡頭就生氣了。對於有道之士而言,別人態度再不好,也只覺得自己在看電視,這個傢伙怎麼演成這個樣子!好討厭,好難看,看了哈哈一笑,耳目不被聲色所左右。所以說,“象耳目”是形容有道的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得道的人,智慧當然高得很,沒而任何一點不知道,學問自然就淵博,就高了。但是,他為什麼有那麼高的智慧?那麼高的學問?答案是,他只有一個東西,就是莊子現在提出來的,只有“一知”。這一知就是覺悟,普通叫做悟道;這一知,就是生命中本有的智慧,佛學上叫做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木的這一個智慧後,宇宙萬有一切的學問,一切的事理,都明白了。 所以修道人“一知之所知”,他得了根本智以後,這“之所知”,是講差別智,這個根本智得到了以後,宇宙萬有的一切學問都明白,差別智都有了,差別智也叫做一切智。所以“而心未嘗死者乎!”他心裡頭了了生死,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的,永遠是活著的;就算是這個肉體死了,他也沒有死。他說,一個人修養到這個程度,了了生死,就是有道之士。 彼且擇日而登假(遐〉,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的人活在世界上,是遊戲三昧,是在玩的;等到有一天他選定了日子,就“登假”了。“假”就是遐,就是很空很遠,向上昇平了;所以有道之士,到死的時候,叫做“登遐”。在古代的文化,當帝王領袖死了,或者是父母去世,後代的不忍心講他是死了,就說登遐。這個典故出在《曲禮》,莊子這裡引用。這個假同遐通用的,後世都用遐,“登遐”就是昇仙了,成仙了。這種有道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等到有一天,他不願意玩了,就登遐昇華而去。“人則從是也”,一般人所看到的只是他走了,不在這個人世間罷了。 “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這種人,哪裡會把人生這些境界、物理世界放在心裡!他理都不理,看都不看。這一段,孔子說明王駘這個人,兩個腳沒有了,可是在魯國影響之大,跟他的人,崇拜他的人,比崇拜孔子的人還多。所以有人問孔子,這個人有什麼本事?孔子說,他一點本事都沒有,就是得了道,了了生死;孔子說,連我都快要去拜門了,何況你們呢!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巴講這一段話,下面又說同樣一個沒有腿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 你自以為是嗎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昬無人。 申徒嘉是個人,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也是沒有腿的人。“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昬無人。”“鄭”是周朝分封諸侯的地名,鄭國的宰相叫子產,這個殘廢的老兄申徒嘉,跟當朝的宰相鄭子產是同學。他們的老師名叫伯昬無人,這是古人取的名字。中國上古的名字有四個字的,甚至有六個字的,後來慢慢變成固定的姓名。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 因為鄭子產有這麼一個同學,覺得很丟人,他自己是鄭國的宰相,除了鄭國的國王以外,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現在跟這個缺腿的人一起進進出出,實在丟臉。他就對申徒嘉商量說,我出來的時候,你就不要出來了;如果你要出去,你先告訴我,我就不要出去,兩個人各走各的路。到了第二天上課的時候,這個宰相來了,申徒嘉也來了,“合堂同席而坐”,又坐在一起。古人是沒有椅子的,就是日本人學我們中國人的,坐在榻榻米上。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子產跟申徒嘉說,餵,我們兩個人先講好,不要同時出去,我要出去時,你就不要出去,你要走我就不走。現在上課完了,我要先出去,老兄啊,你慢一步好不好呢?“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你看,可不可以啊?講話總算蠻客氣。“且子見執政而不違”,老實說,你看看我,我是一個國家的執政耶!鄭國的首相。所以子產說,照道理你是老百姓呀,看到我這個執政的人,跟我平起平坐,一點都沒有恭敬禮貌,“子齊執政乎?”難道你的地位跟我一樣嗎?子產就這樣講申徒嘉這個同學。這個同學一定是穿得破破爛爛的,既殘廢又貧窮,人也是蠻可憐相的。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 申徒嘉說,對不起,我們老師的門下,有一位同學居然當了首相,但是卻那麼的差勁啊!這一句話,是當人家的面罵,等於說當面給首相難堪。“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你認為做了國家的宰相,那就可以看不起任何人了嗎? 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聞之曰”,我告訴你,據我所知道的。注意喔,這是做人一個很重要的經驗。“鑑明則塵垢不止”,“鑑”是鏡子,這個鏡子擦得很亮的時候,一點灰塵在上面,就看到了;“止則不明”,如果這個鏡子不亮的話,灰塵堆滿了也看不見。換句話,一個人有道,頭腦清楚,學問好,道德高,心如明鏡台,自己有一點灰塵,有一點過錯,就會看得很清楚。他罵鄭子產說,像你官那麼大,頭腦不清,學問不夠啦!就是罵鄭子產這個腦子不明白。 明白的人塵垢不止,一點灰塵也沒有辦法停留,停留一點灰塵,就曉得髒了,馬上擦掉。“止則不明也”,灰塵掉在鏡子上都不知道,可見這個鏡子是糊塗,看不見灰塵,看不見了,暗了嘛。他說老兄,你不明白,你沒有得道。第二點呢,“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一個人常與好人做朋友,在一起相處,就不會有錯誤,自然學好了。“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現在我問你,你在這里幹什麼?跟我們老師學嗎?古稱老師為先生,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叫的。申徒嘉說,現在你所崇拜的是我們的先生是嗎?結果你受我們老師的教育,“而猶出言若是”,你還講這樣混賬的話,“不亦過乎!”你這不是犯了最大的錯誤嗎?就罵他一頓。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產說:哼!你還那麼傲慢,你認為自己很了不起了!我不過是個宰相,照你這個器度看來,你連皇帝都看不上眼,“猶與堯爭善”,好像堯、舜這些皇帝都不及你一樣。“計子之德”,你估量一下你自己,“不足以自反邪!”我看你呀,一點反省的心思都沒有。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莊子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筆下那麼美。這句話道理在什麼地方?世界上的人,自己反省的時候,都認為自己是不該死的,該死的都是你,不是我;世界上的人都是這樣,“以不當亡者眾”。我不應該死,我的失敗是不應該的。項羽最後打敗的時候說,是“天亡我也”,哪裡是我打敗的!是老天不公平。人都是把過錯推給別人,“內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社會上這一類的人多;“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認為自己活在世界上是多餘的,不應該的,這樣反省的人少。 這兩句話罵得很刻薄,但是社會上的人,差不多都是這樣。沒有學問,沒有修養的人,想法都是一樣,覺得自己該活著,別人都該死,錯的都是別人。兩個人吵架,或者是夫婦,或者是朋友,該死的都是他啦!還認為自己倒霉,碰到對方這種人,唉呀!天亡我也,就像項羽一樣。 安之若命的人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在這個矛盾的世界上就是這兩種人,一種人是多數,認為自己沒有錯,應該活著;另一種是少數,自我反省,認為自己不該活在世上。我們生活在這兩種人之間,是很無可奈何的;“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是矛盾的世界,只好矛盾地活下去,也不覺得你是高明,也不覺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著,“而安之若命”。 這樣的人生,“唯有德者能之”,只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譬如孔子,明知道這個世界救不了,他還是要救;譬如佛,明知道眾生度不完,他仍然要度盡眾生;譬如耶穌,釘在十字架上流的血,還賣不到兩毛錢,他硬要釘上去。這些都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除此以外呢? “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羿”是上古射箭最準的一個神話人物。羿的名字好幾代都有,如果以神話為標準的話,他活了好幾百年。我們中華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陸月球的那一位嫦娥,就是羿的太太。因為羿在堯的時候,是個大將,弓箭射得好,百發百中;可是他要修道去了,到了崑崙山上西王母那邊。中華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在西北高原。羿到了崑崙山上,找到了西王母,得到一顆長生不死之藥,他拿回來還沒有吃,就被太太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於是嫦娥忽然飛起來了,她的丈夫立刻在後面追,嫦娥飛向高空就飛到月亮上了。 多年前,美國人阿姆斯特丹,第一次登陸月球的時候,有一位美國的中將,正在我家裡。他看完了電視轉播以後,哈哈大笑,就問我說,你看怎麼樣?我說這有什麼了不起!月球的主權是我們的。他問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們的姑奶奶嫦娥,三千年前就登陸月球了,而且還把國旗帶上去了,不相信你上去看嘛!大家就大笑了一場。所以唐人有詩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講這個故事。 現在莊子形容,“遊於羿之彀中”,彀是什麼?是那個箭靶的標的圓圈裡,箭總是射到中心。我們這個人生都是在箭靶的中心,都是你射我,我射你,一箭一箭射過來;你不射死我,我也要射死你,大家都沒有脫離羿的靶彀中心。我有一個朋友寫信給我說:“我行年七十有九,猶遊於羿之彀中。”為了生活,還在工作,七十九了,雖然當個顧問,總是拿薪水來維持生活;沒有超然物外,還在羿的箭靶中間。 所以,我們在座的每一位,沒有哪一位不在羿的彀中!都會受這一箭。“中央者,中地也”,就是那個箭靶打中的地方,可是人生在這個世界上,隨時要挨一箭的,隨時會被打中。被環境、遭遇,以及喜怒哀樂情緒的變化打中;因為我們就是箭靶。要想脫離箭靶,脫離羿的彀中,除非得道的人,不需要飲食男女,一切都不需要了,超出了這個物理世界。“然而不中者,命也。”不過,也有些人始終沒有被箭射中,那是命好。這一段,是申徒嘉教訓鄭子產。 郭象註解之美 我們用的這一個本子,是郭象註解的,他是三國末期,晉朝開始時的一個名士。郭象注的《莊子》,好得很喔!不但文章美,哲學的理論高極了。如果在座有研究中國哲學史、歷史的,可以看三國末期到東晉時期的兩晉清談,歷史上叫清談誤國。我對清談這個說法非常反感,清談並沒有誤國,倒是兩晉的歷史,誤了清談;的的確確,我可以講出一百個一千個理由。時代沒有過錯,文化發展沒有過錯,是兩晉人物的過錯,誤了我們的文化。再看郭象文章之美,這一篇註解的文章,等於第二篇《莊子》,尤其這一段裡頭,文章美得很啊!現在我們看郭象的註解。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遊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人生活在世界上,隨時遭遇利害相攻,天下到處都是羿這個人了。我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同學告訴我,老師啊,我請三個月假。另外一個同學問我,老師他為什麼要請假?我說他家裡鬧分家,上有祖母、母親,下有兄弟姊妹,鬧家務;人生處在父兄、子女、兄弟骨肉之間,做人是最難不過的。所以我今天晚上講個笑話,我說我投胎的時候選過的,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兄弟姊妹。我現在看人生看久了,我來生投胎時,還是要選父母只生我一個人;不過呢,我要選一個錢又多,兩老又早死的人家;我想想還不對,頂好伯伯叔叔也沒有孩子,然後遺產也交給我。 那麼,這是講什麼呢?父子、兄弟、姊妹骨肉之間最痛苦,最難處理,沒有一處不是利害。即使單獨一個人,只要男女成立了家庭,夫婦之間,又是道義,又是感情,又是愛情;有時候也是利害相攻耶!“則天下皆羿也”,箭頭都是射過來的! “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遊於羿之彀中耳。”這些文章我們現在這樣念,一點味道都沒有,如果搖頭擺尾拉長聲一字一字念,喝唷!比新詩好多啦!新詩,什麼風啊慢慢地飄過來,那沒有意思。 “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人生的境界,都莫名其妙,前途茫茫,不曉得前途怎麼辦!到老了一看,自己也活了幾十年,前途就是那麼辦吧!活到老了還要問前途怎麼辦?因為到那一邊去,松江路一直去,到右邊轉彎的時候,不曉得怎麼辦!但是你不要問怎麼辦!這個文章就那麼說,“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而不知命之自爾”,這都是命,命運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可是世界的人啊,自己覺得像羿一樣,沒有被箭射中,認為自己有本事,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好。“欣然多己”,認為你們很可憐,我活得最好,就是我有辦法。“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你不要吹了,任何聰明人都逃不了這一箭,結果最後免不了還是中箭,才覺得自己錯了。“而志傷神辱”,最後曉得了,“而志傷”,意志消沉了;“神辱”,精神都沒有,覺得人生很悲苦。“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這是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你要知道,我們現在活著,哪裡是“我”活著!這個我在哪裡?身體也不是我,你說身體哪一部分是我?腦筋也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裡?“非我之所生”,一切都是無我的,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凡所有一切都不屬於我,本來無我。“理自爾耳”,這是自然的道理。“而橫生休戚乎其中”,而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不曉得本來無我,拼命要抓一個我,我要這樣,我要那樣;因為要抓住一個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的煩惱。“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 這些文章好得很喔!不過給我這麼一念,念得沒有道理了。要慢慢的,煙抽夠了,茶喝飽了,一個人在燈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想上門,深山空谷,搖頭擺尾一念,喔……人忽然就得道了。 道德充滿的人 回頭再看莊子說申徒嘉教訓鄭子產的話,講到人生遊於羿之彀中。這個“羿之彀中”的典故,在我們中國文學上,經常用到的。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 他對鄭子產講,你曉得嗎?大家看我都很奇怪,別人兩條腿全的,“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認為我是殘廢,少了兩條腿, “眾矣”,這種人太多了。每次有人看不起我的時候,“怫然而怒”,我恨極了,很氣。這是當然,一個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會養成對社會仇視,反感。其實一點都用不著,尤其這一段,是我們最好的參考;不管你手不對呀!腳不對呀!少一個眼睛,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他說,開始我也是受不了,“而適先生之所”,等到我跟我們老師學了以後,“則廢然而反”。覺得我當時發脾氣是多餘的,這沒有什麼了不起。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 我跟伯昬無人老師學了以後,對於人不再怨恨,也不覺得自己丑陋,也不覺得自己是殘廢。那麼先生教了我什麼呢?他也沒有教我什麼,我跟他久了,他好像給我洗澡一樣,把我心裡頭洗得乾乾淨淨。這就是學問,是自然的,他也沒有教什麼,我自然受到他的洗禮,自然就善良了。“吾與夫子遊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我跟老師十九年了,在老師眼中,沒有覺得我是一個殘廢人耶,沒有覺得我是一條腿獨自站著。他也是你子產的老師啊!你知不知道,你雖是宰相,但老師看我同看你一樣,看你也同看我一樣。 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老兄啊!你跟我是同學,大家都有一個形體,我們活著的生命,不在這個形體上面。形體長得漂亮長得醜,又有什麼關係呢?形體不過是個工具嘛,不過你那個電瓶是玉做的,我這個電瓶是泥巴做的,你的比我的好一點,但都是用電而已嘛。“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你同我一樣,生命都陷在這個身體裡頭了,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你也忘掉了生命的本能,是被這個肉體所拘束。這已經很可悲了,你還在外形上,分辨我醜不醜,多兩隻腳,少兩隻腳,“不亦過乎!”老兄,你真是大錯而特錯,你何必到這裡學道呢?就這樣罵了他一頓。 這個鄭子產是春秋時代的人,孔子也提到過,他是鄭國有名的宰相,是很了不起的賢人;當時他被這個殘廢的同學一頓罵下來,大徹大悟了。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子產被他一頓罵,汗流浹背,“蹴然”,趕快站起來,向他行個禮。“改容更貌”,臉色都變了,非常恭敬。“子無乃稱”,他說老兄啊,不要說下去了,夠了夠了,已經把我罵夠了,我也懂了。這是兩個故事,都非常妙。 這一篇叫《德充符》,是說什麼才是人生道德充滿的境界;可是他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這些殘廢的人都有道。所以說,一個人道德的充沛與否,不在外形的美與不美。有人外形很健康,身體很壯,像項羽一樣,也同那個黑人拳王一樣,打到他身上都叭叭叭的響,好像有幾十斤肉那個樣子;但是很蠢,裡頭靈魂的道德不充沛,又有什麼用呢!所以這一篇是《德充符》。後面第三個故事,又是一個殘疾的人。 向孔子說教的人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魯國有一個人,也是殘廢,少兩條腿的,名字叫叔山無趾;“無趾”是外號,沒有足趾頭的意思。“踵見仲尼”,因為沒有腳,只有用兩個膝蓋,跪在地下走路,大概挾了兩個支架,去拜見孔子。孔子說,老兄啊!“子不謹”,你自己不小心謹慎,受了傷,變成這個樣子。“前既犯患若是矣”,他大概本來有兩條腿,因為自以為很勇敢,亂搞啊!孔子說你看你變成這樣,現在來看我,“何及矣!”來不及了,已經受傷了,太遲了。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 注意這個話,他是悟了道的,無趾說:因為我年輕不懂事啊!.“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自己不重視身體,認為什麼都不怕,別人傷到我,沒有關係;許多人都是這樣。尤其有些人,車子撞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才稀奇。這就是年輕人!這兩天吃飽了沒有事,老的少的坐在一起討論,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分成兩派,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學,我看他這兩天家庭痛苦到極點,結果他說,還是結婚好。我一聽這些道理,都是“輕用吾身”;被汽車撞了,很容易辦,兩個人結婚在一起,人跟人撞了,比汽車撞了還受傷得厲害,你說對不對?無趾說,自己都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年輕不懂事,對身體很隨便,“吾是以亡足”,所以把兩個腿都玩掉了。 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 雖然我沒有腿,我今天來,還看到有兩條腿的人。他這就是講孔子;意思是,你罵我,是啊!我是年輕不懂事,所以把自己兩條腿玩掉了。不過,我現在來看一個人,他是兩條腿還沒有玩掉的人呢!這一棒,把孔子打得很厲害。“吾是以務全之也”,因為我看到你這個人,兩條腿沒有玩掉,所以,我是為了來保全你這位老兄,希望你這兩條腿不要玩掉了。無趾對孔子講得很好,因為孔子周遊列國,也快要玩掉了。他說我為了保全你的兩條腿,不要玩得同我一樣。 夫天無不覆,地無不栽,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這個天地生萬物生人,非常仁慈偉大,總希望人與萬物都好好的,很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天無不覆”,好的壞的,都在天底下。“地無不載”,地也很仁慈,好的壞的,它都承載著。“我以夫子為天地”,人家都說你夫子道德學問好,我想你的修養胸襟,也同天地一樣的仁慈。“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結果你看到我,還講這樣的話,我失望了。他講孔子,你原來不過如此,這就是我們普通說的“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 孔子被他罵了以後就說,對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級了,太淺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孔子不敢叫無趾的名字,叫他夫子,請你進來,講一點你所知道的道理給我聽。無趾進了房間,他與孔子講了些什麼話,不知道,大概傳了道吧!講完了以後,無趾就走了。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孔子告訴學生,“弟子勉之!”你們要努力才是啊!你們看,無趾這個人,是一個殘廢的人,雖然外形殘廢,心理精神是健全的。“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他知道在學問道德上修養,以彌補自己以前的過失。他這個殘缺的人,都能夠懂得這樣,“而況全德之人乎”,何況我們不殘廢的人呢!如果我們不曉得努力求學修養自己,那就很慘了。如說我們是“全德之人”,那隻是身體完全。世界上全德之人很少,形體全不算是完全的一個人;還要精神修養,內心道德學問的成就,才算是一個全德之人。這是孔子受了無趾的教訓,所說的話。 老聃怎麼說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 無趾這位老兄,又跑去看老子了。老子就是老聃,也算是孔子的老師。他給老子講,老師啊!我看那個孔丘---他叫孔子的名字,“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他恐怕沒有得道,恐怕離得道還差一級,恐怕還沒有到家。“彼何賓賓以學子為?”他為什麼彬彬有禮,好像裝起一副外表有道的樣子。“賓賓”也就是彬彬,是形容詞;他到處很謙虛有禮,滿口之乎者也那個味道,從頭到腳,充分錶示了很有道的樣子。這個不對,他還要跟你學,我看他不像。 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彼”就是講孔子,“蘄”就是希望,“諔”是講話的巧妙修辭,如何講得好、寫得好。“詭”,思想要出奇,“幻怪”,說些人家不懂的道理,古里古怪的。無趾說,嘿!我看孔子雖然標榜為聖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那不是真的有道啊!真正有道的人,講話很通俗,用不著加上文學修辭。“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無趾說,我看他不明了,一個真正得道的人,把這些學問知識看成是自己的枷鎖,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腳鐐手銬,把自己捆住了。做人一定要講禮,講禮就把自己捆得很厲害,不自然了。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老子一聽啊,你這個學生不錯,原來你已經去看過孔子了。你既然看過他,怎麼不接引他呢?使他進一步了解“死生為一條”,了了生死,生也就是死,死也就是生,生死只是一個過程而已;生命不在一個有形的生死。 譬如我們死的時候,很痛苦,唉唷唉唷地叫,這是形體的生死;那個能叫唉唷,能叫痛的那個東西,不受生死的影響。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來死去是一樣的,這樣叫做了生死。千萬不要搞錯,以為打坐成功了,死後這個世界我不來不來你躲到哪裡去啊?你躲到月球姑奶奶那裡,也沒有用啊!姑奶奶要叫你做工的呀! 所以死生為一條,生死沒有什麼了不起。處在這個人世間,“以可不可為一貫”,好與壞都差不多。得了道的人,對於生死看成一條了,好與不好,生活優越不優越,做人得不得意,都是一樣,是一貫。如果你看了孔子,能帶他一步,叫他了了生死,然後處世無可無不可,那樣你把孔子的學問等等,一切外形的刑具不是解脫了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無趾一聽老子罵他的話,就說老師,算了吧!那個孔子愛做這種事,活該。“天刑之”,上天給他的刑罰,他那個痛苦刑罰沒有受滿,給他去周遊列國,愛講四書就講四書,五經就五經,讓他去講吧!他要去受罪,坐在那裡覺得在弘法傳道,把自己害苦了。“安可解”,刑期沒有滿,幫不了他。這就是禪,所以莊子全篇是禪,像孔子刑期沒有滿,他活該受刑,這一類的話。下面是郭象的註解: 今仲尼非不冥也,顧自然之理,行則影從:言則向隨。夫順物則名跡斯立,而順物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而終不免乎名。則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聲之桎梏也。明斯理,則名跡可遺,名跡可遺,則尚彼可絕,尚彼可絕,則性命可全矣。 “今仲尼非不冥也”,郭像說孔子並不是冥頑不靈,孔子也得了道,並不是不懂。“顧自然之理”,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法之道,並沒有兩樣,都是合於自然。“行則影從”,一個人走路,有太陽照,影子就出來;“言則向隨”,一講話就有聲音出來,這兩句都是高深的哲學,也是科學。 “夫順物則名跡斯立,而順物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而終不免乎名”。“順物”是為了救世救民,並不是為了求名。郭像說孔子不是為了求名,是為了一種仁慈。不為名反而留萬古之大名,這不是他原來所希求的;也就是釋迦牟尼一樣,每個聖人、教主都一樣,開始只是一番救世之心,後來他的教化變成宗教,那是後世的人,假借他的招牌。 “則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聲之桎梏也。”所以人世的虛名,都是影響,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虛名所影響;名氣高了就是現在所謂知名度,你會被知名度騙死了。你名氣再大,如果不講你就是那個人,誰也不理你。其實那個名同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嘛!亳不相干。所以,“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聲之桎梏也。”你被自己的虛名所捆綁,結果是你自己在受罪,這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 “明斯理,則名跡可遺,名跡可遺,則尚彼可絕,尚彼可絕,則性命可全矣。”懂了這個道理,就可以把這個虛名丟掉不要了。虛名不要,自己有安身立命之道,也不被外界的虛名所困,就是解脫了桎梏。 所以莊子借無趾的話,講孔了“天刑之安可解”,上天要給他受罪,他的罪還沒有受夠。老師啊!(叫老子)我們不要使他得到解脫,讓他去受罪吧。這幾段都是殘疾人的故事,最後來一個更大的故事。 魯哀公被迷住了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 魯哀公是魯國的諸侯,孔子是魯國人,魯哀公就問孔子說: “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衛國有個人,是有名的壞蛋,名字叫做哀駘它。哀駘它是外號,就是可悲的意思,反正難看得要命。 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人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 但是男人一旦跟他認識,就捨不得離開,每人都愛他。女的一看到他,嘿,就回家跟父母吵,如果把我嫁人,我情願給這個人當小老婆。他說這樣的女人,有幾十個,後來登記的越來越多;不但男人受他的騙,女人也受他騙。女人不但要嫁給他做太太,還願意做第二、第三、第四的姨太太,還排隊登記。 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但是這個人這麼厲害,他卻從來沒有做過宣傳,既沒有上電視,也沒有登過廣告,也沒有自己弄個傳單,挨家挨戶叫人家投他一票,從沒有這種事。他只不過對人都很好,人家對他也很好。 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 “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君人之位”是領袖人物,像當皇帝的人,可“以濟人之死”;一個犯罪的人,要處死了,皇帝下個命令赦免,這個人就活了,這就是可以濟人之死。這個人並沒有這個權力啊!“無聚祿以望人之腹”,窮人肚子餓了,都想找有錢的人做朋友,想弄兩個錢過生活,“無聚祿”,而他又沒有錢,沒有辦法使人吃得飽,生活安樂。“又以惡駭天下”,他的面貌形態,又難看極了,大家看到他都覺得可怕。“和而不唱”,真奇怪了,你說他那麼難看嗎!一見到他的時候,就捨不得離開他,他也沒有做宣傳啊!他的智慧學問有多高呢?同我們差不多嘛!都是天地之間的學問,“知不出乎四域”,我們有的學問,他也有,他所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他的知名度僅限於四境之內。“且而雌雄合乎前”,雌雄就是男女,不論男女老幼,都願意跟隨他,都聽他的。“是必有異乎人者也”,我想這個人啊,一定有特別的地方,超越一般常人。 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 魯哀公說他想辦法把哀駘它請來了,“果以惡駭天下”,這個人到了魯國見面,果然醜,醜陋得不得了,真難看啊!“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可是呢,那麼難看的人,才住了一個月,“而寡有意乎其為人也”,就使我覺得他非常可愛,他做人好像沒有什麼缺點,樣樣都可以,都不錯。“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住了一年,連我都迷信了他。 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泛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 我心裡頭都沒有主宰了,我要請他當魯國的國王,願意讓位給他,把整個魯國讓給他;所以我就跟他商量。“悶然而後應”,當我告訴他,我退位,請他當魯國的諸侯時,他悶聲不響,也沒有高興,好像傻裡傻氣,停了半天,就是嗯,這麼一聲,也沒有講可以或者不可以。“泛而若辭”,後來他講了一句話,不可以,我沒有資格當……“寡人醜乎”,連我請他當國王,他都不要,我覺得很丟臉,心中也很慚愧。“卒授之國”,最後,我勉強把國家政權交給了他。“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他不到幾天,就偷偷地溜掉了,離開了我,根本不要當國王。 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他離開我之後,我心裡就像掉了一塊東西一樣,非常不安,心裡難過極了。自從他走後,我沒有快樂過一天;雖然當諸侯,富有國家,但是我不快樂。“是何人者也?”你看,這個人是什麼樣子的人?世界上,哪裡有這樣子的人啊!魯哀公問孔子這是個什麼人,大概孔子你也沒有見過。如果孔子見了他,大概也要拜門了。這就是禪宗了,這就是個話頭。 世界上有人做到這個樣子的嗎?有!當然沒有到那個程度,人人都要跟著他。可是有人會這樣,雖是很醜,但是很可愛;社會上不大看得到,修道人裡就有。我經常講,當年在大陸到處求道,年輕到處亂跑,看到過有道的人,那麼可愛,也不洗澡不洗臉,雖然臟但就是不覺得他臟,反而樣樣都好;就是因為道德的充沛,確實有這樣的人。我先點出來這個題目,再看孔子的答复,就很有道理了。 吸引人的是什麼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眗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 孔子說:我曾經到過楚國,看到小豬吃老母豬的奶。當時這個老母豬已經死了,這些小豬不知道老母豬已經死去,仍來吃奶。“少焉眗若”,小豬吃了半天的奶,然後圍著老母豬一轉,看到這個老母豬與平常不同,眼睛也不張開,死了的樣子,“皆棄之而走”,小豬哇……統統都跑掉了。“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小豬為什麼跑掉?因為看到媽媽的樣子變了,是死的樣子,不像原來那個媽媽,而跟自己不一樣,不同類,覺得不對勁,就統統跑了。孔子講了這個故事。 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 豬也好人也好,他們愛自己的父母,並不是愛父母的形骸,所愛的是什麼?“愛使其形者也”,是使之成為形骸的,也就是形體後面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如果跑掉了,就變成了死人,變成死豬;與活著的不再同類,當然就會害怕了。就像我們普通人,你的父母再可愛,你的情人再可愛,當他們死了,就不可愛了。所以你所愛的,不是外形,而是外形裡頭的那個才德。 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 他說古代的禮貌,因打仗而死的軍人,送葬的時候,不用軍人的服裝,因為軍人是勇敢的象徵,拿現在講,戰敗覺得丟人,勳章都不給他戴上。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戰敗而死的人出葬,連表揚令都不能拿出來,只能普普通通把他埋葬了。 “刖者之屨,無為愛之”,一個斷了腳的殘廢人,或者五個腳趾頭切掉的人,腳都沒有了,還要鞋子乾什麼?“無為愛之”,所以不會愛鞋子了。“皆無其本矣”,因為無本,沒有了主體,所以勳章鞋子都沒有意義了。這是古代的文化。 為天子之諸禦,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複使。 古代進宮的女子,不准穿耳洞,指甲也不准修剪;所以古代的女性,指甲都留得很長。傳說麻姑的指甲很長,背上癢了,都可以用指甲抓。有時候,指甲要用開水泡,慢慢慢慢,把它捲起來變成一個球一樣,才能睡覺。“不翦爪,不穿耳”,是要形全的意思。“取妻者止於外,不得複使”。他說,古人夫婦之道,已經結過婚,“止於外”就是休妻到外面了,這種情況就不能夠再結婚,因為不完美了。 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 為什麼古代有這樣的文化風格呢?就是說,一切求完全美好。不但求內心的美好,外形也要全好。如果內在的道德不美的話,外形再美,也是醜陋;如果內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雖然醜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這是孔子答复魯哀公的話,認為哀駘它這個人,是全德之人,道德真正修養到了家的,也就是至真至善至美。這個全德的名稱,是莊子在這一篇提出來的。所以這一篇叫做《德充符》,一個人的修養,是道德的充實,精神的昇華,這才是真正的美。 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說哀駘它這個人,用不著講話,而是無言之教,人們自然就受他的影響;在佛家來講,這個人已經得到不可思議三昧,凡是接觸到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功德範圍之內,心就定了,清淨了,就得救了,所以他是“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他用不著有什麼特別的表現,自然會使人感到可以信任,可以親近。“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所以他能使人情願把國家交給他,人家還怕他不願意接受呢。 他說這一個人“是必才全”,一定是才能、學問統統具備的全才。才能是天生的,譬如說一個人有繪畫的天才,做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才喔!有些人再教也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點就透,聞一而知十。才是才,學是學,孔子說,他這個人一定才能俱全,道德也全。但是才與德雖然都全,“而德不形者也”,他的道德內涵始終不外露,所以更美。有才有德,如果給人家看出來,這個才德雖然是好,還差一層。有才又有德,你還看不出來,方向在哪裡也都摸不出來,那就更高了。 哀公曰:何謂才全。 魯哀公聽孔子這麼說,就問了,怎麼樣才叫做“才全”呢?注意啊,才就包括了智慧、學問。 再說修養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 孔子這幾句話都是相對的,“死生”相對:“存亡”就是得失,成功與失敗;“窮達”,“窮”就倒霉,沒有錢當然屬於倒霉啦!“達”就是通達,樣樣得意;“貧富”,有財富與貧窮;“賢與不肖”,好人與壞人;“毀譽”罵你的,恭維你的;“飢渴寒暑”等等一切,這些外界的影響都屬於世事之變;這些變化的現象,也都是人生境界會遭遇到的!這些就叫做人世。在人生的道路上這些現象的變化,會隨時現前。那麼,這些遭遇到的人世變化,有沒有主宰?是上帝給你安排的嗎?還是菩薩給你安排的?還是閻王給你安排的?都不是,而是無主宰。那麼你說自然而來嗎?也不是“命之行也”,都是自己生命中的一股力量,而使自己遭遇到的。你們研究過佛學的就知道,這個“命”,就是佛學所講的業;善有善業,惡有惡業。“行”就是佛學所講的,色受想行識五陰的那個“行”;“行”也就是動,這股力量永遠在運行轉動。這股力量並無主宰,也非自然,而是一切唯心的,唯自己心所造的。所以生命是自己造的,這股力量永遠在轉動,在生命存在的途程上,使你自然遭遇種種的變化。 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他說這些現象,白天過了是夜裡,夜裡過了又是白天,所以“日夜相代乎前”,日夜交替變化擺在我們前而,“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但是我們找不到生命力量及宇宙萬有變化開始的起點。白天跟夜裡哪裡來的呀?上帝造的嗎?沒有,不是上帝造的。上帝是什麼人造的呢?他說“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你的智慧沒辦法參透這個最初的動能是怎麼來的!如果你參透了這個本源呢,就叫做得道了。 這一篇莊子所講的故事,一般人根據後面的一篇所謂寓言,認為這些都是假託的;是不是假託呢?等講到寓言的時候再來討論。現在我們姑且把它當成一個假託。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 我們一般人,被時間空間所限制,自己心里永遠得不到解脫,得不到自在,始終被外在的環境障礙住了,因此達不到“滑和”的境界,也就達不到一個祥和、安適的境界。勉強用佛學的名詞來解釋,就是達不到身體的自在和心靈的解脫;因此說,“不可入於靈府”。“靈府”在《莊子》這裡才出現,一般人把它解釋作心。不過,不是我們心臟的心,而是講心的體,所謂包羅萬象,都是唯心所造,莊子把它稱做靈府。後來道家以及道教,就用了這個名稱,把所謂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做靈府。以後又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教裡,把靈府描寫成天堂,再有各種各樣的述說。實際上,莊子借孔子口中所講的靈府,就是心靈的意思;所謂“不可入於靈府”,就是不能昇華到心靈最高解脫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 這個“兌”字就是“悅”。假使一個人的修養,到達了隨時隨地都在和平愉悅的境界,心中沒有煩惱,沒有悲憂痛苦,“和豫通”,流通和豫之氣,與天地相通,入於靈府的境界。“而不失於兌”,一天到晚,都是愉悅的,那就是道家修神仙長生不老的名言:“神仙無別法,只生歡喜不生愁。”要學神仙,沒有別的方法,只生歡喜不生愁。能夠隨時隨地保持心境在愉悅的狀態,沒有憂愁煩惱在心中往來,自然可以到達神仙的境界。《德充符》是講道德的充實,現在由孔子的口中講到才德,真正有道德的人,才德學三樣具備。道德行為都修到充實,他的才能也是天才了,就是古人所謂的仙才。中國文化思想,認為人可以修成人仙,肉體生命永遠存在,長生不老,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至於這個仙才,在中國文化里也有一句話:“此身無有神仙骨,縱遇金仙莫浪求。”如果不是神仙的材料,縱使遇到金仙也不可以亂求。“浪”就是亂的意思。當然你求也無妨,不過不會成功的。 李泌的故事 說到仙才,從唐明皇時代開始,到他的兒子肅宗,然後代宗,一直到德宗,在這四代,有一位仙才宰相名叫李泌,不過普通歷史書上不大說的。李泌與郭子儀齊名,一文一武,都了不起。李泌是有名的神仙宰相,這個人學道也學禪。你們研究禪的人,在《指月錄》懶殘禪師這一段,可以找到他的一點資料。歷史上形容李泌,不但有仙才,也有仙骨。傳記上記載他,骨節珊然,他走起路來很輕靈,“珊然”,那個骨頭柔軟得呀!不像是人的骨頭,有一股特別的味道,也就是普通人所講的仙風道骨。 李泌就具備了仙才的特質,他與懶殘禪師有一段故事,這位禪師是所謂的再來人,李泌曉得他是有道的人,夜裡向他下跪求法。這個懶殘禪師很懶,鼻涕流出來掛到胸口,自己也懶得擦,又專門吃廟子上的剩菜剩飯,所以大家叫他懶殘禪師。李泌在廟子裡讀書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個和尚,夜裡聽見他念經,猶如天籟之音。冬天,那個懶殘禪師把牛糞抓來燒火,在上面烤芋頭。這個李泌就跪在懶殘前面,懶殘禪師不理,等芋頭烤好了,連鼻涕連芋頭,自己吃得很有味,然後吃了一半,連鼻涕帶芋頭就給了李泌;這個李泌像得了什麼寶貝一樣,就吃下去了。所以求道很容易,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是個問題;有這個精神,那才可以求道啊! 李泌吃完了,懶殘就告訴他,你好好地記住,將來領取十年太平宰相。所以我們讀歷史,替李泌很可惜,應該吃一整個芋頭才對,那樣總有幾十年太平宰相吧!結果只做了十年。不過他始終不肯真當宰相,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幫助唐肅宗,配合郭子儀,把安祿山之亂平定下來。當時內部的計劃戰略,許多都是他出的主意。 到了代宗的時候,皇帝留他共睡一床,兩個人無所不談,但是他始終不肯做官,宰相也不肯做,只想修道;他已經到達辟穀了,同張良一樣。最後大家逼他吃東西,他的道就掉了。所以只能吃芋頭,不能亂吃的。這是歷史上一則故事。 不過這種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我們這個歷史很有趣的,因為都是一般儒家的人物所寫,有關於奇特一點的事情,都去掉不記。所以讀中國的歷史,光看正面不容易全部了解,要看反面才行。因此我常叫人家看歷朝名臣的奏議等等,看反對的意見,才可以了解當時真實的情形。 才德雙全 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再講莊子所提出來的全德與全才。一個能夠成道的人,能夠昇華的人,或者要在這個世界做一番大事業的人,必須要具備兩個東西,就是全才與全德。全才已經很難了,再加上全德就更難;有才無德也不行,有德無才也不可以。有德無才可以修道,但不能入世;有才無德入世很危險,不但危險了自己,也危險了世界,所以要才德兩全才能入世。上面借用孔子的話,所以說一個人“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 “使日夜無郤”,“無郤”不是退卻的意思,而是晝夜心裡沒有雜念。拿佛家的話說,沒有煩惱。所以,前面我們講到佛學的道理,說到一個人的修養,所謂大阿羅漢境界,“身輕如葉,晝夜常明”,就是沒有睡眠了。心中也沒有煩惱,也沒有夢,到這個境界,“而與物為春”,同萬物相往來,是神仙的境界,身心永遠是春天,永遠年輕,永遠愉悅的。 “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這個接是接天地之靈氣,換句話說,是天人相交;宇宙的生命,互相交接在一起。“而生時於心者也”,隨時生生不已,心境永遠是春天一樣,永遠常春。元朝開始以前,成吉思汗曾為長春真人丘處機,修造一座長春宮,道理就是這個地方來的。事事長春,沒有衰落,沒有煩惱,“是之謂才全。”換句話說,這樣才全的人,才能達到道德的充實。 何謂德不形? 魯哀公又問怎樣叫“德不形”呢?一個人內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來,這個非常重要。有道德之上,如果外貌也擺出一個道德的形態,那就是有限的道德了。可以叫他有限公司。道德真充沛的人,外表很平凡,就像文學裡講的,“學問深時意氣平”。一個人學問成就深沉了,他的意氣也沒有了。這句話看起來很平常,實際上很重要的。我們曉得古今中外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爭論與心理上的戰鬥,比什麼都厲害。普通人活著都在爭,是貪心所起的爭,是爭利害。知識分子的爭,比普通人所爭更可怕,是所謂思想之爭,更超過於利害之爭。 所以真做到學問深時意氣平,就是無諍,那就是聖人境界了,叫做得道的人。平常看這麼一句話,“學問深時意氣平”,好像很容易,做起來是非常困難,因為意氣很難平和。知識分子能否夠得上這個標準,全看他的意氣能不能平。至於莊子現在所講的“德不形”,是有道德而不形之於外,那比意氣平的境界還要高。哀公問,怎麼樣才叫做德不形呢?有個道理。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盪也。 科學上、物理上,常用“水平”這兩個字;水平這一句話,首先出現在《莊子》。“平者,水停之盛也”,他說這個水真正平了,就不流了,所以叫做水平。水有一點點傾斜就會流動。“其可以為法也”,所以打坐修道達到此心定下來,不一定盤腿,而是這個心像止水一樣,不流動了。什麼叫做定?什麼叫做道的境界?古人形容只有四個字,“止水澄波”。像水一樣停止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樣平靜。在台灣這裡,我沒有出去走過,沒有看見,像我們江浙一帶,水綠山青,古人的詩,“為愛名山入剡中”,就是形容這一帶的山水。這種一清到底的水,就叫做澄波。有時候看到水不流,是碧綠的青顏色,但不是死水喔!死水的綠看不到底,那是有毒的。活的水發青綠色,同樹一樣,那非常好看。看了這一種水,心境自然會清涼了。 所以說,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人能做到,“日夜無郤”,日夜都是在這種境界上,就是道德的修養。莊子很明顯地告訴你方法,此心如水,不流了,雜念妄想都沒有了;喜怒哀樂的水不流了,但又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見了喜怒哀樂,但是它止水澄波,不流。 佛經上告訴我們靜坐的方法,開始像一杯水一樣,這一杯水是渾濁的,慢慢自己感覺到了,不靜坐還好,一靜坐以後,思想雜念反而特別多。有人問佛,佛說這是當然,一杯水擺在那裡,看不到泥渣,等到慢慢澄清的時候,就看到灰塵泥渣;慢慢澄清久了,灰塵泥渣都澄到底了,然後倒掉這些泥渣,水完全變清了。那是釋迦牟尼佛在印度講的,莊子的時間當然比他後一點,但那時中印文化還沒有交流。莊子講出這個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要人們效法水平,止水澄波,心境慢慢地修養,道德就充實了。他這個說法,與釋迦牟尼所說卻是相同的。 “內保之而外不盪也。”內在的心境,永遠保持這個境界,而不受外界的影響。外面的境界不管如何,罵你也好,恭維你也好, 乃至看到得意失意也好,此心水平不流。如果說,打坐時或者做得到,做事的時候就做不到了,那不算數。要能夠入世,要能夠做事,喜怒哀樂都有,而自己那個心境的修養,等於一杯清水擺在那裡,沒有動過。所以有這種修養,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從外形上是沒有辦法了解的。玄奘法師有八個字說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道德的修養,到達這個“成和”的境界,就是《中庸》所講的“中和”的狀態;換句話說,這才真正成就了和平,心境的平和。修不是修道的修,而是這條修長的路,這個希望和前途;這個才叫做內德修養。所以,內在有這種道德的修養,“物不能離”,不管外界萬物如何擾亂你,你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凝定、祥和的境界。孔子講到這裡,回答了魯哀公有關哀駘它的問題,告訴他,哀駘它是有道之士,說明了什麼叫才全!什麼叫德全!換句話說,在《莊子》的文章裡,孔子在對魯哀公說法。 用師則王 用友則霸 用徒則亡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 “閔子”,他是不是二十四孝裡那個閔子騫?不知道,我們姑且把他當成是他了。有一天,魯哀公遇到孔子的學生閔子騫,就對他說:“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中國古代的皇帝或最高領袖,都是面南而坐;其次坐西面東,那是師道的位子。在國民革命推翻清王朝以前,誰的房子都不敢向正南,只有衙門、神廟,才可以向南。這一種幾千年的民族文化,是根據《易經》所講,南北極磁場的道理而來。等於埃及修金字塔一樣。魯哀公是個職業皇帝,他說,我當國王的時候“執民之紀而憂其死”,想有一個好的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憂國、憂民、憂天下,我做國王是這個心思。“吾自以為至通矣”,我自以為自己是個好國王。 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我現在聽了你老師孔子這一番話,才曉得還不止這樣,而是要懂得人生的價值。“聞至人之言”,得道的人為至人;莊子創造的這個名稱至人、真人,影響了道家與道教。所以成了道的神仙,稱為真人等;像呂純陽真人、丘長春真人等。至人也就是真人,得道的人。不過,我們看到這個名稱,可以想到,我們這些都不是真人,而是假人。魯哀公說他聽了至人的話,自己南面而王,憂心天下,只是一個空洞的理想,“恐吾無其實”。雖然也有憂國憂民等心思,但也只是“輕用吾身,而亡吾國”。最怕不愛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對社會國家沒有貢獻。如果這樣下去,對國家並不好。魯哀公因孔子一番話而懂得深一層的道理,知道得道的人不在於外形。這一段故事魯哀公自己做了結論,就是得道的人,不在於外形的威德莊嚴;所謂真正的莊嚴,是在於內心的充實。 魯哀公的結論,“吾與孔丘,非君臣也”,他與孔子,不是國王與臣下,而是“德友而已矣”。可以說是道友,道德的朋友。魯哀公畢竟還是魯哀公,莊子這一段話,也記得很真實。不過,研究孔子很難,只讀四書五經,沒有辦法了解孔子。有幾本書,我們需要看的,一本是《孔子家語》,那是在四書五經以外,所捜羅孔子的資料;還有一本是清代以來的著作《孔子集語》,記述孔子的這些話。看了這兩本書以後,研究孔子才會有所了解。莊子記錄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孔子當時真有過的事呢?考據上很難了,但是,對於了解孔子,是有所幫助的。 其次我們看到,莊子提到孔子時,很多地方是難堪的、挖苦的、幽默的。但是你仔細看完了,他很多地方是絕對捧孔子,這裡也在捧孔子。另有一個問題,剛才我們提到魯哀公的話,說他與孔氏“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所以說,魯哀公是個小諸侯,不能成其大者,是有原因的。中國歷史文化的一個名言:“用師則王,用友則霸,用徒則亡。”這是中國歷史的天經地義。用徒弟的下場不好,這是所謂唱京戲“末將聽令”一類的臣下,大家都是唯命是從。魯哀公到底有沒有大帝王的器度呢?最後說是跟孔子德友而已,他沒有說我師是孔子啊! 所以歷史上用師則王,譬如湯用伊尹,周文王、武王用薑太公,這都是用師;漢高祖用張良,劉備用諸葛亮,這些是用友,朋友同僚之類,夠不上以師道用之。總之,秦漢以後,沒有用師道的,都是用友而已。剛才提到唐玄宗以下子孫四代對李泌,仍是用友而已,並不是用師,這是我們順便提到的。現在莊子另外再提出來兩個人,這一篇的每個故事都講得很妙,每一個都是不像人樣的人。 內在與外在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支離”,都是外號。闉跂這個人非常矮,個子很小,長得不像人樣,兩個腳踮起來走,腳跟不落地的,用足趾頭走路。支離這個人身體奇怪,胸口不像胸口,腰幹不像腰幹,反正也是個怪樣子,而且嘴巴無唇。但是衛靈公見到這個人非常喜歡,再看普通正常的人,覺得沒有一個可愛的。“衛靈公說之”,“說”就是悅。“而視全人”,看一般長得正常的全人,“其脰肩肩”,反而不像人了,就是這麼一個面孔,一個脖子這麼長,好難看!還是那個人好。 “甕大癭”,也是外號,他的脖子甲狀腺很腫,好像一個水缸,肚子也很大,像一個有病的人。他去見齊桓公,齊桓公很高興,認為他這個人才漂亮,很喜歡他。“而視全人”,而看一般正常的人,“其脰肩肩”,好難看,怎麼人有個肩膀,有個脖子!越看越難看。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莊子是正面講,一個人,有道德不一定在外形!外形是看不出來的;所以“德有所長”,道德有所長的時候,欣賞他的道德學問“而形有所忘”,忘記了他外形好不好看。“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可是一般人,都像佛學所說的名詞“顛倒”;人的思想觀念,往往很顛倒的。人們認為是真理,是正確的,不一定是真理;我們認為是錯誤的,不一定是錯誤,也許是正面的。世界上的真理在哪裡啊?很難講。哲學家、科學家、宗教家,三家都在找這個真理,到現在還沒有確定下來。佛家認為,一般人的觀念都在顛倒;所以一般人,“不忘其所忘”,應該忘掉的事沒有忘掉;“而忘其所不忘”,不應該忘掉的事情呢,偏偏忘掉,“此謂誠忘”。一般人都認為自己是意志清明,實際上莊子說,這是大糊塗。 不要忘記了郭像對《莊子》的註解,這一頁裡的小字,註解得非常好。我們曉得,尤其研究佛學的人都知道,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所著的一本《肇論》,其中好幾篇文章,都影響了中國哲學思想;研究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離不開《肇論》。僧肇這個出家和尚,年紀三十一歲就死了〈公元三八四---四一四年),他太聰明,文章也太好了。我們都認為,《肇論》的文章學《莊子》,文字之美啊,是很難超越的。實際上呢,僧肇的文章真正是學郭象,不是學莊子的。至於郭象嘛,倒是學莊子。歷史上幾個才氣縱橫的人,蘇東坡,乃至清朝的金聖嘆,都是學莊子與郭象的文章。郭象的文章,不但文字美,哲學思想也高。下面引用郭象的註解: 偏情一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下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 “偏情一往”,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見,形成了主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雖然別人都覺得那個人很醜,他覺得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對這個人感情偏見一來,或者意見不合,就是長得再漂亮,也愈看愈討厭;大概男女之間、夫婦之間、朋友之間,都有這個經驗。中國人有一句俗語,“牌打一張,色中一點”,漂不漂亮並沒有一定的標準。當兩人感情好的時候,愈看愈漂亮,罵他侮辱他,他還覺得對他好呢!等到感情有了偏見,你對他好死了,他還認為你想害他。就是這個道理。 “生則愛之,死則棄之”,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很可愛,生病或者死的時候,就被拋棄了。“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道德是世人不會忘記的,譬如經常聽到說,某人很有道德的,這個人很好,是世所不忘也。人人都認為道德好,但是人真愛好道德嗎?道德是個什麼東西?沒有看到過,都被外形所騙。所以“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我們也都知道外形是假的,雖然個個知道,但是個個都會被外在的現象所騙。 所以說,一個人的真正修養,是忘了外在一切現象,但能透過現象而看到後面那個真的東西。可是一般人,雖然都知道這個道理,卻做不到,“故夫忘形者非忘也”。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因為一般人都被現象騙了,真正的道德,雖然重要,反而是丟了,所以這個是“乃誠忘也”。郭象的註解,我怕大家忽略裡頭的許多好東西,雖然只有一兩句,你透徹把它了解了以後,對於人生,做人處事,應用無窮,所以特別提出來,請大家注意。現在再回來研究《莊子》本文。 發揮四種觀念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這是發揮老子的觀念了。當然莊子不一定發揮老子的觀念,可是他和老子的思想是連續的;所以中國文化提到道家,都是老莊並稱。“故聖人有所遊”,聖人境界,得道的人,自己有他用心的地方,就是逍遙而遊,自在而解脫。 “知為孽”,知識本來好的,知識愈高,造孽愈多。“孽”是罪孽的孽,不是佛家那個“業”。佛家的業是事業的業,包括善、惡,以及非善非惡的無記,共三種業。莊子這裡這個孽,就是壞業,是佛家所說的惡業。所以知識愈多,有時候,反而變成在造惡業。 “約為膠”,“約”就是約束,就是許多道德的規範,觀念上的戒條。越保守的人越有自己的範圍,結果變成固執,變成黏膠一樣,自己不得解脫,被它膠住了,就是佛家所講的執著。“德為接”,道德本來是件好事情,可是,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待人接物裝起一副道德的樣子,所以道德仁義變成可利用的工具了。“工為商”,這不一定是做工的工,是工於思想,工於技能,腦子特別好,造出來的東西叫做工。好的東西造出來以後,誰都要買,就變成商業行為,莊子從正反兩面都講了。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聖人不謀”,真正得道的人,用不著對人家打主意,不需要用謀略。“惡用知”,不需要用知識,知識本身並不壞,可是它會使人顛倒,把它用在壞的一面,就變成謀略去害人。其實謀略也不是壞,只是變成了陰謀,就會偷偷地害人了,是私底下害人;所以,聖人不用權謀,因此也不需要智慧。 “不斲”是不雕琢,就是不裝模作樣,人生直道而走,該如何處便如何,不會故意把自己打扮偽裝一番。“惡用膠”,所以自己用不著有個界限。“無喪,惡用德”,聖人處世,無所謂得失,不會說樣樣東西都屬於我,“無喪”,就是沒有失,沒有感覺失去了什麼。說錢,你要用就拿去吧!不會覺得是損失,或者不高興,所以沒有喪的觀念。另有一個道德的名詞,理論上叫做布施,認為布施有功德,這些都是人自己造出來的。直道而用之,無所謂什麼布施啊,供養啊,所以是“惡用德”。 “不貨,惡用商”,他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貨。這個貨代表一切物質,人都是好物質的,被物質所困擾。讀古代的歷史,某某帝王“好貨”,就是說,他喜歡東西,看到這個茶杯好,最好屬於我;看到戒指漂亮,就想要;所有好的東西都想要,就是好貨。聖人境界,不好貨,不好東西。 好貨啊,那很厲害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好貨,看到好東西就要。譬如對面國際學舍,這兩天,什麼出口成衣呀,外銷賣不掉的,又便宜又好看,有這個便宜機會可得,一定去好貨。所以人生好貨是免不掉的,都會被外面的東西所引誘。但是聖人不好貨,何必要商呢?所以不需要做生意。 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所以這四種,不需要謀略,不需要智慧,不需要自己弄個範圍,不需要想辦法把人家口袋裡的錢弄到自己口袋來。“四者,天鬻也。”“鬻”就是養的意思,是天生天養,上天生一個人,總有機會讓人活下去,除非人自己搗亂。“天鬻也者,天食也。”靠天吃飯,如果順其自然的話,正常的生命會自然活下去。“既受食於天”,天地生人,除了自己跟自己搗亂以外,正規的平常生活,每一個人都會活得很好;“又惡用人!”不須別人的幫忙,更不須妨礙別人,才使自己能生活下去。 我們人活在天地之間,沒有不妨礙別人的,一定會妨礙了別人,才活得下去。就像夫婦父子,兄弟姊妹之間,都是互相妨礙!你把飯做好,我下班回來要吃飯;一定要妨礙了他人,自己才吃得到飯。人都不能自立,如果能夠自立,就不會妨礙別人,這是天徳,也就是莊子的觀念。 情與無情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這是莊子對歷史文化人類社會的批判。他說一般人“有人之形”,雖然形體是個人,“無人之情。”但沒有真正的情感。所以莊子的觀念,認為我們這些人是假人,不是真人;只有得道的人才是真人、至人。但是,至人活在世界上,“有人之形,故群於人”,因為他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大家形體都是人,所以聚集形成人群。既然大家都是同類,所以有人群形成,人群就是社會,大家就要懂得群體相處之道。 西方文化的社會學,幾十年前嚴復翻譯為群學,“群”字就是這個地方來的。商務印書館有一本嚴復翻譯的《群學肄言》,大概還買得到吧!照中國舊文化嚴格來說,嚴復的翻譯觀念並沒有錯。“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也由於沒有什麼情緒感情,所以不會惹是非上身。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 他說,我們一般人不懂人生的價值,所以本身的是非弄不清楚;就是佛家說的一切眾生,皆為顛倒眾生。所以莊子看人類,太眇小了。莊子的話翻成白話,就是渺小的人啊,你太渺小了,姑且叫做人吧!莊子自己也是人,他連自己也否定了。 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謷”是高大的意思,真正要做一個人,要想做一個偉大的人,先要了解人生的價值,有了偉大的人生價值觀,才可能成為一個偉人的人。“獨成其天!”更要有獨立不移的精神,成什麼天呢?這個天是道家的觀念,就是自然,也就是佛家說的如來、真如。上面都是古里古怪的,找一些怪人來形容這個道理,下面加一點人話了。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講到情與無情這個道理,惠子是名家,專門講邏輯的,他跟莊子也是好朋友。惠子對莊子說:“人故無情乎?”照你這樣講,人要無情才叫做人嗎?莊子說:對呀!惠子說,一個人,如果沒有感情,怎麼叫做人呢?這個情,我們一般人當做感情看啦!莊子說,“道與之貌”,生命的本來“天與之形”,那個本體給了我們人的相貌,上天給我們人的形狀,“惡得不謂之人?”怎麼不叫人呢!這一段,是莊子答复的話。再看郭象的註解,很值得一讀了。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以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已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製之哉!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這都是哲學思想,邏輯論辯,所以莊子、郭象、僧肇三個人,不但文章好,文學境界也高。我們現在買一本邏輯的書,不管翻譯的也好,中國人寫的也好,常常看不下去;科學的書更看不下去,原因是什麼?文學的境界不高。如果科學的書,講邏輯哲學的書,有這樣高的文學修養,我們國民的文化就提高了。由此可知文學之重要。莊子他們也是講哲學,講邏輯啊!可是你會被它文章的美迷住了,被文學的境界迷住了;其實裡頭講的,都是邏輯與哲學。 什麼是情 什麼是性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人生下來有生命的時候,不是因為情而生的呀!這句話提出來,什麼叫做情?這是一問題。如果我們現在論辯,說男女有感情而結合才有人的話,為什麼說非情之所生呢?“生之所知”,我們生來的時候,那一點靈知之性,那一點能知道的這個“能”,“豈情之所知哉!”哪裡是情所能夠知道的啊! 《禮記》中,始終把人分成兩部分來研究,就是性與情兩部分。性是人性的性,本性,靈知之性。我們人有思想,有知覺,這個不是感情的作用,這叫做性;而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是情。能知一切的靈知之性本身,並沒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所以這兩個要分開。現在郭像說的這個“性”,是“人之生”,所以說,“豈情之所知哉!”與情沒有關係。 “故有情於為”,所以他說,一個人有情,被喜怒哀樂,悲歡愛惡的感情所困擾,就是我們現在講愛,我愛你你愛我,愛得要死那個愛。這個愛就是情。“故有情於為”,這是有為的作用,心裡有所為。“離曠而弗能也”,一個人被感情所困,心的那個光明偉大作用,困住在一小點上;雖然想要把它解開擴大,心境想要如何偉大,思想上要如何偉大,要空,要超出三界,都不可能!做不到的。“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如果我們修養到心境離開感情的困擾,心中不被喜怒哀樂愛惡欲,某一小點所困住,而非常曠達而逍遙,那時智慧就開了,這才真叫做大聰明。 “有情以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普通的人,只要被感情所困擾,心中有了喜怒哀樂偏見的感情,要想修行達到聖賢的境界,那是永遠做不到了,就是“以為賢聖而弗能也”。那麼所謂得道的聖賢,就根本是個無情的人囉!要做到無情才能成聖賢囉! “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因此,我們可以了解,真正的聖賢是很難做到的。聖賢之所謂無情,是沒有欲界的這些情,沒有世俗的小情;聖賢有的是大情,是大慈大悲聖賢的情;所以說“豈直聖賢絕遠,而離曠難慕”,心境的開闊曠達,包羅天地萬象,就是聖賢的境界。他說“難慕哉!”你雖然心中很仰慕,但是修養卻很難到達這種境界。 “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所以說,世上的一般笨人,五官不全,腦筋不好的,乃至於一般雞鳴狗盜之徒,“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他們雖然想修道,因為自己心理不正常,加上情感的困擾,心裡愈來愈狹小。伹是,對於修道做神仙,超出三界,他們的興趣也大得很,也想學喔!總而言之,世間的感情也要,也要成道成聖成佛,這就是第六世達賴倉洋嘉措的詩所寫的:“世間那得雙全法,不負如米不負卿。”什麼都想要,怎麼辦得到啊! “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他說,他們也不考慮考慮,修道要想超越,變成一個超人,要遠近分開才行;也就是要遠離私人情感的作用,親近解脫清淨智慧高遠的境界。因為遠近親疏分不開,所以個人的私心,一點都沒有除掉;雖然仰慕孔子、顏問的修養,“終莫之得也”。也永遠不可能達到的。 “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由這個道理看來,真正的修養,“反取諸身”,要自己求之於自身,要去實驗;“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光靠眼睛耳朵去找真理,是不會成功的。我們看書是靠眼睛,聽課靠耳朵喔!光靠學來的這一點,靠耳目而來的一點點,是絕對不夠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這是講學理。 換句話說,你們年輕的,將來出去做事,乃至當校長,或者當什麼長,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反正官位總是拿這兩個來代表,不是員的,就是長的;至少家長你總會當到的。不管你當家長也好,當國家的大家長也好,當一個什麼小主管也好,千萬記住,“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不要隨便看到某一點,聽到某一點,就判斷一切事,那是靠不住的。自己的耳目都不可靠,何況下面各種人的報告呢! 所以當一個主管,如果親信的人告訴你,老張不對,老李不對,那不一定!千萬要記住,這就是聖人做領袖的道理。“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你不要相信自己的手與腳喔!你如果相信自己左右的人,乃至於相信自己手與腳,手足有時候都會錯的。有時候自己拿杯子都會打破,所以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樣,尤其做一個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領袖。你認為某人是我的耳目,那並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所以,當了皇帝,才自稱寡人。只有自己的頭腦,只有自己一個人,能真正地判斷;任何人的是非報告.都有問題,都摻了感情的水,連那個酒都變成水了,所以你喝下去,都存問題,變成毒藥了。這就是道家與儒家不同,看東西,看世間的事務,道家就透徹得很。 “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製之哉!”所以他舉了一個例子,什麼叫做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夠修養到嬰兒的狀態,一百天以內嬰兒,勉勉強強說一歲以內,頭頂囟門還在跳,還不會講話才算嬰兒。嬰兒長大一點,有了一點意識就不算了。“不以目求乳”,嬰兒剛生下來,他不用眼睛看媽媽的奶,用眼睛看是後天的作用,嬰兒是用人性天生那個靈感,曉得媽媽的奶在那裡,就會偏過來吃奶,這就是靈府。“不以耳向明”,嬰兒不需耳朵看東西;“不以足操物”,用不著腳當手用拿東西;“不以手求行”,不用拿手來當腳用;換句話說,嬰兒他全身都是功能。 所以一個人,修養到心中沒有雜念,沒有妄念;情是妄情,佛家叫做妄想,意識沒有這些後天加上的思想,究全恢復到嬰兒清淨無為的狀態,這時生命的功能整個發出來了。《楞嚴經》講六根都可以互用,那麼鼻子可以當眼睛看,耳朵可以當眼睛用了,全身各種各樣都是功能,這個就叫做神通。神通也就是神,生命的精氣神,恢復到原始完全的狀態,就是神通。 這一段文章,都是郭象的註解,這是千古的名註喔!對於莊子的道理,發揮得最好,別家都不如他。歷代道家各家註解《莊子》的不少,始終以郭象的註解佔第一,確實是有他的道理。現在恢復《莊子》的原文,莊子跟惠子的談論。 有情 感情 妄情 無情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 惠子說,既然是人,怎麼會無情!莊子就罵惠子說,所謂情,不是說人無知;知是知,情是情,那是兩回事。前面提到嬰兒吃奶,天生能夠知覺的即是性,那是知;情是後天加上的意識,是第六意識所形成的,佛學的名稱叫做染污,就是現在人說的污染;情就是後天加上去的污染。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學問,都是後天的污染。現在的人說得很妙,把佛學名詞倒轉來用,就變成最新的名詞了。後天的染污越多,我們生命的天性就越少。現在莊子對惠子說:你不懂,我講無情的這個情,不只代表了普通的感情,也包括了後天的妄情,一切後天加上的觀念思想,都是妄情。 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我所謂人要做到“無情者”,不是無知啊!他告訴惠子,你搞邏輯,完全把我的名詞弄錯了。我之所以講,人須修養到無情,是不要偏見,不要後天加上的好惡,以免傷害到自己的本身。後天的好惡、情感、妄情加上去,是最傷害生命本身的。人要怎麼樣用知用情呢?“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就是很自然地活下去。我們人天生眼睛會看,耳朵會聽,手會抓東西,腳會走路,一切都天生自然的,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識和後天的觀念;那就是佛學所講的,沒有分別心。換句話說,就是佛經上經常講的,不增不減,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惠子聽了以後說: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人總想給自己加一點,就是“益生”,今天辦事多了,趕緊回去,把多種維生素吃一點,不然恐怕受不了。要不然這兩天不對了,吃補吧!多燉一點什麼當歸雞呀,麻油雞呀,要進補。其實,越補越糟糕,會把人補死了的,所以也不可益生。惠子聽了莊子反對的說詞,生命同身體一樣“不益生”,要不加妄情,不加意見,不增不減,順其自然,就可以長壽。惠子一聽,那活著的身體“不益生”怎麼行!我們對身體要補充的啊!不加上東西,不多吃維生素,“何以有其身?”這個身體常常用,不補充是會壞的。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 莊子說,你不懂!我說生命活著要順其自然不增不減,是指心裡沒有妄念,沒有妄想,清清明明,這樣活下去才是神仙之道,可以長壽。要懂得上天給我們的道,這個道,就是我們的性,本性,自性。上天給了我們生命、形體,這已經很好了,人就要活得很自然,要一天到晚頭腦清清楚楚,和藹地活下去,不要加上後天的人情世故。因為一加上後,就有喜怒哀樂,和後天的愛惡慾望,而“內傷其身”,這個身體就受傷害而有病,所以活不長。 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莊子罵惠子,也就是罵一般人,“今子外乎子之神”,你呀!把自己的神用到身體外面去,沒有內養其神。“勞乎子之精”,這個精,不是精蟲卵臟的精,是身體的精神。一天忙到晚,把這個精都外用了,就是把你生命的電能,都向外放射完了。所以像你又愛彈琴,像孫老師一樣,彈古琴專家;“倚樹而吟”,倚靠在樹上吟詩;“據槁梧而瞑”。總之作好詩好文就用思想。那個七弦琴在手裡,聽到那個聲音,精神都到了琴弦上去了,自己也忘了自己,你這不是跟自己生命過不去嗎? 惠子當然不光彈琴作詩,那還好,那個傷害還沒有太厲害:傷害最厲害的是用腦筋、搞思想、搞邏輯、搞哲學。“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結果明明人生是很自然的,活著就活著,學邏輯的人偏偏要問,什麼叫做活著?你給活著下個定義!等你定義下完以後,因為活著要吃飯,又問怎麼樣叫吃飯?有人也可以吃麵呀!並且飯也可以變成米粉!面也可以變成麵包啊!學邏輯的人,搞思想的人,一路追到底,你不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嗎?故意說什麼堅石非石,白馬非馬,拿邏輯來研究;你去邏吧!慢慢邏到底,一定把你邏死了為止。 《德充符》這一篇,莊子用自己跟惠子的辯論,作一個結論。本篇開始就是講一個外形殘廢、內心有道的人的故事,對不對?中間描述的都是殘廢的人,他主要帶領我們,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內在道德的修養:擴大一點講,不要被外面的境界,現實的環境困住,要修養到自己精神的昇華。最後告訴我們,千萬要精神昇華到不製造麻煩的程度。像惠子一樣,自己認為學問好,知識高;學問愈好,知識愈高,煩惱愈多,痛苦愈深。換句話說,跟自己生命過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所以那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達到道的境界,就是順其自然,心境很和平,滋養內在的精神,這個生命道德自然充沛了;身體的內在也充沛了。 現在《莊子》的內七篇,《德充符》是第五個階段;由《逍遙遊》開始,一路下來到《齊物論》,到《養生主》、《人間世》,一直到了《德充符》,就是道德的充沛。這七篇都是一步一步連著的工夫!道德內養充沛了以後,第六篇《大宗師》,這才可以稱為大師了。現在世界上大師太多了,都是要別人叫他大師的!什麼叫大師?大宗師的名稱是從《莊子》來的,內外修養到了,內在道德修養充沛了以後,才是大宗師。大宗師成功了以後,才是師道的成就,就是佛家所講的天人師,然後可以《應帝王》,才可以入世;入世而出世,可以為王者師,所以這七篇是連起來的。 第六篇大宗師 《大宗師》這一篇,可以說分成兩部分。上半部分是講,人由出世的修養而超凡入聖,完全解脫,等於是《莊子》前三篇的總論。一個人能夠做到了了生死,然後才可以入世做人做事。再加上《人間世》與《德充符》的引申、解釋、結論,這樣才算完成了一個人,人生的價值也就是這樣。這樣一個人,才夠得上稱為一個大宗師。 《大宗師》下半部分,等於儒家所講有成就的君子,包括《禮記》所講的儒行,說明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如何做一個人。一般認為《莊子》是道家的思想,表面上看起來跟儒家兩樣,實際上原則是相同的;尤其這一篇,主要是講對生命的認識。這個命在哲學的理論是天命,在實際修證,就是認清楚生命的來源。如果研究命是什麼,等於佛學裡頭所講的業,這個業,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叫做業力或業氣。我們先了解了這篇的大綱,然後再來研究本文,比較容易透徹。 天命與自然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莊子首先提出來,對於自己生命的把握;人的生命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並不是說會那麼短命的。人為什麼短命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幾乎相同,認為都是自己糟蹋的,自己活該,是自求快死的。我們先了解“知天之所為”,這是屬於形而上的,關於這個天,往往包括好幾種意義;有自然的天,就是我們仰頭看到的天體,科學性的天;有宗教的天,有時候代表上帝,代表宇宙有個主宰;還有形而上的道體,也可以叫它天,叫它佛,叫它真如等等。儒道兩家用天字做代號,代表形而上超越宇宙萬有生命以外,另外的那個東西。“天之所為”,“所為”是個現象,天的作用;“天之所為”,不是天之“能為”,“能為”是天的體性。“能”跟“所”要分開。 要了解“知天之所為”這一句話,先要參考上古道家的《陰符經》,其中所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這幾句話把宇宙萬有,以及生命的道理都講完了。實際上《易經》及道家所講的修養法則,都是效法於天道,是宇宙自然的法則。道家認為,我們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則是一樣的,所以如果能夠知天之所為,然後“知人之所為”,了解人為的各種人事道理;包括了我們生理的變化,精神、思想的變化等等。一個人的修養學問到了這個地步,“至矣!”到了家了。所以莊子所提的這兩句話,也是同《陰符經》的說法一樣。現在再看郭象的註解: 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 “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中國道家老子所講的自然,不是印度哲學的自然,也不是西方哲學的自然。西方學問裡所謂自然,是指物理世界的,是有質有像的,就像我們講的自然科學一樣。另一個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個自然也不是物理世界的自然,而是說生命的自然,不要去追究,隨便它,像行雲流水一樣,一切是聽其自然。印度這個哲學思想的自然教派,變成一個有主宰、有生命的這麼一個理念世界的自然了。再看中國道家所講的自然,也可以說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哲學的自然,它的代號就是道,也就是孔子在《易經》上所引申的形而上道,這個本體的力量。 所以我們看中國道家所講的自然,同西方和印度哲學的觀念,是不同的,千萬要區分開來,不能混為一談。我們後代翻譯的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自然科學,這只是藉用了古代自然這個名詞,大家往往本末倒置,就把古書上的自然當作自然科學的自然。所以郭象的註解說,“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到達這個境界就是得道了。得道的人呢!“則內放其身”,沒有身體的障礙,也沒有身體的觀念;“而外冥於物”,而外面呢!跟物理世界達到心物一元,兩個混合為一了。 “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人跟物質世界的物,跟樹木花草,行雲流水一切混合為一了,不分彼此。“任之而無不至也”,放任其自然,一點都不用後天的心思;這樣的話,這個道的修養就到了。所以這一段郭象的註解,是很重要的,他的意見也蠻對的。 “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這一句,郭象的註解說: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夫為為者”,上面這個“為”是動詞,下面這個“為”是名詞。有一種說法,認為宇宙間有一個主宰,叫做上帝、玉皇大帝,或者佛,給了一個代號;但是道家並沒有這些!中國文化從《易經》開始,宗教外衣早已經脫掉了,反而是後人把它穿上。中國文化是最科學化的,沒有穿宗教外衣,也不加哲學的粉刷,赤裸裸地直接表達有一個東西。“夫為”是能為的,意思是說能為宇宙萬有主宰的“為者”,它所起的作用。“夫為為者,不能為”,宇宙萬有生命的根源,是無為的,什麼都做如不做。 比方來說,我們現在看到物理世界自然的虛空,是什麼作用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做;空間有什麼用呢?但是宇宙萬物離開空間,就沒得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既然沒有主宰,那宇宙萬有一切的生命,怎么生出來呢?是自生自滅,“而為自為耳”,它自己本身構成一個生命的法則。“而為”,是“所”為的為,不是“能”為的為,這就是能所的問題了。 知與不知的問題 “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最高的智慧,到達了知而無所不知,我們人類的智慧高,是了不起,但是最後還是空的;因為空,故名為無知。所謂“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那麼我們人的思想,可知一切的作用,這個知不是什麼上帝做主,不是佛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而是我們自己生命中本有的功能。“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因為我們人這個本性,也就是我們生命的功能,具備了無窮無盡的智慧寶庫;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一個知和不知的東西,不像我們現在自己認為有個知的東西;因為它是知而不知的,而無所不知;所以真正的智慧最高處,一無所有。道家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為、無為”的道理,由此發揮成最高政治哲學,帝王領導學。所以一個在上位的人,不一定太精明,不一定太有為;即使很精明很有為,也要做到無所為的樣子。因為他無所為,才可以使其他的人能夠發揮長處,這一套就是道家的思想。 “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這個道理都一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因為一切萬有的所作所為,它本身是出於道體的;換言之,生命最高的功能,是從無為而來。 “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所以得道的人,沒得知,無知。一切的感情、感覺、知識、思想,都丟棄不要了,空掉了,“遺知”就是拋棄了。那麼最高的智慧那個無所不知,也無所“不為而為”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把身心都忘了,空了。“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所以這個得了道的最高智慧,是絕對的,不是相對的;那麼一切的名相,叫做無為也好,叫做道也好,這些都沾不上。 郭象註解的《大宗師》,文字又美,雖然翻來覆去,就是為呀知呀這幾個字,但是每一重的邏輯,都分析得很清楚,是科學化的邏輯思辨,又是文學化的表達。這是中國文學達到最高處的藝術,讀起來很舒服,有時候自己會笑的,知呀知呀,為呀為呀,搞些什麼名堂!但是大有道理在內的。 現在回到《莊子》的原文: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退一步來說,不是進一步,一個了解道的人,知道人活著,包括了生理和精神兩方面。如果我們了解人精神方面的法則,“知人之所為者”,就會知道疲勞一定要休息、要睡覺;睡足了一定要清醒。等於自然界的天地一樣,白天過完一定是黑夜,春天過了一定是秋天等等。“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換句話說,我們的知識學問,得來之後,有時是非常可笑的。有了知識學問用來蓋房子,發明機械,本意是想幫助人便利人,結果反而變成殺人的武器。換句話說,人類的知識學問,“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應該是迴轉來找自己所不知的;我們所不知的是生命的本源。 我們的思想、知識,是這個生命能知的第二層投影;而這個能夠思想、有知識、有學問的功用,有一個根本;如果知道了第一層這個根木,就叫做得道了。所以道,也是必須高度的智慧實證,實證的結果是什麼?是知而非知。有一個知存在,就非道也。 你想與天地同壽嗎 “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這個現有的生命,不會中途夭折死去,是智慧充沛的緣故。人活到六十歲或者一百歲,認為很長壽了,但在道家的觀念,那是短命;道家認為人人可以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休,天地人三者壽命一樣久長。結果人為什麼做不到呢?道家的資料,認為是我們自己糟蹋的。前面曾說過,一切的喜怒哀樂,情緒心理的變化,都會使壽命減少。這是中國道家特有的思想,不管準不准確,說是幻想也可以,理想也可以,但道家對生命的重視,是人類文化里所沒有的,這是道家特別的地方。 佛家有一個比較相同的說法,認為人的生命本有八萬四千歲,因為人類心壞,思想情緒太複雜,道德就壞了;每一百年減一歲,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來。將來我們人類,世間的知識最進步,但到末劫的時候,腦袋大,四肢手腳用不到,也變小了,手一按機械就可以了,十二歲就做了爸爸,活到一二十歲就死了。到了那個劫數里,草木都可以殺人,空氣也可以殺人,最後人類統統死光,地球也打一個翻身。那時,人類只剩下五百個算是好人做人種,然後慢慢大家倒回去生活,做好人,不亂來,科學文明也廢了,人還是靠勞力,規規矩矩做人。然後一百年再長一寸,加一歲,倒回原來活到八萬四千歲,這樣一個來回叫做一小劫。所以說人修行三大劫,我看我是等不及了,這太長了!這是佛學關於宇宙生命劫數的說法,同道家的說法非常接近。 剛才我們解釋《莊子》的原文,“而不中道夭者”,不半路短命而死,以道家的看法,彭祖雖然年高八百歲,也算是短命,所以《莊子》提到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們覺得是一萬多年,在逭家看起來,只是活了一年而已。下面看郭象的註解: 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強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盪也。故所知不以無崖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暗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五常分兩種,物理世界是金木火水土五行,人倫的五常是仁義禮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所以說人生五常必具。 “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區區”形容小,我們這個生命,雖然七八尺之軀,幾十斤肉而已,但不要看這個渺小的身體,“乃舉天地以奉之”,整個的天地,都來奉養這個生命;如果沒有空氣,沒有太陽,沒有水、青菜、牛肉、蘿蔔,就活不下去,宇宙萬物都要奉養人。 “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所以天地萬物的存在,每天都不可缺少任何一樣東西。“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所以宇宙萬物,少了一樣東西,這個生命就活不下去,尤其最重要的,日光、空氣、水,少一樣,或者多一點,生命就出問題,這個是講物理。“一理不至”這個理,是精神世界的,跟物質一樣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這個理包括哲學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那個法則,這是個代號;也就是知識所能夠了解的理。什麼叫做儒者呢?“一事之不知,儒者之恥。”一件事情不能透徹了解的,都夠不上稱為一個知識分子,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文化。所以說,一個讀書人,能通萬理,無所不知。“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修道的人要高度的智慧,無所不通;有一點不了解,這個生命就做不到長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他說我們生命裡這個所有,這個身體上面所有,“知或不知也”。朱文光有一篇小文章,是報導科學上的證明。整個宇宙的萬有,先不要講唯心,先講唯物的思想,這個宇宙是很渺小的一點,人的腦子之複雜,那麼多神經像電纜一樣,現在國外科學進步,頭腦及身體內部,都可以用機器照相顯現光色;凡是思想裡頭一動念,心裡一起變化,都可以表現出來。心肝脾肺腎有任何毛病,顏色馬上不對,將來科學再進步,診斷一個病人,只要從影像中看光色就行了。雖然中國古代中醫沒有那麼科學化,但原理早已經有了。 所以他說,道家的思想,人體以內的所有,“知或不知”,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天地宇宙間,我們的精神生命,“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那些功能,哪些有作用,哪些沒有,我們還不知道。這裡要注意,郭像在西晉時候所注的《莊子》,早提出來“理”字,理就是道體。到了宋朝的理學家,也用理字,他們一方面用了人家的東西,一方面拼命罵道家外道,佛家異端;結果罵了半天,原來是東家鄰居拿一點東西,西家鄰居又搬一點家具,自己開個店面,賣的東西都是那兩家偷來的,然後說自己的最對,他們兩家都不對,實在可憐!這就是理學家。 誰真了解生命 “故知之所知者寡”,他又告訴我們,我們自認為學問很好,其實,人類的學問,我們所了解的很少,所知道身心、生命及宇宙的一切,不過一點點而已。“而身之所有者眾”,但是我們身體上的功能,非常多非常富有。“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所以我們用各種方法,養生之道也好,醫藥也好,修道也好,我們做得到的,能達到最高效果目的的太少。宇宙間的真理,有很多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仍保存在秘密的狀態;不是天地間有意保存,而是我們自己知識達不到的。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因此啊,出人頭地,高高在上者,“莫能器之”,沒有辦法把宇宙間的真理,變成一個可用的東西,因為理不通嘛!這個同科學道理一樣,譬如說牛頓看到蘋果掉下來,就發現了地心吸力,科學又進步了一層。但是我們已經吃了那麼多的蘋果,也不曉得掉下來是有個道理的;這個道理本來存在於宇宙間,好在被他發現了。這些科學家都是傻子一樣,傻不愣登的,一下一個靈光來了,哎唷,這個里頭有個東西;像文學家一樣,突然冒出來的妙句。愛因斯坦發明相對論,也是一樣,瓦特發明蒸汽機也是傻裡傻氣,雞蛋煮成石頭,煮那麼久了也不知道;後來想到,這個東西這麼一燒,這個水可以變力量耶!但是宇宙間這個理,“上者莫能器之”,它原來就存在,只是自己智慧不夠沒有發現;如果能發現生命這個道理,就可以把生命永遠保存了。“而求其備焉”,我們想求其完備,做不到。這兩句話,後來也應用在政治的最高領導哲學,“上者莫能器之”,當領袖的自己什麼都不會,同漢高祖一樣,樣樣不會。漢高祖會什麼?喝喝酒,什麼都不懂,但他善於用別人的長處,“而求其備焉”,結果都變成他的成功了。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這也是人類行為學所涉及的。我們講西方的科學研究,新的名詞特別多,其實把舊的東西找出來,也就應用無窮了。人類行為的原則,“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辦一個工廠,所用的人,智慧才能,不必要一樣,如果都一樣,這個工廠就停擺了;如果大家一樣聰明的話,連螺絲釘都裝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人的智慧雖不一樣,有些作為可要一樣;人的思想聰明各人不同,但吃喝拉撒一定同,睡覺也一定同的。 “異則偽成矣。”人的所作所為必須要一樣,人類的生存也共同,可是人類忘記向這個共同目標而努力,外加自己心理及各種的慾望,以致社會上有作偽,有虛假,有勾心鬥角。“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社會上有了偽造的東西以後,生命的真就喪失了。可是你們要注意,道家的東西是很圓的喔!下面講的也是最高領導學,當領袖的道理,就是道德誠懇;有最高的誠懇,就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不要玩花樣玩手段,這一百年來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世界文化的交流發展,人人玩手段,玩聰明,一個高似一個。尤其我們老頭子看來,現在年輕人越來越詭,手段越來越高,比我們這些老頭子還老,老奸巨滑到了太上老這個程度。將來什麼人成功呢?一個笨人,一個不玩手段,對人做事非常誠懇的人;這是天地的法則。 所以“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社會上工商界有錢的大老闆,他們所用的人,很多都是領十萬塊錢薪水的博士,還要聽他指揮挨他罵。我說世界上的博士,都給“不是”用的呀!他什麼都不是,格老子有錢,要聽我的。你說他有什麼本事呢?他有個本事,就是誠懇吃苦耐勞,所以他有錢了嘛!你博士又怎麼樣!你博士碰到他“不是”,就比你高一級啊!世界上的大學校長,都去募錢才培養了很多博士出來,那些大學校長向哪裡募錢?向“不是”那裡募錢耶!才培養這些博士。世界就是這麼樣一個世界,妙不妙!由這裡就懂得了最高的誠懇,不作偽的道理。 “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們這些笨蛋一樣,又讀書又求知識,有一點不懂,就拼命去研究。“以困其百體”,結果身體搞衰弱了, 眼鏡戴一千度,頭髮也白了,背都彎起來,不是肝炎就是咳嗽!不過帽子戴上了,叫做博士,如此而已。“所好不過一枝”,你所知道的不過這麼一點,“而舉根俱弊”,你整個的身體六根,根部都爛了,不健康,這個有什麼用呢?所以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人類以很小的一點聰明知識,害了那個根本大智。 “若夫知之盛也”,真的智慧,最高的成就是什麼?“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強也!”真懂得生命的重點,不用這些後天有限的知識才幹,而是體任自然,不去強求。“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盪也。”人生了解的這一點知識,太有限了,如果不能了解宇宙,不能了解生命,有什麼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盪,雖然在人生世界作用之中,但不亂來;自己反而覺得很笨,因為自己生命的來源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無崖自困”,我們現有的學問,知識儘管好,仍屬有限,因為學問是無涯的,但不要以這個把自己困住;“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暗相與會”,用現有的知識去了解生命的根本,達到最高道的境界無知,把有為的知識,都融入無為的境界裡去;“暗相與會”,跟道的境界,自然冥合了,不分界限了,“而俱全矣!”這就是完全的境界。這也就是“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 郭象把《莊子》這幾句話,解釋得很好,他的註解像一篇論文,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功名作文章,四書五經之中,隨便抓出來這麼一句,考試官臨時出題,你的思想才能,就在文章裡表達了,這也是很妙的。就像這一篇文章,把科學、人生、政治一切的道理,幾句話的短文全部都發揮了。如果這些小字的註解溜過去不看,就不了解時代文化的演變。 所以兩晉南北朝的清談,不是偶然的,郭像在晉代,當時重視老莊的思想,而真正的歷史淵源,開創祖師是曹操父子。這是告訴青年同學,一百年來所寫的中國哲學史,都不大靠得住,都還有問題。現在再看《莊子》的原文: 知識學問非絕對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莊子》講知與不知的重要,這個綱領先要把握,就是說人類的知識不算學問,我們有個大學問,就是無所不知的那個道體,也就是我們生命的根源。自己活了一輩子,連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一個人,所以很可憐。莊子的觀念是,認識了自己生命的本源,才算是真人。譬如呂純陽,道家認為他得道了,所以叫呂真人;當然我們同學,將來如果得道了,就是李真人,張真人,某真人。 但是這個道要如何得呢?有兩個路線,一個是拋棄了自己的小聰明,而求那個真正無知之知的大道;另一個路線,把世間的學問知識參透到了極點,最後歸到“一無所知而無所不知”,也就得道了。這是講知的重要。那麼真知又是什麼呢?印度佛學叫做般若,《金剛經》全名就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中有個實相般若,就是道的智慧,不翻成智慧而用譯音,因為翻成智慧意義不完全。“實相般若”與“知而無知”,其實二者一樣,所以印度文化,與中國文化搭配,就完全融會了。 現在莊子講“雖然,有患”。但是,這個道理還有毛病。他提出理由,“夫知有所待而後當”,我們這個智慧,必須相對而知,看到黑的,比較起來,有一個東西叫做白;看到長的,就想到短的;知識都是對等,就是相對而了解的。唯識學把相對叫做比量,是比較而知。知識都是相對而求出的結論,是“有所待而後當”,然後才定一個恰當的名詞,做一個恰當的了解,這是普通的知識。“其所待者特未定也”,知識都是相對的,比較性的,沒有絕對的標準。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庸詎知”是莊子的口頭語,是當時的南方話,戰國的時候所謂楚人,不全是後世所講的湖南、湖北,而是當時的中原地帶,當時的土話“庸詎知”,等於“怎麼知道”的意思。“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我們所謂了解這個道,乃至這個天,不管是科學的,或者是形而上這個道體,怎麼知道這不是人為的解釋呢!譬如宗教家解釋,天上怎麼樣,上帝怎麼樣,那是人為的解釋。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跟東方的完全不一樣;阿拉伯人的天堂,跟歐洲人的天堂也是兩樣,顏色不同,神的樣子也不同;中國人的佛穿中國的衣服,漢朝人塑菩薩,穿漢朝衣服,什麼王母娘娘,這個外婆,那個公公,西王母,東王公,配搭一大堆,各有不同。 再看那些有神通的,外國人也有有神通的人,你去問他,我前生哪里人?他說你前生是希臘人、印度人,但很少說你是湖南人;因為西方人不曉得有個湖南,他意識境界裡頭沒有。我們中國人說到你是什麼投生的,或說你是高雄呀,或者你前生是個雞啊,鴨子啊,他也不曉得西方有個恐龍啊!所以不會講你是外國人投生到這裡;這些談天說地的,都是人為的,沒有一個知識是靠得住的。 “所謂人之非天乎?”我常常講到中國政治哲學,或者哲學思想,什麼人是哲學家?鄉下那些老太婆,一輩子沒有離家二十里範圍,端個板凳坐在門口看下雨,看牛回來,看到田里水漲,一輩子也只看過那麼個境界;也沒有爬過阿里山,也沒有到過中央飯店那個圓頂上,都沒有;但是你問她,老太太,你怎麼樣?很苦哦!是我的命嘛!認命了!這就是哲學家,所有哲學家都不及她。 所以說政治哲學,中國古代講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不管什麼主義什麼思想,都離不開這八個字;老百姓要求的是安居樂業,做到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就好。這都是哲學,都是人最起碼的話,“所謂人之非天乎?”它合於最高的道及天理。知識分子及宗教家所解釋的天堂,說你到我那裡就沒有罪了,你不到我那裡就有罪啦!那些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都靠不住,莊子早給你說明了。所以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東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就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的真理。 真人的行事風格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莊子說,得了道的人就是真人,到達真人這個境界“有真知”,那是真智慧。下面又把我們帶到一個神話境界,但卻是真的,把人的生命價值說得很清楚。“何謂真人?”什麼叫得道的真人呢?“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逆”就是迎,“寡”就是少。“不逆寡”就是順其自然。 通常一個人的心理,從小孩開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貪多的;真正得了道的人,少就少一點,就是剛才我所講,鄉下老太婆大哲學家說的“命嘛”!你怎麼分得那麼少?唉!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嘛!無所謂,一切不貪求,這是“不逆寡”。什麼叫做“不雄成”?雄是英雄,自己覺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這就是機心,用心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一切的成功很自然,沒有成功與失敗的感覺,命嘛!就是這個樣子,無所謂。 “不謨士”,謨同謀一樣的;不謀就是不打主意。我們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辦法賺錢,想辦法鑽門路,想辦法那樣這樣,乃至想辦法修道,想拜佛多拜一下,罪業就少一點,都在那裡打主意,都是做生意的思想。“不謨士”就是不求;認為向上帝禱告罪就沒有了,那是自己欺騙自己,這是謨士。真人沒有這三點,但這三點卻是人生心理狀況最嚴重的地方。人會打主意,真人不會;人會自己覺得了不起,真人不會;人貪多無厭,不好的地方不願意去,錢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氣,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這三句話,現在的心理學發揮起來,就有三本大書了,古代很簡單,三點而已。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莊子說真人就是如此,做到了這三樣,他也沒有過錯,縱然有過錯也是無心的。“過而弗悔”,有錯過去就過去了,今天的事過去就過去了,沒有後悔,沒有追戀。不像一般人為過去的事生氣煩惱;當年我對他怎麼樣,他現在對我怎麼樣,那年過去了,那是去年,去年到現在三百六十五天,影子都找不到了。人大半的煩惱都是追悔過去,夢想將來;都在那裡煩惱,不能把捤現在。 生命只有現在,過去已經過去,未來還沒有來,你去想那些幹嘛!現在怎麼樣?現在就在這裡看書,就是很簡單,心中就沒有煩惱。“過而弗悔”是兩個觀念,“過”,所犯的過錯,也是無心而做的;“而弗悔”,沒有什麼,一切過去就過去。“當而不自得也。”為人處世也有兩個觀念,“當”就是現在,現在也沒有覺得什麼了不起,過去不追,未來不妄想。當在現在的時候,“而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現在抓住。現在是抓不住的,馬上就過去了;這樣是得道的人,我們都做不到的。我們一般人的心理狀況,都在三段裡頭追悔,追想昨天,瞎想未來,想要把握住現在,生怕把握不住,結果愈抓得緊,愈飛得快。所以得道的真人,他沒有這樣,也就是《金剛經》講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人修養到這個境界,已經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過去、現在、未來。他爬高不會恐懼,不是不會恐懼,就是從萬丈懸崖掉下去,他也沒有覺得是掉下去,更不會坐車子嘔吐的,因為沒有覺得自己在車子上,同躺在床上一樣,心理沒有分別作用。到水里也淹不死,因為他忘掉這是水,到火裡也不感覺熱。 這其中是有道理的,講起理論很難。先說一個案例,是我所曉得的,也是說老實話,不是說假話。我的老師告訴我,他的老師(我的太老師〉是學禪的,有入水不濡的本事。他這個人到了什麼都無所謂的境界,都是笑一笑。有一次,大約八十多年前,一個法國神父來跟他談道,神父拿了一杯毒藥,也不是太毒的啦!等於是這個殺蟲劑,吃了可能會死。那個時候西藥很少,很稀奇,太老師說有毒嗎?哪有這回事!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不相信我喝給你看。他就喝下去了,結果一點事都沒有。 他原是廣西人,後來常住四川,有一天他從成都回新都家裡,經過駟馬橋,就是司馬相如當年所說的,“不坐駟馬高車,誓不過此橋”。那個河很寬,河水漲得很厲害,他夜裡回家,手裡拿著念佛珠,不曉得他念佛不念佛,結果路走錯了,走到河裡去了。他覺得怎麼那麼遠,還沒有到家,慢慢走吧!在河裡走了一夜。早晨上游有船過來,看到河裡一個人頭游來游去在轉,怎麼搞的?這個人是不是自殺?過來一看,他還在念佛;問他怎麼會這樣,他說我回家呀!你怎麼在水里?誰說的!我在走路。他忘掉了,入水到了這個境界,一切都忘掉了。 所以說真人到這個程度,入火也燒不掉,也沒有覺得熱,人的生命功能修養到這個境界,是得道了。“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登假”就是登遐的意思,是超過無量無邊,因為他心的境界已經達到無量無邊,大而無外,小而無內,一切知覺感覺同他毫不相干;身體也忘掉了,這個叫真人。莊子所描寫的,由心理轉化到這個境界,是真的事實;心理能夠修養到這個境界,就叫做得道的真人。 真人的生命現象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就是道家所說的,夜睡無夢,睡了就睡了,醒來就醒來。“其覺無憂”,醒來也不做夢。我們一般人睡覺,睡著仍在思想的時候,眼睛因為閉著,就形成一個境界,我們叫它是夢。現在白天是張著眼睛在做夢,我們以為眼睛張開就是醒,其實也在做夢,是有悲歡喜樂的白日夢;夜裡的夢也有悲歡喜樂。但是真人“其寢不夢”,他不做夢;換句話說,其醒也無夢,白日也不做夢,就是那麼坦然,所以“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吃東西無所謂,什麼都可以,吃一點飽了就算了,沒有什麼叫做鹹甜苦辣,好吃不好吃;因為飲食的慾念沒有了,解脫了。這個食的慾念很嚴重喔!食慾還存在的話,氣脈是不會通的。 “其息深深”,一呼一吸的中間,好像停了一樣,叫做息。學佛的人修止觀修到息,不是靠鼻子的呼吸,鼻子一來一往是呼吸,一呼一吸中間那一段是息。普通人息很短,得道有定力的人長一點,好像沒有呼吸,停止呼吸了,那個是真息,是呼吸功能最初的能,所以他的息深深。大家不要搞錯了,不是深到丹田;一般人叫你守小肚下面的丹田,那是裝大小便的腸子,你守它幹什麼!搞久了以後,不是大便秘結,就是血崩,道也不是在小肚子上!這個“其息深深”,是深到無底,不是在身體上搞的;當然身體有感覺,就是呼吸自然到達足底心,到達足趾頭。 “真人之總以踵”,得道的人,這個呼吸往來,那股保留元氣的息,每一次都到達了足底心。“眾人之息以喉”,我們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只是身體的一半,所以得道的人,工夫到了,呼吸不靠鼻子,自然在呼吸;每次都達到足底心,這就是真人的外表,慢慢的有資格做大宗師了。但是修養到這個境界,還不到大宗師的程度,中國後世道家,稱這個就是神仙。神仙分五等,死後精靈不散,叫做鬼仙,是最低層的仙;其次是人中之仙,有定力的,心境很寬廣的人;進一步地仙;再進一階是天仙;再進一級就是大羅金仙。大羅金仙就是大阿羅漢,佛家講大阿羅漢就是佛。 一個人到達“其息深深”“之息以踵”這個境界,就是地仙之份;這個人也就達到了晝夜長明,夜睡無夢,身輕如葉。所以道書上描寫,中國有些老祖宗們得了道的,到八九十歲時,身體輕靈,行疾奔馬,看他走路快速到與那個奔跑的馬並排,卻好像沒有動過一樣,這個就是所謂地仙之份。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所謂“屈服者”,是心中有煩惱,不服氣,我們任何人都是很屈服的,就是普通話說的都活得很窩囊,很委曲;為什麼呢?心裡頭都有一股煩惱壓在那裡,無法跟人家講,每人心裡都有痛苦憂煩。“其嗌言若哇”,所以講話,嗌嗌嗌……尤其向人家借錢的時候,不好意思,嗌了半天;像我們了解的,問他要多少錢你趕快講嘛!不要囉嗦啦!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都會求人的,因此講話就不會痛快。兒子向父母要錢,那很自然,那是睡倒了要,拿來,要去買東西!先生要向太太要錢,那是站著要;等到父母向兒子要錢,是跪著要。當父母向兒女要錢的時候,那就是“其嗌言若哇”;你有沒有呀?夠不夠用?如果夠用,我想拿一點!你看人生多麼可憐,心裡都很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一個人,世間的慾望愈多,天機愈淺,人愈聰明,本事愈大,慾望也就愈大;物質文明愈發達,人的慾望愈多,則離道愈來愈遠。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 “說”通“悅”字。古來得道的人,他也沒有覺得活著很痛苦,也沒有怕死,死也無所謂,活著也無所謂,這兩樣他看成一樣。中國人的思想,生死並不存在心中,我們老祖宗也用不著打坐用工夫去了生死。譬如大禹就講過:“生寄也,死歸也。”活著是住旅館,在這裡玩玩,死了呢,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經》上講:“明乎晝夜之道而知”,你曉得白天跟夜裡的道理,就會明白生死的道理。生命就像夜合花一樣,夜裡開花,白天收攏來;我們人的生命是白天開花,夜裡就睡覺了,死生不過如此。所以上古的真人,把死生已經了了,不存在於心中,“不知說生,不知惡死”。 “其出不欣”,由來得道的真人,“其出”是指生命的用,“不欣”就是也沒有什麼高興;什麼留名萬古,封侯拜相,乃至為帝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歷史上,黃帝堯舜就到達這個樣子。“其入不距”,收回來也沒有覺得與外界有距離,也不會自嘆知名度不高了,看到他都不向我打招呼,我沒有地位了,活不下去了;沒這回事。恭維也好,罵我也好,反正差不多,別人要說讓他去說,同我沒有關係。“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生命活著很舒服,如此而已。這個“翛然”,就是陶淵明的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個味道。 我們年輕的時候,讀書很調皮,我還記得有一個同學,跟我坐在一起,他說我告訴你,“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現在才發現,陶淵明啊,斜眼睛的。我說為什麼呢?他說這個“悠然”,一定是斜眼睛,方向不對。聽他一講,另外一個同學更調皮,他說你搞錯了,他不斜眼睛,他歪脖子。這是我們小時候的一批同學,調皮鬼,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啦! 人生所謂“翛然而往,翛然而來”,生命活著就活了,死了很自然就走了,何必那麼痛苦呢!又上個氧氣,被人家翻來覆去的,不干。所以活著也沒有什麼厭惡,也沒有什麼煩惱,過一天就算一天。我常說我們現在,多活一天好像是利息,賺來的,說不定今天晚上鞋子一脫,明天早上就不穿了,屬於那個地攤當舖的,再不然屬於那個垃圾箱的,都不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這是人生真的價值了,“不忘其所始”,一切的作為,不要忘掉最初的動機,“不求其所終”,也不要追究結果是什麼!無始無終,忘記了時間觀念,忘記了空間觀念,只對現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冷了加衣服,熱了脫一件,餓了就吃。“受而喜之”,假使痛苦來呢?高高興興地接受就是了;這就是理念的境界哦!你真做到就差不多了;把整個的人生,看成是一個遊戲,這正是進入到遊戲三昧。“忘而復之”,忘掉的,沒有的東西,“復之”把它恢復了。忘掉了生命從哪裡來,那個本有的生命的境界,就是我們嬰兒時候那樣。 現在要回復到嬰兒的那個狀態,一切都無所謂,嬰兒抱在手上,你罵他兩句,他算不定笑了,以為你逗他笑。但是嬰兒的那個境界,被長大後知識污染而失去了,所以要恢復。“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用心去求道,“捐”就是求道,捐也就是減少。打坐的人,修道的人,都叫你空啊,空掉;空是個方法,是叫你用減法。教你眼睛瞪到天上看光啊!或念佛啊,念咒啊,那是用加法。所以佛法叫你不增不減,不要去加!也不要去減!可是普通人,“以心捐道”,都是用減法。如果有心去空才叫做修道,就不對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就不對了。 “不以人助天”,不要以人為的方法,去幫助自己的天機,就讓它自然,就是這個自然樣子,只是當下。所以後來禪宗把它濃縮了,經常用“當下即是”這句話;只有現在,生命就在現在這一下。當下即是,“是之謂真人”,這樣才是得道的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若然者”,一個人能夠修養到這一步時,“其心志”,他心中沒有妄想,沒有煩惱,“心志”是精神專一。“其容寂”,慢慢他內心的修養,影響他的外形,也很清淨,就是我們講的神仙菩薩那個樣子。“其顙頯”,額頭髮亮,有光,很充滿。這樣的人,有沒有情感變化呢?那是不是像個木頭人啊?不然,他有情感變化;“淒然而秋”,當他看到別人很可憐的時候,他會很慈悲,會可憐別人,他同春夏秋冬四季一樣,反應很自然。“暖然似春”,換句話說,他的態度雖然很嚴肅,像秋天一樣,可是像《論語》上描寫孔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跟他一見面一談呢!很溫暖,好像坐在春風中,很舒服,很溫和。 “喜怒通四時”,同春夏秋冬一樣,自然合那個時令;不是喜怒無常,是喜怒有常規,是很近人情的。一個佛,一個成功或有道的人,內外作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個修道的人,一個眼睛瞪到外面看東西,古里古怪的,那已經是神經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他在這個世界上,與物理世界,一切萬物之間,相處非常恰當相宜;可是你研究不出來他的意思和做法。而且處人處事都蠻高明,事後一看,恰到好處,恰得其份,恰得其所。“與物有宜”就是儒家所講的仁義,也是真人的境界。 用兵的原則 莊子所講的《大宗師》,照我們的觀念來說,是先有出世的成就,就是普通觀念所謂得道了。一個人能夠得道,就是內聖成功了,莊子把得道的工夫、境界都說了;然後內聖以後外王。並不是說得道的人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只有真正得道的人,才是聖人,才夠得上是個大宗師,然後入世用世,所謂用世之道。 講到用世,與《莊子》內七篇和外篇、雜篇等等,都有很大的關係。《莊子》這一本書,代表了道家,普通都講老莊,又稱為黃老;“黃”就是黃帝,“老”就是老子做代表,包括莊子。所謂黃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謀略家,乃至諸子百家,淵源都出自黃老。在黃老的立場來講,也認為儒家及諸子百家,都淵源於黃老。“老”並不是單指老子《道德經》,它包括了全部中國文化的道。 事實上,歷史上國家有問題的時候,撥亂反正都是靠道家;天下治平的時候才用儒家。一般學者研究認為,孔孟之道的儒家,秦漢以後被帝王們利用,作為統治的權術。表面上看起來,這些學者們的話有些過分;事實上秦漢以後的儒家,唯一的謀生就是做官;這一個做官的風氣,影響了中國三千年的教育,成為非常有問題的教育。 首先的問題是教育觀念,習慣性的重男輕女,因此人人都希望能夠生兒子,而且望子成龍。什麼方法可以望子成龍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有讀書。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 這樣一連串的觀念就下來了。在座的諸位朋友,包括我們在內,開始的思想裡頭,儘管有忠君愛國的觀念,大帽子的口號;事實上,開始讀書,還是想升官發財,儒家就是如此。 歷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倒是道家;道家並不一定是打坐修道,而是包括全部文化天文地理等在內。那麼道家用以撥亂反正的是什麼呢?影響最大的是《莊子》這部書,大家平常都忽視了它,後來所謂謀國之道,軍事思想,謀略的思想等等,都出於《莊子》。下面這一段,莊子講外用之學,首先以軍事哲學為基礎。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所謂大宗師得道的人,假使來處世,對歷史國家天下有所貢獻,首先提出用兵的道理,這一句話在中國文化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歷代喜歡談兵的是道家人士,所以軍事哲學思想、謀略學,都出於道家;後代所標榜的神仙們,沒有不喜歡談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朴子》,以及多數道家的大著作裡,都附有兵法,以及政治的所謂權術一類的東西。 所以我們可以得一個結論,道家喜歡談兵論兵,尤其是那些神仙們,更喜歡論兵,這在文化史上看起來,倒是很奇怪的。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不大喜歡談兵,甚至於避免談兵。因此歷代歷史的轉變,談兵用兵與政治策略的變動,都與道家有密切的關係。這里莊子乾脆就提出來,“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 這一句話不要念錯了,並不是把自己國家亡了;是把人家的國家亡了的。不管你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好,亡了別人的國家,別人還要感謝,這個很難了。不管後人的懷疑如何,湯武革命,確實是使別人亡國,但最後萬民恭維,還得到亡國人民的愛戴,做到了“亡國而不失人心”。 他說得道的人用兵,為什麼會得到如此的結果呢?因為“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這些文字看起來很順,邏輯觀念都是相反的;就是說得道的聖人用兵,亡他人之國,而被亡的國家,反而個個愛戴,個個擁護。原因就是,得道人用兵,不是為個人私慾,不是為侵略人家,而是為萬民的利益。拿現在的話說,就是為人民造福利;這一種福利,不是我們現在的福利觀念,是“利澤施乎萬世”,這一點我們年輕同學更要注意。 講中國文化,剛才我們批評讀書為了做官,我們從小就要背《朱子治家格言》,這幾乎是每個國民必讀的。其中有:“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因為觀念太深了,一輩子都受它的影響。過去知識分子讀書人做官,任何的政策舉動,都有一個很嚴重的觀念,就是看政策是否有百年以上的效果;所謂國家百年大計,不是只顧目前。第二個最重重的觀念,在個人方面,不能在歷史上留下污點,而使子孫永遠無法抬頭。一般人的觀念,岳飛是忠臣,秦檜是奸臣,清朝的時候,有一位秦姓詩人到過杭州西湖岳墳,在他的詩中有一句,“我到墳前愧姓秦”,因為歷史上秦檜實在太丟人了。這種觀念哪裡來的呢?就是中國教育幾千年的習慣,“為官心存君國”。這兩種觀念,在今天我們文化思想裡,好像非常淡了,這是我們文化的悲哀,或者恥辱,或者是問題,必須重新檢討。所以講文化復興,中國文化究竟講什麼,這是問題。 看莊子所講,亡人家的國家,而不失人心,因為他的利澤施乎萬世,是千秋萬代所仰慕的。“不為愛人”,並不是只為一點愛或仁慈的口號,也不會為愛某一個地區的人;換句話說,聖人所做的不為愛人,而是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時間空間所限制。這是“聖人之用兵,亡國而不失人心”一個總結論。《大宗師》所謂得道的聖人,是由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內聖外王的成就 下面就是一條一條分析內聖外王的成就。內聖外王這一個觀念,是宋朝理學家們所慣用的一個名詞,實際上這個招牌是莊子的。他們拿來用了以後,反過來就罵老莊,這種學術的態度很不嚴謹,很不應該。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馬上問題來了,所謂聖人的修養,如果只限於通達人情物理的,也不夠聖人的資格。所以聖人不只了解人情物理,還有進一步更高的通達。 “有親,非仁也”,這個“仁”字,與儒家解釋仁義道德的仁,並不違反,而是對孔孟思想更擴大的註解。“有親”,親人的私情,所謂真正的仁慈,如果還帶一點親人的私情,已經夠不上仁了。講到親與仁,儒家所謂的仁,同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愛,都有相同之處;不過範圍解釋說法各有不同。 歷史上宋明理學家常跟佛家的思想有爭論,理學家說你們佛家講慈悲,不錯啦!慈悲就是我們儒家講的仁,但是你們佛家講慈悲,是莫名其妙空洞的口號,不著實際。佛家的慈悲是平等愛人,儒家的仁也等於慈悲,但它是有範圍有層次的愛,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把自己小孩照應好,再把力量愛心擴大,愛社會上其他的孩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把我的父母老人養好,有力量才養你的父母,養社會大家的父母。嘿!你們佛家呢!不然,慈悲平等愛一切眾生,眾生那麼多,怎麼愛啊? 理學家說假定釋迦牟尼佛,跟孔子兩人站在河邊,看見兩人的媽媽都掉到河裡去了,請問釋迦牟尼佛你怎麼辦?先救自己的媽媽,還是先救孔子的媽媽?如果先救自己的媽媽,那不夠慈悲,眾生平等,兩個媽媽都是要救啊!儒家不同,孔子當時會毫不客氣,先跳下去救自己的媽媽,再跳下去,救你的媽媽,是有一個程序的。所謂“親親”,把我的親人先安置好了,再把我的心量擴大,就是叫公啦。“仁民”愛別人,愛社會,把人類都愛了以後,再“愛物”;所謂行人之道,有它的步驟次序。這個道理,我們要搞清楚了。 莊子這裡,等於對儒家沒有批判,可是下了一個註解,“有親,非仁也”,所以仁慈是愛天下,沒得私心,中間有所親,有所偏愛,已經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個大宗師,聖人之道,愛是普遍的,像下雨一樣,並不是對於青菜、蘿蔔,或者人參、當歸就多下一點;那些毒藥、辣椒、麻醉藥,就少下幾點,不是如此,而是好壞一律平等。所以說,“有親,非仁也”。 “天時,非賢也”,這也是春秋戰國時代,對儒家的批判。當我講《孟子》的時候,我一定替孟子辯護,現在對不起,我已經沒有義務替孟子辯護了,我現在是講《莊子》,我得了他的錢,就要站在他的立場說話。孔子在《論語》裡提到,“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儒家所謂聖賢之道,非其時不出來,社會環境不對不出來。但是莊子認為真正的聖賢,沒有為己,所以不論天時合不合,都要出來,艱難困苦更要出來,這才是真正的聖賢之道。但是他又轉過來說,“利害不通,非君子也”,這一句話,也有一點罵儒家人的味道,批駁儒家有點利害不通之處。歷史上看到很多讀死書的儒家人,都有這個味道,莊子在當時前後也看到很多,所以他認為這一般知識分子,沒有得道,不懂利害的關鍵。 道家的所謂通利害,是怎麼通呢?歷史文化上常有諍辯,儒家理論主張所謂臨危受命,時代愈艱苦,愈要站出來,救社會,救國家,救天下。可是在中國歷史上的儒家人物,真做到臨危受命的,並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表面上看來,好像不走臨危受命這個路線,多半認為時代狂瀾不能倒挽,而走隱士的路線。歷史上儒家,經常標榜中流砥柱,或是倒挽狂瀾,氣派都很大。中流砥柱,等於說颱風過後,石門水庫的洪水流下來,一個人站在水中要抵擋水流,大概早就被水沖跑了,砥不住的。所以道家不做這種笨事,中流砥柱看起來很偉大,在那個時勢的潮流下,除了一個人送命,歷史上可以留名之外,對於社會沒有貢獻,對於國家沒有補益。 道家認為要順自然之勢,就是所謂應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來,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計算雨量多大,流程多遠,等到水流到關鍵點,打開一條水溝,順勢把水就輕輕帶走了。政治也是一樣,所謂四兩撥千斤,就把那個時代扭轉過來了。所以說救世之道,必須要通利害,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的立場看,儒家是那麼的窩囊!可是話又不能那麼講。我們迴轉來看《易經》孔子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夠只拿四書五經做代表,四書裡的一部《論語》,有十分之二是關於學生的,只有一小部分是關於孔子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易經》之中,倒是孔子的思想為多;此外,要深通《春秋》,才了解孔子。 談《春秋》 說《史記》 孔子自己也講,“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司馬遷後來作《史記》,仿照孔子的思想,講了兩句話,“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句話非常傲慢,罵盡了當時這些人,看不懂,本子都不要翻,我只有藏之於名山,將來後代有一個聰明的人,他會看懂。因此人家說《史記》是漢代的一部謗書。可是司馬遷很偉大,漢武帝也很偉大,乃至他的兒孫等,都很偉大,沒有把《史記》毀了。 司馬遷寫劉邦跟項羽兩個人,項羽傳叫本紀,劉邦傳也叫本紀,兩人雖然一成功一失敗,但從某方面說,兩人是一樣的。這種觀念可以說是司馬遷的了不起,他也看準了當時沒有人懂,因為《史記》很難讀懂。譬如說,他寫一篇傳記,講那個人的都是好處;而壞的一面,只有與那個人有關係的人傳記裡才有。所以研究一個人,必須要把那一個時代有關的資料,都要讀遍,這就不容易了。 孔子著《春秋》,最後卻宣布,“知我者春秋”。《春秋》是一本書,怎麼會懂得孔子呢?孔子的意思是說,將來你們要真正了解我,除非真正懂得《春秋》。“罪我者春秋”,將來你們夠資格罵我的,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行。所以我們小時候,像《春秋》、《戰國策》,以及小說的《三國演義》,都不准讀的,舊式教育,認為看了以後會學壞。因為《春秋》就是大謀略,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有“罪我者春秋”的說法。 為什麼引用到這些呢?孔子在《易經》中說,“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只有聖人才真正懂得利害關鍵,進退存亡之道,而不失其正。假使不知進退存亡之道,就不是聖人,這種觀念同道家的完全一樣。所以莊子說,“利害不通,非君子也”。這不是說君子比聖人差一點,如以學位比喻的話,聖人等於博士,君子等於是個碩士,大學畢業更差一點;我們這是隨便做比方啦! “行名失己,非士也”,歷史上許多人為了好名、求名,所謂留萬世之名,“失己”,亡失掉了自己;“非士也”,這夠不上是一個知識分子。所以我常常跟青年同學講,關於名利兩個觀念,我們不能不提到一個日本人,就是明治維新的大臣伊藤博文。在晚清中興那個時代,他跟李鴻章是外交的對手,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批的留英學生,把西洋的風氣引介回國,改變了日本。他有兩句名言:“計利應計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這是全部中國文化思想,更充分錶達了儒家的思想。所以說,如果只為個人一己之名,行名而失己的話,非士也,這是夠不上稱為知識分子的。 講到這裡,又要引用司馬遷的思想。我常常說《史記》不是一本歷史,而是一部歷史哲學,尤其《史記》的學問重點,不是什麼漢高祖、項羽等傳記,而是裡頭的八書。就是關於天文的《天官書》,經濟思想的《平準書》,還有《禮》、《樂》、《律》、《歷》、《封禪》、《河渠》。此外還有一篇《伯夷列傳》,其中有“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三句話,包括了很多的思想,是講的人生哲學。“烈士徇名”,一看烈士這個字,不要就想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就不必研究中國文化了;《史記》的這個烈士名稱,是套用古文的,在古文當時所講的烈士,等於現在所講的英雄;時代不同,觀念也就不同了。 所謂世界上的英雄,“徇名”,為了成名,生命在所不惜;把自己的命像賭錢一樣押上,這才夠得上稱英雄。這個“徇”,等於打牌一樣,把命拿出來作最後的賭注。“誇者”是狂人,有精神狀態神經質的人,像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講獨裁的這一批所謂的英雄人物,喜歡控制人,喜歡抓權的人。“死權”,為了權力的慾望,可以把自己的命賭上;換句話說,你們要不要成名?要成名就要拿命去拼,拿命去賭。你們要不要權力?要權力,不是坐著就來的,也要拿命去拼,“誇者死權”,算不定最後會當英雄,當帝王。 “眾庶”,至於一般老百姓呢?像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就是“馮生”,不要找我麻煩,只要給我吃得飽,穿得曖,晚上有個好地方睡,這麼樣活下去就行了。這三句話,就是人生哲學。管你老張來也好,老李來也好,誰來都不要緊,少找我麻煩,少找我交錢,少來按我的門鈴,少來檢查我,就行了。所以“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莊子進一步批評,他這樣“非士也”,不夠知識分子的資格。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什麼叫“役人”?替人家服務的叫做役,“役人”是領導別人的;中間加一個“於”字,“役於人”,就是被人所領導的。人的分類,差不多只有兩種。要嘛!我聽你的,乃至夫妻朋友,要嘛!你聽我的,不管是夫妻朋友,社會上的人;如果你不肯聽我的,我也不聽你的,就沒有辦法。所以古人有一句話,一個人既不受命,又不能令,這個人是廢人,沒有用。 照這個觀念,不是我聽你的,就是你聽我的,沒有中間路線,人總要聽一個;那麼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作個真正的領導人呢?他的結論是要“廣身”,就是無我,連自己都沒有了,這一條命都不要了。如果“亡身不真”,不能做到真無身、無我,就不能夠做一個領導人。這一句是結論。那麼要如何才能夠無我呢?《大宗師》裡面所講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無我,因此下面提出一些人作為標榜。 莊子眼中的高士 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這些都是《高士傳》裡的人物。像“狐不偕、務光”,是黃帝時候的隱士,我們老祖宗前面最高的高人。“伯夷、叔齊”是周朝的高士。箕子名叫胥餘,這一班人,歷史上標榜他們是隱士。 所謂隱士,順便提到,研究中國哲學史文化史的,要特別注意,我看到近百年來著作,好像對於隱士方面沒有搞清楚。中國文化幾千年來,影響最大的並不是孔孟,也不是老莊,而是隱士。有一位同學依這個觀念寫博士論文,他寫了六年,還沒有完成,因為資料找不全,很痛苦。 何以證明隱士思想,對於歷史文化有那麼重要的影響呢?我們從三代以來,唐堯想禪位於許由的歷史故事,一路看下來,都可以找到資料。 像漢高祖劉邦當了皇帝以後,因為他愛的妃子是戚姬,所以想把呂后兒子的太子位,換成戚姬的兒子如意,結果呂后去找張良想辦法;張良說,沒有辦法,除非把商山四皓請下來,做太子的老師才行。漢高祖一看,商山四皓,那是高人耶!我都請不動,竟然被太子請來了!太子不能換了,將來皇帝位子是坐穩了的。漢高祖這麼樣的英雄,還受了這些老頭子擺佈。為什麼呢?難道漢高祖流氓的態度,還真怕這幾個老頭子武功高嗎!不是這個道理;這是隱士思想最大力量的緣故。以西方政治哲學來說,就是不同意主義;隱士思想,不是反對,但也不是讚成,只站在旁邊看;照民主政治的說法,就是保留權的票不投。 中國隱士的思想,在歷代都有這種作用,所以歷代的帝王,就怕這一面;一直到清兵入關,康熙都想盡辦法,收羅這些不同意派的人;康雍乾三代一百年之內,開了幾次博學鴻詞科,不要考試而請來這些人物。有些隱士不滿意清政權的,最後都被康熙、乾隆挖出來了。有人寫詩挖苦得很厲害說: 一隊夷齊下首陽 幾年觀望好淒涼 早知薇蕨終難飽 悔煞無端諫武王 明朝這些遺老,本來都想做伯夷、叔齊,不投降的,最後都被清朝請出來了。他們就像伯夷、叔齊在首陽山上一樣,吃草根吃不飽,所以一隊伯夷、叔齊都下了首陽山,歸順清廷了。 這一類的隱士,代表了道家的思想,在歷史上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直到清朝都是如此。袁世凱要當皇帝的時候,也受了這個思想嚴重的打擊;當時南通的張狀元張謇,是袁世凱的老師,也是不同意的。所以,隱士的思想,在中國歷代政權上,始終保留有否決權的一票,這樣的力量,也就是文化的精神。 上面說到清朝康熙時代,徵召一批原本想當高士,像伯夷、叔齊一類的學者名人,其中有一位詩人吳梅村,在文學上非常有名;他屢次拒絕清朝的徵召,最後清廷挾持吳母威脅,他只好出來了。當然吳梅村很有他的道理,假使媽媽不在的話,他可以做忠臣;忠臣是很賠本的耶,可能賠一條命。他本來想做忠臣,現在媽媽仍在,做不了忠臣,因此他的詩說:“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無繇識九還”,一生唯一的缺憾,是當時沒有死掉,再想把國家民族救回來,也做不到了。 吳梅村不得已出來投降,要應召面見皇帝了,這比帶上腳鐐手銬還要痛苦。當時清朝發動江浙一帶的名士學者,來歡送他,號稱一千多人的歡送大會。正在千人會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大概同你們現在一樣調皮的年輕人,送來一封信,吳梅村打開一看,連這一千人臉都綠了,信上是一首詩: 千人石上千人坐 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語婁東吳學士 一朝天子兩朝臣 吳梅村的家鄉是在江蘇婁東,有一塊石頭,叫千人石,歡迎會就在那裡開。就是這樣一封信把大家罵慘,一個個都溜走了。這個就代表了中國文化精神,所謂不同意權的隱十派思想,始終在這個民族裡起著很人的作用。所以為大政治的人,這個道理砬該要了解。西方文化的不同意權,就類似隱士派的思想。 “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那些歷史上叫做高士的人,在正統的道家思想看起來,還是屬於沒有出息之類;一條命賠進去,既不能救國救天下,又不能成自己的道業,叫做莫名其妙。譬如人家失火,你不主動救火,可是你站在火光旁,拼命地叫,叫有什麼用呢?“役人之役,適人之適”,人家正忙的時候,他也站在旁邊忙,叫他進去參加,他又不參加,搞成不倫不類。“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對於人生該怎麼安排,他都不懂。莊子把這些高士們,批評得一文不值。我們特別強調一點,這里莊子是講入世的《大宗師》思想,為了說明這幾句話的道理,現在再提一個人。 嚴子陵與漢光武 東漢的時候,光武帝的同學嚴子陵,實際上他姓莊,因為要逃名隱姓當高士,改成姓嚴,後來歷史上就慣稱嚴子陵。漢光武劉秀當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對,所以躲了起來,有他的理由,歷史上可以找到資料。當時漢光武統治中國,還有兩西沒有統一,一個是西北隴西,一個是四川西蜀。當時西北一帶以隗囂為反對派的將領,有一次派部下馬援代表西北,去看漢光武帝。馬援和光武帝談得很投機,回到西北,隗囂問他光武劉秀比他的祖宗劉邦如何!馬援說,我看不相上下。 你們注意啊!馬援是隗囂的部下,隗囂是頭子,是老闆,派馬援做政治協商代表去看漢光武,結果當老闆問他,劉秀與劉邦相比如何,馬援雖說不相上下,不過呢,他說有幾點跟他祖父不同,第一、劉邦是豁達大度,氣派很夠,人很豪爽,這一點嘛,漢光武也是一樣。第二點呢!劉邦不喜歡讀書,喜歡罵人。劉秀喜歡讀書,而且學問很好,辯才也很好,又不罵人。馬援是部下,不能講比你還高明,只好跟他的祖宗來比。還有一點很不同,他不喜歡喝酒。隗囂一听就說,照這個樣子看來,比漢高祖還要高明。本來是比漢高袓還要高明!不好直說,只好這樣講了,這就是馬援之為馬援,多會講話! 漢光武有這樣多的好處,最後天下成功,沒有殺戮一個功臣,這多了不起!不像歷代的帝王,不像漢高祖,殺戮功臣。可是嚴子陵,為什麼還有不同意的地方?當然有他的道理。我們研究歷史,就要在這種地方著眼;歷史讀通了,歷史就是人生,我們才懂得做人的道理。嚴子陵後來做了高士以後,逃隱在浙江桐廬,垂釣於富春江上,漢光武當時為了找這位朋友,下命令,天下到處找;後來有人在桐廬縣看到一個反穿皮襖釣魚的人,才找到嚴子陵。現在街上最時髦的,是皮襖反過來穿,可是漢朝時,皮襖應該穿在裡頭的。 昨天有一位同學在香港給我買一件舊皮襖,我說不知道是哪個死人穿過的,穿就穿吧!穿了以後,我們判斷是老百姓的,不是做官的。因為古代做宮的穿皮襖,不敢露出來,皮襖裡頭要加一層裡子,把皮蓋起來,外面要套一件罩衫,表示謙虛。雖然是作假,但是這個作假的後面有中國文化,是痛惡浪費與奢侈,拿富貴來驕人。做官的皮袍,邊上要露一點皮毛。老百姓不敢這樣,所以皮毛沒露出來,而且很短,不是長袍。古代要有功名、有地位才能穿長袍,所以讀書人有功名回家,叫做士紳。“紳”就是大帶子,衣服很長,老百姓是不敢穿那麼長的。這些都是文化故事,不說一說,以後我們死了,你們不知道。 嚴子陵在釣台上,反穿皮袍被找到了,漢光武叫他做官,怎麼樣他都不干。皇帝說,我們今天晚上兩個睡一床,還是同學。所以睡到半夜,嚴子陵故意把腿放到皇帝肚子上,把他壓住來睡。漢光武動都不敢動,表示我不擺皇帝架子,我們兩個還是同學,你總要來幫忙我嘛,第二天還是不幫走了。 這是嚴子陵,歷史上都說他高,到了清朝有人說他不高。有個讀書人考功名,經過嚴子陵的釣台,就題了一首詩: 君為名利隱 吾為名利來 羞見先生面 夜半過釣台 你啊,為了逃名當隱士,我為考功名而來,因此我沒有臉看見你,只好半夜溜過了你的釣台。袁子才(袁枚)在他的《隨園詩話》上再三讚歎這首詩好。可是有人提出相反意見,認為嚴子陵一點都不值錢,這個隱士是假的,有一首詩說: 一襲羊襲便有心 虛名傳誦到如今 當時若著蓑衣去 煙水茫茫何處尋 他說你把皮袍反過來穿,分明是告訴大家你在這裡。歷史上,大家都說你高明,是隱士,我看你沽名釣譽,故意宣揚。你如果真想當隱士,當時規規矩矩穿個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去找你呢? 有人引用陸放翁的詩,講隱士哲學,他對於隱士思想推崇得很高。 志士栖山恨不深 人知已是負初心 不須更說嚴光輩 直自巢由錯到今 真的有志做個高人隱士,不求功名富貴,應該是入山唯恐不深,不會在這個世俗中;還在這個十一層樓講《莊子》,那都是為了賺錢,不是高士!像嚴子陵一樣,讓一般人知道是隱士,已經與開始的動機不符了,辜負最初的誠心。大家何必批評嚴子陵呢?從上古隱士巢父、許由,已經一直錯到現在了。 我們引用了這麼多的東西,就了解中國文化對隱士思想的推崇,極為高遠。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個招牌;甚至歷史上已經出名的高士、隱士,都受文化思想的批評,這個民族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們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隱士學派;三千年來,二十六代的歷史上,佔了非常重要的位子。而他們在國家時勢危急的時候出現,撥亂反正,救世救人。等到天下太平了,有許多連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老子所說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面。我們青年同學研究中國文化,對於這個問題,應該密切注意。過去一百多年來,好像所有的著作,都沒有提到這一方面,甚至於忽略,乃至說不了解。莊子所引用的這一段,隱士的理由何在,我們加了許多的閒話,做了一個說明。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上古時代,夠得上稱大宗師的,由出世的修養成就,做入世的事業,能夠救世救人,這些是真正得道的人,稱做真人。莊子說,這些人“其狀義而不朋”,他們入世的作為,表現得非常講義。這裡不提“仁”字,只提一個“義”字,是愛人作用的發揮。儒家解釋孟子的“義”,“義者宜也”是做人的中庸之道,恰得其份,恰到好處。 墨子解釋的“義”,帶一點俠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也。天下存難,摩頂放踵而利天下,自己的生命犧牲,在所不惜;這是墨家對於義的思想看法,同道家相近。莊子這裡所提的義,近於墨家思想,不是儒家的“宜”;譬如火起來了要救,趕快去挑水,水挑不夠再去挑,萬一挑累了就算了,聽之天命,我總算盡了力。所以“古之真人,其狀義”,表現出的作為,可以犧牲自我,利世而利人,為仁義而為之;“而不朋”,但是他不結黨,沒有黨派,不營私,沒有私人的感情,而是為天下的;不希望你來恭維我,也不希望有個老張老李說我很好。所以說,有為而無為,做了就是做了,所謂救人救世,犧牲自我,義所當然,應該做的事做完了,也不需要你知道。 “若不足而不承”,道家得道的人,處人處世永遠不會自滿,永遠是謙虛。“若不足”,好像永遠不夠,自己總覺得不夠。“而不承”,而不接受什麼,不想什麼東西厲於我的,只有自己拿出來。天下國家屬於你的,我幫你弄好了,你好好去治理,我不要,功成名遂身退。道家在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說自己的聖德不夠,你去搞就好了,永遠是謙虛。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他說,做人的態度,看起來很有棱角,其實得道的人,內方外圓。雖然對人都很和藹,無可無不可,他自己自有棱角,但是沒有成見,不堅持自己的意思;天下人認為這樣有利,他可以將就。所以“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如老子所講的,永遠是虛懷若谷,像花一樣地開開了,自己內在空空洞洞,沒有東西,無主觀、無成見,更沒有虛華,不宣傳,不炫耀。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 “邴邴乎其似喜乎!”面對人生是樂觀的。“崔乎”也就是巍巍、高大的意思,“而不得已乎!”雖然崇高,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有最高的成就,但不是被慾望驅使而出來的,是為了天下的艱難痛苦,不得已而為之。 瀋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製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滀乎進我色也”,就是對社會的貢獻。“滀”是形容詞,就是對社會貢獻了一切。“進”就是貢獻,有所奉獻出來。“色也”,態度覺得很當然的,沒有一點要人感謝的心態。“與乎止我德也”,與你共同做事,到了相當的時候,就退出了,停止了,這是德,因為不能再幫下去了。如果再幫下去,歷史上有一句很了不起的話,就是功高震主,很多人因為不懂這個道理,最後都被殺頭、抄家。本來是很好的,功勞太大,道德太高,學問太好,到某一個時候,趕快要溜,否則功高震主,下場就不好了。“與乎止我德也”,道家的人,到某一個階段,他曉得該撤退了,就是恰到好處。天下事不能圓的,太圓滿就要爆掉了,所以,功高就必須要退。 “厲乎其似世乎!”處世的態度很莊嚴,很慎重,態度做法一切都很嚴厲,表面上跟著一般世俗的走,但他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世俗的需要。道家有這樣修養得道的人來處世,所有的條件都具備。“謷乎其未可製也”,“謷乎”等於傲慢,真正的傲慢,但是傲慢到什麼程度呢?到看不出來那個程度;像是絕對的謙虛。謙虛傲慢之間到了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的程度;所以永遠不出來的,永遠不擔任任何名義的,“未可製也”,他不屬於任何範圍。“連乎其似好閉也”,雖然如此,他做人做事“連乎”,處處自己有個範圍,表面上看起來很固執,“其似好閉也”,實際上不是固執,是為人處世的方法。一個人處世,如果自己沒有範圍,結果當然是不好。因此得道的人,自然懂得人生,懂得處世。 “悗乎忘其言也。”“悗乎”,形容他使大家都佩服敬仰,所以忘記了他所講的理論,因為道理已經深入人生,個個都做到了。因此之故,道家的人不著書,也不立說。不過呢!莊子也寫了那麼多,老子也寫了五千言。所以,後世的人就笑過,所謂忘言之道,本來自己不要說話的,等於佛所說的,不可說,不可說,看來似乎只有釋迦牟尼佛高明一點,自己沒有動手寫過一個字,要寫的都是學生徒弟們寫的;老子跟莊子都逃不了責任。白居易有一首詩就笑老子: 言者不智智者默 此語我聞於老君 若說老君是智者 如何自著五千言 肯說話寫文章的人,是笨人,言者不智,沒有智慧,真的大智慧的人,不說話。這個話是老子說的,假使老子真的是大智慧,為什麼還要寫五千言《道德經》呢? 漢宣帝與丙吉 下面一段非常非常的重要,我們先提一個歷史的經驗與理論。中國歷史上的光輝時代,漢朝的“文景之治”,漢文帝、景帝父子兩人,在政治上最了不起;唐代是唐太宗“貞觀之治”。宋、元、明,沒有特別可提的。到了清朝可提的是所謂康雍乾聖世。從康熙到乾隆,父子孫三代之間,在歷史上文治武功都了不起,值得欽佩。可是歷史上這些時代,真正思想的指導是道家,尤其是老莊。所謂文景時代,好用黃老,文景的政治,是黃老思想所指導。 歷史的經驗,內容太多了,在此我們只提出綱要,但是由此綱要就引出來另一個大問題。中國五千年的歷史過程中,究竟是哪一家指導思想,使天下得太平,歷史起光輝?這不是為了研究過去的歷史,而是為了要展開二十一世紀的歷史,這是一個承先啟後的問題。青年同學們要特別注意,不是為了讀《莊子》研究古書,古書何必研究呢?我們所謂溫故而知新,是要啟發未來的思想,那才是重要的。 其次我們提出來歷史上一個關鍵之處,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先說漢朝有名的文景之治,在歷史文化上,都認為政治思想的主題是黃老,實際上並非如此,而是八個字:“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黃老是放在口袋裡用,外面招牌上掛的是孔孟的儒家思想。這八個字就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史,是歷史上的大秘密。它的重點在哪裡?前面說過,就是最後諡號的定評。歷史上諡號“宣”的好皇帝,像周宣王、漢宣帝、唐宣宗、明宣宗等,沒有幾個耶!死後封號“宣帝”、“文帝”,都是了不起。當然不希望將來再有獻帝,國家都獻給人家。還有哀帝就太悲哀了,那都是值得哭的;有些短命死了,就叫殤帝。所以看了帝王的諡號,就明白那個時代,讀歷史要懂這個。 漢宣帝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出生在牢裡,在艱難困苦的時候出生;把他培養到當皇帝的,是歷史上一個了不起的人,就是後來當他宰相的丙吉。這個宰相,看起來很窩囊,牛喘氣了,他去管,其他的事他都不大管;如果讀歷史不深入,會以為丙吉沒有什麼了不起。丙吉一輩子沒有管過大事,好像沒有作為,但他是最了不起的人。我經常說,一個漢朝的丙吉,一個五代時的馮道,都是菩薩中人;拿王安石的話來講,都是佛的化身。 丙吉當廷尉(猶如現在法院審判長)的時候,發現漢武帝的曾孫劉詢(漢宣帝),因為宮廷的複雜關係,宣帝的祖父太子劉據,被漢武帝逼死,母親也坐牢自殺,當時他未滿周歲。漢武帝曾下令,要把監獄裡所有的犯人,不管老小通通殺光,結果丙吉反對;他報告監獄裡有一個小孩,是皇帝的曾孫呢!雖然有些人犯了罪,也不應該這樣殺!漢武帝同意不殺,丙吉這才雇了奶媽把漢宣帝帶大。後來在外面流浪江湖,處境很可憐,所以他很懂民間的疾苦,因為他是吃苦出來的。 後來漢宣帝當了十一年皇帝,只曉得自己出生很苦,至於怎麼活下來,他都不知道;而丙吉雖然在朝中做官,卻一聲不講。我們青年同學要學學哦!施恩勿念,自己有那樣的大恩於人,皇帝等於是他培養出來的,但他從沒有表示過。等到後來,那個奶媽的事情被宣帝知道了,下令調查,才查出他的幼年是丙吉的安排照料。 過了五年,漢宣帝忍不住了,這樣好的人,提上來當宰相。這個時候丙吉已經很老了,心想既然找我當宰相,那就宰相吧。另有一個副宰相,對丙吉不太滿意,所以丙吉一路都不大管政治的事,副宰相既然想抓權,就讓他抓權吧!他自己只是看牛為什麼喘氣啦!氣候好不好啦!他只管管這個事。可是丙吉不是糊塗,他是第一等高明,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真正是莊子所謂的道家。所以講丙吉這一段歷史,不要只當故事聽,是要我們學如何做人的,這是“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兩句話的說明。 《大宗師》這一篇,所提出來內聖之學,說得道的人,才是所謂真人。真人的一切修養境界和成就,前面已經描述;後而接著就是一個得道的真人,內聖以後,是不是要入世起用?換句話說,得道以後是不是要修道?應該怎麼修?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關係。 是莊子 不是老子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莊子提出來這四點,我們先從得道以後的修道去了解。所謂“以刑為體”,“刑”就是政治上這個“治”,也就是管理。所以後世道家講到修道的,如佛家的引用,若要長生必須先學死,這個死,就是殺的作用。為什麼要長生先要學死呢?就是把心裡的煩惱、雜念、胡思亂想等,通通殺光;這樣一來,生命的本能才能恢復本來的長生不死。 關於心裡面這些煩惱,怎麼把它殺死掉呢?必須要自己來治理;每當一個思想、觀念、煩惱起來的時候,自己要警覺到,這都是不好的,要把它去掉。道家後來有兩句俗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一個人要想得長生的話,“未死先學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藥去死,而是心念一生起,就要把這個心念殺掉,那麼自己生命心性的本體,就可以得到清明了。 所以殺掉自己心念的修法,就叫做刑,刑也就是殺的意思。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嚴格,就像法律上的刑殺一樣,去惡存善,去掉惡業,只保存善業。這是以刑為體,講修道的作用。但是,專注在殺死自己的念頭,還只是消極的,不夠的;所以要“以禮為翼”。禮就是中國文化所講《禮記》這個禮。 有關禮的道理,現在很難解釋,包括的意義很多。譬如中國四書五經的這部《禮記》,包括《周禮》、《儀禮》、《禮記》這三部書。《周禮》等於我們中國幾千年來,政治哲學的法典,一直到民國的大憲法,以及一些政治措施,都曾以《周禮》為根據。《儀禮》現在來講,是社會的秩序,生活的藝術,生活的禮節等等,包含也很多。至於《禮記》呢!包含的內容非常多了,可以說中國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學說,都是從《禮記》出來的。譬如《大學》、《中庸》,乃至我們現在最熟的《大同篇》,都是《禮記》裡的,後人抽出來,另外編成一本專書。 如果要解釋禮是什麼,勉強的說,就是文化的精神。這個說法對不對呢?不一定對,但是也沒有辦法,只好用現在比較流通、漂亮的名詞來講。真正的禮是什麼?古人的解釋,禮就是道理,換句話說,它包括了一切文化的原則。以新的觀念來講,是哲學;這個哲學,不是西方的哲學,哲學也是藉用的名詞。那麼禮是講什麼呢?是中國各代的政治哲學最高原則,是講禮治,不用法治。禮治是注重文化的教育,全民的教育。禮不夠的話,教育道德就不夠,那時只好用法了,就是“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禮的真精神是自然的道德。光把自己管理得很嚴,以刑為體修養這個心性,也是不夠的,必須要以禮為翼,了解禮的真精神。我們引用《禮記》開頭第一篇的一句話“毋不敬,儼若思”,來說明禮的精神。這六個字,就沒有辦法處理,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講一個人的修養程度,到了隨時隨地沒有雜念,沒有妄念,沒有亂想,也沒有惡念,隨時隨地對自己身心都是嚴肅的,這種形態就是儼若思。看起來,這個人好像在那裡想一件事情,但是他沒有想,因為他在靜止狀態;這六個字就是後世所講的,隨時在入定的狀態。人到了心境永遠在定境上,在清靜無為的境界中,那也根本不需管理自己了,不需像個刑法一樣,去管理念頭了。 所以說,光是以刑為體,還不夠,必須要以禮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輔助自己;然後去處世。“以知為時”,這個知,就是智慧成就。所謂知,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經》所講的“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所以聖人之道,是知進退存亡,這個知是智慧。所以得道的人,應該具備了“以知為時”,隨時隨地曉得自處之道,什麼時候該進一步,什麼時候該退一步。“以德為循”,隨時在道德的行為上,知道人生的方向,自己走一條正路。這四點,我們特別說明一下。 為什麼要特別說明呢?其中有個關鍵點。大家都曉得,在中國文化史上,真正偉大光輝的時代,那些帝王的政治思想,都是道家的黃老之學,尤其註重老子。實際上,是以老子做招牌,真正用的是《莊子》;因為《莊子》是道家的代表作。《莊子》等於儒家的《孟子》一樣,老子則等於儒家的孔子。漢唐兩代,所謂黃老的政治,實際上是以《莊子》為主的。 但是,我們看到後世的說法,尤其最近一百年來,有許多談論中國政治思想的,所謂黃老之治,都以老子為根本。老子主張無為,因此認為那些輝煌朝代的帝王是無為之治。那麼,什麼才是無為?當皇帝什麼都不管,那他管什麼?大概只管吃飯。所以把無為解釋成什麼都不管,是很莫名其妙的話。 現在我們可以了解,所謂漢唐黃老之治的用法,就是《莊子》這一段的精華。所以說黃老之治,是道德的政治,這一點首先要了解。老子講的我有三寶,佛家講皈依佛法僧三寶,三寶的觀念名詞,是老子先提出來。哪三寶呢?“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做人做事,小之於個人,大之於天下國家,都一樣。“曰慈”就是儒家所謂仁愛,這個很容易明白。“曰儉”,這個儉不是說省錢,包括節省錢,節省精神;一件事情的簡單化,簡單明了就把事辦好,就是簡的道理。“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是說永遠跟在人家後面,而是萬事不要突出,要因勢利導的意思。如果不知道因勢利導的話,永遠做不好事情。 譬如大水來了,沒有辦法擋住,你硬要擋這個水,會出更大的問題,一定要把水流疏導開了,然後順這個水勢一轉,就把水災解除;這就是因勢利導。中間應用起來,方法當然很多,要能應用得很巧妙,就是太極拳原理,以四兩撥千斤,也就是兵法上所講的,以弱擊強,以寡擊眾。這都是老子所講的無為,由“不敢為天下先”這句話所引出來的道理。 像文景之治,實際上用的是什麼呢?用的就是“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這四句話。所謂無為之道,是講為人上者,作領導人的無為;而把國家大事,一切付之於法治,就是“以刑為體”。這是法治的精神,並不一定是講法律!也就是現代所謂制度化的觀念,將一切歸之於製度。所以,上面的領導人,他在這個位罝,等於一個手指頭,只要按到一個電鈕,整個制度就跟著動了起來,所謂損力少,成事多,這就是無為的道理。 法家與法治 但是我們不要看到“刑”字,就認為完全歸之於法治。首先要了解歷史,在我們歷史的經驗上很多,完全信賴法治會天下大亂;如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亂;這就是應用之妙了,所以要配合上面這四句話。歷史上如漢唐的鼎盛時代,真正的引用,就是《莊子》這一段東西,也包括了《莊子》後面《外篇》和《雜篇》所有的內容。 在我們的文化歷史上,還有個東西需要了解的,就是法家的學問;法家的學問也出於道家。法家是非常殘酷的,歷史上記載,刑法太嚴格的法治,就變成一個殘酷的時代。所以在中國的歷史上,由司馬遷開始,把完全講法治的人,另外歸類,列入酷吏這個傳記裡;酷吏是專用法治的,他們非常之殘酷。 看這些法家殘酷的法治,有個問題就來了,法家怎麼會出在道家呢?道家是講道德、清靜無為,講慈悲的,為什麼會發生如此嚴重的偏差呢?我們要知道,一個講清靜無為修道的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為註重道德,對人對己的要求就非常嚴格。嚴格的結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我們學佛本來要解脫,一個學佛的人,自己性命也不管了,頭髮也剃了,衣服也換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來還自在的一個人,結果出了家,反而覺得很不自在;為什麼?因為必須要守戒律。 戒律是一個道德的規範,對自己要求的嚴格,管理的嚴格,於是就產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說,法家,拿整個文化思想來講,就是戒律;而且是對於整個社會全面的戒律;用之太過呢,就變成殘酷了;用之恰當呢,法家就是治世最重要的規範。所以,莊子這裡提出來,光“以刑為體”是不行的,還要“以禮為翼”。 由此我們再看儒家的兩句話,孟子說得很徹底,“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光講道德,勸人為善,那可以用於宗教,不能用之於政治;宗教就是這樣,慈悲嘛!宗教家認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那是做不到的。只勸人為善,沒有一個規範,屬於很高的理想,實行起來不但做不到,還會搞得一塌糊塗。所以,必須要用法治作為輔導。如果光信賴法治,則“徒法不能以自行”,自己連路都走不通了,反而把自己困住。我們懂了儒家這兩句話,再看《莊子》的“以刑為體,以禮為翼”,就明白了。所以儒家、法家也是相通的,下面莊子把這四點再加以引申。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我們不管個人的自修也好,或者國家的政治也好,為什麼以刑為主呢?理由剛才說過了,現在講他的做法。“以刑為體”不能過分,過分就成了酷吏的做法,“綽乎其殺也”。注意“綽”這個字,所謂“綽乎”,是很輕鬆自在,並不是嚴刑峻法。刑法過重,法令太嚴密,那就是嚴刑峻法,在我們的文化史上,素來認為那是錯誤的。嚴刑峻法,也不是法家的真正精神。“以禮為翼者”,是以文化的精神作輔翼,“所以行於世也”,足以永垂萬世。 能出世 能入世 “以知為時者”,前面說過,以知為時是要知機,要知道進退存亡之時機。“不得已於事也”,事情到某一階段,應該停止的時候,就要停止,是不得已只好這樣做,也是不能不這樣做。不得已有兩個觀念,一個觀念,拿儒家來說,孔子想救世,明知道救不了的時代,他仍要去救,所以盡其一生去救;每個宗教家都是如此,這是不得已於事也,不能不那麼做。另一個觀念,知道事情沒有辦法做,只能適可而止,恰到好處,就是不得已於事也。所謂知,就是兩方面的應用。 “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這個丘,不是指孔丘啊,是說這個地方堆起來像山丘一樣。以道德為標準,依照道德的規範,“有足者”等於佛家講的圓滿,達到一個圓滿的標準。而“至於丘也”,樹立一個很高的,像山丘一樣的標準。 上面我們費了很多時間解說,好像沒有使大家清楚了解,重點是要了解後面這一句,所謂無為,修道的境界。怎麼叫做修道?“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譬如我們學佛的人,又要守戒,又要修定,又要修慧,又要吃素,又要拜佛;其他的宗教徒,星期天又要去做禮拜,還要上街,吹個喇叭去傳道,好像忙得不亦樂乎。實際上,修道人外表上看起來忙得很,“以刑為體,以禮為翼”;其實他內心什麼事情都沒有,很逍遙,很自在,一天到晚忙,可是像沒有事一樣。一般人認不清楚,“真以為勤行者也”,以為他這個人修道很努力啊!這個樣子才叫做修道,這是只看外形。這一句話,就是莊子在這一篇這一段裡的點題,一個真正修道的人,入世處世,當了皇帝的境界,日理萬機,一天有一萬件事那麼忙,但心中無事,這就叫做無為之道。因為一切他都有一個制度,有個規範,已經弄好了。因此下面就接著說: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這兩句話,莊子的優美文字,說明什麼呢?世界上的事情,只有正反兩面,有愛好的一面,就有不喜歡的一面,沒有辦法全是好的。“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既然有愛好,有不愛好,兩面各有一個偏見,有了偏見產生,一樣一樣就多了。莊子現在提出來,真正的所謂一,正反的兩面,只有下面兩個狀況。 “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歸納起來這兩種狀況,前面在《人間世》講過。“其一與天為徒”,莊子這裡所謂講天,是天道。這個天,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天,是與天道為徒。徒不是做徒弟,而是朋友,合在一起,跟天道相合。“其不一與人為徒”,另一個就是順應人道的方式做法。 “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兩樣不能兼得,只有真得道了,人道是自然附帶了,並不是人道做好了然後接近天道。這種得道的人,重點是了了生死,沒有生死。我們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後的問題,就是生死。一切宗教、哲學,甚至於科學,之所以發展,都是為了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至今還沒有找到答案。現在莊子提出來,一個得道的真人,他的生死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我們講過很多次了,生死問題是人類根本問題,沒有人不懷疑它,沒有人不怕它,尤其人越老越怕這個問題;已經來日無多了,不曉得死了到哪裡去。如果有旅館可訂嘛,也可以預訂一個,可是不知道在哪裡!這是很麻煩的事。所以人類東西方的文化,通通在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我們中國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已經把這個問題否定了。可是人很難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能相信的話,就得道了,了了生死。 那就是說,“死生”是“命也”。大家不要搞錯了,這個命不是算命那個命。生跟死,是生命本源本來存在的兩頭現象;看起來有生有死,其實我們本有的生命,並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出來過。“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譬如我們看這個虛空,頭頂上這個自然界科學的天,夜裡,這個天是黑的,天亮了仍然是這個天,所以黑夜與天明對虛空沒有妨礙,而是一個自然的現象。“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人對生死作不了主,也無法控制生死,這個不是本命的問題。“皆物之情也”,這個身體也就是物質;被外界物質所困擾,就引起我們心理上情緒的變化,所以覺得生死非常可怕,其實沒有什麼可怕。 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 所以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不被物情所困,物理世界的環境,同生理的作用,引不起他情緒的變化,永遠在清淨中;所以他“以天為父”,他始終在天道這個境界。“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因為他的心理始終在得道的境界上,這個身體呢?“猶愛之”,不是去愛身體,是身體跟隨這個道業,變好了,“而況其卓乎!”因此,得道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卓然而獨立的精神,超出於常情物理以外。 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可是一般人不知道,不認識自己生命的根本,“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有君”就是有一個主宰。一般人都認為這個生命以外,另有個主宰的,“為愈乎己”,比我們人高明。所以宗教家就把這個高明的東西,叫做上帝,天帝,或者是佛,或者是神;好像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但是啊,不管你認為是否有一個東西存在,而身體還是死了,與這個是沒有關係的;因為另外有一個生命存在。這兩句話,可以說是對一般宗教信仰的結論。 我們常常講笑話,但也是真理,就是從另外一面看宗教;所有的宗教有一個共同的外形,好像都在勸人不要怕死,我那裡開了招待所,觀光飯店,你現在先買票,將來死了以後到我那裡來,我好好招待。譬如極樂世界啦!天堂啦!各有各的一個地方,而且每個地方都登了很大的廣告,都在拉生意。也就是說,你不要怕死,快一點死,好好的死,死了到我那裡來。這是宗教,所有的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國文化不談這個,尤其三代以上,沒有現在後世的宗教形態。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是夕陽西下,風雨淒淒,旅館也找不到,雨傘又破了,雨衣抵不住,那個時候,身上一毛錢也沒有,饅頭也沒有買,實在很悲慘。所以看天地是灰色的,看人生是悲哀透頂。《史記·伍子胥傳》有一句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到那個時候,真的是什麼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宗教始終站在殯儀館門口看,天天都看到抬進抬出。我們中國文化素來不在那裡看,而是在婦產科門口,永遠看到新生的,哇一個了,哇又一個了,生生不已。 所以,中國文化不談宗教,無論道家、儒家,尤其是《易經》,都是面對早晨太陽方向看日出,光明普照大地,很高興。你說死了痛苦嗎?太陽落下去了很悲哀,他說,不要緊,睡一覺明天又出來了。所以,它看死沒有什麼關係,回去睡覺嘛!你總要睡覺的。活著像唱戲一樣,你已經唱了幾十年,總要下台一鞠躬嘛!這個台總要給別人上來唱一下吧!這是中國文化的不同之處。 可是一般人道理沒有看通,只被生命兩頭現象拉起走了,總認為,生死以外有個作主的,這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所要找的。莊子說“而身猶死之”,那個作主的有什麼用!作主的那個主宰本身,會不會死亡呢?等於我們不要問主宰的本身會不會死亡,只要問上帝由哪裡來,如果上帝是媽媽生的,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所以他說“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你研究生死之間,要找出什麼是真實的,就很難了;要得到了那個真實的道才行,也就是真人的成就。 忠奸共處 前面講歷史上丙吉和漢宣帝的故事,丙吉問牛,大家都知道的,也是一個蠻長的故事。這幾天電視在演《大漢天威》,受了電視的影響,剛才吃飯的時候,有個同學也提到漢武帝,討論到漢武帝的為人。漢武帝旁邊有一位歷史上非常有名的大臣,就是憨直的汲黯。這位同學問我,汲黯是道家還是儒家?汲黯當然是道家。一般後世認為道家的人很圓滑,馬馬虎虎,那是錯誤的觀念,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漢代許多道家的人士非常嚴肅,就是剛才講的“以刑為體”的道理。 漢武帝這個人,當然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好壞暫時我們不評論他。他也很聰明,但是後來有一個毛病;大凡歷史上當帝王的,依我個人的研究,除了三代聖王以外,那個位子大概有神經病的傳染因素,如果沒有老莊孔孟之道的內養道德,在那個位子上坐久了會昏頭的,會發生許多問題,那個位子很不好坐啊! 講一個現代的故事。我們都知道大陸當年北平的皇宮,我小時候聽到我一個老輩人說,民國以來,推翻了清朝,他這個前清的舉人到了北京,皇宮正好開放可以進去遊覽。看到那個皇帝的位子,他硬跑上去坐一下過過癮!結果在那裡一坐啊,很怪,頭會發昏的;所以,皇帝那個位子,是很難坐的。我現在想,皇帝的位子不會使人頭昏的,頭昏是自己的問題。我們看歷史上的帝王,凡是政治清明的時代,領導人都來自民間,都從低層的社會過來的,所以他當了帝王以後,非常懂事。太平久了,皇帝的兒子孫子繼位,這種的皇帝,我有個特別創作名稱,叫做職業皇帝。好像一般歷史學家沒有用過的,我本來想去申請專利的,可是標準局又不准(眾笑〉! 這種天生來當皇帝的人,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生下來就在宮廷裡頭生活,外面草地是什麼樣子都搞不清楚!什麼是窩窩頭、小米稀飯,大概是看過啦。他們長於婦人之手,除了宮女照應以外,就是在那些不男不女的太監裡頭長大的。所以,在三千年的歷史中,這些職業皇帝,選不出三個了不起的,都是昏頭的;好在他們都活不長,職業皇帝最多三十幾歲,搞個幾年就下去了。所以啊,上天有好生之德,叫他們早一點睡覺。至於漢武帝這個人,他一半一半,一半是職業皇帝,一半是民間。漢武帝本身也曾經在民間吃過苦頭的,可是他當了皇帝以後,仍會受奸人的挑撥;像漢武帝這樣精明的,為什麼會受奸人的挑撥呢? 所以我常常給同學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要知道哦,歷史上的奸臣都是非常可愛的,假使我當了皇帝,算不定也會吃這一包藥。我們看京戲那個奸臣,像曹操、秦檜擺一個方的臉孔,肩膀那麼端起來。中國的京戲,別有一套學問,它是像徵的,曹操臉上是白的,表示白面書生,非常清秀漂亮。京戲裡頭有兩個是白臉的,一個是天上的神仙,面如白玉,一個就是奸臣的臉也白,表示是絕頂聰明的讀書人。為什麼曹操、秦檜這些奸臣一出來,肩膀都是那麼端起來呢?表示這個人用腦筋,就是光在辦公桌上想,想得頭都縮進去了,肩膀自然端了起來。 奸臣是很可愛的,奸臣不會講話那麼差勁,他要想害一個人時,一定先捧這個人,捧得非常好。他會先在皇帝面前說,某人真好耶,好得不得了,偶然一點小毛病沒有關係,慢慢東一下,西一下,就會把人給害掉。漢武帝就中了這種箭,逼得太子好像造反,其實是自衛,結果這些太監奸臣們講,太子果然造反;這時漢武帝正在生病,就氣得要抓人來殺,太子只好帶著妃子逃出去,後來逼得自殺,幾個妃子也都自殺了。這個案子後來平了以後,與太子有關的,乃至太子的孩子都抓進去坐牢。漢宣帝是漢武帝的曾孫,他的母親生了他以後自殺了,他只有一歲大,就住在牢裡頭。 歷史上的記載,當時外面有流言報告給漢武帝,說長安的監獄裡有天子之氣;古人這種學問叫做望氣,像看風水,看人的氣,就會判斷。漢武帝那個時候,年紀也大了,而且心裡有點明白是上了當,但是發作不出來,所以脾氣非常不好。他就下命令,把長安監獄這些犯人統統殺了,幸虧丙吉力爭,漢武帝這才不殺,而且大赦天下罪犯。既然自己的曾孫也在牢裡,為什麼不趕快去抱回來啊?大概皇帝兒孫多得很,這個小孫子也不在乎;再說武帝年紀大了,所以沒有再處理這件事。 再說漢宣帝 所謂文景之治的階段,直到後來,都是流行道家老莊的學說,丙吉這個人素來道德很高,修道的人很仁慈,他覺得漢武帝的曾孫子可憐,沒有人管,一個孤零零的孤兒需要餵奶。他自己掏腰包請奶媽餵這個小孩,總算把這個小孩慢慢帶大。皇帝雖然也曾下詔要他認祖歸宗,後來由宮廷邊舍主管張賀收養,但也沒有管他,還是丙吉託他特別照應這個孩子,讀書生活這些錢,都是丙吉出的,這就是他的仁慈心。 張賀看到這個孩子,到底是龍種,相貌不同,將來有一天算不定不當皇帝也封王。等到那一天,他的兄弟們想起來,那是自己的血統,照古代的家庭制度,要把孩子找回去封王!封王也不得了,比現在省主席還要大得多;皇帝叫萬歲,封一個王雖然沒有九千歲,也有八千歲的樣子,那還是不得了的。張賀就跟一個名叫許廣漢的講,我看你乾脆燒冷灶,把女兒嫁給他,我願意拿錢為他做聘金。許廣漢是曾犯罪受過腐刑的人,在牢裡很規矩成績好,後來做牢裡的小主管。 許廣漢回去給太太講,太太不答應,說我們家裡已經倒霉了,不管如何他總是個罪犯。許廣漢說,人家罪犯同我們家不同啊,人家是龍種啊,皇帝的後裔,總算把太太說服了,所以就把女兒嫁給他了。那時漢宣帝才十幾歲,兩夫妻也很可憐。後來他在民間東逛西逛,所謂下流社會啊,動刀動槍的,他都看過經歷過;地方官的貪污,不好的,好的,他也看得很清楚;不過他也很自愛,沒有亂來。至於自己的身世已經搞不清楚,跟太太兩個人感情很好,太太后來是有名的許皇后;他們的兒子,就是後來的漢元帝,也是在艱難困苦中出生的。 等到後來朝廷裡頭出問題了,考慮在劉邦的後代中,哪個當皇帝比較好。當時整個國家權力操縱在霍光手裡,丙吉向霍光提議,劉家的後代只有這個漢宣帝懂事,在外面受過艱難,所以就把宣帝找來當了皇帝。他年紀輕輕當皇帝,戰戰兢兢,政治很清明,頭腦很清楚,因為民間的疾苦,他都很了解。 霍光捧了這個皇帝出來以後,權力更大;他本身是很好,他的太太卻是有名的潑婦,而霍光本人又最怕太太。這個太太說,皇帝你捧出來的,把我們女兒嫁給他作皇后;霍光說不行,他年輕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已經有了皇后。所以文學上有一個典故“故劍難求”,就是漢宣帝的故事。當時漢宣帝當了皇帝,皇后還沒有接進來,一般大臣都認為,皇后還沒有選,每個人家裡都有女兒,都有當國丈的希望,都打起主意來了,尤其霍光家裡。 這時左右探聽漢宣帝的意思,漢宣帝告訴旁邊的人說,哪個人把我的故劍找回來,我就很感激了。漢宣帝為什麼這樣講呢?他乾脆講,把我那個老婆找來當皇后就好了嘛!我們讀歷史要懂,剛剛接位的皇帝,旁邊那些權政力量都大得很耶,政治環境還沒有太清楚,不敢講話,這就是他的高明了。像現在這些讀到博士二十七八歲了,都不懂事。你看人家,二十來歲,他就會講話,他不正面答复這個問題,只說我有把故劍,哪個人能幫我,把我落難時的那一把劍找回來才好。霍光一听就懂了,他還是要他原來的老婆。聰明就是聰明,像我們這些人,還真的去買一千伍百塊錢一把劍給他,那隻好拿劍把你砍了。人家講一個故劍要求,霍光馬上就懂了,所以這些大臣,趕快把他太太找來立了皇后。 霍光的太太一聽,這不行,當然要我們的女兒當皇后,而且許氏是一個牢徒的女兒,做了我們國家的皇后,我們還要跪下來拜她,那算什麼!一定要我們女兒嫁給他。所以霍光太太想辦法把許皇后毒死了,臨死的時候很痛苦,皇帝也懷疑皇后是被毒死的。若干年後,漢宣帝一直懷念,這是患難夫妻的可貴;後來發現是霍光的太太乾的,這時霍光已死,宣帝氣極了,把霍光的後代都殺了。 再說丙吉 再說宣帝當了皇帝以後,丙吉也沒有什麼太得志,不過總是在中央政府做事。丙吉的一生,所謂無赫赫之功,沒有特別的成績,也沒有壞處;在那麼高明的領導之下,天下太平,所以不須特別表現,也不須特別的忠臣了嘛。所以他也很平凡的,就是照階級升進,最後也就升到皇帝旁邊去啦!不過漢宣帝對他特別好,但是最早並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丙吉救回來的,也不知道從小是丙吉花錢給他請奶媽帶大的,他只知道自己很慘,丙吉也從沒有講過。 歷史上所講的丙吉,“一生不念恩”,幫忙人家,有大恩於人,自己一輩子不講。他不是忍著不講,而是他那個道德修養,心中無所謂無記掛,這就是丙吉。再從歷史故事來講丙吉,因為領導人漢宣帝很高明,所以丙吉一生看起來都很平凡。不過漢宣帝對於自己患難時生的這個孩子,並不滿意,覺得兒子太老實了;雖然道德不錯,但是氣魄不夠,所以幾次也想把這個太子廢掉。只因為看到太子就想起許皇后,患難夫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心中難過,所以不肯換,後來就是漢元帝。 再說丙吉在宣帝幼兒時,為他請過幾個奶媽,有個奶媽的丈夫,大概是鄉下的流氓,就逼這個奶媽,到京城把事情鬧出來,結果被抓,叫她拿證據出來,才供出一切是丙吉的安排。丙吉看到這個女人就罵,你還有臉來見我!真有功勞是前面兩個奶媽,可惜她們都已經死了。丙吉在這個時候才講出來,漢宣帝知道了,叫人把那個奶媽送到宮裡來,另外跟她談,這個奶媽就告訴他,丙吉的話不錯,開始請過幾個人,後來請到我,我是被他開除了的,都講了老實話。漢宣帝處理得很好,沒有封官,也沒有封侯,國家的官位不可以拿來做私情,所以給她很多的錢,很多的禮物。但他對於丙吉沒有表示,丙吉也沒有再提這個事;這就是我們應該效法的丙吉為人的風範。 大概隔了五年的光景,漢宣帝其實也在看丙吉究竟怎麼樣。丙吉年紀比漢宣帝要大個幾十歲,已經是老臣了,但是看到皇帝,還是要下跪的,所以後來漢宣帝就請他做宰相。在那個時代,宰相差不多是副皇帝,當時有正副兩個宰相,另外一個副宰相是蕭望之,才智很高,比較精明,他看丙吉這個老頭子,老老實實的,也不大管他,就自己都作主了。這個丙吉呢,曉得這位副宰相很愛作主,反正國家政治也不錯,皇帝也不錯,他樂得不管,大問題他才注意。 歷史上所謂丙吉問牛,就是說有一天,他去中央開會,車子走到街上,看見有人打架,死了人,躺在馬路上,他不理叫車子繼續走。遇到有老百姓牽一頭牛,夏天很熱,那條牛走得喘氣,牛的口水白沬都流出來了。丙吉就問牽牛的人,多少時間沒有下雨了?因為不下雨,天氣太熱了,水牛無法在水里滾,所以受不了而喘氣。丙吉就估計當年農作物收成有問題了;這是國家大事,糧食第一,尤其在農業社會,所以歷史上叫做丙吉問牛。實際上,他由牛的情形判斷到氣象,由氣象聯想到全國哪個地方下過雨,哪個地方沒有下過雨,所有糧食的收成,都關係國家老百姓的命運。 有人就問他,為什麼看到街上人死不問?他說,這個打架死人的事,由縣長去管,那是他們的事,我的職務是國家的大政。問牛燮理陰陽,這個陰陽意思多得很,那是國家的大事,我怎麼不問!所以丙吉問牛是這個道理。一方面也可以說,丙吉深知大體,一個宰相管理國家的大政,小事各有專管的人員去管,二方面,他的副宰相非常愛管事,何必兩個人爭權呢?這就是丙吉問牛高明之處。他年紀也大了,坐在那個位子也蠻好的,只要把他培養出來的皇帝位子看牢,不要歪了,不要給別人坐了去,就夠了嘛。這是講丙吉一生的長處,尤其是對他培養出來皇帝,一生不念恩,這個是做人最難的地方。 宋朝有個宰相呂端,與丙吉有相似之處。有一副對聯說,“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諸葛亮一生沒有別的長處,就是小心謹慎,一個人如果聰明絕頂,但對小事能夠馬虎假裝糊塗,才是第一流的聰明人。像宋朝的呂端當宰相,他哪裡是真糊塗啊!大事絕對的不糊塗,小事就馬虎過去。那個時候天下太平,他樂得如此,做一個太平宰相。 丙吉的做法也是這個樣子,所以丙吉個人的道德,與他的長處,應該很多。但是進一步的研究,歷史上對於丙吉的好處寫得併不多,可見這個人道德更高,看不出來他的道德好,給人的印象始終是很平凡的一個人。不像社會上那些塑造道德的人,說某人也是他幫忙的,報紙經常登載他捐了多少錢,哪個地方做了多少好事等等;這種人,要給他打個三折兩扣才行。丙吉沒有這樣,一生只看到他平平凡凡,只看到他問牛講幾句話,其他沒有事;所以他的道德之高,是非常值得我們青年效法的。 法家與道家共治 前面提到漢宣帝與丙吉之間的故事,為什麼在這一段又提出來?因為那個故事還有一個尾巴沒說,就是說漢宣帝的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漢元帝,他喜歡研究儒家的思想學問,所以對父親漢宣帝的政治做法有意見。他對父親表示,認為國家管理得太嚴肅了一點,能不能放寬一些,多用一般儒家講仁義道德的讀書人,那麼就會好一點。漢宣帝聽了大發脾氣,但是他這一頓脾氣,可以說把歷史有名帝王政治做法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他的兒子說,漢家自有章法,王霸雜用,王道與霸道互用;就是法家、道家雜用,互相為用,絕不能偏向於哪一家的思想,否則天下事就走不通了。你這麼不懂事,將來怎麼能治理國家呢! 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的立場是父子,在公事的立場是君臣;父子也是君臣,夫妻也是君臣,那是很嚴重的。所以漢宣帝非常不高興,看到兒子出去就皺眉頭說,將來漢家天下在他手裡就會下去了。這個話固然也不錯啦!所謂中國的文化思想,儒家拼命講王道,就是我們提到過《孟子》的話:“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偏向任何一面都走不通的。實際上,歷代的帝王所用的秘決,大原則大政治,就是《莊子》這一段,“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所以講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這個就是關鍵;這些秘密帝王們儘管用,可用不可講,講了就不能當帝王,只能當教書匠了。如果你們學會了這個秘訣,想當了不起的人,或者當一個老闆,也是可以用不能講,這一點特別說明一下。 現在《大宗師》裡,公然提出這一節;我們上次提到過兩方面作用,個人的修養道德,處人做事也都是這個原則。之所謂大宗師者,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不限於出世,也不限於入世,唯有得道的人,能夠做到這樣。等於我們剛才跟這位朋友來討論《莊子》的遊於羿之彀中一樣,唯有這樣的人才可以入世,因為他身入世而心解脫,心是出世了。 由這個道理,我們講到人這個生命,如果不得道,自己做不了主宰,被外在的環境,物理世界,以及自己身體所支配,當然就不能支配自己的生命;只有得道的人能夠支配自己的生命,也才有資格入世,立大功,成大業。不過成功以後,也都是老子的路線,“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所以一切的成功不必在我,幫助別人成功以後,自己偷偷地溜走了,這就是老子的原則,也是自然的法則。 話說人的一生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莊子這幾句話,是幾千年來文學上常用的,以後提到這種情形就曉得出在《莊子》。“泉涸”,池子裡泉水乾了,魚沒有水就跳到陸地上來,結果一堆魚碰在一起,“相岣以濕,相濡以沬”,口裡都出白沫水泡,彼此以水沫維持一點點殘命,不然沒有水,魚就死了。你說魚願意這樣嗎?魚絕對不想這樣! 譬如我們金魚缸裡養魚,現在養魚很流行,還有電的設備,把水噴動,但是如果我們是魚的話,寧可在江河裡生活,絕不願意在魚缸裡養著;所以下面一句話,不如“相忘於江湖”。魚情願在江海裡自由自在,那是它本身生命的天地,靠人家的滋養,永遠是靠不住。“相忘於江湖”這一句,我們後人常常引用,在江湖里頭怎麼相忘呢?忘記了有江有湖,忘記了有外力的管束,不受任何人的干擾。像我們的人生,所有的人都是離了水的魚,都是靠一點口水來滋養生命;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魚,才是“相忘於江湖”。接著,莊子再說到人生社會。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人世間都恭維善人,討厭壞人。歷史上堯舜當然是賢聖的明君,是善人;桀紂當然是歷史上的壞皇帝。過去的習慣,像我們小時的成語是“助桀為虐”,這幾十年變成了“助紂為虐”,我總是不習慣,管他呢!桀也好,紂也好,我們研究《莊子》的人,要相忘於江湖,沒有關係,反正懂了那個意思就好了。 莊子說與其恭維堯舜,又批評夏桀,還不如化掉是非善惡。是非太明並不是好事,善惡太分明,學問太好,知識太淵博,都是自找麻煩,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善也不做,惡也不做。當然你說善不做,那就做惡吧!既然善都不做了,當然更不做惡,而是善惡兩忘而化其道。人生能夠把是非善惡毀譽化掉,自己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天地,連生死都可以相忘了。 夫大塊栽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這句話就是莊子對於生死所參透的道理。這裡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幾次講到佛家、道家的思想,威脅人的重要問題,就是生死問題。其他的宗教想盡辦法來解決生死問題,只有中國文化的儒家、道家不解決生死問題;它以不解決為解決,等於禪宗講的,無門為法門。換句話說,你為什麼要討厭活著呢?有些人為什麼去自殺?死了以後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後,如果覺得比現在還麻煩,那時後悔來不及了。同時也可以講,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到死的時候,很自然地就走嘛!因為我們現在怕死,是怕死了以後比現在差;萬一比現在好,那不是會後悔現在的笨嗎?這兩個問題,莊子兩邊都講透了。 現在講“大塊載我以形”,大塊是莊子提出來的名稱,大塊就叫做宇宙,再明顯講,就是這個地球,這個天地;天地給我一個形體,給我一個人形。但是這個天地很公平,給你一個生命,“勞我以生”,這個字用得非常好,給你生命就要你忙忙碌碌,不忙忙碌碌的話,不叫生命。不但人如此,任何螞蟻蚊蟲等,都要忙忙碌碌過一輩子;所以在中國文學裡頭,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勞生”,就是出在這裡。 “大塊載我以形”,這個土地對我們的恩惠非常好,沒有辦法還報,所以老子叫我們效法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就是效。人為什麼效法天地?你看大地生長了萬物,它只有付出,一點也不求報酬,我們還給它的是什麼呢?最髒的都還給它,它也不生氣,最後人們死了,一堆臭水、臭骨頭,還要埋在土地裡頭,它也照樣地收回去。所以人的道德修養,要效法天地那麼偉大,只有付出,沒有收回,這就是道。 “大塊載我以形”,就是形容這個土地,那些汽車呀,飛機呀,高速公路,鋼筋水泥的大橋,一切的一切,土地都照樣負擔著,一點也都不埋怨。但是天地很公平,“勞我以生”,讓我們一生勞勞苦苦:“佚我以老”,老年是應該的,人有生就有老,老是給人休息耶!人不老就不肯休息。不過有些人同我們一樣,老了還不肯休息,那是不合於這個原則啦!“息我以死”,就是給你一個長假,完全退休。生老病死是生命的階段,在老莊的道家是順其自然,至於後世修神仙的道家就不然了,他們是要跳出這個生老病死的範圍。老莊的道家順其自然,生命活到一個階段,很自然地死了回去休息;所以啊,氧氣什麼都不要麻煩,要死就早一點休息,沒有什麼。 下面重要的結論。“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一個人真認清了自己生命的價值,認清了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方向,生命活著的方式,才知道應該怎麼樣活著,這是一個大學問。所以說,善於生活的,才善於死亡,才知道如何面對死亡。 老莊的道家思想,並不代表老莊以後的道家,或孔孟的思想。春秋戰國的時候,儒道是一家的,沒有分;秦漢以後,儒家道家法家等等,都分家了。中國文化過去本來是一套的,所以我們看到孔子同樣談到了生死問題。當子路提出這個生死問題時,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他說,你活著都不懂怎麼活,還問死後到哪裡去!孔子不是不懂,只是不答复他。這個道理也就是“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換句話說,看到文字很簡單,他把所有人類都罵了,沒有一個人活著的時候,能認清楚自己的人生;也可以說,我們是莫名其妙地活著。那隻像佛家的解釋,靠著因緣,闖到哪里活到哪裡,自己做不了主。真能善我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夠做主了,也能善吾死也。 因此他又提出一個比喻,莊子把比喻叫做寓言。在《雜篇》裡頭也有一篇名叫《寓言》的。我們先提一下莊子所說的寓言,也就是印度因明所講的“喻”。比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所以寓言這個“寓”,是莊子先提的名稱,距離我們現在兩千多年了。可是等到外國文化一來,那些神怪虛幻小說翻譯過來,就有一本《伊索寓言》;後世年輕的同學們,因為兒童的時候讀過那些寓言小說,所以一聽到寓言,認為都是謊話,認為亂吹才叫做寓言。結果看到莊子的話,莊子自己也說嘛,他的都是寓言,所以以為莊子都是放狗屁,亂說,這是觀念上的錯誤。因為當時翻譯只是藉用寓言這個名詞。 寓言就是比喻,所謂因明(邏輯〉的宗、因、喻,是由一個前題主旨,引申理由,最後講不清楚,只好用個比喻說明;所以《莊子》裡面處處是比喻,用比喻說明一個道理。下面有我們文學上慣用的、常用的、最好的東西。 莊子的比喻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這個“藏”字是什麼意思?借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貪欲、貪心。也就是佛學所講的執著,抓得很牢;人的生命當中,一切都想抓得很牢,其實永遠不可能。因為人要把握牢,“藏舟於壑”,怕船被風浪吹壞了,就把這個船抬起來藏到山谷裡。“藏山於澤”,把山藏在哪裡?只好藏在海洋裡!澤就代表了海洋,“謂之固矣”;以我們人的觀念看起來,這是牢固得很,這樣就太可靠了。把船藏到山里,把山擺到太平洋裡,這還有什麼問題!他說,自己認為藏得很好,可是不知道“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半夜三更,有個氣力很大的人,把太平洋同這個山都背走了。 所以有人說,莊子早懂得這個地球在轉動,現在我們也都曉得地球是轉動的圓形,古人也都知道。民國初年,西方文化一來,很多人罵自己中國文化,說天圓地方,根本就是錯的;孔子的學生著《大學》的曾子,有一本書叫《曾子》,這本書現在還流傳,提到天是圓的。後來所講的天圓地方,並不是講地球是個方塊的啊,而是說地是有方位的。所以我們看舊書的時候,不要把自己的文化搞錯了。 由此可以了解莊子所說的,半夜還有人把山海背走,其實那是轉動!“昧者不知也”,可是一般人不曉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沒有動。我們現在坐著也覺得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如果懂得地球物理的,算不定這樣坐著,還是倒轉來坐著的。為什麼不掉下來呢?因為有地心吸力。可是古代人們不知道這個道理;不過莊子知道,就是“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想找到恰當的地方藏好,“猶有所遁”,“遁”就是跑掉的“遁”。天下事真藏得好嗎?真能把握得牢嗎?不可能!愈藏得好,愈把握得牢,愈靠不住。所以我們這些老人的朋友們,我昨天才講一個朋友,你那個小孩被你愛得要死,你愈愛愈糟糕,愛的教育要有方法,愛得太過分,這個孩子被你害了。愈想愛得牢嘛,愈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又逃掉了。那麼要怎麼樣藏呢?真想要藏得好,看下面莊子怎麼說。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藏在什麼地方最好?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這就沒有一點問題了。一杯水藏在哪裡?最好倒在水里,這樣藏最好,就是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那就永遠逃不掉了。“是恆物之大情也”,也就是物理自然的道理;所以叫人一切歸之於自然,還到本位去,該如何便如何。如果想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企圖把它抓住,結果就愈抓愈抓不住了。 像莊子這些文章,一兩千年來的詩同歌賦文章常常用到。不過古人寫文章,不會把整句全用上去,那樣就叫做文抄公了。可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是抄,不過抄的技術要高明才好。像這一段,有人寫文章只要提藏山啊,所藏啊,幾個字,就把莊子這一段的精神顯出來了。所以我們看後世的文章、詩詞歌賦等等,有許多好東西,都出在《莊子》裡頭。 郭象解釋人生變化 下面我們再看郭像對“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兩段的註解: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宇宙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麼?在宗教家說是上帝,是神,或者是佛;中國文化不談這一套,而把這些名稱叫做造化,是物理性的,沒有宗教外衣。這個造化,也叫做變化;後來算命批八字,也叫做造化。我的命運不好啊,造化不好啊,也是這個。造化就是生命主宰的意思,這裡頭是變化,是“無力之力”。你看他好像沒有力量,但對於萬物,對於一切眾生有主宰的力量;“莫大於變化”,這就是宇宙這個功能,這個造化的功能。 造化這個東西,宇宙的生命,“揭天地以趨新”,宇宙中間的萬物,每天都有變化,所以苟日新,日日新,每一天都不同,不同就叫做新。誰在主宰呢?就是這個功能;“負山岳以舍故”,宇宙等於說背著這個地球,地球又天天在轉動,昨天箭似的過去了,永遠不斷地向前,不斷地過去。“故不暫停”,沒有一秒鐘停止。 “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忽已”,忽然之間,不知不覺之間,“涉新”,天地萬物隨時隨地有新的變化,道家叫這個情形為變化,佛家的名稱叫“無常”,不永恆,不斷在變化。“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世界上,時間與物理世界,隨時向前趨新,只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而目以為故”,眼睛看到今天的台北還是昨天的台北。其實今天的台北已經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一切都隨時在變。 “舟口易矣,而視之若舊”,莊子前面提到船,這個比方非常妙,郭像也拿這個作比方。我們生命活在這個地球上,等於坐在一隻船上。船每日也在變舊,看起來仍然像以前一樣。“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我們看到前面的這個山,天天都是這個山。唐人的詩:“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其實啊,今天的敬亭山已經不是昨天的敬亭山,山天天在變,“而視之若前”,可是我們人沒有得道,不知道,所以看起來還是從前那個山一樣。 “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交一臂”前面已經解釋過的,孔子告訴顏回說交臂失之,兩個人對面走在相遇處,兩個臂膀擦碰一下,你過來,我過去,就過去了。一切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過去了永遠不會回來,永遠就是過去。“皆在冥中去矣”,都在冥冥之中,不知不覺中,生命就那麼變過去了。 “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所以我們要了解,我們這個生命,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本來身體上的新陳代謝,隨時變更。“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我今天這個生命,同今天的時間,過一秒鐘,就都過去了,“俱往”矣!“豈常守故哉”,豈能永遠守在這裡不動!不可能的。 “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世界上的人,對於這個道理,永遠不了解,看不通,總要把今天的成就抓得牢牢的,希望有成果,又要牢牢把握住這個成果,其實哪裡做得到呢!“豈不昧哉”,多笨,多笨啊! 這是郭象的註解,千古以來註解《莊子》第一名,文字很美,而旦比《莊子》更容易懂,因為跟後代接近一點。“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郭象的註解認為: 不知與化為體,而思藏之使不化,則雖至深至固,各得其所宜,而無以禁其日變也。故夫藏而有之者,不能止其遁也,無藏而任化者,變不能變也。 “不知與化為體,而思藏之使不化”,我們因為不曉得造化隨時在變,而想把一切永遠把握得牢牢的,不讓它變去,所以,想永遠年輕,想永遠保住得來的錢。 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輕朋友,你們賺了錢嗎?做生意發財,這個月賺了五十萬。我說在口袋裡嗎?在銀行,我說那不算賺,我認為錢放在口袋裡都不算我的;算不定掉了,或者給扒手扒了,我說我賺多少錢,是用多少錢,把錢都用了才算是我賺的,放在銀行都靠不住。因為我有經驗,我年輕的時候,正碰到北伐,我們家裡的錢放在銀行,北洋政府被打垮了,銀行也變了,錢也沒有了,所以說銀行也靠不住。鐵櫃也靠不住,會被小偷偷走,放口袋會被扒手扒走;反正很麻煩,出門還要摸一摸口袋,告訴扒手,我這裡有錢!這個好麻煩啊!所以我的原則是把錢用掉,我用多少錢,那才是真賺了。這也就是說,我們要使用它,我們有這個權利使用,如果錢放在口袋裡,或者永遠包起來,我的使用權利沒有了嘛!這樣是天下笨事,我始終不干;所以我認為自己還蠻聰明的(眾笑〉。 “則雖至深至固,各得其所宜,而無以禁其日變也。”所以你藏得那麼好,深藏得那麼牢固,“各得其所宜”,這一回藏好放好了,“無以禁其變也”,可是無法禁止它的變化,它永遠要變去的。“故夫藏而有之者不能止其遁也,無藏而任化者變不能變也。”就是我這個原則,用了一百萬,才算賺了一百萬,這就是“變不能變也”,你再也沒有辦法變了,因為我本來空了嘛!空了還有個什麼變呢! 對於莊子所說“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郭象的註解是: 無所藏而都任之,則與物無不冥,與化無不一。故無外無內,無死無生,體天地而合變化,索所遁而不得矣。此乃常存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 “無所藏而都任之”,本來不需要藏,而任其各歸本位,無所謂把一切抓住藏起來,“則與物無不冥,與化無不一”。所以與這個宇宙造化合一了。“故無外無內,無死無生,體天地而合變化,索所遁而不得矣。”這與天地合一了,已經了了生死了,那麼要跑也跑不掉了。“此乃常存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郭象解釋莊子的“大情”,就是把長生不死的道理,歸之於空。空是死不掉的,因為空既不生,當然也不死,“此乃常存之大情”,這樣叫做永遠活著不生不死。“非一曲之小意”,這個道理太深了,不是你一點點彎彎曲曲見解所能懂的。你自認聰明懂了這個道理,其實不容易懂;這個道理就是藏之於空,由於空無所藏,所以不生也不死。 現在回過來看《莊子》本文。 修道 傳道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這個地方是個大問題,就是道家的思想。我們人,最高興的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也就是有了這個肉體,這是人的錯誤認識。生命不是肉體,肉體只是個機械,是生命通過它用一用的,等於這個電燈一樣。真的生命那個道不懂,所謂“犯人之形”,我們犯了錯誤,得了個人形,結果忙死了,一天到晚為它忙,“而猶喜之”,還對這個身體保護喜愛得不得了。 “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實像人體這麼樣一個生命,是宇宙造化里的萬化,是千萬億變化中之一而已,沒有什麼太可貴的。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如豬,聰明又不如猴子,沒有一樣可取的,這個身體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猴子、豬、花、鳥啦等等,都是萬化里頭的一種。但是這個生命的根本,宇宙的那個道,生生不已,萬有變化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可是,我們卻把人的這個形體看得那麼牢,希望永遠不變。我們如果認識了這個真生命,知道真生命不是這個身體,那就真得道了,“其為樂可勝計邪!”那個快樂是沒有辦法估計的。 “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所以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一個肉體,他要得生命那個真諦,得了真諦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他同萬化並存,那樣就跑不掉了,永遠存在,這個也就是得了道。再看郭象的註解: 夫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於生為亡,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 “夫聖人遊於變化之途”,得道的人,遊戲人間,遊戲在變化這條路上,這個變化就是造化啦!“放於日新之流”,任其自然,一天一天只有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永遠萬古常新。“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所以順著天地自然法則,道的自然變化而變,不勉強,不抗拒,一切過去的不想找回來,末來的也不抗拒,自然而來,自然而去。那個自然無所逃遁,這個就是道。 “夫於生為亡,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所以得了道的人,看到我們現在的生命,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這一段所說犯人之形,是犯了罪才有這一個人的形體。“於生為亡”,生就是走向死廣,“於死為存”,那個死亡倒是存在;認識:那個死的存在,“則何時而非存哉!”所以我們永遠是長生。當然他不是鼓勵人家去自殺,這不是普通的死,這是了了這個生死,是得道的人。下面回到《莊子》本文: 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 所以得了道的才會懂得自己的生命。這本書上“善妖”是用妖怪的“妖”字,古書上是沒有“女”字旁的“夭”。夭就是短命,說得了道的人,無論壽命長短,怎么生,怎麼死,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等於早晚的變化。“人猶效之”,所以人要效法。那麼這一種得道的人,“又況萬物之所繫”,這個就是道體,形而上道的根本。萬物都靠這一個道,靠這個功能變化出來。“而一化之所待乎!”萬物的萬種變化,就是“一化”,最後的功能只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也就是說本體只有一個。那麼這個道怎麼修法呢?接著他就講了。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這個道講起來就很麻煩了,所以人家都要找明師傳道,找不到的!而莊子現在傳道了。他說道是“有情”的,這個情不是感情的情,而是有境界的情;“有信”,有徵候的,有他的境界,做一步工夫,明白一步,就有一步的象徵出來。但是“無為”,你愈去做工夫,離開道愈遠;愈是心境清淨,愈空靈,就是愈接近無為。雖然是無為的,又是“無形”的,如果說無為無形是空的,看不見,可是你真能夠心性修養到看不見的話,嘿!空就有空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徵候,一步一步的工尺。關於這個工夫,莊子前面講“心齋”時已經講過了。 孔了也透露過了,孔子只講原則,是說讀書的工夫,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我們小的時候說,孔子兩個腿不大方便,三十歲才站得起來。“三十而立”是說三十歲才確定了這個道,徵信才來。可是由十五歲求學,三十而建立了這個信念,再加十年的功夫,“四十而不惑”;不懷疑了,四十之前都還在動搖。再加十年,“五十而知天命”,才有點消息了。“六十而耳順”,哪個人耳朵不順啊?耳朵都順的,一邊聽進來,一邊出去。“耳”字古義用作語尾助詞,就是“矣”、“吧”。“六十而耳順”,是非善惡合一了。再加十年功夫,“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距”,他才可以說得了道。 至於孟子,他是講四十而不動心,也同孔子講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是孟子傳道,講做工夫說“養吾浩然之氣”,怎麼浩法呢?他又不講了,又說“充塞於天地之間”,怎麼充塞?一顆原了彈打下來,也做不到充塞於天地之間呀!但是孟子的真工夫修養是在《盡心篇》,你們諸位回去看,他幾步工夫都給你講完全了。他說“可欲之謂善”,譬如我們在座那麼多學佛學道的,信各個宗教的,拼命喜歡到處找廟子,到處找老師,這只能說你是個善人,你對於道有一點想求,這個叫做善。但是你還沒有見到道。“有諸己之謂信”,就是《莊子》講的有情有信,道到身上來了,有消息了。到身上來還不行,身心要充實,“充實之謂美”,那就是孟子講養氣的“睟面盎背”,那是充實之美。再進一步,“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這是拿來註解“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的,但是都有進歩徵候的道理。其實啊,這幾家的道理都是一樣,各家的說法不一而已。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這兩句很麻煩了,似乎是說,找明師傳道沒有用。“可傳而不可受”,這個很妙,既然可傳,為什麼不可以受啊?千萬不要被莊子的文字弄迷糊了,道當然可傳!代代相傳承是有的,但是不要有一個得道的觀念;有了道的觀念,那已經錯了。所謂不可受,理由是有老師傳我道這一念,已經違反了無為的觀念,違反了無形的觀念,所以叫做“可傳而不可受”。什麼又是“可得而不可見”呢?得到道了,因為是無形無為的嘛,當然不可見。 所以古人說某人“儼然有道之士”,真是形容得非常好;這個儼然,等於佛家如如不動的那個如。如來,佛學翻得很高明,好像來了,沒有來過,也可以翻譯成如去呀,那就沒有意思了。一般不用如去,用如來,那味道無窮;來而不來,去而不去,就是這個道理。所謂“儼然有道之士”,看起來好像有道,但是道不在形像上。所以“儼然”這兩個字用之高明啊,有時候真覺得古人實在聰明,我們沒有古人的聰明。那麼他說這個道,為什麼是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因為“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明白告訴你,道不在老師那裡,也不在菩薩那裡,在你自己那裡,自己本來有的根。所謂明師傳道,不過把他的經驗告訴你而已!你拿到他的經驗,依照去做,你所得的道,是你自己本來有的,不是他給你的。這不是鈔票,鈔票是會花掉的;得到道是掉不了的,自本自根這個道,在沒有天地萬有以前,都永遠長存,“自古以固存”。這個才是存在主義,永遠存在的,沒有天地以前已經存在了,天地宇宙毀滅了以後,還是存在,因為它自本自根固存的。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鬼會來迷人,鬼靠什麼來迷人呢?就靠這一點靈光,是道的靈光變的。這個“神”字是形容詞,不是名詞,“神鬼”就是鬼得到一點靈光就變靈了,變成靈鬼了;不然就是個笨鬼,沒有得道的鬼是笨鬼。神帝,這個上帝得了道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成下帝了;他一定要有這個道,所以這個道“生天生地”。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這句話是老子觀念的發揮,老子講過道德,所謂“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就是這個道理。“太極”是上古的名稱,我們讀了《莊子》,再看孔子著《易經繫辭》,可見太極這個名稱,也非孔子所創,也非莊子所創,而是上古留下這麼一個名詞。這個代表宇宙初生那個極點,就有那麼一個東西,名稱叫太極。至於“無極”呢,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的人所造的,太極上面又加它一個無極。據說列子是老子的徒孫,在他《列子》這本書上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共創了四個名同。原先這個太極就是最初的東西,所以這個道稱為太極,等於現在講物理那個動能,初動的那一下。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自己沒有認為自己高。“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六極”就是六合,指空間東南西北上下。中國過去對於宇宙只用六合來形容,秦漢以後加了兩方,成為八方;所謂“八方風雨會中州”,這是康有為很有名的對聯。到了佛學入中國,又加成為十方世界。所謂十方,就是東南西北加上四個角,再加上下,就是十方。所以莊子說,在六極之下,有形的宇宙下面,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天地還沒有之前,道已經是永遠長存的了;“長於上古而不老”,這個上古是無始以來,非常非常古老。但是,道無所謂老,這四句形容道的高深久長。《大宗師》這一段,差不多到了精彩結論的地方了。 有道古人的成就 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 這是講中國上古史了,“狶韋氏”是人皇,研究中國遠古史,才會了解一些,不過現在歷史學者們都把這部分除掉了。像我們小時候讀書,在舊的觀念裡知道,中華民族的文化已經有幾百萬年以上了;天皇、地皇、人皇,以後才是伏羲出來畫八卦;在那以前沒有文字的,那些都是有道的人。那個時候,我們世界跟天人來往,跟天來往,太陽、月亮是我們的電燈,掛在門口的。後來啊,人愈來愈壞了,地跟天就分開愈來愈遠,所以現在只好用太空梭,慢慢再回去。那個時候人都會飛,同佛家的說法一樣。我們人哪裡來的?不是猴子變的,是從天上下來的,身上有光,飛來飛去;我們老祖宗下到地球來,後來吃了地味,就是鹽巴,骨頭重了,飛不起來,只好留在這個世界上。慢慢也是吃了蘋果以後,又出毛病了,東西方文化的說法也是差不多的。 中國古老的故事,講起來好遠好遠,現在都認為那些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神話呢?那也是一個問題了。我前面講過,美國的同學拼命找《山海經》,因為也有美國人研究出來了,大禹治水時到過美國的,現在變成有憑有據的事;傳說紛紛,豈止宋朝唐朝,我們早已經有人到達美國。不過那種地方我們認為荒涼,不如中國山川秀麗。狶韋氏因為有道,才可以縱橫天地之間,所以稱為人皇。 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 到了伏戲(羲)帝出來,沒有文字,開始畫八卦。伏羲是得了道的,道是無形無相的,做工夫的方法則各有不同。伏羲得了道以後,“以襲氣母”,“襲”是合的意思,“氣母”是元氣之母,伏羲修煉氣而成功,達到長生不死。 維斗得之.終古不忒。 “維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指揮天體。我們這個天體,夜觀星像以北斗為標準,北斗有七個星,實際上不止七個,七個是中樞,把它連起來一畫,就像一個舀湯的水瓢,古代叫做鬥,也像古代熨衣服用的熨斗。現在是電熨斗,古代的熨斗是一個盒子、前面一個口,上面一個把子,裡頭生的炭火燙燙的,就是那個鬥。北斗是後面四個星前面三個星,再前端還有兩個亮的星,一顆叫做搖光星,後人又叫做招搖星,像眼睛一樣亮的。所以我們現在講的,這個人招搖掩騙,就是招搖這兩個字。春夏秋冬,北斗的斗柄所指地球上方位不同;春天指東方,夏天指南方,秋天到西方,冬天到北方。我們小時候學的天文學,是夏天夜裡書也不讀了,可以乘涼了,躺在涼床上,一把大扇子扇蚊子,一邊仰觀天星,臥看牽牛織女星,就在那個境界,學會了這些小天文。 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 “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太陽、月亮因為得了道,有這個功能,所以永遠掛在天體上。“堪壞得之,以襲崑崙”,堪壞是小小一塊泥巴,就是手這麼一捧啦,堪壞就是一捧,一捧泥巴得道了,慢慢累積起來,就變成崑崙高山,後人稱它為人面獸身的崑崙之神。“馮夷得之,以遊大川”,中國神話中的馮夷,就是水神,太平洋、大西洋,天下的水都歸馮夷管。馮夷得了道,可以遊大川,他是水上的神仙,連海龍王都歸他管。“肩吾得之,以處大山”,肩吾得了道,在高山上活著,永遠不死。 由上古史一路下來,到了我們老祖宗黃帝了,“黃帝得之,以登雲天”,所以中國舊的歷史上講,黃帝是得道的,得了道以後,才“鼎湖龍去”。所謂鼎湖,就是安徽的黃山上面。黃帝最後得了道,不當皇帝了要上天,天上飛下一條龍,他騎上龍背,白日飛升上天了。當時這一班宰相大臣,趕快抓住龍尾巴龍頭,也就跟著上去了。有些地位差一點,階級低些的,就抓住龍的鬍子,結果鬍子斷了掉下來,留在世界上都變成神仙了,長久不死,這就是攀龍附 鳳。所以後來的人說,某人事業做起來了,就去捧他,或者依附權貴,都叫做攀龍附鳳,也是這個典故來的。 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 “顓頊得之,以處玄宮”,顓頊是上古一個得了道的帝王,這個皇帝死後,在玄宮這個地方。“禺強得之,立乎北極”,禺強是北海的神,神話裡說他是管北極深海的神。這個據說是中國人,所以北極的主權應該屬於我們中國人,將來你們到北極探險的時候,找找他看,我們有個老袓宗在那裡管事的。“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少廣是天的名稱,佛經三界天人也有這個名稱。西王母是女的,據說是玉皇大帝的母親,就是上帝的媽媽。西王母永遠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她在崑崙山上的少廣天,她的丈夫是東方的東王公,九年見一次面。 這兩個人都得道了,生的兒子就是玉皇大帝,當中央的主宰,這是我們中國的神話。你們研究比較宗教,把各地的神話都收集起來,就發現這個天上非常熱鬧,西方人有西方人的區域,我們有我們的區域。因為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夠成為神。 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莫知其始,莫知其終。”上古傳下來的說法,我們這一班祖先們,的確得了道;他們不曉得活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沒有生死。“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至於後來跟我們比較接近的彭祖,是歷史上可以考證的,他是唐堯時候的人,據說活了八百歲,照神仙傳上的說法,彭祖到現在還在世間。彭祖是南方楚國人,是湖南湖北一帶的祖先。五伯一直活到春秋戰國的時候,上面講的都是出世得道的人。你看莊子亂扯一頓,看起來像亂扯,把老祖宗的神話都拿來講一講,這些人在世間社會上功德做完了,好事做完了,國家治好了,最後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這是上古的人。後世差一層的,得了道的,就當宰相。 “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傅說是上古殷王高宗的名宰相,也是得了道的,“奄有天下”,因此一統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據說傅說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後上天,稱為星宿之神。這一段是莊子引證,說這些人都是得道的。莊子煞費苦心,宣傳宗教,好像有人披一件白衣服,拿一本《聖經》在街上叫一樣,他在那裡宣傳他的道,叫完了以後,他引出一個人。 女仙的傳授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女偊”是女仙,南伯子葵問這位女仙,你的年齡非常大,但是你的臉色外貌仍像女孩子一樣,什麼道理呢?女仙告訴他,因為我得了道了。南伯子葵問說,道能不能學呀?這個南伯子葵當然是我的同宗啦,是不是雙姓,不知道;他想學道,同我們現在一樣。想學道的人注意啦!這個女仙告訴他: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 “惡!”就是“唉!”“惡可!”不可以啊!道怎麼可以學啊!“子非其人也”,你們要學道,沒這個資格,你不是學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人,也是神仙,他有聖人的才能,聖人的聰明,可以做哲學家,可以講理論;“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但是沒有道德資格。這個女仙告訴他,“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所以出世和入世,兩樣想要合一的話,佛家講除了十地以上的大菩薩,道家講除了得了大道的人,不然只能走一邊,不能兩邊兼得。 換句話說,孔子有聖人之才,恐怕還沒有聖人之道;莊子有聖人之道,也無聖人之才,所以始終在農林公司管管植物園,做了一輩子的管理員。先不講道,一個人有學問,不一定有那個才能;有些人學問好得很,道德也好,叫他做事,唉!那是窩字號的,窩字號者就是窩囊,不能做事。有些人做事辦事,那真能幹,但是他沒有學問,連簽名都簽不好。 所以古代的帝王要用人,只用那個人的才能,不用他的道德;不管你貪污也好,亂七八糟也好,他都不問。因為你貪污多了,最後犯了法,把你滿門抄斬,財產充公,等於給你過一過手,最後仍然要還回來。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讓你去做,你貪污,他假裝看不見,你搞了半天,還不是替他收藏!那就是說,有人有才而無道,有人有道有德而無才。才、道德、學問,三者兼備的幾乎沒有;如果有的話,那就不得了啦!這人就是得道了。 這段話叫大家注意,有聖人之才的人,道家、佛家、西方哲學家,什麼新舊約《聖經》,都講得通,學問又好,但是修道不一定成功;這就是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道。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傳道,他一句都講不出來,這是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兩者不能兼備。這都是莊子講的真話。這個女偊說“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像卜梁倚這個人,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嘛,有聖人之道,沒有聖人之才。我來教教他,截長補短,兩個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他也許可以得道。如果不是這樣,“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所以有聖人之道的人,找一個具備聖人之才的學生,傳道給他,那麼他會學成功,不然很難。 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 像卜梁倚一樣,他的聰明才智,有聖人的才能,是塊材料,但他沒有聖人之道;“吾猶守而告之”,女仙講我有聖人之道,不是聖人之才,結果我就來教他,也許勉強可以成功,但是教得很辛苦。只教了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已經厭煩死了,我們教了多少年,還在教,你看多痛苦。她說我教了三天以後,卜梁倚“而後能外天下”,那個空的境界,空靈、虛靈的境界,超過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這個道心裡了。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把身體忘掉,空間忘掉,時間忘掉,“以外天下矣”,我們聽聽,多偉大多了不起啊!但是這個女偊講還不夠;三天以後,“吾又守之”,我又教了他“七日”,痛苦死了;七天以後“能外物”,不被物理世界所束縛了。因為你得了道以後,還沒有脫開物理的環境,風、寒、暑、濕,感冒病菌,還會侵襲你的。所以等到了了外物,才叫跳出三界外,勉勉強強她說可以了,不過還在五行中。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我又教他,慢慢來呀,又教了九日,加上七天一算啊,十幾天了,“而後能外生”,這才了了生死。等他一了了生死以後,“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這個時候才大徹大悟。“朝徹”就是早晨起來,太陽一上山,整個光明普照的意思,就是大徹大悟的境界。“朝徹,而後能見獨”,等到大徹大悟以後還要修嗎?還要修!修了以後“見獨”,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孤零零的,把道這個東西找到了。“見獨,而後能無古今”,能無古今就達到了不生不滅。 “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你看這個道多難辦,一步一步的這位女仙都告訴我們,有境界有徵候。從這位女仙,女菩薩的嘴裡,就把這個道傳出來了。所以莊子在《大宗師》裡都說明白,如果你們想做大師的話,聖人之才及聖人之德要兼備。不過現在大師不值錢了,到處什麼人都是大師,將來我看你們去當太師吧,要做太師就先把這一段自我反省。不過要加一句,現在時代不同,還要有聖人之德,品德還要好,然後才有資格修聖人之道。最後得道了,成了道,就“入於不死不生”了。 是寓言 是修道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 怎麼樣才叫做“殺生者不死”呢?這個按佛法說,太嚴重了。其實不是真的叫你去殺生,如果殺了人,那你非死不可。這個生,不是生命的生,是念頭生起來,思想念頭一動,就要平靜下去,就要把它空掉。後來道家修神仙之道的兩句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就是根據莊子這兩句話來的。所以我們打坐幹什麼?要先學死,念頭一動,一生起來,馬上把它空了,這叫做殺生,就在空靈的境界永遠定下去,這就是學死了;這樣的死,人就永遠不死。永遠不死是什麼呢?所謂不死就是長生嘛!生生不已,永遠是前進的。 所以“生生者不生”,你要長生不死,最好是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緒動都不動,不是壓制下去的。孟子說四十而不動心,孟子是硬壓下去,那很不得了,要很空靈才行,就是生生者不生。學佛的同學注意啊!佛家講要到了八地菩薩,才得無生法忍;莊子講的就是無生法忍。“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這就是無生法忍。到達了一念不生處,無生法忍,“其為物,無不將也”,那時心能轉物了,一切萬物跟著你轉,你不被物所轉,要改變萬物就可以改變。像我們普通沒有得道的人,受物質環境的影響,改變了我們自己。修養到達了心能轉變萬物的境界,要毀滅它也可以,要成功它也可以。“無不迎也”是來者不拒。 莊子“將”“迎”這兩個字後來被宋儒用了,宋朝的儒家,我非常佩服,不是講笑話,宋明理學家像是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個嚴肅,沒有話講,那好極了。就是有一點,對學問主觀太強,到處把佛家、道家的東西收來,然後再拼命罵他們異端,很不應該。異端的意思就是外道,儒家專門名稱叫做異端,是藉用孔子的。譬如程明道(顥)是有名的大儒,寫的《定性書》,講怎麼樣叫做打坐入定,其中第四、五句話,很有名的,“無將迎,無內外”,你說將迎兩個字哪裡來的?偷莊子的嘛!拼命偷道家的東西,連名詞也偷,等於家裡沒有紅包,到別人家裡拿一個來,然後又罵人家家裡沒有紅包,因為被他偷掉了嘛!宋儒就搞這種事。 《定性書》裡頭講打坐做工夫,“無將迎,無內外”,是講到了底。說打坐無將迎,不要故意把念頭空掉。“無將迎”就是說不要把念頭帶來,念頭來了不歡迎,自然就跑掉;跑走了也不送,就那麼坐就定了。“無內外”,不要守在身體以內,也不要守在身外。他說的完全對,道家、佛家用功的精華他都拿到了,可是寫完了書,他又罵道家、佛家是異端,只有他不曉得是哪一端?量太小了,那就是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德,這也不厚道。拿了人家的就應該說是出在人家嘛!另外所謂內聖外王,也是莊子講的,不是儒家講的。 莊子說,得了道的,“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那就是心能轉物。這樣的境界,莊子給它定一個名稱叫做“攖寧”。用佛家來比喻,“攖寧”就是自在,叫做觀自在。但是自在是講原則,是自由自在的;而攖寧是講那個現象之舒服!所以這個道的境界叫櫻寧。 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什麼叫做攖寧?一個人得了道成功了,還是在這個世界,不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他摸到萬物,等於小孩子摸到東西一樣。小嬰兒,出生不到一百天,拿一個東西,他好像拿牢了,可是他沒有用力,所以嬰兒一定是大拇指放在裡頭,握個拳頭,叫作握固。這個里頭學問大了,什麼理由?很多理由!要講密宗的話,說手印為什麼要這樣結?為什麼嬰兒要那麼握住拳?人生下來就抓,什麼東西都想抓,嬰兒一天到晚都想抓,吃奶時兩個手也想抓。到了什麼時候不抓呢?到了民權東路殯儀館的時候,就抓不住了;這就告訴你這就是人生,就是道。攖寧就是這個道理。小嬰兒雖然抓成這個樣子,而是若有若無之間,安詳而平靜,也把握得很牢,所以這個是自在,“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莊子前面講,道可傳而不可受!現在他借用了這位女仙的話,傳了道給我的同宗南伯子葵,都傳給他了。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南伯子葵得了道以後,有一些懷疑,就問仙女,“子獨惡乎聞之?”你這一套哪裡來的呀?什麼人傳給你的? 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這個是一代傳一代,就像我們聽鬼故事一樣,你講的鬼嚇死人,真的嗎?看到了沒有?沒有,我表兄那裡聽到的;去問你的表兄,表兄說是我外婆說的;外婆說,我們娘家的老太太說的;找了半天,現在還在找。 “曰:聞諸副墨之子”,女仙說我是聽副墨的兒子說的。這些名詞都不可考了,後來道家都把這些名詞,歸於民間的說法,也是譬喻,算是莊子的寓言。那麼什麼叫副墨呢?下面郭像有一套註解,不過我並不太同意這個註解,因為他把所有的,都歸之於莊子的寓言。實際上這個寓言是講修道一步一步的工夫境界,莊子不過是在這裡賣一個關子。 副墨之子就是黑漆桶;開始修道的時候,閉著眼睛黑洞洞的,所以稱之為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慢慢寧靜久了,耳根清淨,一步一步工夫再修下去。靜下去久了以後“瞻明”,就是莊子前面講的,“瞻彼闋者,虛室生白”,有一點光明出現了。“瞻明聞之聶許”,聶許就是光明之間有個東西,“聶許聞之需役”,這個東西會動的。“需役聞之於謳”,於謳,我們拿佛家比方,就是耳根圓通。等到耳根圓通以後“聞之玄冥”,完全 是空的境界,空到了極點,不過還不是道的究竟。“玄冥聞之參寥”,參寥就是非常廣大、遠大的東兩,所以後代有一個學者自稱“參寥子”,算是道家的神仙,他有很多的著作;參寥子是這個人的道號,就取自莊子這個地方。 “參寥聞之疑始”,到了這里為止,等於佛家一樣,你看如果研究的話,推開這些都不講,只研究東西方文化的比較,莊子這個時候,比佛教進入中國還早很多,連秦始皇都還沒有出生!但是,莊子已經講到無始之始,等於佛家講宇宙開始的問題,是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 這個宇宙是個圓圈,所以佛家定個名稱為無始之始,追究有沒有一個起點,佛家有一個名稱叫做“無始”。無始者,就是代表無始之始。莊子這裡一個名稱叫做“疑始”,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研究比較東西方的文化,就是古人所講的“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凡是得道的人,名稱語言雖有不同,弘揚這個道,雖因地區不同,但是那個道理意義相同;真理就是一個,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莊子在《大宗師》,道也傳了,怎麼樣修道也傳了,下而又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明。 生命受身體的拘束嗎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這四個人是好朋友,也是同學道友,他們討論世界上有誰能夠“以無為首”,就是把空無當成頭。拿人的身體來比方,空是我們的頭,空是道的體。“以生為脊”,現在活著的生命拿背脊來代表,“以死為尻”,死嘛,像屁股一樣,是最後了。換句話說,這個人隨時在空靈中,活著也無所謂,就是那麼活著,死了就把這個身體丟下來不管了。講一句很透徹很土的話,等於屙一坨大便在這個世界上就跑掉了。一個人如果能夠做到這樣,把這個肉體一丟像排泄了一樣,就走了,“孰知死生存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誰能知道死生是一體,是道的過程,是個現象的話,就跟他做朋友。那是佛家唯識所謂的法相,是個現象,這個本能道體沒有動過。假使世界上有人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跟他做朋友,就叫他入會了;不然,沒有資格入會。你看這四個人很可惡吧!傲視天下人,好像沒有一個人夠得上當朋友。這四個人站在四方就這麼看天下。 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這四個人啊,彼此迴轉來看,看不到有人懂得,就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逆就是反對,莫逆就是沒有反對,彼此完全心同意合。所以後來中國文學,稱交情好的朋友為莫逆之交,典故就是這裡來的。“遂相與友”,這四個人做了朋友。“俄而子輿有病”,後來子輿生病了,“子祀往問之”。我們探病,一定帶一籃水果呀,或者送一束花呀,探病都是這樣,但是子祀去了就說,“偉哉!”好偉大啊,人家生病,他來叫好偉大。 “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他說,你現在好偉大,你快要高升了,好了不起!我來恭喜你。“造物者”,就是這個造化,生命的主宰。他說真是討厭,造物者弄這樣一個東西,把我們拘束住,“為此拘拘”,我看你現在刑期夠了,快要解脫了,快要跳出牢籠了,哈! 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足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你看那個造物者,造化人的好可惡,就拿這個肉體幾十斤,一個骨架子,就把我們扛住了。“曲僂”,我們人體不是完全直的,這個背脊骨那麼彎的。“發背”,背上駝起來,上面弄一個頭有五官。“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下巴快接近肚臍,兩個肩膀又比頭還高,頭面朝上。“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不過這個子輿雖然陰陽不調,生了病,但是他心中還灑脫不以為意。我看你快要升天了,偉大偉大。生病了嘛,刑期快要滿了,我來恭喜你。 “跰足”是一個形體不正跛腳的人,“而鑑於井”,他對著井水看自己的像,就很感嘆地說,造物者要這樣一個身體拘束著我!“造物”這個專有名詞,在道家的學術思想,代表了天地造萬物的功能,宗教家就叫主宰,哲學上所謂第一因。中國文化沒有這一套,宗教哲學的問題都拔掉了,另外給一個名稱,叫做造物者,能夠創造萬物的。 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戰! 子祀問子輿,你討厭自己這個身體嗎?子輿說,你想到哪裡去了!“亡,予何惡?”假使我們知道了沒有我,這一切的變化,長得漂亮不漂亮,生與死這一切等等啊,都沒有關係了。 “浸假”,又是莊子用的詞,這兩個字是文學上特有的名詞,“庸詎知”和“浸假”,都是虛字,語助詞,等於我們現在講話,這個……那裡……有時候一個問題答不出來,這個這個,這個了半天,或者是哪裡哪裡,就是那麼一個意思。浸假就是假使的意思。 假使你感覺討厭自己的身體,受這個身體的拘束,他說一個得道的人就了解,這個並沒有什麼拘束;假使天地把我們的左膀子變成雞,那很好嘛!我用不著買手錶了!一叫就知道時間。古人沒有鐘錶,就是靠雞報時,夜裡叫個兩三次,白天叫個兩三次。一個雞叫的聲音,一個貓眼晴的變化,古人就靠這兩個天然的大鐘知道時間。假定把我們右膀子又化成彈弓,“以求鴞炙”那麼好了,打鳥去,鳥打來了以後,就烤著吃了,這樣不是很好嗎?隨便怎麼變化都可以。假定把我們背脊骨,從上到最下尾閭骨這裡,變成了輪子,那好嘛,只要我精神還在,我就把我的精神當成馬,拖著這個輪子,把車子就開走了,自己坐在車子上,不必另外叫計程車了! 莊子這一段,看起來講得不倫不類,都是莫名其妙的話,但是中間有一個道理,一切的萬有生命,都是自然的變化,萬物與生命,人的身體心理,都自然在變化中。所謂“造物”,另外有一個名詞“造化”,也是莊子所講的。“造物”,是講宇宙間有一個功能,有一個力量,能夠創造萬物,不是宗教家所講人格化的東西,或者固定形體化一個全能的東西。這個功能無所謂能不能,因此定個名稱叫“造物”,它創造萬物,萬物很自然都在變化中。 譬如我們人的身體上有植物、礦物、動物,什麼都有,累枳起來,就變成這個形體。所以我們有病吃的藥,譬如西藥裡頭,礦物植物甚麼都有,中藥偏重於植物。藥吃下去病就好了,這也是化學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變化中。這個變化是非常自然的,彼此相互為生命,彼此互相為生死。我們吃了菜,菜就可以叫做草。所以陳教授吃素的時候,他就說是吃草,也沒有錯,菜跟草本來都差不多。吃肉就叫做吃人,吃別人的肉,都是互相在變化。一切的變化非常自然,所以叫造化,造作萬物,互相變化。因此,生來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死去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有了這個生命,也無所謂是拘束,沒有這個形體也無所謂是悲哀,這個就是中國道家所謂的自然。這個自然並非是個主宰,也不是印度或西方哲學所講的自然,而是很自然的變化。 他說,你這個人怎麼不通呢!一切萬物皆自然在變化,人由生變老,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要老得好看。你說我老了很可憐,年輕人想要這個可憐還做不到呢!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天跑來吃飯,他說現在我們年紀大了,碰到的都是老朋友,老朋友們一碰面啊,就是唐人的詩所講的“訪舊半為鬼”,“相悲各問年”,問問老朋友一半都做了鬼,另外見面就問你幾歲了!啊!七十九了,哦!我八十二了,相悲各問年齡。 他說,你們怎麼這麼討厭!我們碰面談談別的嘛!一看到就問你血壓高不高?心臟好不好?最近去檢査過沒有?這個多討厭啊!那些老朋友講,老了很難過,所以跑公保門診醫院,真是笨。他說,我覺得自己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給我這個生命,我還沒有死的機會;既然給了我這個生命,有一天會叫我死,我非常光榮,死的機會多難得!人生只得一次,你們老害怕那個死幹什麼? 雖然這個朋友一點都不學道,也不研究《莊子》,但他講話素來很痛快。他說假使得了癌症,叫我去開刀也好,不開刀也好,都是很難得的機會,最後一個大機會就是死,這要看通嘛!在我沒有死以前,什麼東西吃了會得癌症,我照吃不誤,總是個機會嘛!所以他說,最近跑到國外去走一趟,去看看女兒、兒子,我哪裡想去呢!就是因為中華航空最近飛機失事,我一想就買張票去了。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我很想找一個機會這麼掉下去,不是簡單明了嗎?萬一將來還要上氧氣,這個多討厭。結果運氣不好,也沒有掉下去,在外國走了半個月,也不會講洋文,上了飛機以後,一路就被人家帶著走。 他在國內也蠻有地位的,當然不會洋文,他說幾乎就掛了個牌了,我是哪里人,到哪裡去;所以空中小姐看我實在不懂洋話,一個一個交待。到了地方,飛機一停,就想下飛機。旁邊那個招呼的人受了拜託的,就說NO、NO,他說NO,我就不下飛機了。後來我問他飛機上吃東西怎麼辦?唉呀,就是這個討厭,他說那個西餐啊,又難吃,我就把胡椒、辣椒醬一起都倒進去了。人家問我喝什麼?我只會說咖啡,這半個月喝了一肚子咖啡。這個老朋友一來,總有笑話講,都是現場的故事。所以我現在要勉勵你們,不要出國去像他一樣,喝了一肚子咖啡,至少菜單要認得啊!他這個人雖然不學道,不學什麼,他的思想倒很通達。 莊子說不能勝天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莊子說,我們得到這個身體,活在這個世界上,“時也”,這個代表一個機會,一個時間;有了這個機會,有了這個時間,才叫我們活個幾十歲。萬一生下來就死呢!時間短一點就跑也行,沒有什麼捨不得,所以“得者,時也”,這是個機會。“失者,順也”,生命結束了,要回去是應該的。本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嘛,忽然跑出一個我來,就在世界上玩了幾十年,很夠本了。當初什麼都沒有帶,光光的來,又吃又住,又玩又罵人,又吵架,玩了幾十年,蠻有趣的。回去就回去,應該的嘛,沒有什麼了不起。 所以後來中國文化有一句名言,“安時處順”,這四個字是常用到的典故、原則,就是《大宗師》這一篇來的。所以他說“安時而處順”,活著的時候,把握現在,現在就是價值,要回去的時候,很自然地回去了;所以一切環境的變化,身心的變化都沒有關係,那是自然本來的變化。常常有許多朋友講起,要這樣那樣,尤其到了晚年,孔子也講,人到了老年有一個大戒,就是“戒之在得”。人老了以後,手抓得愈緊,思想也抓得愈緊,因為來日無多,日暮途遠,太陽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生怕把握不住。那些所謂平常不愛錢的,老了特別愛錢,平常很大方的,老了,兒子也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孫子也是我的,因為他沒得抓了啦!總想抓,這就不懂這個生命了,所以不知道處順。 人一到老了,這個世界給你玩那麼久了,已經很夠本,要順其自然;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哀樂不能入也”。所有喜怒哀樂沒有什麼,情緒都不動;情緒不動不是灰心喔!是自然就空了。有什麼可喜歡的!當然不是叫你不喜歡,你高興笑就笑一下,笑完了也算了,要哭就哭一場,哭完了也算了,“哀樂不入於心”。他說這個道理最難懂了,這就是道。佛家禪宗講悟,就是要悟這個道理,要看通了人生。 “此古之所謂縣解也”,古人這個“縣”就是“懸”。什麼叫縣解呢?就是最高明的見解,勉強再加解釋,形而上哲學的道理就是縣解。如果嚴格地講,像縣解、造化這些題目,包含的意義都很多;簡單地說,就是理解到了,懂得了這個就是道。所以後來有人寫成這個“懸”,人應該個個有這個智慧,了解這個人生,而得道了。“而不能自解者”,但是人生自己得不到解脫,達不到懸解的解脫境界,“物有結之”,因為被物理的環境困惑了,被它拴住了。 我們在座研究佛學的朋友,你就看出來了,很多佛經上翻譯的名稱,什麼“解脫”啦!心中的煩惱妄想叫做“結使”啦!套用莊子的特別多。所以有了高明的見解,悟了道的人,自己就得解脫了;人如果不能得解脫,自己就很苦惱。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這是最後的結論,他說宇宙萬物不能勝天,這個天就代表道,不是天體的天,也不是什麼自然科學的天;萬物離不開道的境界,就是物也不能影響心,心就是道。但是講一個“心”字,我們容易把它降低了,好像把自己思想當成心了;這個心,包含了思想、精神、物理(生理〉,三部分一體。而古人尤其莊子不用這種字眼,他就用天,或者道這一類的字,就是代表心物是一體的;所以“物不勝天”。他說我們何必為外物困擾了自己呢!能夠把萬物看空了,看通了,不被困擾,就不被束縛了。所以,我們又何必討厭這個身體,乃至於物理世界的東西呢!下面另起一個故事。 你怕死嗎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這四個好朋友,過一陣子,子來生病了,太概肺積水,或氣管炎而氣喘;“喘喘然將死”,氣都出不來,快要死了。他的老婆兒子圍著他哭。這個子犁“往問之”,就是探望他的病,看到他家裡的人圍著他,那麼悲哀,子犁就罵人了。“叱!避!”你們通通走開,把他的家人都趕開。“無怛化”,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天地物理自然的變化;生病的時候就生病,當然不是叫你不吃藥,藥還是要吃,何必心裡恐怖! 我們先討論這一點,關於子來生病,莊子只講了三個字,“無怛化”。“怛”就是害怕,害怕變化,這就是生病的哲學了。上面講一個生理變化的道理,我們生病,不管是中醫、西醫,在醫理上有個最大的原則,學醫的同學們更要注意,任何病只有三分,但是我們心理的痛苦加上去,變成了七分,好痛哦!好痛哦!尤其生病的人喜歡人家照應,等於小孩子一樣,孩子見到娘,無事哭三場,沒有事情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別人來看他,照顧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哦!有許多人就是小孩子脾氣,其實並沒有那麼痛,喊痛都是自己心理作用。 譬如一個人感冒很痛苦,但是自己心理把它加重了,因為恐怖生病,下意識的心理作用;這個加上以後,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的困難。所以在醫學上,可以看到很多的事實,往往有些人吃錯了藥,但把病吃好了,因為信賴醫生,認為藥吃下去,自己就會得救了;所以有許多醫案,給病人吃的根本不是藥。現在美國很多家庭,都是擺的藥瓶子,非常相信藥,當然醫生生意也好,尤其是各種維生素,多得要命。 但是據我所知的資料,而且都有醫學上最高明的資料,很多醫不好的病,醫生給他吃的是白糖,包起來像一顆藥一樣,他說,多半是安撫病人的心理;結果病人也活得好好的,因為心理病很嚴重。科學文明愈發達,一般人的心理病癒嚴重,要解除自己心理這個問題,就是莊子這三個字,“無怛化”,沒有那麼恐怖,對於生命看得空一點,生病就不那麼恐怖,也不那麼怕死了。因此,子犁這兩句話罵子來家裡的人,叫他們走開,你們怕什麼呢?這是自然的變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犁就靠在窗子旁,窗子叫做戶。門是門,戶是戶,戶是室內,房子以內的門叫做戶,外門大門叫做門,等於說落地窗叫做戶。子犁就靠在門窗給他講話。“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他說好偉大的造化啊,不曉得要把你變成什麼樣子了!更不曉得要把你送到哪裡去!因為生病了,生病下一步要死,“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死後會變成為老鼠肝嗎?或者一條蟲的手臂嗎?這裡說的像生命輪迴,其實鼠肝蟲臂都是沒有的東西。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 子來說,宇宙天地等於我們的父母,是個大父母,宇宙萬有就是陰陽所變。它“不翅”,沒有翅膀,就是沒有形象而飛得很快,萬物的速度跟不上它,變化無窮,快速得很,莊子說這是我們的大父母。所以萬有的生命,包括人,都是這個大父母陰陽所生,不翅於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焊矣,彼何罪焉!”我這個大父母,宇宙主宰,陰陽造物的這個作用,如果認為我要死,我也無法抗拒,只好聽它的。假使我不聽命令,不順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則悍矣”。為什麼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抗拒陰陽的命令?它要你死也不是罪過,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很自然的,就是這樣一個規律。而且我們這個生命是它變出來的,我們必須還之於它,要聽命於它才行。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中國哲學裡常用到,造物、造化、陰陽、大塊等。前面提過大塊就是我們這個天地,天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這是生老病死。這裡有個比較,過去佛家的哲學,對於人生生老病死的四個階段,非常看重,整個的印度哲學也都看重。印度哲學提出來的四個階段很明顯,中國本來也有;印度哲學是要從這四個問題跳出來,要脫離,要人如何解脫生老病死,因而創立了佛學的哲學系統,也就是佛教的基本宗教哲學。 如果拿掉了宗教的外衣,只拿文化精神來比較,莊子在這裡的說法,代表了中國上古文化對於生老病死的看法,輕鬆得很!不像其他宗教看得那麼嚴重。莊子說,這個大塊天地“載我以形”,注意這個“載”字,我們上次也提到過,是說這個身體像車子一樣,把“我”裝在裡面,就是“載我以形”的意思。所以說,身體不是我,我也不是身體,可是身體現在屬於我用的,等於我的一部車子。有了形體,活著時“勞我以生”,活著忙忙碌碌;“佚我以老”,老了給我一個退休安洋;“息我以死”,死了是讓我休息。所以“故善吾生者,乃善吾死也”,真懂得生命的人,才能夠真懂得死亡,生既不足以喜,死也不足以怕,這是一個很自然的階段。 但是呢!所有的哲學,以及宗教哲學,都只講到這里為止,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那麼這又歸到佛學裡頭去了。答案是還有。道家沒有講得那麼明顯,承認還有,還再來的,就是輪迴。輪迴就是重新迴轉來,又是生老病死,所以這個生命永遠是連綿不斷的,這是生命的現象。這個現象的後面有個東西,有個無比的功能,那就是宗教哲學所定的第一因。第一因另有各種名稱,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麼也好,莊子接著另有一個形容。 順自然 逆自然 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 這個譬喻很妙了,莊子打一個比方說,“大冶”,有個打金的工程師,在鍋爐中鍛煉黃金,準備把金鑄造成別的東西。豈知黃金一倒入鍋爐裡,這個黃金就高興得跳起來講,好啊!這一次輪到我了,我馬上要變成一把“鏌铘”寶劍了!古代冶煉名劍,都要五金混合而煉的;如果這個金一到鍋爐裡就跳起來叫,那個工程師一定認為這個黃金是妖怪,一定把這塊黃金設法搞掉。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 現在我們這個生命,“犯人之形”,“犯”就是“範”,現在我們變成人的形狀了,“而曰人耳人耳”,自己還叫著,我是人……我是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們這些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像這塊金子一樣。本來就是個人嘛,為什麼要自己宣傳呢?就是自己在作怪。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莊子這一段特別提出來說,我們要認清楚,整個宇宙就是個大化學鍋爐,“今一以天地為大爐”,現在是以天地為大化學鍋爐,天地間有一個功能,能創造萬物,這個功能叫做造化;造化就是這個工程師,他要把我們變化成什麼,就是什麼。“惡乎往而不可哉!”不能說接受不接受,要順其自然。本來曉得宇宙就是個大變化,我們讓它變化,變化成什麼都可以,你何必要叫!自己不要在那裡對生命矛盾彆扭。 這個道理就說明,我們對生命認識不清,所以自己對生命有怨恨,對人生有不滿。其實任何環境人都可以生活,可是偏偏人對任何環境都不滿意,都會怨恨,就像那個黃金跳到鍋爐裡,自己叫了起來,那就是妖怪。所以人要認清楚,自己生命就是那麼變化,不必怨恨,也沒有悲歡喜樂,一切很自然的。 “成然寐,蘧然覺。”造化在鍋爐裡打造了一個成品,就是我們人了,成品已經造成,人的生命也裝到這個身體裡了。“成然寐”,變成人這個東西就睡覺,糊里糊塗睡覺;就是佛經上講長夜漫漫。這個夜很長,這一覺睡下來,算不定活了六十歲,就是睡了六十年。“蘧然覺”,等到有一天我們身體不行了,這個工具使用完了,我那個精神離開了這個身體工具,回到大自然,那就是夢醒的時候;非常舒服。 這一段故事,最後這兩句話,說明我們活著生命裝在身體裡,這個是倒霉的時候,是我們大睡眠的時候;等到我們有一天夢醒了,這個身體就不能拘束我們了。 在莊子所講有關生命的道理和寓言比喻之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中心點,大家不要忽略,就是人如果懂了這個道,雖然在自然變化之中,自己卻能夠做宇宙之主,主宰自己的生命;這就是生命的昇華,這種人叫做真人。真人可以說把天體上太陽月亮拿在手裡,像湯圓一樣玩的,這個真人比宇宙還要偉大,有無可比擬的生命功能。 《莊子》的內七篇裡,表面上都是如何解脫,順其自然;但是有一個違反自然法則的,可以不隨這個變化走而超越了這個變化的;只有懂了道的人才辦得到,這個才是中心重點。我們讀《莊子》的時候,往往被他這個自然變化,又美又幽默有趣的文字迷糊了,而忘掉了中間有一個能夠作主的。大凡一般研究《莊子》的,乃至我們喜歡《莊子》的人,據我的經驗看來,古今以來各種註解,多半只注意到逍遙解脫順其自然這一面,而忽視了逆行修道主宰生命的這一面。 以前我在西南一帶碰到一位老朋友,是有名的天文學家,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了,是四川人。如果活著,應該有百把歲多一點了。他是老牌英國留學生,學天文的,中國文學也好。自從我們中國文化接觸到科學,這一百年來真學天文科學的人沒有幾個,一般都是學實用科學的多。所以我們一聽學天文的,覺得非常了不起;而且他學的天文,不但懂得西洋的天文,對中國的傳統天文也非常有研究。所以我們都笑他,昨天夜裡又沒有睡覺嗎?他夜裡經常不睡的,夜裡研究天文,從前沒有天文台,沒有現在的科學設備,那是幾十年前,他穿著很厚的皮襖,戴很厚的帽子披風,站在房子高樓的頂上,仰觀天象。問他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講得很準,比說寓言還要準,那是科學。某一個星座變了,世界上會怎麼樣變亂了。抗戰時期我們問他,打仗還要打多少年?他說不是三年五載的,掐指一算,不是算什麼子丑卯酉!他是算數學的,說總有十來年吧!八九年免不了的。 這個人看來怪裡怪氣的,因為我們大概太熟了,看他倒很自然,就是莊子所講子桑、子輿這一流的。他走起路來眼睛都看著天,目中無人,好像非常傲慢。他說我很尊重每一個人,不過我看天文看慣了,看看人啊,非常渺小。他坐在茶館裡,或者是跟大家一起吃飯,也是這樣往上看的。因為他是學天文的,看這個世界,看這個地球,像湯圓一樣。況且我們這些人類,活在這個地球上,像湯圓上的螞蟻,他說一點意思都沒有;所以懶得看人,就看天。 他晚年的時候,最欣賞《莊子》,好像莊子的道已經傳給他了那個味道。這種人做朋友很有意思,辦起事情來是一塌糊塗,人情世故什麼都不懂。家裡又有錢,穿衣服怎麼穿都不管,釦子也亂扣,朋友看到又扣錯了,把他解開重扣上,他覺得這些都無所謂,還說你們怎麼不讀《莊子》!這個釦子,那個釦子,扣到就可以了嘛!所以這個人很自然。像這樣一個朋友,他在《莊子》解脫逍遙的方面,順其自然,研究得很透徹。他的生活就在天文的境界,宇宙的境界,我們稱他活在《莊子》的境界裡。但是他只曉得解脫,而忘了一個東西,一個從解脫中如何使生命可以作主的東西;所以今天特別提出來說明。 我們研究《莊子》,這是中國道家之道,道家之道主要有個精神,就是自己可以作主。你看《莊子》這裡頭,每篇之中都來這麼幾句,等於道家的密宗,秘密的;他講了幾句以後又不講了,塑造一個得了道的人是怎麼樣的!真人又是怎麼樣的!然後不講了;接著又是講普通的俗話。這一點我們要特別注意一下。現在再說下去。 挑戰無極的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這三個是人名。這就是莊子的文章,所謂“相與”就是相同,哪個人能做到四件事?第一是“相與於無相與”,相同在無相中。學佛的同學注意,這個無相有相,莊子早提出來了,不等佛學傳來。他說哪一個人能夠做到彼此相同地活在無相之中?那就是不著相,活著的這個生命,一切不著相,不被現狀所迷。第一句話是做到了不著相,不著相就解脫了;解脫了以後,萬事不管嗎?就是我報告學天文這個老朋友的樣子,怪裡怪氣,我現在認為,前輩的高人怪朋友,現在幾十年間這種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他們越可愛,可惜訪舊半為鬼,或許當仙人去,不做鬼了。 第二件呢!“相為與無相為”,光解脫了也不行啊!要能夠入世,能夠有所作為。雖然入世,雖然還在做一個平凡的人,一切所作所為不著相;因此我們可以講,道家始終處在出世入世中間。儒家是偏重入世的,譬如孔孟,絕對懂得這個道,悟了這個道,但是偏重於入世,以仁愛大悲的心情,明知這個世界不可救的,他硬要救世救人;不是他笨,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聖人之行。 佛家呢!老實講,不管你大到什麼乘,最後還是偏重於出世。道家則站在中間,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道家始終是站在門的中間,你說進來嗎?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說出去嗎?他拔腿又進來了,始終在這個中間,這是道家之妙。大家研究禪宗的,往往說禪宗是受了老莊的影響,這倒不盡然,不過禪宗與老莊非常相合,尤其禪與佛學的很多名詞,借用老莊的太多了。譬如剛才提到的“相”,莊子早就提出來了。這兩句話,是兩個重點的觀念;“孰能”,孰就是誰,誰能做到相同在無相中間玩?這是遊戲三昧,遊戲人間。但是有些不是專求解脫,而是入世的,“相為於無相為”,就是入世的作為,這是兩個觀念。下面再提出問題。 第三件,“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他說哪一個人能到天上去?“登天”,這是指有形的天,“遊霧”,在天上的雲霧裡去遊玩,跳到游泳池裡不好玩,要到太空雲霧裡頭去玩玩。這還不算,還在那個虛空中騰雲駕霧,“撓挑無極”。“無極”又是一個名稱,代表無量無邊的這個大宇宙,把這個空空洞洞的太空,無量無邊的宇宙,用指頭挑起來;像是我們玩銅板一樣,隨便在手裡翻轉,誰能夠做得到?這是三個觀念了,接下來是第四個觀念。 “相忘以生,無所終窮。”能夠忘了這個現象界的生命,“相忘以生”,這三個人現在的形體還是人啦!所謂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忘記了現象界的生命,“無所終窮”,抓住了生命一個真正的主宰,無量無邊,無盡無止。但他沒有說永遠常在啊!而是無所終窮,也沒有完,永遠不完。這個生命的幾個大原則,哪個人能夠做到?所以許多人修道學佛的朋友,我看他性格相近的,就建議他去讀《莊子》就好;讀《莊子》比佛學好,讀了佛學太宗教化太嚴肅,馬上就要吃起草來了,不然就要拜佛啦!這是引用陳教授的笑話,我們一吃素,他就說我們是吃草,這個太嚴肅了。讀了《莊子》呢!沒有這樣嚴肅,非常解脫,一邊敲木魚,一邊唸《莊子》,所有的煩惱都忘掉了。 《莊子》是道教的經典,道教念經是念《莊子》,也就是《南華經》。道家的大廟子很少有道士道姑敲木魚念這些經耶,但是你若敲到木魚念念《南華經》,也是別有味道,很解脫很輕鬆。可是你念得很輕鬆解脫當中,著了相,被文字騙了,執著解脫輕鬆這一面,反而忽略了中間最嚴肅的一面,就是生命可以自己作主的這個道理。莊子沒有明說啊!他是暗中說的,秘密地說,“相忘以生,無所終窮”,這種的句子非常多,內七篇裡頭,到處提到了這些觀念。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為友。 他們三個人提出來這個話以後,就是剛才我報告給你們諸位聽的,像我那個老朋友一樣,一天到晚眼睛看上面,目中無人。所以“三人相視而笑”,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笑了一笑,“莫逆於心”,大家心裡有數,他們三個人自己心裡懂了,所以三個人做了好朋友。 方外人 方內人 莫然有閒(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 “莫然”兩個字等於現在用的“忽然”,忽然之間。“有閒”,就是過了一段時間,結果“子桑戶死”,這三個朋友中間死了一個了,“未葬”,還沒有埋葬,沒有送到殯儀館。孔子夠熱心的,聽說子桑戶死了,就派他最有錢也最得力的學生子貢,你去看吧!“待事焉”,去看看啦,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辦;要錢出錢,要力出力,子貢都做得到。 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結果子貢奉了老師的命令,進去一看啊!那兩個朋友坐在旁邊,既不流眼淚,也沒有什麼難過,在唱歌呢!一個在編曲,同我們現在出殯一樣。所以我們中國人都是學道的,出殯時有洋琴鐘鼓,什麼都有,古今中外的音樂倶全。和尚、道士、端公、師婆,通通加上,一條街都擺滿了。人家笑我們,我說這是中國文化,這叫做吵死人,死人在棺材裡一定被它吵醒的。 子桑戶的這兩個朋友就這麼玩,或者編曲,或者彈琴,唱的什麼歌呢?“嗟來桑戶乎!”這是古文,就是現在的唉呀呀,就是那麼唱。他兩個說桑戶啊,唉呀呀,你總算回去了,可憐我們兩個人, “猶為人猗!”我們可憐,還在當這個人,做人好討厭,你好了,總算回到那個地方,我們現在還是一個假人。假的這個東西,叫什麼名稱呢?就叫做人。可憐我們還是人!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是孔子的學生,多嚴肅啊!嘿!一看這個狀況,趕快跑兩步,跑到這兩位先生面前。“敢問”,就是請問,他們是子貢的長輩,所以禮貌上用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他說人死了,你不流眼淚鼻涕,還唱歌,這個合禮嗎?如果這一幕演成電視劇一定很妙的。“二人相視而笑”,結果這兩個人,大概一個寒山一個拾得那樣子,一看子貢這個傢伙來講這個話,嘿嘿!你講的什麼話!這兩個就面對面笑了。“是惡知禮意!”你這個年輕人,你還懂得禮啊!禮是什麼意思啊?你懂嗎?就把他這樣罵一頓。子貢吃癟了,挨了棒子。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貢挨了罵跑回來向老師報告,治喪委員還沒有當上,已經挨了一頓罵,就問孔子,他們兩個是什麼人啊?“修行無有”,看他兩個人平常人品都很好,好像得道之士,很講究修行。你們學佛的同學注意!修行兩個字又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來佛學翻譯修行都是用莊子的。“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他說“無有”,修到空了,他們兩個修到了好像滿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於把人的生命形體形像都丟掉了,一天吊兒郎當。“臨屍而歌”,在死人前面唱歌,顏色不變,還很高興的。“無以命之”,他說我這就不懂了,老師啊!“彼何人者邪?”他們是什麼人啊?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 孔子說,你不懂,他們是方外人士。方就是范圍,他們已經超過了一切的範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們遊方之外,跳出物理世界一切範圍,什麼都不能拘耒他,所以叫做方外。後來佛學借用這個名詞,出家人叫方外人。孔子說“丘遊方之內者也”,像我嘛,還在這個範圍以內。遊於方之外,遊於方之內,這個名稱觀念,也是莊子提出來的,所以我們後世中國文化,不管是道家的道士,佛家的出家和尚,都自稱方外人,就是這個地方來的典故。下面這一段郭象的註解就高明得很。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遊外之致而不冥於內者也,未有能冥於內而不遊於外者也。故聖人常遊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觀其體化而應務,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聖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者,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聖人之內跡而寄方外於數子,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遊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郭象的文字學莊子,可以說時代向後較晚,比較下來,文字的通、顯、暢、達,比讀莊子的還痛快。“理有至極”,“理”就是哲學、真理,有最高的真理。“外內相冥”,不在內,也不在外,當然也不在中間,內外混同。 “未有極遊外之致而不冥於內者也。”這個“極”變成一個動詞,也就是說一個人的修養真能做到遊心於方外,解脫又逍遙,到了方外的境界,自然與內在真正的相通了。“未有能冥於內而不遊於外者也。”相反的,如果內在真悟道了,內在真通了以後,自然就跳出三界外,遊於方之外。 所以得道的聖人,常常“遊外以弘內”,這個心(精神〉能跳出了物質世界,在天地以外,可是內在還是弘揚這個道業。“無心以順有”,雖然是無心,空的,可是仍在現有世界中游戲。拿我們現在漂亮的名詞講,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雖然在形體上做入世之事,他的精神永遠跳出來,空靈的,不受拘束的。 “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這就是儒家所標榜的堯舜這些聖王之道,所謂得道的聖君賢相,內聖外王的這個道理。所以得了道的人才能夠入世。“終日揮形”,一天到晚事情多得不得了,忙得很,“而神氣無變”,實際上他內在的修養,神與氣,沒有受外界影響,那麼忙碌,內心沒有變動。人要修到這個樣子啊,可以做帝王,可以做帝王師,可以做領導人。“俯仰萬機”,一天忙得呀,一萬件各種各樣的事,都是拖累,可是他內心是空空洞洞的,“淡然自若”。 “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一般人只抓到了自己的外形,抓到了外界的一切事情,而不迴轉來找自己生命的那個真諦,所以感覺生命是痛苦,是拖累,是矛盾的。“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因此這些人不懂道,自己不能得道,在這個人世間,雖然有個肉體,有個靈魂,自己沒有找到靈魂的真諦,自己也變成一個機械人,“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不能跳出物質世界的束縛,而真懂得一個人生。 “觀其體化而應務,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如果能夠了解了道,得了道,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自然而變,雖然你做生意也好,儘管忙碌之間,辦公桌上有八個十個電話通通響了,也無所謂。不過這要訓練啦!如果十個電話一起響起來,你準備先接哪一個?你心裡緊張不緊張?你們諸位青年也許將來會到這個境界,這個時候你怎麼辦?我們要研究一下,這個時候,不曉得哪一個電話最重要,一定是緊張的;如果體會到變化之道,則自然能夠應付。“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可以入道了。坐忘是莊子提出來的,就是佛家所講入定,那就是杜甫講諸葛亮的詩,“指揮若定失蕭曹”,就是這個道理,指揮若定,就是入定一樣,很自然。 剛才拿這句話來解釋,當碰到萬馬奔騰的時候,看你能不能做到指揮若定,達到坐忘的境界。“豈直謂聖人不然哉?”所以你能做到了這樣,才了解聖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並不一定跳出了紅塵才叫得道的人;也就是說,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跳出紅塵。“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因為不懂這個道理,才會認為修道好像同現實生活脫離關係,這完全錯了。真正的修道學佛,懂了以後更積極地入世,更積極地面對現實;所以大乘佛學也是如此,道家的道理也是如此,莊子這裡的道理也是如此。“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所以莊子把明白悟道的道理,歸到一個宗旨裡頭,這個叫做道。這個道是要你智慧去理解的,去體驗,“以釋天下之可悟”,告訴我們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莊子》這本書裡頭,經常可以看到對孔子的挖苦,事實不然。孔子的號叫仲尼,上古的人倒不避諱,對聖人直接叫名字,乃至對父親也可以叫號。後世的人很奇怪,對父親的名字都不敢叫,現在不相干了。但是子思著《中庸》的時候,他沒有稱夫子或者我的祖父,直接也叫祖父的名字,這是古禮,但是不能叫名,只能叫號。仲尼是孔子的號,因此郭像說,莊子其實沒有挖苦孔子,而是非常捧孔子,他怎麼捧呢?“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他直截地說孔子也是這個道;沒有轉個彎說,或者故意幽默他一下,“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不像一般人藉口排斥,這就證明莊子是捧孔子的。 “故超聖人之內跡而寄方外於數子”,實際上孔子心裡頭早已遊於方外,故意在嘴巴上這麼謙虛地說。“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所以我們後世人研究學問讀文章,不是只看字句,更要了解文章裡所寄託的道理;要透過文字以外,真正懂得其中的含意。“則夫遊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心跳出三界之外,行為仍在現實之中,這就是現實生活中跳出三界之外,懂了這個道理,才懂得道,“坦然自明”了。 “而莊子之書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這裡郭象特別捧莊子,他說《莊子》這一本書,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是捧得不得了的捧。“超俗”,超出世間一般所及,而是“蓋世之談”,當然不是蓋世太保,就是我們這幾年的新名詞“你不要蓋了”。歷史很多都用“不要蓋”,所以這個蓋還是老話呢! 現在我們把郭象的這一段妙文也看了,有個重點,孔子告訴子貢說,他們是遊於方外之人;像我呢!還在方之內;換句話說,還在羿之彀中,還在那個中心點,沒有跳出輪迴以外。下面再回到莊子的原文。 聖人看生死問題 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 孔子說,唉!我剛才忘記了,只聽到朋友死了而關心。實際上,方之內與方之外不同,出家人跟在家人“外內不相及”,他們已經得道了,結果我剛才忘記了,還以世俗的觀念,叫你跑去給他辦喪事弔喪,真丟人!慚愧慚愧! 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菝煮,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孔子說,他們是得道的人,“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他說這個天地賦予一個生命做成一個人,所附的人體是個累贅;現在這個人死了,累贅已經解脫了,“遊乎天地之一氣”,回到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那個“炁”中。那個“炁”不是空氣的氣,等於現在講的本能、能量,回到那個里頭;所以他們對於現有形體的生命,看成是身上長的瘤子,應該割掉的。他們認為死啊,是把這個癌瘤割掉了,痛快得很呢!所以他們是這樣一種人。“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他們已經解脫了生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也沒有先後,一切都是很自然。 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复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徬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戰! 這些得了道的人,我們看他們肉體死了,其實是死是活同他們都沒有關係。這裡要傳我們人生的秘訣了,“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就說我們這個肉體吧!是我嗎?不是我!你分析看看,細胞、神經、骨頭、頭髮,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我,都是假借來的,借來用幾十年。不同於我的是“異物”,把“異物”湊到一起是同體,勉強說這就是我,是我的身體,跟我相同。所以你借來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麼嚴重。 身體也是個機械,現在科學發明了機械人,是我們人類指揮機械人,也許將來會被機械人指揮了,那就很可怕了!當然不是必然。不過外國有些神經病的科學家,正在向這方面發展,中國還談不上,所以也有人寫文章擔心這個事。但這些神經病的科學家不了解,我們本來就是機械人,懂了《莊子》,就曉得我們祖先本來就是機械人;“假於異物託於同體”,我們手拿起來敬禮、拉手,就是機械的動作,我們的生命不在這個肉體上,軀體是我們機械。至於使用這個機械人的時候,“忘其肝膽,遺其耳目”,什麼內臟一切都忘記了,眼睛、耳朵也忘記了。“反復始終,不知端倪”,忘了身體,也忘掉我了,在這個世界上舒服得很,既無歡喜也無悲,有什麼了不起啊!他說“反复終始”,就是一個圓圈一樣,佛家形容那個圓圈叫做輪迴,像輪子一樣,永遠在轉動。“反复終始,不知端倪”,一個圓圈的東西,你說哪裡開始啊?哪裡結束啊?它永遠是個圓圈,沒有開始,沒有結束。 “芒然徬徨乎塵垢之外”,這些人,對於世界紅塵裡的事情,早就得了解脫,得了真解脫是真逍遙,“逍遙乎無為之業”。我們學佛同學注意!無為是老子提出來,莊子也在用,佛家翻譯“涅槃”,正式應該是“無為”,所以後來玄奘法師研究了很久,最後還是採用了無為兩個字。印度哲學裡頭“涅槃”這兩個字,包括了六種無為,勉強相比的話,整個籠統的觀念就是無為。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做,等於我們講空,空不是沒有。譬如這個虛空裡頭,有無比的財富,雷哪裡來?電哪裡來?是虛空裡頭來;電是最大的財富,這不過是虛空裡頭含藏的一種而已!尚未發現的還多著呢!無為裡頭有大有為。所以他們“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你去給他講世俗的禮貌,去吵死者,他們怎麼接受嘛!“以觀眾人之耳目哉!”世俗的禮貌是給一般人看的,大家都在虛偽敷衍,這些人才不做這種虛偽事,沒有時間虛偽敷衍。 《大宗師》這一篇主要的宗旨,就是後面提出的內聖外王之道,也就是自己如何先自養得道。得道的樣子有一個模型的,在本篇前面以及前幾篇都講過了。本篇有個最重要的要點,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道,或者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都不能稱為全才。因此這一段提到生死問題與聖人之道,以及無聖人之才的道理。這一段講孔子派子貢去給子桑戶弔喪的事,現在提出結論。 子貢、孔子都命苦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 子貢問孔子,那你算什麼呢?孔子說我啊,上天給我的刑罰是受罪的,所謂“天之戮民”,等於說被天殺戮,活受罪。我們可以講,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語說,“死要面子活受罪”,人都是這樣。那麼做聖人,像孔子一樣,真是“天之戮民”!自己非常受罪的,因為要救世救人啊!這個重點反映本篇的中心,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兩者不可兼得。所以,由這裡給我們一個人生觀,就是唐代詩人李商隱所講的: 中路因循我所長 由來才命兩相妨 勸君莫更添蛇足 一盞醇醪不得嘗 古今以來,有才能本事的命不好,由來才命兩相妨,兩樣總是相妨礙的。這首詩也就是說明才命兩相妨礙,有人有才而無運氣,一輩子沒有好命運。所以我經常說,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都在文學裡頭,尤其詩詞裡頭,充滿了哲學思想。像這些文學的句子,就包括了人生哲學的大觀念,所以看通了以後,人生沒有什麼大煩惱。由來才命是兩相妨,有才就無命,能幹聰明本事很大,結果給你苦一輩子,坐在那裡,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說的:“丘,天之戮民也”。 有些人命好,不勞而獲,他七字不好八字好,就有這個命,你沒有辦法去妒嫉,也不要羨慕人家。拿佛家的道理來講,人生的觀念“欲除煩惱須無我”,一個人要去掉煩惱,必須要修養到無我的境界,才真無煩惱;“各有前因莫羨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前因後果,就是才命兩相妨,也不必煩惱,也不要妒嫉。因為孔子提出來,“丘,天之戮民也”,所以說到這些人生哲學的問題。下面孔子的話。 “雖然,我與汝共之。”孔子說,但是啊,不只我一個人命苦,做了我的學生,志同道合,你跟我一樣生來命苦;生在一個變亂的時代,為救世救人,一定是苦命的。講到這裡子貢就問了,“敢問其方”,他說老師您講半天,中間這個道理,我沒有摸到,您告訴我一個方向吧!孔子看子貢還沒有懂,他只好用譬喻來講了。 魚忘水 人忘道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孔子作了一個比喻,“魚相造乎水”,這個“造”字,我們原來受的教育,要讀“操”,曹操的那個操,音相同,意義稍稍不同。他說魚在水里,不知道有水,等於我們人,天天在空氣裡頭生活,不知道有空氣,就是人相造乎氣;魚嘛,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我們大家都想修道求道,道不須去求,人本身就在道裡頭活著。所以在《中庸》裡頭也講到,道並沒有離開人,只是人自己離開了道。《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沒有一剎那離開我們,“可離非道也”,能離開我們的,因為修道才來的,那就不是道了。道是天然,自己本來就是具備的,所以人本來就在道中,而自己不知道。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 孔子提出兩個原則,一個人生活在道中,不知道有道,等於魚活在水里,不知道有水。再引申來講,魚需要水,所以我們養魚的時候,“穿池而養給”,故意挖個池塘放進水,才養得住魚。人呢,本來有道,道本來在人這裡,可是人自己找不到,就像魚在水中看不到水一樣,怎麼辦呢?“無事而生定”,真正打坐修定,就是說你的心裡一天到晚覺得無事,心中無事嘛,就真正得定了。為了達到心中無事的境界,打坐是訓練自己的初步方法,不要認為打坐就是定,就是修道;如果打起坐來,心中還是很忙,又念咒子,又搞什麼氣脈啊,守什麼竅啊,這裡守那裡守,生怕身上跑掉一塊骨頭那樣!這不是在修道,是坐在那裡心中開運動會,坐馳!那就不是道了。所以孔子這一句話,把修道的方法也告訴你,“無事而生定”。 真正的定,所謂做到無事,是於事無心,於心無事;這才真得到定了。定啊!並不是說你萬事不管,盤腿坐在山上,心中無事那叫道;那個是半吊子道,半道;要於事無心,能夠入世做事情,心中沒有事,這就是工夫了。一天到晚地忙,可是心中沒有事,於事無心,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過了就沒有了;於事無心,於心無事,心中不留事,這樣才是真做到無事。無事嘛,就是定了。子貢不是敢問其方嗎?孔子就告訴他了,那麼就要有定,有靜定,而認得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孔子作一個結論。 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又進一步了,開始說養魚,必須要挖一個池放下水,給魚在裡頭悠遊自在。修道,必須要做到心中無事,才生定。進一步呢,等於魚在水里頭,不知道有水,水也不覺得有魚了。就像我們在空氣裡生活,活了一輩子,也不曉得空氣的形象,都沒有看到過;除了天冷鼻子裡出氣,冒一點白煙,那個還不是真的氣。所以真得了道的人,不覺得自己有道;如果說得了道的人,自己還有個道貌岸然,或者是儼然有道那個樣子,滿嘴的道話,一身的道氣,那就有問題了。 所以人“相忘乎道術”,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等於一個窮人中了獎券,或者分到兩百萬,七天七夜都睡不著,鎮定劑都沒有用。但是那個習慣有錢的人啊,身上從來不帶錢,說今天又賺了二十億,聽聽而已,並沒有覺得歡喜。可惜大家好像沒有這個經驗,等你慢慢發了財就有這個經驗了。真到了那個時候,看到錢又進來那麼多,可能有點厭惡,你說真把它丟掉嘛!也捨不得;可是來了以後,同魚相忘乎水一樣。我們在座也有做大生意,大資本家的,他聽到就笑了,可見我很懂他的心理,就是這個味道。 天之君子 人之君子 子貢曰:敢問畸人。 子貢接著又問,“敢問畸人”,“畸”跟“奇”字一樣,“畸”就是單,所以學《易經》要曉得,畸數,常常寫成奇數,這個字念基。“畸人”就是一個怪人,我們現在的講法,修道的看起來是怪人,稀奇古怪的。“畸人”,單獨,超乎常情的人。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者就是奇數,陽數為之奇,所以,得道人的行為與眾不同,稱為畸人。孔子說,得道的人為畸人,陽數充滿,是純陽之體。這一類的人,看起來都是怪裡怪氣,特別與人不同。“畸於人而侔於天”。他是不合於人世間要求的人,但他是合於天道。下面孔子有個結論,這個不光是講修道,是講做人的道德,人生哲學。 “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不過這四句話先要聲明,年輕人不要隨便拿來用,有時候人家罵你,討厭你,你說你是天之君子,所以被人家看不起。那些認為自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在上天看來是個小人;做人做的很好,湯圓一樣,到處都滾得圓圓的,逢人必笑,實際上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做君子,但是他是“天之小人”,不合於道,心腸不直。 這四句話,我們看歷史上很多的人物,古今中外,的的確確有許多人,道德非常高明,可是人呢,到處不合適;而且命運也不好,到處不得志。孔子當年就是這個樣子,周遊列國,一個便當都弄不到;哪裡曉得,死後到處都是牛肉、冷豬頭,拜祭他一大堆東西。所以我說死後給他冷豬頭吃,還不如當年給他一個熱便當多好,熱狗也可以。可是當時很可憐,他是人中之小人,天之君子。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會藉用的,有時候給人家搞得煩了,同學之間,你不要看我是人之小人,被你們看不起,哼!人之小人,是天之君子。 實際上一個真正修道的人,往往不合於世法,被世俗看起來,很討厭。但是你要知道,不是全才的人,不夠格為大宗師,莊子所引的這四句話,不是指大宗師;如果是大宗師的話,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之君子,那就是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這裡是講,有聖人之道的人,無聖人之才,所以處世都是不高明的。 剛才我們講的這一段故事,是由孔子派子貢,去給子桑戶弔喪,看到他幾個好朋友不但不哭,還在旁邊高興唱歌;子貢回來報告,那麼孔子就說明,這些人是得道的人,你不要拿世俗的禮法去要求他,他們已經了了生死,所以生來死去,他們看得很自然,死不過睡長覺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因此引出來孔子講自己,而講修道的方向。現在又另起一段,稍稍不同的。 喪事喪禮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顏回有一天問孔子說,魯國有個名叫孟孫才的人,母親死了,他也哭,但是“哭泣無涕”,沒有眼淚鼻涕,就是嘴裡哭啊哭啊,可見不傷心;“中心不戚”,內心好像沒有真覺得媽媽死了;“居喪不哀”,辦喪事的人,一點悲哀的形像都沒有。如果說哭起來沒有眼淚,一笑眼淚就出來,那是老人的現象,是老人的顛倒,老人有好幾個顛倒,這是大顛倒之一。另外像坐著就想睡覺,躺下來睡不著;現在的事邊說邊忘記,幾十年前的事卻都記起來,這些都是老人的顛倒。 但是孟孫才並不是老人,可是哭起來沒有眼淚;心中也不戚,不難過,又“居喪不哀”。“無是三者”,像這三件不合常情的事,與做人道理原則都相違反;結果“以善喪蓋魯國”,魯國全國的人反而說,他對於母親最孝順,辦的喪事最好。顏回說,“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這豈不有名無實嗎?外面宣傳得很大,實際上不是這個樣子,有這種道理嗎?“回一怪之”,顏回說老師啊,我實在覺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 孔子說,你不要搞錯了,社會上對他的恭維不是偶然的,孟孫才這個人,做人做到了頂,雖然生活在世間,但他是有道之人。“進於知矣”。這個知就是智慧的成就,得道了;“唯簡之而不得”,辦喪事雖夠簡單,但是他已經違反這個簡的原則了;你看他也沒有哭出來,也沒有流鼻涕眼淚,實際上他已經超過了。 這裡頭有個什麼道理呢?這裡頭有個大道理!中國文化三代以後,到周秦這個階段,最重要的是養生送死而無憾;對年輕孩子的教養,對老年人照應,以及死後的喪事,這兩頭一定要辦好,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是非常重要的。其實不管哪一個國家的政治社會,一個人如果沒有做到這些,至少在中國文化里認為他不是人。但是卻產生一個問題,就是在三代至周秦之間,對於父母的喪事,辦得太嚴重了。棺材外面要有槨,所謂衣襯棺槨,死者有幾個女兒女婿,就要蓋幾條被子;古代又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個女婿,死者的身上,就蓋二十層被子。幾個兒子穿幾條褲子,所以棺材裡頭,春夏秋冬的衣服俱全,現在還要加上長袍馬褂,軍人又要軍服,還要西裝,那多極了,棺材裡都裝不下。棺材外面的東西就更多了,什麼茶葉啦,石灰木炭啦,各種東西,你們看都沒看到過,另外還有嘴裡頭含的什麼,手裡拿的什麼,這個之多叫做一塌糊塗,非常複雜。 所以到了春秋戰國的時候,最反對喪事過分的是墨子,他等於贊同伊斯蘭教的葬法。伊斯蘭教人的棺材,一個可以用幾百年呢!那個棺材的底子,是個可以抽動的板子,人死了以後,白布包裹起來放進梢材,墳墓是挖一個坑,把棺材抬到那個坑上,然後板子一抽,屍體就下地了。屍體一定要接到土地,這有它的理由,人是地上的動物,天地生我,死後歸之於地,也很有哲學的道理。屍體下地,封好泥土,這個棺材抬回來,第二次還可以用的。 當然伊斯蘭教的葬禮,棺木方面簡單,別的方面也不簡單。喪禮太過,我也反對,這叫做吵死人,死人在棺材蠻好,把他吵死了。所以這裡你就看到,孔子也反對喪禮過分;孔子在《易經系傳》上也講,“古之葬者……不封不樹”,我們上古最古老的老祖宗,死了以後,也像伊斯蘭教徒一樣,就埋在地下,沒有墳墓,也沒有弄記號;後人因為所謂文化社會的進步,才建立了許多養生送死的花樣,這是中國文化喪禮上一個大問題。 當然到我們現在很可憐,一個婚禮一個喪禮,今天沒有一樣是自己的文化;所以中國人自己講是禮義之邦,到現在既沒有禮,也沒有義。婚禮嘛,七變八變,現在是爸爸拉著女兒帶進禮堂,然後交給女婿,送給你了。你注意,就是手臂這麼一挾,帶進去了;走得很慢,如果我來帶的話,很想走快一點,這個事情很多不合理啦! 關於喪禮,孔子在這裡所說的,可見也反對繁縟之禮。所以為了“唯簡之而不得”這一句,我們引出了很多歷史上的道理,孔子認為孟孫氏已經辦得夠好了。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我們人活在世上是住旅館,死了就回去了,所以喪禮應該簡單。“夫已有所簡矣”,他說孟孫氏的母親死了,他能夠這樣辦喪事,已經很合理了,你不要過分地要求。 我們中國古人所謂合理,如果八十歲以上去世,那叫高壽,福壽全歸;你儘管送紅的輓聯,這是合古禮的,那不叫做死亡,叫做登仙,成仙了。假使父母活到一百歲,或者一百多歲,古人常有活那麼長的,當兒子的七八十歲了,那個眼淚哭不出來,何必非要眼淚不可呢!所以啊,辦喪事,孔子說,只要盡力就可以了,這是第一個理由。第二個理由,孔子說:“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得道了,他已經了了生死,所以對生死已經不是問題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後”,這種人也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人之所以不能得道,最痛苦就是被兩樣東西限制,一個是空間觀念,一個是時間觀念。所以你們打坐經常被自己的觀念困住,有些人說,唉呀,老師啊,我只坐半個鐘頭,加一分都加不上去;因為他思想裡頭被時間觀念所困,所以到了那個時間,就想睜眼看看,唉唷,還是半個鐘頭!他不能夠“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如果你把時間觀念一忘掉,就不同了。 人不曉得多麼自找痛苦,有些修道人,非要面對東方才能打坐,北方就打不得坐嗎?哪一方不住人啊?哪一方不生人不死人啊?為什麼一定要東方才是生起方?北方還叫做不空如來呢!對著北方不是更好嗎?這是人自己智慧不夠,很可憐,被時間空間困住了。所以孔子說孟孫氏,第一了了生死,第二忘記了過去未來,“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不曉得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生命是變也是夢 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所以道家的觀念,生死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個天地是個大化學的實驗室,所有的生命都是這個大化學鍋爐裡的變化物;死後的肉體又變成其他東西了。我們的身體,也是其他東西變化而成的;當然很多素菜呀!豆腐牛肉呀!鹽巴白糖,各種營養吃下去變化出來的這個身體,死後又經過一個複雜的程序,再變回去而已。 因此,中國文化對於生死叫做物化,一切皆在變化;學佛的人就叫做無常,無常也就是變化。沒有東西是固定不變的,因此人死了就是“化為物”,外形變化了,因為生命的精神永遠不生不滅,所以“以待其所不知之化!”下一個生命會變成什麼,那是我們不可知的,得道的人就知道。“已乎”就是這樣。 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這就告訴我們,現在大家都活著沒有死,“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新的生命,或者我們現在活著的人,怎麼知道不變化呢?因為沒有道,自己不覺得在變化,實際上,自己的身體隨時都在生死,都在變化;前一秒鐘的事情已經死掉了,現在腦子裡是後一秒鐘的事;昨天的我已經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秒鐘的我也不是現在的我,隨時都在變化中。“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剛剛生下來的時候,你難道不知道是向死亡變化嗎?你感覺自己是活著存在,卻不曉得現在有一部分已經死去了嗎?但也有另一部分又生回來。因為人不懂這個,悟不到這個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孔子告訴顏回,我跟你都在做夢呀!瞪起眼睛做白日夢,沒有醒;如果醒了就是開悟了。不做夢就醒了,醒了就開悟,得道了。我跟你兩個人,都還在做夢,沒有悟道,沒有清醒。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 並且像孟孫氏這個得道的人來講,看到的死亡是外形,我們看到這個人眼睛不張開,沒有呼吸,這叫死了,就哭了起來了。這個是殼子耶!這個外形等於電燈泡一樣,生命不是這個外形,電燈泡壞了,電能電源沒有壞;換一個電燈泡又亮了。所以我們普通人,只看外形,認為軀體是生命的根本;得道的人看到死亡的是形骸,“而無損心”,那個生命的本心,沒有死亡,也不因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遠常在。而且他覺得“有旦宅而無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宅,實際上就是旦暮,晚上就要回家休息了。他說,生來與死去等於早晨跟晚上一樣,那個生命真正作用的那個常在,那個真常真生命,沒有死亡。所以他說你對孟孫氏,根本看錯了。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現在你去弔喪,孟孫氏已經搞得很好了,得道的人沒有悲哀,也沒有歡樂,不過呢!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在人世間,在做人嘛!人世間覺得死了人應該哭,所以他也張開嘴巴哇啦哇啦叫一下,他已經夠好了,他總算肯應酬一下別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因此乃不得已,因為大家要這樣做,所以他無可奈何不得已而這麼做。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他說你們都那麼做,他也只好跟著大家那麼做,你們說天亮了,他也跟著說天亮了;碰到一堆瘋子在一起,人家要他跳舞,他就跳了,不跳那個瘋子要打死他,反而說他瘋了;所以他只好這個樣子。“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庸詎知”就是你哪裡曉得,換句話說,你不知“吾所謂吾之乎?”因為他得道了,無我了,所以他沒有自己的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認為你的我要這樣,他就跟著你的我辦吧!你要哭跟你哭,你要笑跟你笑,如此而已,他已經到達無我的境界。 如果是別的文字,像佛家嘛,直截了當,說一個無我就好了!莊子不然,用文字“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這樣一“吾”嘛,就搞得我們糊里糊塗了。實際上就是說,他已經到了無我,沒得我,沒什麼一個我叫做我,就是這一句話;讓他文字一寫就寫成這樣子。再進一步說無我的境界,你看人生哪裡找一個我?從你的頭髮一直到內臟,哪一處是我?沒有一處是我的。由無我的境界就講到人生就是夢,不是人生如夢,那是文學的形容詞,人生就是夢!什麼如夢!夢還如人生呢!不是如啊!這個如不能用的,因為人生就是夢。下面就講這個夢。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當我們做夢的時候,夢到自己變成鳥了,飛得很高,飛到天上去;“夢為魚而沒於淵”,當我們夢到自己是一條魚的時候,就躲進深水里去了,那個時候,也不覺得水的可怕,也不嗆人;飛到天上也不要加棉襖,也不要穿毛衣,自己就上去了;夢中很舒服,這是講夜裡的夢。“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現在我們眼睛張開了,覺得那些是夢,覺得現在是清醒,但是我們想想看!現在會思想會講話,你認為自己真是清醒的嗎?這是個問號,“其夢者乎?”難道現在不是睜開眼睛在做夢嗎?這是禪宗所謂參話頭,問題沒有給你答案,你自己去找答案;你自己想想看,你認為現在是清醒嗎?還是認為現在是在做夢? 所以,人生究竟現在是清醒,還是在做夢?這是個大問題。譬如我們,昨天白天的時候,大家做了很多事,你現在回想一下昨天的事,這不是現成的夢嗎?是睜著眼睛做的呀!可是大家不了解,把自己閉著眼的精神思想活動,當做是夢,認為自己很笨,被夢騙了;其實現在更是笨,現在的活動是睜著眼睛在做夢。現在被什麼騙了?被眼睛騙了;不信你閉上眼睛看一下,馬上前面的夢就沒有了。究竟那個樣子是醒,還是現在這樣子是醒?我也不知道,莊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曉得,叫做和尚不吃葷,肚子裡有素---心裡有數。下面講一個道理。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造適不及笑”,人的自然情感,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時候,笑都來不及笑了,當然也不會哭,就是舒服到極點,笑都懶得笑了,那真舒服。當愛笑的時候,要哈哈大笑,碰到一件好笑的事,“獻笑不及排”,來不及安排的,有些時候,我們聽人家說笑話,肚子也笑痛了,一邊叫他慢一點講,一邊又捧到肚子笑,就是“獻笑不及排”,來不及安排的,那個叫做真的笑。如果說講個笑話讓我笑,然後先哈……笑,那就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安排而去化”,這個安排不要當成現在的觀念,現在說的安排,是預先想辦法弄好;譬如我們上課了,把位子擺好,這個是現在人的安排。莊子這裡的安,就是平安,排就是自然,自然的排列,自然的法則,放任其自然,安於天地,自然的相排而去化。 變化以後進到一個什麼境界呢?“乃入於寥天一”,這又是莊子取的名詞叫“寥天一”,等於佛家的涅槃、菩提、得道。“寥天”就是這個天上面沒有一個什麼,而是空空洞洞的,無量無邊的天,空得無量無邊,無盡無止。但是要空到哪裡去呢?還是在這裡,天地與我合一,萬物與我一體的這個境界;“安排而去化,入於寥天一”,就是佛家所講的涅槃。這一段又是人的生死問題,顏回來問孔子,孔子由死亡的問題,講到活著的問題,告訴我們,夜裡做夢是夢,白天也是在大夢中;要把這個大夢參破了,就得道了。真正地清醒了,那生死都在夢中。接著又是另一個問題來了。 談仁義 論是非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意而子跟許由都是上古的高士、隱士。許由就是唐堯時候的人,唐堯曾想讓位給他,但他不願意當皇帝,仍然當隱士,這段前面曾講過。“堯何以資汝”,許由問意而子說,那個堯啊,究竟給你講些什麼話呢?“資”就是補充給你,或者是送給你些東西。他到底給你說些什麼啊?歷史上記載堯來找過許由,請他來當皇帝。現在許由反問意而子,堯向他說過什麼話。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這一點很重要,所謂後世中國文化的儒家,非常注重這個是非仁義,尤其是唐宋以後的儒家。意而子說,堯告訴我,叫我一定要實行仁義之道,“躬服仁義”就是親自實踐仁義,“而明言是非”,一個人一定要明辨是非,人世間的是非,一定要搞得清楚。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盪恣睢轉徙之塗乎? 許由說糟糕了!“而奚來為軹?”他怎麼給你弄一個陷阱,弄一個軌道給你走呢!“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人生來像個小孩子一樣,本來很乾淨很純潔,什麼仁義啊,是非啊,哲學啊,宗教啊,藝術啊等等,都是白紙上塗的顏色;人天生本來很乾淨,堯已經給你臉上刺青了。“黥”就是犯罪的人,臉上給他刺了字。他說,堯已經把你破了相,本來一個很乾淨的臉,刺上了字;“而劓汝以是非矣”,古人有個刑法,犯了罪把鼻子割掉,這個人永遠看起來就是個犯罪的人。堯叫你明言是非,等於割了你的鼻子。 人有了仁義善惡是非的觀念,就是價值的問題來了。所以這個問題,我也經常說,大家老一輩人在一起,看年輕人,愈看愈看不慣。老了的人蠻討厭的,當然我也是一個老人,看年輕人這樣不對,那樣不對;不是鼻子歪,就是耳朵大,總歸是沒有一樣對。事實上大家都認為,尤其現在年輕人,不講道德,這個社會多壞,其實大家都在說夢話。所以說道德的觀念,不管古今中外都有的,只是說法不同而已。 中國古的道徳是宗教性的,如果不道德,怕背因果;唉呀,不得了,將來死了閻王那裡問案,或者菩薩會處罰,下地獄啊,有因果報應。現在這一套年輕人不信了。但是,年輕人有沒有道德價值觀念?如果說有價值的事才去幹,這是利害觀念,也是一個道德標準,不能說沒有標準。凡是人一定有一個標準的,就算是一個動物,也都有它的一個標淮,只是形態不同,思想語言觀念不同罷了。不要看他變成什麼樣子,再變來變去啊,那個人也都曉得張開嘴巴吃飯,冷起來曉得穿衣服;除非把這兩樣都變掉。所以說,這是文化意識形態的不同而已。他說人的真正的天生的本性,像一張白紙,幹乾淨淨的純潔得很,堯舜教你道德是非仁義,那你可就完了。 “汝將何以遊夫遙盪恣睢轉徙之塗乎?”你完了,你不得自由了,不得自在了,不得解脫了,不能得道了,不得逍遙了啊!你受了這個後天染污的拘束了。許由這樣批評意而子,但是意而子的觀念不同。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意而子說,唉!這個道理我也懂啦!但是嘛,“吾願遊於其藩。”我願意買個門票站在這個門口,“藩”籬,站在門邊、不深入。許由一聽這個話啊,很感嘆了,“不然”,他說不是這個樣子,你一定要這樣做,我替你可惜。“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他說,一個眼睛看不見的瞎子,永遠沒有辦法看到人的顏色相貌,也看不到人的眼睛眉毛長得好不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瞽者跟盲者不一樣,盲者是眼睛完全看不見;瞽者是眼睛壞了,只看見迷迷糊糊的亮。有些病人眼壞了,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點點亮光,分辨不清顏色,就是瞽者。許由會講話,我們想要學講話就要學這些人,他在罵人,罵人不帶髒話的。他說:瞎子嘛,看不清楚,我已經告訴你了,你這個頭腦不清。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無莊”是古代一個漂亮的美人,最後年紀大了,美麗失去了;“據梁”是古代一個勇士,到了相當的年齡,體能到達了極限,拳王的寶座就垮掉了;黃帝是我們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黃帝之亡其知”,年紀大了老了,智慧也沒有了。這三個人,漂亮的,漂亮沒有了;有力量的,力量沒有了;有智慧的,智慧沒有了,這三樣東西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人漂亮可以騙死人;有力量可以控制人;漂亮使人愛,有力量使人怕,有智慧使人迷糊,這三樣也是英雄創業不可少的。 但是一個人有特長的,最後喪失了,這是多麼可憐!為什麼喪失呢?“皆在爐捶之間”,像一塊鐵一樣,在爐子裡頭鍛煉,挾出來再用鐵捶打,就是“爐捶”。這個“爐捶”代表人生的經驗多了,就把天性的純潔破壞了;所以年齡愈大,離道愈遠,因為乾淨的心地不干淨了;學問愈好,知識愈多,也就愈不能得道了;因為心裡不干淨,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爐捶”這兩個字,後人經常用到,你們將來看到古書上,提到爐捶這個道理,就知道出在《莊子》。這代表了人生的磨煉太多,原來的天真智慧,自然就喪失了,所剩的是後天的渣滓,所以學道愈來愈困難,愈來愈遠了。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所以啊,天地很公平,給我們一個生命,給我們一個純潔的頭腦,乾淨的心地,可是又再給我們造了生命以外的許多環境,磨煉我們。等於一塊頑鐵,要很多的錘煉;結果嘛,就像在我們臉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使我們自己很悲哀。 這個是什麼道理?像我們人生,你們年輕同學們沒有辦法懂,因為我曾同你們一樣,也年輕過來的。我十七八歲的時候,人家問我多少歲,我講二十九。我二十一歲已經出來做事,別人一問我,我已經四十五了;而且鬍子還留起來。現在啊,天天刮,恨不得一天刮七八次才好呢!愈年輕的時候愈想裝老,喜歡看相算命;給我看相算命的很多啊,我那個時候也覺得自己前途無黿,後途無窮的。有些朋友說,你將來到了走眼運如何,到了中年四十幾走鼻運又如何;唉唷,我說這樣好了,我把鼻子當給你,就少當一點錢,到鼻子的鼻運,我不要了,統統給你了。 看相算命靠不住的啊!大丈夫能造命,不要聽這一套!年輕人有很多搞這一些的,我一輩子玩這些,自己也學,學完了都不看,什麼相啊,命啊,人不可以貌相,你不要相信,沒有這回事。尤其是女孩子們,找先生,千萬不要相信這一套,相信這一套,不知道多少人上當。現在講到這個道理,說起人在年輕的時候,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來了,到了老年啊,愈想愈難過。 其實這是沒有看通,這就是莊子這裡的話,上帝、上天、菩薩隨便哪一個啦,反正給你年齡大了,精力不夠了,由漂亮變成衰老難看,難看正好休息!讓別人的眼睛也可以多休息,自己也可以多睡覺,對不對?老了,人家看不起,我還正懶得跟你應酬呢!這個來拜訪,那個來拜訪,外國人也來,什麼名滿天下呀!我說我的天下就是那麼大,我也從來沒有出過天下呢!這些都不要聽。 上天讓你老,是讓你休息耶!讓你眼睛老花看不見,也不必戴眼鏡,正好躺下睡覺,書也不看,你只要那麼一想,人就合了道了嘛!已經讓你漂亮過了呀,也出過名了,現在也要讓別人漂亮漂亮;永遠讓你漂亮,別人怎麼辦呢?只要這樣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我受的刑罰可能就是造物者給我機會學道,才得以認識先生您。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凋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許由說,我不確定你的想法對不對,不過我現在給你講一點點道的道理。“吾師乎!”這個老師不是指一個人,是說這個道,“師法於道”這個道,但也可以代表人。譬如佛家叫做如來,道家叫做太上,再不然嘛,來個廣成子;有沒有廣成子這個人不知道,不過《神仙傳》上有,是黃帝的老師,傳道給黃帝。實際上有沒有這個人,不要去管他了。《封神榜》有這個神仙,說他會打“翻天印”,他手裡有塊印,一打出來,宇宙天地都沒有了,變成天翻地覆,這個道理就對了,就是心印。 廣成子,看他的名字就懂了,要想得道最後是不要學問,不要知識,有了知識,就有染污。可是在你沒有得道以前,什麼都要會,要“廣成”了以後,變成一無所知,就得道了。許由說的老師是指廣成子,或是講太上,就不管了。他說我那個老師(道),“齏萬物而不為義”,“齏”就是漬,把一切揉攏起來,像韓國的泡菜叫漬鹹菜,“齏萬物而不為義”,萬物都是他製造出來的,他造了就造了,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了不起的仁義,或者是藝術,當做是應該做的。 “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那個老師,那個道,千秋萬代都靠他,萬物才得其生命,他沒有覺得自己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些都是你們叫的,他只覺得是應該給出來;造了天地萬物,造了就好了,所以“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個天地還沒有開闢以前,這個道就存在了,他也不老,也不少,永遠是這樣。“覆載天地”,這個天地都是他造成的,“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萬物都是他造的,草是那麼綠,樹是那麼青。造了我們人,有男有女,有白种红種黑種,各色人種,都有鼻子眼睛,又各不相同。這個本事多大,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技術高明,或者是個藝術家,哪一天開展覽會,要你們來看看。“此所遊已”,他說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超越於這個境界,這個道就是這個東西。 所以後來到了南北朝,有一位禪宗大師傅大士,他就把這個道,簡單地用老子、莊子這個意義,歸納起來作了一首詩: 有物先天地 無形本寂寥 能為萬象主 不逐四時凋 “有物先天地”,有一個東西,這個是道,天地宇宙沒有開闢以前就存在。“無形本寂寥”,它無形無相,本來空空洞洞。“能為萬象主”,造作萬物,為萬有的主宰。“不逐四時凋”,它不隨著氣候而有生死存亡。這是綜合剛才莊子所講的意義。講到這裡,把道講得那麼大,要怎麼得道呢?孔子跟顏回又有對話了。 顏回的修行成就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顏回聽到這裡,就說“回益矣”。老師我懂了,這一下懂得道了,好修道了,他說我已經進步了。孔子說,哦?你懂了道,進步了?“何謂也?”把你的心得報告看看。顏回說“回忘仁義矣”。現在我心裡頭放下了,什麼文化呀,藝術呀,學問呀,文學呀,仁義道德這些,都放下了,我心裡頭都沒有了,進入道了。孔子一聽,說“可矣,猶未也”。你是放下了一點,只放下了仁義道德,還沒有完全,才剛剛入門。等於你們修道一樣,有時候瞎貓撞到死老鼠的時候,心裡就空空洞洞的,以為悟了;那是耽誤了的誤,不是真的悟。那比顏回這個還差一點,顏回是真的放下了仁義。孔子說:可以啦!還沒有完全。顏回聽老師批駁還沒有完全,又去用功打坐了。 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不曉得搞了幾天,顏回又來見孔子,說“回益矣”。老師啊,我真的懂了道了,進步了。孔子說,你講講看,報告一下。顏回說“回忘禮樂矣”。我更放下了,腦子裡把所有這些文化精神,中國文化傳統的觀念,一股邋遢都丟得光光的,沒有了,放下了,放下了就是道。孔子說“可矣”,可以啦,“猶未也”。還沒有完全。 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聽老師這麼講,又回家去打坐了,是不是回去打坐不知道,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來看孔子。這一回,你注意哦,過了三關了,跟禪宗說的過三關一樣。“回益矣。”我悟道了,這一下不是耽誤的誤。那麼孔子說,怎麼講呢?顏回說“回坐忘矣”。什麼都放下了。你們打坐就要做到這樣,“坐忘”,也不曉得自己坐在這兒,也沒有我,也沒有身體,也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什麼也沒有,天地什麼都放下了,連那個放下的還要放下!不是那麼一股死相坐在那裡,好像比長途賽跑還要吃力的樣子。看你們打坐坐在那裡,有些人,兩個手那麼叉起來,不曉得乾什麼,像是角力比賽,說是結手印;結了手印就不怕魔,又不怕鬼。不曉得搞些什麼,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真正地放下,時間、空間、身體都沒有,更要忘記了兩條腿。孔子聽見顏回說“坐忘”,“蹴然”,古人在孔子那個時候,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孔子一聽,本來屁股坐在兩條腿上,一下子膝蓋頭就站起來問顏回說,你講什麼?“何謂坐忘?”你說說看,什麼叫做“坐忘”? 顏回曰:墮枝(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你們學禪宗也好,學什麼宗都好啦,學端午節的粽也好,就要記得,工夫要做到這樣才行。“墮肢體”,身體沒有了,沒有感覺了,有些人打坐坐得好,老師啊,今天氣通了,兩個手印好像分不開一樣。你既然曉得分不開,可見還有身體的感覺,何必來報告呢!你說,我現在好像兩個腳麻過了,也不痛,不過仍曉得有兩個腳,可見沒有“墮肢體”。“黜聰明”,沒得思想,沒得妄念,沒得雜念;可是並不是不知道,什麼都知道;知道沒有思想,沒有妄念。“離形”,沒得形體,“去知”,也沒有智慧,就是不叫做智慧,還有一個智慧就不對了。有人前面還看到一團光,何必要你看到呀?用一個電燈泡就發亮了,那個光有什麼稀奇啊!那是你裡頭氣血通過後腦神經,要通不通而發生摩擦的作用,那不是道!搞清楚!老實告訴你們,有時候騙騙你們,好啊好啊!光啊光啊!你去光吧!有什麼用!那都不是的,所以要“離形去知”。 “同於大通”,與天地合一了,什麼是大通呢?虛空是大通,四通八達;你到了那個沒得身體,沒得智慧,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的時候還要清楚時,就是大通。現在我們只清楚到這個樓上,或者夜裡靜下來,只有這個東門一帶的範圍大概知道,那不是“同於大通”。要真坐到了坐忘的時候,整個台北台灣的事情你都知道,會那麼大通,是謂之“坐忘”。 不過我這個話是形容的啊!你不要坐忘了以後,還說我台灣的事都還不知道呀!那已經沒有“黜聰明”了,要放棄了這些聰明,那是形容給你聽。所以說“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你看莊子寫文章很妙吧!這種話絕不從孔子嘴裡講出來,孔子講就沒有價值了,孔子是用憋的辦法去教育學生;他的教育法是一路憋憋憋,絕不告訴你,憋到這樣,顏回自己衝關了,顏回嘴裡自己報告,孔子給他作了印證。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你看孔子之偉大!他說你到了這個境界啊,“同則無好也”, 如果同到虛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話,沒有是非善惡,也沒有好壞,大通了嘛!到了這個境界,叫做“坐忘”,也可以叫做“坐化”。 所以後來佛家的坐化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羅漢得了道,自己最後要走,宣布死了,我那天走,再見,然後坐在那裡,不要殯儀館幫忙,本身一入定那個三昧真火熱能一動,也不要木材,身體化成一陣光就沒有了;不會留給你舍利子,子舍利也不留;高興則留幾個指甲給你做做紀念,其他什麼都沒有,這個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就是坐在那裡,肉體還在,也叫坐化。再其次的坐化就是打坐達到了坐忘,身體沒有了,“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也就是“坐化”。這是三種坐化。 “化則無常也”,佛學翻譯的“無常”又是藉用莊子,我們佛門實在欠莊子很多。所以姓莊的到廟子吃飯絕不給錢的,因為佛學裡借了他太多的名詞了(眾笑〉。這個“化則無常也”,所以知道變化,一切萬化無常。“而果其賢乎!”孔子說,顏回啊,你得了道啦!老實講,你比我還高啊!“丘也請從而後也”,我以後要跟著你啦!孔子多謙虛啊!謙虛這一棒打下來,很痛喔!所以顏回得了道就不敢驕傲了。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他說,我還不及你呢! “請從而後也”,將來你在上面坐,我站在旁邊,跟在你後面。 現在我們看到了吧!《大宗師》這一篇到這裡,中間的要點,有聖人之才,存聖人之道,修到什麼境界是聖人之道,通通告訴你;你不要另外去修密宗了,這裡密宗都告訴你了。至於說,如何做得到呢?那我沒辦法,莊子也沒辦法,要你自己去體會了。怎麼墮肢體?絕不要拿個刀來把肢體割掉啊!那要工夫做到的;換句話再告訴你們,為什麼你們做不到呢?一般人打坐修道做不到,犯了一個錯誤,用聰明!通通在那裡用聰明,所以不能得道;聰明是修道最壞的東西。現在孔子跟顏回兩個也作一個表演,這個電視劇出來了,得道,這個最後的境界是如此,到了這個修養的境界,夠得上做大宗師了,就是這麼一個結論。下面另一個尾巴,做了大宗師以後,就更要了生死了,重點都在了生死。 誰是大宗師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 子輿和子桑,這兩個人是朋友。“而霖雨十日”,夏天下大雨,水漲得很高,等於台北夏天那個大雨,一漲水啊,路也過不去了。連續十天下雨。子輿一想,糟糕,我那個好朋友完了,家裡沒得吃的,被水困住了,怎麼辦呢?趕快帶一個便當,先去救救他的命。 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到了子桑的門口,子輿看到他老兄子桑在裡頭,大概餓得沒力氣了,雖然在唱歌,聽起來很難聽,又像哭一樣。你說他哭嘛,又像唱歌一樣;一面還在彈琴呢!他說,是媽媽的罪過嗎?是爸爸的罪過嗎?為什么生我呢?還是天的罪過生了我?還是人的罪過呢?“有不任其聲”,那個聲音講不出來,不成個調子,雖是在唱,但唱起來比哭都還難聽。“而趨舉其詩焉”,可是嘴裡還不斷在唱這個詩。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所以子輿趕快就進去了,手裡拿一個便當,這個電視劇本就是這樣表示。他說,老兄啊,你還有力氣唱歌作詩啊!可是你的聲音為什麼這樣呢?你連聲音都沒有,氣都沒有了。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栽,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這幾句話是大家的問題。子桑說,老兄你來了,我想了十天了,我參不通啊,為什麼我會餓飯?生命給我聰明,給我本事,給我學問,給我能力,可是我到處碰壁,到處都是此路不通的條子,運氣不好,搞得自己餓飯,搞得自己有氣無力,快要死了。“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我思想了很久,是上帝做主嗎?有個上帝嗎?真的有命運嗎?還是媽媽爸爸?誰給我的這個生命?人人都有這個生命,你也有這個命,我也有這個命,為什麼每人遭遇這樣不同?他說,我找不出答案。 “父母豈欲吾貧哉!”哪個人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女窮一輩子呢?都希望自己的兒女好,可是就做不到。你說上帝、天地要人這樣嗎?“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無私的啊!很公平呀!你說我不努力嗎?我也蠻努力,我正想出門,又碰到下霖雨,走不通了,怎麼辦呢?天地本來是無私的呀!活在這個世界上,人的命運怎麼說呢!所以我們文章寫“命運之神”,命運沒有神,你自己就是神,只不過找不到。 “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誰能夠製造這個命運?每個人命運不同,是誰在做主?你說有個上帝嗎?上帝的命運又是誰給的呢?想要找我命運做主的那個,可是找不到的呀!“然而至此極者”,今天總算餓了飯了,“命也夫”,找不到答案,只有一個代名詞的答案,叫做命。命是代名詞,你不要聽了命,趕緊去算八字,不是你那個命!這是宇宙的大命,這是自然的一個規律。我們看《大宗師》最後一個命作結論,先要倒回去,看本篇開頭的話。開頭說:“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命運並不是不可知,這個命是生命的根本,就是佛家講的,宇宙先有雞先有蛋?那個生命的根本,不是不可知。何以求知呢?唯有得道的人,稱為大宗師的人。一個自稱為大師,或者自稱為宗師的,如果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的話,那也是命!那隻好算是他命中要稱自己是大師,讓他大去吧!要當大師者、宗師者,什麼法師啊,老師啊,就應該了解《大宗師》開頭的這幾句話;所以你前後一對照就曉得了。這一句“命也夫”,非常幽默,是個幽默的代名詞;《大宗師》正好到這裡結束,下面就是《應帝王》了,大宗師要來入此了。 第七篇應帝王 《應帝王》是《莊子·內篇》最後一篇,《莊子》的內七篇是一系列的,有連貫性的,從第一篇《逍遙遊》如何解脫,到怎麼樣悟道、修道,然後到《大宗師》;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當然,重點偏向於出世,偏向於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偏向於入世;這就是道家和儒家的不同之處。這一篇是講《應帝王》,不是應對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聖人,這是中國舊文化,上古最古老的觀念,認為足以領導國家天下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只有有道之士才可以入世應世,成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帝王,這與佛家有一個思想是相同的。 我們普通認為,學佛一定是偏重於出世,但真正大乘佛法的重點,是注重入世的,所以注重轉輪聖王。轉輪聖王的意思,是能夠扭轉乾坤的治世明王,同佛是一樣的。轉輪聖王是不世之出,幾千年幾百年“而後王者興”,不是常常有的。所以佛說,要十地菩薩才能做到轉輪聖王,等於成了佛的人轉生入世,才能做治世的明王。同樣有一句話,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薩以上,才可以化身為大魔王,那是逆的教化;轉輪聖王是順的教育,這一種觀念常常在佛學裡被人所忽視,因此總認為佛學是完全出世的,這是錯誤的觀念。同樣的,道家的思想,也有相通的道理;尤其《莊子》內七篇,由第一篇的《逍遙遊》,到第七篇的《應帝王》,是一個連貫的觀念。 《應帝王》開頭這一段,是講人類歷史文化的演變,這個觀念也就是我們研究人類文化史、社會進化史以及歷史哲學,特別要注意的地方。 堯舜以前 囓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 莊子的文章,經常會出人意表,出於大家意料以外的;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來一個囓缺問王倪。王倪是老師,囓缺是學生,都是古代所謂得道的真人。關於這兩個人,在《齊物論》裡已經出現過,現在再提到他們。囓缺問些什麼問題呢?非常妙,《莊子》裡頭沒有說,只講了結果,“四問而四不知”。 這就值得研究了,為什麼不三問三不知?而要四問而四不知?所謂四問代表四方,正反相對的,這就是一個邏輯問題了。任何一件事物,舉其一就有正反的兩面,也就是二,二有正反兩面就是四了。如果拿《易經》的道理講,太極生陰陽,陰陽生四象,四像生八卦,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個四問而四不知的答案,更妙的在下面: 囓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這位學生看到老師沒有答復一句話,他反而高興極了,跳起來,趕快跑去告訴一位得道的人,這個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麼人?是他的太老師,老師的老師,就是王倪的老師。 上古史有一個記載,蒲衣子才只有八歲的時候,舜準備讓位給他,請他出來當皇帝。當然這些是幼年才俊啦!中國歷史上好幾位,所謂甘羅十二歲做秦國的宰相,蒲衣子八歲可以出來當皇帝。所以我們年輕人大可以自豪一番,可惜我們這裡還沒有八歲可以聽懂《莊子》的。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囓缺來告訴蒲衣子,那麼這位太老師蒲衣子一听就說,“而今乃知之乎!”這個“而”,指的就是你,蒲衣子說你到現在才懂啊!唐堯虞舜就是代表夏商周三代,我們有歷史資料可查的。首先以孔子開始,對於上古史不敢碰,因為照古老相傳,中國傳統的文化已經有兩百多萬年了。我們這個民族史,上古有的許多說法,很多的神話,不敢確定,因為沒有文字的記載可為依據;所以孔子把歷史暫時切斷,對上古的研究,是從唐堯開始的。 到了近代,西方文化來了,外國人有意毀滅中國文化,甚至我們自己的學者,把三代都切斷了,認為都靠不住,好像自己民族的歷史愈短愈進步,最好我們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才光榮的樣子,這個是非常可笑的事。莊子這裡提出來,三代以上“有虞氏不及泰氏”,泰氏是誰啊?這個泰字古代寫的是“太”,太初。像我們的歷史,任何一本古史,開始已經不曉得是誰了,天、地、人謂之三皇,三皇以後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後,黃帝開始才有文化,慢慢才到了三代。 現在這一句話,“有虞氏不及泰氏”,代表了什麼思想呢?我們現在有一句話,時代是進步的,這是我們現代人的話,而且是從西方文化觀念過來的。但是站在中國文化傳統的立場來講,時代是退步的,人類是墮落的,文明一代不如一代。我們如何把進步和退步這兩個觀念統一呢?它的矛盾在什麼地方呢? 所謂時代是進步的,是站在物質文明的立場來講,社會的形態一天一天都在進步,後世的人比我們現在的人,還要進步,物質還更享受。認為時代是退步的,這是站在精神文明來講;不但中國如此,西方也是這樣。要研究西方文化,必須要推論到宗教方面去。任何一個宗教,都認為人類是在墮落,當然不只吃了蘋果以後才墮落。這裡提出來有虞氏不及泰氏,因為到了唐堯虞舜的時候,社會已經衰敗,不行了。 由這一點可以知道,我們民族文化里最重要的理想的天下國家,是大同思想。大同思想是《禮記·禮運篇》裡的一段,是孔子講的。把《禮運》全篇都研究了,才曉得大同思想是認為人類在墮落,要回到我們原始老祖宗那個社會,那個才是大同的天下。這篇並不是說大同思想是我們努力的目標,而是說我們的文化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這樣一個非常安定的天下;後來是人類自己把社會破壞掉了。所以《禮運篇》一開頭就說,孔子吃飽了飯,就站在走廊一個角落,在那裡嘆氣,一個學生看到了就問他說,老師為什麼嘆氣?孔子嘆道,人類墮落,沒有辦法再回到那個境界!《禮運篇》是這樣說的。我們讀到這裡,也認為孔子的感嘆很多,就像宋朝詞人辛稼軒的詩,所描寫的那個味道。 飽飯閒遊繞小溪 卻將往事細尋思 有時思到難思處 拍碎欄杆人不知 他這首名詩,代表了古今中外一切人的心理。人有時候思考一個問題,想不通了,拍碎欄杆人不知。由於蒲衣子說到泰氏(太初),才說到《禮運篇》大同世界,莊子在《應帝王》這一篇,首先引出來有虞氏不及泰氏的問題。 為何提倡仁義孝慈 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 中國文化諸子百家所標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是唐堯虞舜時代。但是在道家的觀念,那個時候已經墮落了;不過雖然墮落,還保持我們傳統文化一個道德的精神。那個時候的人,尤其是唐堯虞舜這兩位聖帝,“其猶藏仁以要人”,“要”不是要求的要,是說沒有標榜什麼仁義道義的,用不著這些教育。這個仁慈愛人的心理,是人性中本來有的,用不著去教育人發揮仁愛,因為個個都很仁愛。所以這個時候,人性的仁慈愛人之心,還自然含藏在人性的天然裡面,大致上一般人都是這個樣子。“亦得人矣”,這個時候的人心,文化社會,都是良善的。“而未始出於非人。”唐堯虞舜這個時候,雖然在道家看來,已經算是墮落了,但是還不能說出於非人;就是說沒有壞人,善惡是非還沒有嚴格的分別;社會上也很少有不對的人,大致上都對。 講到這個道理,我們研究哲學的、歷史的,特別要注意;我常說,我們的這個民族性是一個問題,包括整個人類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因為人性天生都很壞,所以各個宗教,各個文化,各個哲學都是教人如何做好。由於人性缺乏仁義孝慈,所以千古以來的聖人都要人學仁義道德,要孝要慈。 任何一個文化思想,都要先了解當時的時代,譬如我們經常講民族要團結,可見這個民族不團結;尤其是在國外看到,兩個中國人在一起就有三派意見。一個人的時候,自己還對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或對鏡子砸茶杯,出出氣。所以說,人性的問題很嚴重。一個道德的時代,人性不懂教育,所以說要教育;有些國家標榜人道,可見是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凡是一種思想、一種主義,都是藥方子,某一種病吃某一種藥。孔子開的方子是仁義,老子開的方子是道德,諸子百家都在開方子;可是這個歷史永遠是毛病百出,各種方子幾乎都吃不好,這是人類的悲哀。 這裡代表道家思想的蒲衣子說,三代以上還算好的,不算壞。三代以上,我們上古的老祖宗所謂泰氏,泰氏是哪一個?是天皇啊,地皇啊,還是人皇呢?就很難講。其實這裡所講的泰氏,等於儒家孔孟經常提的先王之道,這個先王是哪一王?先王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老祖宗先王之道就是王道。 上古人的生活和道行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 蒲衣子繼續說,我們上古老祖宗那個時候,政治文化是道的境界,還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禮,禮衰了才有仁,仁又行不通了才有義,是這樣一路下來的。我們上古時候,人都自然不要修道的,個個都在道的境界。人在睡覺的時候,“其臥徐徐”,形容他舒服得很呢!睡得徐徐的,慢慢的。徐徐是怎麼樣睡法?不知道,其睡徐徐,好像睡得很悠然!現在人睡覺很不悠然,尤其是在外國文化生活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緊張,所以現在的人很可憐,連覺都睡不好。上古人睡覺徐徐,也沒有限定時間,年輕人最歡迎,可以大睡七八天,沒有關係,也沒有什麼八點鐘上班上課啊,更不會講《莊子》,莊子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生呢!“其覺於於”,於於是形容很舒泰,懶洋洋的這個樣子。 這兩句話代表什麼?代表夢覺一如,就是佛學禪宗常講的醒夢一如。人沒有昏迷過,無所謂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來以後,也沒有昏迷,道的境界就是醒夢一如的。所以那個時候的人,善惡是非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佛家要我們學佛的人修到無我,那個時候不談有我無我,因為個個無我。 無我到什麼程度呢?“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你叫我是狗就是狗,你叫我是馬就是馬,你這個傢伙蠢得像牛,好好,牛就牛吧!你這人笨得像狗一樣,不錯,狗就狗吧!沒有關係。就是說,人沒有這些名相,沒有這些是非善惡的觀念,沒有差別。所以古人很多的文學詞句,或者詩詞裡常說,呼牛呼馬,一任人呼。任人,就是隨便你高興。因為這些名同,什麼張三李四,老師大爺,你兄弟你哥子,都是不相干的代號。所以上古的民族,呼牛呼馬,一任人呼。那個時代,沒有善惡是非,是心境一如的境界。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這三句話,這個知就是智慧的智。上古人們的智慧,感情純真沒有虛偽,換句話說,罵人也罵得純真。恭維人也恭維得很自然,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信”,都很值得信任,自然大家呼牛呼馬都可以嘛!人沒有什麼不相信別人,也沒有什麼不相信自己,所以“其知情信”。那個時候沒有什麼道德觀念,但是他的道德很真實,“其德甚真”。這個時候,“而未始入於非人”,也沒有覺得別人是錯的,我是對的。時代文化愈到後來,學問知識愈高了,我見愈強;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錯的,都在非人,看別人都不對。他說上古的時候,別人沒有什麼不對,個個都對,社會自然安定,人類沒有是非。 民主自由是道德嗎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 肩吾是古代一個神仙,有道之士。在《逍遙遊》、《大宗師》都見過他,他去看一個楚國的狂人接輿,這個狂是外號,他像我們小說上濟顛和尚一樣,假瘋子。他名字叫陸接與,他罵過孔子,教訓過孔子,《論語》上也提到過這個人,只曉得他是楚狂接輿,狂就是目空一切,道德很高,什麼人都不在話下的。道家也認為這位楚狂接輿,是神仙得道之士。狂接輿說:“日中始何以語女?”剛才懂得陰陽八卦的那些人,告訴你些什麼?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肩吾說,他對我講,“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領導人要以自己推及別人,就是儒家所講的推己及人。“經”是一個直道:推己及人,也就是忠恕之道。“式義度人”是用一個格式,劃一個規範,讓大家遵守。“義”就是義理,這個義理就是思想問題;所謂仁義啊,道德啊。這裡說的“度”,不是佛家講度人的度,度就是一個規範,規範人家;換句話說,他告訴我一個領導天下國家的人,要推己及人。自己所需要的,別人也需要,訂出來一個辦法直道而行,立一個大家都適用的規範,去管理一般人,從道的軌道上來做。這樣的領導人,“孰敢不聽而化諸!”天下哪個人不聽你的,不服從你呢!自然受你的感化。 這個故事到底有沒有,很難考證,不過莊子提出來《應帝王》的要點,就是告訴我們怎麼樣做領導人,做個好皇帝;君人是領導人,所以叫做應帝王。但是大家要注意啊!如果說這是教我們領導學的,做一個好皇帝,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皇帝;要如何把自己的思想領導起來,就是改正自己的思想,才可能成為一個領導人。 在古代的思想,君是年高有德的,所以稱君子。“君”字篆字體的寫法,上面這個“尹”字,是拐杖,年紀大了走路靠拐杖。我們現在的手杖是西方化的,只有身體的半截,古代老人拿的拐杖是高高的,那很長的。下面的口字,代表一個人,就是這個嘴巴;這個老人手裡拿著拐杖,就是“君”。所以年高有德,足以為大家的榜樣的,就是君。除掉做領導人的觀念以外,真正的君人,是如何建立自己的人格,給社會上做一個榜樣。 他說,一個人能夠推己及人,我要吃,別人也要吃,我要穿,別人也要穿,我要發財,別人也要發財;人與人之間,目的都相同,都是相等。所以“以己出經式義度人”,由你自己所需要,想到大眾也需要;也就是做一個家長,要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記自己當孩子的時候,這樣才容易懂孩子。可惜我們當了家長以後,就忘記自己當小孩子的時候;所以這個道理,就是講領導學。陸接輿一聽,這是什麼話! 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 你看這個狂人瘋子,立刻說這是欺騙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他說真正的領導人,學問如何?“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他說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來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這就是自由平等;獨裁專制當然談都不要談了,如果都講民主自由,會是真正最高的領導哲學嗎?在陸接輿的看法,所謂民主自由,是欺騙道德的思想。他說這樣的領導,不會成功的。“其於治天下也”,這樣要求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猶涉海鑿河”,像是在崑崙山,或喜馬拉雅山慢慢挖一條河,挖到東海,那要搞到哪一年啊?永遠做不到。 大海本來現成的,當然我們海邊人看大海沒有什麼,如果跑到西北高原一帶,告訴他們海有這樣大,有這樣好玩,他不會相信的。我們當年到了康藏一帶,我說海邊是我的家鄉,海是怎麼樣,講了半天都不信;海水舀上來這麼一曬就變鹽巴,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他們鹽巴好困難哦!送他一塊小小的鹽巴,那像寶貝一樣。所以說,想到海裡玩,還慢慢挖一條河到海裡,那不行!還叫一隻蚊子來背一個泰山,背得動嗎?這種思想要想領導天下人,做不到的。等於說,推己及人是以民主自由,自我為中心出發,以人文為出發的,這還不好嗎?但在道家的觀念,這個是天下大亂,等於叫蚊子來背個山,從高山挖河通大海一樣的不可能。 天下如何治 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 他說一個聖人治國家治天下,這是代表中國文化,是先王之道。我們傳統老祖宗,至少我們古書上認為個個都是聖人,所以我們都是聖人之後。我們老祖宗是聖人賢人,不過我們也是“剩人”,剩下來的剩,剩下來沒有用;又是“閒人”,沒得用了嘛!我們本來就是“剩閒之流”。我們老祖宗是真聖人。這個聖人之治是如何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的,所以真正要天下太平,每個人自動自發,要求自己成聖人,不是要求別人。 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他說真正先王之道,是聖帝明王治天下,不是要求別人的,而是要求自己的。人人自治,真正的自治,每個人變成真聖人。“正而後行”,每人都很正,正己而後正人,這樣起作用。“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一句話,很實在的,的的確確,做到能做一件事就好了。吃飯嘛,規規矩矩就是吃飯;穿衣服嘛,規規矩矩穿衣服;換句話說,沒有那麼多花樣。人類的智慧聰明學識愈高,花樣愈多,人也愈靠不住了。下面是陸接輿的話。 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他說鳥一定高飛,飛得那麼高,怕打獵的人用網去抓它。這些鼷鼠、田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不是在普通的山丘打地洞,而是在神丘下打洞。老鼠很精明,在神廟、教堂的山坡下面打洞,一般人不來破壞,不會有人來熏那個洞。打獵的人很高明的,兔子啊,小動物,在洞裡不出來,就用煙來熏一熏,它受不了,就跑出來被捉了,所以小老鼠們田鼠們,懂這個道理,洞挖得深深的又在廟的地下。 “而曾二蟲之無知”,你想想看,天生萬物,都各自有他自己的聰明,不能說鳥同老鼠它們一點聰明沒有,它們絕頂的聰明,都曉得避開禍害。可是雖然它已經夠聰明,躲開了禍害,唯一不能躲開的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地洞打得多深,飛得多高,人都有辦法把它抓到。所以我經常說,人講自己是萬物之靈,萬物看人是非常討厭。牛也比我們老實,豬也比我們老實。所以我們講到中國歷史、哲學,在明朝末年,就有人寫很多幽默的文章,有一個狀元楊昇庵寫的《二十五史彈詞》,就是對歷史哲學幽默的反面文章。 還有一本《木皮散客鼓詞》,也是對歷史一個反批。他從人類開始講起,他說河裡的游魚犯下了什麼罪啊!刮了鱗子還要加上蔥花。有一些還要灑上辣椒、薑汁、醬油,把它拿來熏了吃。你看這個人類多討厭!人最壞了。這個鳥跟老鼠二蟲,你說它無知嗎?它有最高明的智慧,可是有一個更高智慧的人,反而傷害它的生命。這是第二段,莊子在《應帝王》又掛了兩個問題在那裡,沒有給我們作結論,他好像講了一半又不講了,又再來一個。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這個天根是什麼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這麼一個人。莊子這個名稱,天的根,地就是靠他來的,“天根遊於殷陽”,殷陽在哪裡呢?也不需要考證。陽是代表南方,光的一面謂之陽。天根到殷陽這個地方來玩,到了“蓼水之上”,這個水在哪裡呢?也沒有固定。這都是他假託的,是四個假託。他碰到一個沒得名字的人,“無名人”,就向他請教了。請教什麼呢?“請問為天下。”怎麼樣治天下?拿現在的觀念來說,就是怎麼樣使社會安定,真正成為最好的社會。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預(豫)也! 無名人說,去!就是滾你的。“汝鄙人也”,你這個臟得很的人。“何問之不豫也”,你問問題要問一個好一點的,怎麼問那麼一個臟的問題,多討厭的一個問題!要是我們現在一聽,有個年輕人請問如何做領袖,如何創事業,我們一定很獎勵這個年輕人,認為他很有辦法,很有出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如果碰到這個無名人,嘿,你滾!你真臟得很,要問也問一個好的問題,怎麼問治天下這樣一個不痛快的問題! 如何成為領導者 天根問如何治天下,答復是一頓罵。下面講了一個理由: 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 這是他的說法。他說我啊!現在自己正“與造物者為人”,與天地合一。這個造物是個代名詞,代表能夠創造宇宙萬物的一個功能。他說我現在正跟能夠造萬物這個功能合一呢!換句話說,我正在恢復生命的本能。“厭”,有時候也煩起來,煩起來怎麼辦呢?“則又乘夫莽眇之鳥”,這個鳥是假設的,就是講天地這個空間、太空。莽是蒼蒼莽莽,眇是看不見的,就是這麼一個鳥。這個鳥並不是真的鳥,後世道家、佛家綜合起來說,遊於太虛之上,遊於虛空之中。“以出六極之外”,六極就是古代所講的時空的觀念,宇宙的觀念。東南西北上下謂之六極,超過這個時空以外,到什麼地方去玩呢?“而遊無何有之鄉”,到達一個空都沒有的地方,“以處壙垠之野”,“壙垠”也是假託的,有一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到無量無邊這個壙野裡去玩。 這裡有兩段觀念,第一是說我正跟形而上的道體,能超萬物的那個功能合一,正在這個境界裡頭,懶得答复人世間的事情。得道的人永遠都是很舒服嗎?有時候蠻討厭的。討厭什麼?討厭自己!當我們討厭自己時,到哪裡去玩呢?他說到一個空空洞洞,四顧無人的那個境界裡玩。 第二是講修道的方法,永遠做到空的境界。這個修道的方法,他這樣形容,是講什麼呢?調心。任何悟道得道的人,有沒有煩惱?有煩惱,聖人的煩惱。所以悟道以後必須修道。修個什麼呢?調心而已;所以一切的方法,任何佛家、道家、儒家各種的方法,不管怎麼樣高明的方法,總而言之,一個名詞,調心。調整自己的心境。莊子說了這兩段的故事。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 “帛”字是講道理。他說,你來問我“以治天下”,怎麼治理天下的道理,你想用這個仁慈的觀念,來感動我的道心吧!就把他罵一頓。這個人被罵了還不死心,“又復問”,又問無名人,他問了什麼問題沒有講了。換句話說,他問怎麼修道,無名人就講了一個道理。 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我們先來了解原文。世界上一切宗教、哲學,任何的學問,一切的知識,修養的方法,也都是一個名詞“調心”,調整我們的心境,使它永遠平安,就是這個作用。調心的道理,莊子用的名詞是“遊心”。 人的個性、心境,喜歡悠遊自在,但是人類把自己的思想情緒搞得很緊張,反而不能悠遊自在,所以不能逍遙不得自由。“汝遊心於淡”,你必須修養調整自己的心境,使心境永遠是淡泊的。淡就是沒有味道,鹹甜苦辣酸都沒有,也就是心清如水。我們後世的形容,說得道的人止水澄清,像一片止水一樣的安詳寂靜,這就是淡的境界。這一句話,後世有一句名言,是諸葛亮講的,“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諸葛亮這兩句話,影響後世知識分子的修養非常有力。但是這兩句話的思想根源是出於道家,不是儒家;諸葛亮一生的做人從政作風,始終是儒家,可是他的思想修養是道家。因此我們後世人演京戲,扮演諸葛亮,都穿上道家的衣服,一個八卦袍,拿個雞毛扇子;俗話說拿到雞毛當令箭,就是從諸葛亮開始的。淡泊以明志這一句話,就是根據《莊子》這裡來的,所謂遊心於淡。 戰國時候,道家思想興盛,孟子提出來的養氣,類同莊子所講的“合氣於漠”。孟子所講的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是有形的;莊子所講的合氣於漠,比有形還要進一層,到達無形。“漠”是無量無邊廣漠之野。這個漠字,在《逍遙遊》裡已經提到過。但是這個“氣”字,後世一提到道家的“氣”字,都走入一個錯誤的觀念,拼命練氣功;靠鼻子呼吸之氣,哼啊哈啊地練。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氣,這是空氣的氣。孟子的養氣,與莊子的合氣,是什麼氣呢?是意氣;意志那個意,是心念;換句話就是生命的功能,看不見的。呼吸是它的外形,不是氣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見的。在不呼也不吸的時候,那個靜止凝定的階段,就是氣的功能。 大家要想練氣的話,先要從這個地方體會。但是自己沒辦法體會,除非你是得定的人,那麼你只有拿別人來體會。怎麼體會呢?你看別人睡覺,睡得最熟的時候,呼吸來往常常像拉風箱一樣,年輕人沒有看到過啦!那也像吹笛子一樣,吹進來吹出去,這個鼻子,呼啊吸啊!但是有一度很短暫,完全沒有呼吸,那個時候才是真睡著了,一點呼吸都沒有。一剎那之間又吸……這麼一口,那是吸氣了,吸氣的時候,差不多腦神經已經清醒了;不過他馬上忘記了,覺得自己還在睡覺。所以一個人的真正睡眠,只要有三分鐘到五分鐘完全睡著了,呼吸到達了完全寧靜,比你幾個鐘頭的睡眠還要好。我們雖然在床上睡五六個鐘頭,而真正睡著的休息,不過幾分鐘而已;其他的時候,只能算是睡眠中的浪費。而且,那是大昏沉的狀態,不過我們習慣了大昏沉,還是覺得很舒服。 由於中國文化的影響,日本和韓國有一個氣功,叫做合氣道。什麼是合氣道?真的合氣是不呼不吸,就是佛家講止觀的那個“息”字。不呼也不吸,等於呼吸暫停了,那個是合氣。 他說遊心於淡的修養方法,是合氣於漠,是廣漠之野,什麼都沒有,修養到這個時候,“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人就順天地自然之理生活著,沒有一點私心,無我相,無私心自然就是大公嘛!他沒有叫我們要大公。只要人修養到無私,“而天下治矣。”天下自然太平了,何必要有什麼方法領導治理天下!所以我們做一個領導別人的人,乃至當一個班長,做一個家長,反正你身上有個長字,有個員字的頭銜,就要留意這個。 要如何領導得好呢?只要你做到這三點,第一點,淡泊以明志,遊心於淡,自己沒有要求,這點我們就做不到;人一定會要求別人的,要做到一切遊心於淡才行。第二點,合氣於漠,生命的本能修養到空、定的境界,然後起用。第三點,順乎自然而無私,只要人人無私,這個天下自然大治了。 莊子這一篇很奇怪!三段都掛蘿蔔乾一樣,東掛一塊,西掛一塊,你怎麼把它逗攏來做一盤菜呢?那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了。下面又來一個。 聰明努力不一定行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向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是姓,居是人名,陽子居去看老子,他是老子的學生。“有人於此,向疾強梁”,他描寫有一個人,什麼人就不管啦!張三李四都不問,有一個人“向疾強梁”,疾不是生病,是腦筋反應得快,第一等聰明,某一個地方一響,他聞一而知十,馬上就反應出來。你劃一個圈圈,他說是數學上的零,什麼都懂馬上都曉得。 “強梁”,身體精神非常的健康強壯。這樣的人很難找,反應快就是聰明人,反應慢就是笨人;其實天下人的聰明是相等的,沒有哪個人笨一點。不過有些人,你一說當下他就明白了;有些人到死的時候才明白,就差那麼遠!最聰明的人,聲音一響,他已經懂了。就像歷史上漢高祖,張良用腳在桌子底下一踢,他就明白了。 “物徹”,任何東西,只要眼睛一看,都懂了,透徹得很, “疏明”,這個胸襟很開闊,萬事很明白。這樣一個人很可愛,如果我們碰到這樣的一個人,一定是跟他的。而且,他不但聰明身體健康,胸襟闊大,氣度高雅,又學道不倦。當然不是打坐的修道不倦,打坐哪裡會疲倦呢!坐在那裡本來是休息呀!這個道是活的道,治世之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裡死的,是起來能夠做事的;在做事的時候,心境又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這是道。 而且這個人又學道不倦,不勉強自己,隨時提醒自己在修道,不是被動的,是主動的。這樣一個人好不好?當然好。“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這樣可以做一個治世的聖人,治世的帝王吧!歷史上所描寫的唐堯虞舜,或者商湯,或者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到。等而下之的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等人,條件都還不夠;因為治世的明王,有天生睿智,是鐵打之士,這樣才算是一個治世帝王的材料。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 老子說,這個馬馬虎虎,算是一個人就是了,如果說夠得上聖人之道的,他還早呢!“胥易技系”,他說這一種人啊!他已經把人性中不是真的聖情,用過度了,變易了;看起來,與普通人很不一樣;他的技術已經散了,不是整體;“勞形”,雖然聰明,這個生命不是完整的,自己很勞苦;莊子也講“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的名言。巧者,是指能幹的人,聰明有學問的人,他們又勞苦煩惱又多。笨笨的一樣都不能的,這個人最舒服,也一無所求。“蔬食而遨遊”,吃飽了飯菜,一天悠哉游哉,睡睡覺,打打坐,什麼事情都可以不干。“泛若不繫之舟”,悠哉游哉,吊兒郎當,好像在沒有人的船上漂來漂去。世界上有不少這樣的人,不要修道,他已經是道了。懶惰的同學,很可以把這幾句抄起來,如果老師叫你交報告的時候,你就寫上這是莊子那裡學的。所以這個老子就講了,這樣的人,還是“勞形怵心”,他心裡頭有憂患,隨時都覺得不好。 真正的明王之治 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 這就是老莊之道,道家的思想。這里莊子引用老子的話,老子有沒有說過呢?不知道,不過《莊子》這裡是這樣說的。剛才老子已經講過了,他說這樣的人,比他為明王,他沒有直說這個不行,老子沒有下斷語;換句話說,這樣的人不是人性的自然,他已經把人性雕刻了,加上後天的做假,已經把人性支離破碎了。 再進一步說,“且也”,並且“虎豹之文來田”,老虎、豹子身上長的花紋,皮毛又好又美;“田”,古代叫做田獵,到野外去打獵。為什麼獵人非要殺掉虎、豹不可呢?因為它身上的皮好,做了皮襖穿上很暖和,而且花紋很高明,所以老虎、豹子的這條命,是因為身上的皮毛引來殘殺而送掉的。 “猨狙之便”,猨狙是猴子裡的一種,猴子的種類很多,猨狙身體很靈便,在樹上跳來跳去,猴子因為靈便,人把它捉來養,教它變把戲,或者關在動物園。“執斄之狗”,“斄”是斄牛,很笨大的動物,獵狗很精靈,鼻子一聞就找到獵物了。狗因為鼻子很靈敏,所以被人養成獵犬。虎、豹一身都有用,連虎骨、虎牙、骨髓、虎皮,沒有哪一樣不可以補人的;就像牛一樣,從牛奶到牛皮、牛毛,樣樣有用,就是因為有用,才招來禍害。猴子因為太聰明被人捉了,聰明的小狗因為嗅覺好,所以被訓練打獵,“來藉”就是被人家用繩子拴起來。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子說,這樣就是高明的皇帝,就是聖帝明王。老子說的這個道理,只能夠悟,不能夠講,講出來很討厭的。把人變成狗啊!把人變成什麼啊!把天下事都變成獵物,這些都是道家的思想。所以逐鹿中原,把國家天下變成獵物,變成虎豹,誰有本事打獵打到了,這個就歸你所有了,這一塊肉歸你吃了;而那些聰明的都變成獵狗,可以看門,能幹的變成養的猴子,他所謂聖帝明王,就是一個動物園的園長,而養些高明的動物。意思大致如此,我沒有講完,因為我實在講不下去,這個內幕不能拉穿的,講完了就拉穿了;對於歷史哲學看通了,太沒有味 道,這樣叫做明王啊!我向諸位聲明,我留了一手。 “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這個陽子居聽到這裡,很驚訝,眉毛也皺起來,就問老子,明王治天下怎麼治?莊子描寫越是高明的人,他用人的辦法越是這樣。老子講什麼叫明王,高明的領導,就是這個樣子;所以聽得陽子居很不是味道,請問他究竟明王治世之道如何。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這都是領導學啊!最高的領導學有好有壞,這還是上級的,不是最上層;最上層的莊子前面已經講過了。這些治世的明王,秦始皇開始,拿中國歷史來講,秦漢唐宋元明清,都談不上明王;如果我們拿教育程度來比喻,這一些明王,是我們這個政治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至於上古那些明王,有虞氏、泰氏,是我們政治研究所畢業的學生;至於說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朱元璋等等,是我們政治研究所開除的學生,就是這樣一個比喻。所以現在老子講的明王之治,那些還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已經那麼高明了。 “明王之治”,我告訴你,“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譬如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幫忙的薑太公,周公幾個兄弟,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不太平。以功勞來說,為老百姓做事的功勞,第一是武功,第二是為老百姓做事,愛人愛天下的功勞,所以說是功蓋天下。 “而似”注意這個似字啊,妙就妙在這個似,好像自己不佔有,就是老子所講的,以身為天下先,身先天下,就是這個道理。“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也就是我們現在民主思想的為民服務。民主思想是西方來的,為民服務,人人也為我服務,是同樣道理。所以你肯犧牲自己的,天下自然歸心;不肯犧牲自己的,你一個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能為大家而生活,自己才有生活,這就是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這個貸是假借。他說,他是藉用道德的感化,是愛是仁慈及於萬物,“而民弗恃”,人民覺得心理上沒什麼害怕,覺得這一位領導人,真是為我們,是愛我們的。“有莫舉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著標榜自己的功德與聲望,而天下個個都喜愛他。 下面一句最重要,歷代帝王拿來做秘訣的四個字,“立乎不測”,究竟有多高、多深、多偉大,是你想像不到的,估計不了的。這就是說聖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沒有辦法去猜測的,因為他立乎不測之地,唯有得道的才做得到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那是真正的道了,真做到了那樣可以學道了,遊心於無有者也,最後遊心在空靈的境界。 莊子對於《應帝王》,四段掛了四個問題在那裡,他沒有給你聯起來。其實每一節他都給你聯了起來,這個中間要用思想了,不要被莊子的文章所騙。莊子這一篇《應帝王》,等於是他最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是他擺在那裡你就不懂,你如果把這幾段連起來,你就大徹大悟了。不是禪宗那個大徹大悟,對於《應帝王》這一道大徹大悟了,那麼入世之道,歷史哲學就都搞通了。 神巫給壺子看相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天,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 鄭國有一個最了不起的巫師,這個巫師太神化了,比什麼教主、法師、活佛、大師,反正比什麼老師都高明。這個神巫名叫季咸,能知過去未來。我們人生最需要問的幾個問題,這個神巫都知道;“知人之死生存亡”,知道幾時你會死,你來生到哪裡投生,前生什麼變的。他能夠知道存亡、成功與失敗,國家有沒有問題,政權有沒有問題,存在與滅亡,他都預先知道。“禍福”,會不會闖禍,買了股票會不會賺,利息會不會跌,這些禍福他清清楚楚。還有一個“壽夭”,活到多大,是不是活到九十九,或者是一百零一,哪一天會死,這幾個都是人生大問題,他通通知道。 我們人天天擔心的生死存亡,禍福壽夭,這位神巫通通知道。“期以歲月旬日,若神”,他只要告訴你,過十天就死掉,氧氣都來不及上,打點滴打水桶也沒有用,救不了的,他說你幾時死就會死,斷得準準的“若神”。所以鄭國全國的人看到他就逃,深怕他說一句壞話,或是什麼時候要死,所以都嚇死了,看到他就逃。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傳統來講,莊子是列子的徒弟,“見之而心醉”,心裡頭就迷住了;相信一個人到入迷的程度,像喝醉酒一樣,叫做心醉。後來文學有醉心於某人的字句,就是迷到你像喝醉酒一樣,糊里糊塗的,又像吃了迷幻藥,所以列子見了這個人像吃了迷幻藥一樣。“以告壺子”,回來給他老師壺子講,老師,告訴你,這個人有神通。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他也很老實告訴壺子,老師呀!我找到一個好老師,我開始以為你老人家的道是最高的,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現在我又找到一個第一,你變成第二了;有一個人比你還高,這個人就是季咸,神巫。列子這個學生很老實,不像有些學生,不好意思說;他很直接講,因為這樣才是好學生嘛!這個老師壺子也很直。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壺子說:這樣哦!本來你認為我第一,現在我變成第二了。不過壺子說,老弟啊!我早曉得你這個傢伙靠不住,我早就留了一手。我告訴你那個道啊!“吾與汝既其文,末既其實”,外表的道是傳你一點,真道啊!我還放在口袋裡;曉得你靠不住,所以沒有傳。“而固得道與?”你認為我傳了你道嗎?我真道沒有傳你耶! “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我傳你的道等於拿幾個母雞給你,沒有給你公雞,所以永遠不會生小雞,不會有結果的,修不成的,你以為你得道啊! “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唉!你這個孩子,所以我不能傳你道,你曉得嗎?我早看你不對勁,所以留了一手。你認為學了道,“與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修道人患這個毛病,認為學成世界上第一了,超越世界,這樣就不能修道;佛也好,道也好,越學越謙虛越平凡,才可以學。你學一些道啊!與世亢,這樣可以嗎?“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道有法,處處保持一臉道氣,滿嘴道話,嗄……你這個嗯……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修道的。等於我們這裡一看,學佛的,一身佛味就來了,這個……很難受。你就是這樣,所以給人家一看就知道。噯!本來我第一,你既然找到另外一個第一,你把那個第一帶來給我這個老二看一看。“嘗試與來,以予示之”,你叫他來看我。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第二天,“列子與之見壺子。”列子就把這位第一的老師帶來看壺子,才看了一眼,那個傢伙就跑出去了。“出而謂列子曰”,告訴列子說,“嘻”!唉呀!不得了,“子之先生死矣!”你的老師要死了,“弗活矣!”活不了,不管中醫、西醫什麼偏方,都治不了。“不以旬數矣!”不到十天,包死無疑!“吾見怪焉”,我看都不敢多看了,要死的人很奇怪,樣子一股死相。“見濕灰焉。”像那個死灰一樣!灰還淋了水,那還會變成水泥地,哪還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列子還有良心啦!管他第一老師第二老師,總歸他叫過老師,所以回來很傷心,鼻涕眼淚一大堆,老師糟糕了,要辦喪事了。壺子說,你哭個什麼,不要怕。 “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你懂什麼!不要怕,剛剛他來,我試他一下,給他看另外一個面孔,給他看一個工夫,就是把氣停住了,呼吸也閉了,身上的光芒都收進去了,臉就變成死灰那個樣子了;所以看起來沒有道,背也駝起來了,一副怪像。我現一個神通的工夫給他看看,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說他能知過去未來嗎?這一下他就不知道了嘛!我剛才顯示的是地文之道。“萌乎”,現一點點東西給他看看,“不震不正”沒有活動,死的;邪的不正,正的東西是活的,震的東西是永遠在活動。要注意啊!反面就看出來懂了,這是莊子的密宗哦!不震,所以說你們打坐修道,不要認為身上抖動就是震,不是這個意思,震是代表活的。再看郭像對這一段的註解。 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今季咸見其屍居而坐忘,即為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此應帝王之大意也。 “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所以工夫就是入定,到這個境界同外界,所謂內外隔絕了,無感之時也。“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做事的時候,行雲流水。“其止也淵默,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 “今季咸見其屍居而坐忘,即謂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此應帝王之大意也”。入定的人,像屍體一樣,坐在那兒屍居,“坐忘”,他已經空了。屍居也是一種定喔!不是每一種定都是這樣,這種在道家叫做入地文之定,地仙之定。他說今季咸看到壺子屍居,這個人像屍體一樣坐在那裡,坐忘,好像人已經陽神出竅了,離開了身體。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來的。 《應帝王》這一段,列子的老師壺子,我們拿普通的一個俗語來講,正在弓神巫鬥法呢!拿小說的口吻來講,壺子表示了一個修道的境界,給這位神巫看,神巫就說他馬上要死了。下面回到《莊子》本文,壺子告訴列子。 壺子的境界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杜德機”是莊子造的名詞,在莊子以前,中國其他的書上沒有。所謂杜,就是關門。德,就是一切活動的作用,如果把這個機關關起來,這一切就關閉了。這個關閉的道理呢!如果我們拿實際修養的工夫來說,就是一個普通學道的人,達到氣住脈停,氣也住了,脈也停的程度。杜德機不止是氣住脈停而已,譬如說把呼吸的氣停止了,血液都不流行了,脈搏不跳了,這是生理上的工夫。這種生理上的工夫,不只得到禪定的人做得到,有許多練氣功的,練武功或者練瑜珈術的人,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氣住脈停的最高境界,不能算是禪定的境界。 所謂禪定境界,氣住脈停還算容易,但是思想念頭都關閉了卻很難;比氣住脈停還要難。思想完全關閉了,呼吸幾乎完全停止了,血脈也不流行了,全身脈搏都停止了。這種身心的配行,就是杜德機的境界。現在我們把杜德機實在的這個情形,向諸位解釋清楚。杜德機這個名稱,在中國的文學上,經常出現,很多詩詞,以及古人寫的文章經常引用。現在這個壺子告訴列子,那個神巫看了他就跑,因為當時我給他看的是地文境界,以天、地、人三個符號做標準,我這一次給他看我的工夫修養境界是地文。所謂地是陰的,純陰的,不是陽的,因此他吩咐列子,“嘗又與來。”他說你呀,再陪他來看我。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他來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神巫出來對列子說,今天好了,很幸運,你的老師總算碰到我,這條命有救了;“全然有生矣!”今天看一下有了生機不會死,都是我的功勞,因為他看了我一下。這也是現在人常說的,是我的加被,是我的感應,或者我念個咒子把他弄好了;都是把功歸之於自己的辦法。神巫還說我現在看到他,“見其杜權矣”,杜權不同於杜德機。杜就是關閉,所以我們讀古書,常常讀到杜門謝客,就是關起門來不見客的意思。他說上次看到他快要死了,完全關閉了,今天暫時還有一條生機有救了。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列子聽了這個話很高興,回來給他老師報告。壺子說,“鄉吾示之以天壤”,中國文化許多古書上,這個“鄉”字同“向”,有許多地方通用,就是剛剛。他說,我剛剛表現給他看的是“天壤”,就是向上升的,陽氣上來向高空走,上天的境界。 “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我們要注意!這就是修養三步的工夫,杜德機是地文之學,完全進入陰的境界,定下去什麼都沒有。像莊子那麼明白地講,對我們學佛修禪定的人有很大的幫助;換句話說,我們普通一個人修養很嚮往入定。其實真正的入定,拿中國文化的道理說,是陰境界,正是關閉。所謂修道成功,拿道家觀念來講,是要純陽之體,是純陽的境界;純陽的境界不是關閉,是開發的,等於佛家所講的大圓鏡智,佛光普照的那個道理。 但是,要陽氣真正地發起,必須要經過陰境界才行。因為陰極則陽生,所以靜到極點,才能真正發起那個動;那個動不是大動,是靜中自動,就是昇華的境界。莊子寫到這個地方,也等於說,把這些境界的實際情形,都洩露給我們了。他說到了這個境界是“名實不入”,這個名,代表一切外界的現象;實,代表外界一切我們認為真實的環境。換句話說,到了這個境界,所謂“名實不入”,不是內外隔絕,而是外面一切的境界影響,雖然過來,但這個心不動,是自然的不動念,不是有意的控制。 普通要修養到不動心,把念頭完全控製到不動心,已經非常困難;即使做到了,也正是地文的境界,是陰境界。即使到達陰境界的最高點,對於道的修養還沒有影子呢!只是初步摸到而已!等到了“天文”的境界,所謂“天壤”的境界,陰極陽生的時候,就是名實不入。如果再加上兩個字,就是名實不入於中;不是心臟腦子這個中,這個中是抽象的,等於是本體自性。 名實不入於中,“而機發於踵”。這個時候的機,也包括了氣。不過,氣不完全是機,在這一句中的機,就是我們現在所講的修氣脈。普通我們修道學佛的,現在很流行注重修氣脈;氣是氣,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的氣;鼻子呼吸的氣是氣的最初步。因為這個氣沒有什麼可修的,大家拼命練氣功的要特別注意,因為這個氣是往來的,是生滅的,一下進來,一下出去。吸進來盡力地把它控制不呼出去,呼出去了又要停住不吸進來,那樣也不過多停留一點點時間而已!你工夫再高,停留時間再久,它仍然是一來一去。 所以,認為呼吸之氣就是生命的氣,完全錯了。因為這個氣,有生有滅,有來有往,所以修息修氣,就是一生一滅。其間那個生滅的本能,那個作用才叫做氣。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實,大家自己去體會。所以機發於踵所指的這個氣,就是我們講氣脈的氣。 至於修脈呢,比氣又更進一步了。脈不是血管,也離不開每一個微血管的神經,那是它的初步。真正的脈還不是微血管神經,而是我們生命同宇宙之間的交流、交通的,看不到,是無形無象的,可是有這麼一個作用;只有拿自己本身做試驗,修養工夫到達的時候,自然會知道。所以修氣修脈,修成功了,就是莊子所講的這個機了,機關這個機,就有把握了。“而機發於踵”。氣脈,都是從腳底心發動的;這一點我們常常強調,非常重要。所以《莊子》內七篇之中,在《齊物論》、《逍遙遊》也都說過;普通人的呼吸只到肺部,或在喉嚨,就是我們剛才講的呼吸往來,所以普通人活到若干時間一定會死的。 但是至人,得道的人之息,每一呼吸都到達腳底心,這個就是機發於踵。所以我們這個腳後跟、腳底心非常重要。尤其是腳底心,古人講的至理名言:“精從足底生”這個精,不是指精蟲卵臟那個精,而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來。精從足底生,是精神的生命,所以說機發於踵。 列子的老師壺子講,“是殆見吾善者機也”,他說這個人總算看到了一點,也懂一點了,餚相嘛!這個人總算會看了;看到我善的好的一面。善是代表陽,我們中國講修養的說,為善最樂,那不是理論,而是實際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會非常快樂的。快樂不是高興喔!高興還不算快樂。因為善的思想代表陽,陽機就充滿,生機就充滿。做壞事,憂愁苦慮,是代表陰,或者惡事越做越多,就會陰氣越來越重。普通看相的也看得出來。所以他說這個人總算見到我善的一面,看到陽機發動了。因此,他又告訴列子,“嘗又與來”,你再叫他來,這是第二次。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複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他來看壺子。看了壺子出來說,你這位老師啊,莫名其妙,這個人不正常,一下這樣一下那樣,不整齊,不划一,顛顛倒倒。“吾無得而相焉。”我看不透了,我沒有辦法看他的相了。“試齊,且複相之”,慢慢來,等他不顛倒了,正常的時候,我再來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衝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 列子就進來向壺子報告。壺子說三個了,一個杜德機,一個善者機,現在講一個衡氣機。他說,我剛剛表示給他看的是太衝。學中國醫學的《黃帝內經》,有講到衝脈,也可以代表密宗講的中脈。“太衝”就是上下貫通,天人一貫,他說我剛剛給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離開氣脈身體的問題,拿哲學觀念的中道來講,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所以他看不出來形而上道的境界。“太衝莫勝”,是沒有任何可以超過它的;這就是空嘛!是真空。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可以比較,只有空沒有辦法比較,空就是空了,沒有比較了,所以說太衝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這個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平等,平等圓滿的意思。他說他剛剛總算看到,我在如佛家所說的萬法平等,萬念皆空的境界了。 莊子又說了一個故事,《應帝王》這一篇非常妙,一節一節都是故事,沒有一個地方完全做結論的。其實結論就在這個題目應帝王;換句話說,結論也就在我們自己的心裡,自己用智慧去做結論吧!應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 壺子說修道 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這一節,壺子拿流水來形容,研究唯識學的同學,正好作一個參考。唯識學講,我們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賴耶識,所謂“一切種子如瀑流”,如一股流水一樣。我們現在插進來研究這個問題,拿水來做比方的,不但儒釋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講到人性的問題,心理現狀,乃至生命的問題時,都拿流水來作比喻,作解釋。這又是個問題,也是非常有趣而且高深的問題。 現在來看本文,壺子告訴列子說,“鯢桓之審為淵”,這是大魚在那裡游動,“審”就是很準很久,在熟練的地方游動,慢慢這個地方形成一個深淵;因為魚在游動,水在波動,每一秒都在動,由於波動的力量,慢慢把那個地方挖空了,挖得很深。水很深的地方就是一種淵。 “止水之審為淵”,還有一種水,是很有力的從上游下來,衝到最後最深的地方,由於水沖擊久了,形成一個深潭,這兩種,一個是活動的,一個是死的,等於呆的。 “流水之審為淵”,這一種淵是流動的水經過之處,在那個地方打轉,水打轉的地方也形成淵。譬如我們到新店,我記得好像有那麼個地方,有發電機在那裡,那裡的水就是深淵。許多青年游水,碰到那個水流就沉下去了,水在旋轉下面就是一個深淵。他形容了三個深淵,一個是活動的水,一個是止水,一個是旋轉的水。他說,實際上流水構成的深淵,“淵有九名”,仔細的分別有九種,“此處三焉”。他說我只給你講三個地方、三種現象。他又不作結論,讓你自己參!自己去研究,去想。 壺子把水說了三種狀況,表現了三種工夫、三種修養的境界;他告訴列子要注意,水變成深淵有九個,不過大原則提了三個。所以我們研究心性修養之術,也是最高的哲學,如果不做工夫,只作學術研究,這些東西非常有趣。 譬如中國的《易經》只講到八卦,有一卦是卦不出來的卦,那是第九卦,沒得卦;後人叫太極,叫真空。這個是講八卦的現象。同樣的,釋迦牟尼佛講心性之道,講唯識的八識,實際上有九識,第九識叫阿摩羅識,白淨識。那是七七八八,七八九,都很妙的。最近大家不是在研究唯識嗎?唯識最重要的也是三淵,與莊子講的三淵相通,“流水之審為淵”,相等於第六意識;“止水之審為淵”,等於第八阿賴耶識;“鯢桓之審為淵”是第七識。所以我們就深深地感覺到,所謂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 世界上任何人,學問修養到了最高的境界,達到形而上那個真理的地方,只有語言、文字表達的差別,所得的道是一個。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兩個就不叫真理,真理是絕對性的。有一位同學寫論文,把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認為是宋儒的話,事實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話。列子這幾句話,《淮南子》上也提到過,不過那個時候的東方西方,是以中國為中心的,現在這個空間更擴大了。接著還有一幕,“嘗又與來”,你再叫他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這位有神通的神巫來了。“立未定,自失而走。”他一看到這個壺子啊,站都站不住了,慌了,回頭就跑掉了;壺子叫他的徒弟列子,你去追他來。列子跑去追這個神通的人,追不到了,迴轉來向老師報告說:可惜了,追不到,跑掉了。這個文字裡頭很妙,嗯!“已滅矣”,就是這個人追不到了,走掉了,“已失矣”,喪失了,溜走了。為什麼這麼說呢?“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莊子好像專門在玩弄文字,仔細研究一下,這不是玩弄文字,而是三個階段。換句話說,人生什麼東西都同這個神巫一樣,追不到的,已滅矣!沒有影子了,每一件事情,我們講的話也是一樣;已失矣,永遠不會回來了,怎麼抓也抓不回來了!抓不到的。三個階段,就是看不見,喪失,永遠抓不回來。這也是代表一個現實,無論什麼東西,神通你也追不到,神巫也追不到。所以莊子的文章,這一次這樣講,也許下一次另外一個方式來講,又變了,如珠子走盤,非常妙。所以這三個階段,也等於哲學上經常用的三支法,過去、現在、未來。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壺子就告訴列子,“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我剛才給他表示,宇宙萬有之前,“未始”就是無始以前的那個東西,形而上道,“吾宗”就是道的境界,至高無上道。“吾與之虛而委蛇”,我們文學上經常用的,給人家講假話,應酬一下,就是用莊子虛而委蛇這四個字,虛而委蛇就是似真似幻。這個話真的解釋起來,就是佛學的名詞,如夢如幻,如真如實,也不真也不實。他說我給他看的是個影子,這也表示我們現實的世界,與我們現實的生命,以及我們現在活著的身心,都是虛而委蛇,都是個影子。他當然看不懂嘛!“不知其誰何”,就是參不透嘛! 所以啊,西方或者日本的朋友們,認為禪宗是穿了佛教的外衣,實際上是老莊的東西出來的;他們有些著作,也驗之出處,有憑有據。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老莊這些術語,禪宗的大師們太熟了,文學境界又好,所以弘揚佛法的道理時,把那個術語改變成老莊的話來講。譬如講,從明朝以後清朝一兩百年以來,禪宗所流行的參話頭“念佛是誰”,就跟莊子“不知其誰何”這一句有關。 我們人的這個作用,能夠講話,能夠聽聲音,吃飯走路,以及能夠思想,這個東西是什麼東西?究竟是誰?或者我是誰?實在找不出來我是誰!身體不是我,但是屬於我的使用權,使用幾十年,兩百年,五百年都可以,畢竟是藉來給我們用的,可是沒有主權永遠佔有。那麼這個我,究竟是誰呢? 我看過一本武俠小說,有一個人,就給這個話問瘋了的,永遠瘋了,走路兩個腳飄起來,頭在下面似的,碰到人就問我是誰?我是誰?工夫都用不出來,參禪參瘋了的。不知其誰何?你真能夠找出來,天下問題都能找出來了,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像日本、美國,許多的學者,研究中國的禪,碰到這個的時候,都認為是莊子裡頭出來的。這一種理論最先是日本方面出現,因為日本有些老先生們,對於《老子》、《莊子》,熟的人還不少。 十幾年前,我在日本的時候,碰到好幾位老教授,雖然我也不會講日本話,他們也不會講中國話,大家在一起談得很開心,不過手裡都是拿筆和白紙,古文一寫,拿過去一看,他就懂了;他也拿來中國詩啊,都作得很好,覺得一點沒有什麼困難。由於他們對老莊很熟,所以認為禪受老莊的影響太大,這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壺子接著說一個道理。 “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這幾句話更妙,他先講說我剛剛給他看的,是無始以來形而上這個道。道是看不見的,他看到我變成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了,都是如夢如幻的境界。一個人看到如夢如幻,突然看到脫離現實太遠,害怕了,逃掉了;他說他連自己都忘掉了,所以都嚇死了。實際上,列子出去追不到人說的話:“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意思就是這個神巫已經完全被壺子嚇死了,追不到了。 “因以為弟靡”,什麼叫“弟靡”?這是《莊子》里特有、獨見的,其他所有文學裡沒有見到。弟靡這個東西,簡單明了地說就是佛學一個名詞,遊戲三昧。他說懂了道的人,處在這世界如夢如幻,一切皆在遊戲中,連生死都是遊戲,現實的事更是遊戲,沒有哪一點不是遊戲,不必那麼去認真;換句話說,你認真也無妨,認真也是遊戲,不認真也是遊戲。你在這個世界上游戲一場,這是一個共有的、共同的波流。 在這個大湯圓的地球上,幸而生了我們這些生物,這些生物裡頭,也有我們這些穿衣服的生物,這些生物就在這里莫名其妙地搞了幾千萬年,實際上就是在這個兒童樂園裡玩,都在遊戲,沒有哪個是究竟,所以“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這個生命懂了虛而委蛇,懂了道以後,並不可悲喔!像流水一樣,那麼優美,永遠地過去了,不斷地還有流水來。 不要聽到流水就很悲觀,這個水流去了,追不回來,但是這個水源永遠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其實,最初那一點水從哪裡來?同樣道理,不知其誰何?還找不出來;最初那一點火從哪裡來,也找不出來!最初那一點火若是從太陽來,那個太陽最初又是從哪裡來呢?這個虛空裡的太陽,多得很呢!最初那一個哪裡來?最初的最初,你不要怕來源沒有了,總歸有來,也總歸不斷地去。所以啊!一切都是遊戲,如幻三昧。“故逃也”,因此他逃掉了,他看不懂道的境界、道的作用;連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的。 列子閉門修行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复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列子本來對於老師壺子有點懷疑,認為三個頭白磕了,紅包也白給了,很想離師別抱另外投師而去。現在壺子表示了這三關,這也等於禪宗的三關,這三個境界一顯,道理一說,列子心中想糟了,原來老師的東西一點都沒有學到!所以心中很難過。這不是灰心,那就是慚愧也加不上了,覺得自己窩囊透了,等於白跟老師那麼多年!乾脆!不玩聰明了,回家去,老老實實閉關三年,給太太當下男去;就是什麼都聽太太的。所以說世界上怕老婆的第一等人,就是從列子開始的。回去給太太煮飯,當然那個時候沒有電鍋啦!什麼都沒有,很辛苦,他就是老老實實在家裡做家務。 這是代表規規矩矩做一個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就是道。如果說,我不會做飯,要想辦法學會做;不會做衣服,那你就要想辦法學會。人嘛,活到老就是這一些,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列子三年做到什麼呢?“食豕如食人”,無論吃肉,吃豆腐,吃菜,都是一樣的,味道沒有分別了,他吃到豬肉都覺得像吃人肉一樣,很難過,所以他當然吃素了嘛!否則他學了三年,吃豬肉都覺得吃人肉一樣,他乾脆再過一年要去吃人了,不是比以前還更糟糕嗎?所以是葷的素的沒有分別了。學道最難是男女飲食,列子對飲食沒有分別了,當然對男女也沒有分別了,給太太做下男也無所謂,人人一切平等,不然自己覺得大丈夫,那個威風也沒有了。 應帝王就在這裡,入世就在這個地方;這裡頭是應帝王啊!上面說得天花亂墜,但是有很多好的道理,形而上的道,修養的道,都有。你說應帝王在哪裡?他沒有給我們下結論;其實結論就在這裡。莊子所表達的,要有得道的境界,先從逍遙遊開始,他把這個道形容得那麼大,天都裝不下,虛空都裝不下。莊子吹牛之大,大得像水牛黃牛的皮都包不住的;講到那個小,說得連影子都找不到。他道也講了,怎麼修養也講了,最後是大宗師,但要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師!你當大師也好,大法師也好,都要救世救人,成了佛也要度眾生,度眾生就要入世。入世怎麼樣度人呢?就是莊子這裡所說的,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下面告訴你入世的道理,也就是應帝王。 列子回家給太太煮飯,“於事無與親”,這是應帝王第一個秘訣,入世的秘訣。有道之士到這個世界做人做事,做任何事都是無與親,不親。不親是什麼?就是佛學裡的不執著,不抓得很牢。該做生意就去做,人生應該做的就去做,做完了,行雲流水,遊戲人間;一切善事都做,做完了不執著,不抓得很牢。對自己生命更不要抓得很牢;年紀大了,總有一天再見,再見就再見,沒有什麼關係,一切聽其自然,萬事不執著,這樣才能夠入世。 “雕琢复樸,塊然獨以其形立。”佛家講不執著,講無我,莊子講無與親,孔子也是一樣啊!孔子同佛的說法相同;他說“毋意”,就是不要主觀。“毋必”,不要必然;“毋固”,不要固執自己的成見;“毋我”,不要只有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孔子的四大法門。等於佛在《金剛經》上的,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所以以我看來,這三位老師,都是我們的老祖宗,因為都差不多呀!假使把孔老夫子的頭髮剃光,坐在釋迦牟尼佛的位子上,講孔子講的這些話,不都是一樣嗎?他兩位說法多麼相同啊! 再說“雕琢复樸”,我們的人生都在雕琢這兩個字上,一般的人生都在雕琢。人生下來本來很樸素自然的,後天的環境教育種種的影響,把自己雕琢了,刻上許多花紋,要變成這樣那樣。以修道的立場來看,許多後天的知識,一概都沒有用,這是對形而上道的立場來講。所以人生命本來很長,結果變成短命!活一百年已經認為很了不起了;活不長的原因,是把自己雕琢壞了。雕琢就是花樣。我們的學問知識,今天講《莊子》,聽《莊子》,都是我們的花樣。人的花樣太多了,什麼莊子、老子,又是唯識唯心,都是雕琢,都不對;把雕琢去掉,恢復到父母剛剛生的那個本來才對。老莊只講到父母生以後,他不像佛法禪宗,提到了父母未生以前;要追究未生之前,那會把你找死了,人也找瘋了。 老莊不願意這樣,再不雕琢你了,只講父母既生以後,剛生下來那個嬰兒冥然無知的狀態。嬰兒是無知嗎?他是全知全能!那個是樸實的境界;所以老莊要把雕琢去掉,恢復樸實的境界。“塊然獨以其形立。”塊然是個形容,我們這個身體就是一塊肉嘛!骨頭架子上很多的肉,並且又掛了些花樣,叫做心肝脾肺腎,臉上也雕琢起來,刻了眼睛耳朵,反正都被雕琢了。我們要恢復到原來的一個人。塊然,就是這一個,獨以其形立,活著就是活著。 所以我們許多哲學的問題,到莊子都沒有用了,對學問,對什麼人生觀啦,沒有什麼叫觀的,人生就叫做人生。有一次在學校裡講哲學,同學給我出一個題目“人生以什麼為目的”,要我去講。我常常做冒昧的事,都不准備,因為準備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一上了講台,我說這個題目出錯了,人生以什麼為目的?什麼叫目的?今天我們大家來,諸位的目的來捧場,湊熱鬧,聽《莊子》,我的目的在吹這個莊子,好聽一點叫做講《莊子》,這是一個目的。如果我們問你當時來投胎的時候,是以什麼目的來的?誰也沒有目的啊!所以這個題目錯了。我說這個題目的本身就是答案,人生以什麼為目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這就很好了嘛!這也講完了,本來就是如此,這就是莊子塊然獨以其形立的道理。人生就是以人生為目的。如果你說人生應該如何如何,唉!你又來雕琢了嘛!不要雕琢吧!人生就以人生為目的,很快活的耶!既無歡喜亦無悲,這就好了。 “紛而封哉”,他說人不懂這個道理,不曉得人生就是人生,不曉得塊然獨以其形立。人家罵你好蠢,蠢跟聰明本來差不多嘛!也沒有關係,你聰明也不過是吃飯,我笨一點也是吃飯。而且笨人比聰明人還好一點,免得生胃病,也不會得神經病,所以何必紛紜呢!都是自己找些煩惱紛擾。一紛擾,找些雕琢東西,“紛而封哉”,自己把自己封閉了。關到一個範圍裡去了,封閉了。“一以是終。”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煩惱,不要雕琢紛紜,不要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固定的形態。我們把固定的形態,叫做人格,自己不要把自己畫成一個格格,規到一個範圍裡。 如果說沒有人格,那就亂來嗎?更不能亂來!亂來就更紛了嘛!更混亂了。所謂善者不可為,惡事更不做,因為惡是更亂了。所以惡給自己的煩惱損害,比善還要厲害;雕琢得也更為厲害。懂了這個道理,善不可為,惡業更不能為。所以不可以紛而封,一以是終,就是一以貫之,開始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也就是剛才我們所講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就是這樣,開始如此,始終無始無終。 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 “無為名屍”,這個屍字是屍體的屍,人死了沒有靈魂,叫屍體。我們中國文化罵人,如果拿薪水,什麼事都不做,我們形容他“屍位素餐”,就是死人佔據那個位子,光曉得吃飯,飯桶一個。如果講難聽一點,像鄉下人罵人,說這個傢伙占到茅房不屙屎。大家在外面要進去,你老是在廁所裡,關著門,這就叫屍位素餐。無為名屍就是不要為了求名,為了名利,而成為虛名的奴隸。我們現在社會上的明星,或者追求知名度的人,出名之後就變成屍體了,到處請你去亮相,天天對著那個攝影機,照得眼睛都壞了,這就是被名困住了;千萬不要為名屍啊,不要被名困住了。 “無為謀府”,“謀”就是謀略,千萬不要打主意,動腦筋。動腦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所以不要打主意動腦筋去整人家。這個“府”字就是很大很深,千萬不要打主意謀算別人,人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無為事任”,不要為任何的事情勉強去做;叫你不要挑責任,是說叫你不要執著,應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如果什麼事情都不挑責任,那你幹什麼的啊?列子還會跑去給太太做飯呢!做飯也是責任啊!這個“任”,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做了,就是不執著。“無為知主。”這個知就是智,不要認為自己學問高,又聰明。“體盡無窮”,要體會這個生命,是無窮無盡的;任何人不管有知識,沒有知識,每人的生命都很寶貴,都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能夠曉得自己那個真正的生命,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那麼你來入世可以為應帝王了。 “而遊無朕”。古代皇帝都自稱朕,朕就是“我”,古人的吾、餘、我、朕都是同樣的字。所以中國字,有人很討厭,因為言語文字不同,有些話到現在我們也不懂,像湖北話、湖南話、廣東話、北方話,言語沒有統一過;可是各地有各地的我字,等於山東人叫“俺”,什麼“咱”,都是代表我。古代這個朕字也是代表我,中原、西北高原一代的音,現在念成朕啦,而遊無朕,就是無我,做事處事都要無我。 入世應帝王 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這樣一來,這個人生有什麼意思呢?大有意思!因為這樣的人,才真認清楚自己的人生,才會尊重自己的生命。“盡其所受乎天”,上天給我們一個生命,多麼寶貴呢!我們要善於讓這個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活到我們該走路的時候趕快就跑路,不要佔著位子不走。盡其所受乎天,把上天給我們這個生命很自然、很舒服、很珍惜地活下去。“而無見得”,但是,活是活下去,我們光屁股來的,最後走的時候還是光光的走。赤裸裸的,來去無牽掛,而無見得,也沒有什麼屬於我的,一切都歸之自然。不但外物是天地生的,最後還歸於天地,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肉體,也是天地生的,最後也要還之於天地,這是自然之理。“亦虛而已”,就是很空靈,很自在的,生活在這個世界。 內七篇到這裡,一篇大結論,但是,你不要看著容易,覺得這個道理很有意思,你就是做不到!我們人生,我經常說有十二個字:“看得破,忍不過,想得到,做不來。”這就是我們人。這十二個字是我的咒語,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你看莊子這些道理,我們一聽非常有理,只是做不到。要怎麼樣才能做得到呢?對不起,從《逍遙遊》第一篇開始,就要有這個道的修養;有這個道的修養,才能真正做到這樣,所以說很難。相反的說,你如果在道理上認通了,一個人沒有道的修養,但是能夠做到這個樣子的話,至人之道也都得到了,自然就會成功了。所以正反是一樣的道理。現在莊子做結論。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是道的最高境界。至人,得道的人,“用心若鏡”,心如明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這樣。所有事物到鏡子前面一照,一定有影像,但是如夢如幻。鏡子照人,你馬上就體會那個境界。自己看鏡子裡頭的我,立刻會忘掉自己這個身體;不過要注意,不要常看,如果晝夜看鏡子,只要七天七夜,這個人馬上會離開這個身體了。這個不是絕對,而是非常可能,這是道家有的一個法門。這個法門不能輕易用,一個人在鏡子裡看自己,只要看鏡子的影子,就體會到我們現在這個生命,的確是如夢中生。 現在這個秘訣露了,本來不露的,被一位朋友問了半天,才說出來,他去一試驗,也體會進去了。所以用鏡子處世,這個道理是什麼呢?就是叫我們處世做人,有八個字“物來則應,過去不留”;照鏡子就有,一切事物過去了,鏡子不留痕跡,這個就是佛家講的大圓鏡智了,也就是明鏡亦非台的道理。“不將不逆”這四個字,儒家程明道《定性書》也用上,得道人處這個世界,不將不逆。既不執著,也不歡迎,也不拒絕。你說我今天倒霉,遭遇一件很不痛快的事情,其實也沒有什麼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啊,不差一件不痛快的事情,否則生活太單凋了。那個不痛快來了也不拒絕,因為人需要一點不痛快點綴,不痛快過後來個痛快,你不曉得多高興呢!所以一定要這麼調劑一下。 “應而不藏”,就是鏡子照東西一樣,物來則應,過去不留,心中不藏。因此一切恩怨是非,過去不留;不是沒有是非善惡,而是過去不留,此心很平靜。“故能勝物而不傷”,能修養到這樣才能入世。這一段很重要,尤其現在工商業的社會,大家生活忙碌,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真人了。我們這些在工商業時代的人,二十一世紀的人,父母生下來那個人,一長大,那個原來的人跑掉了,後來活著的是假人,不是至人;都被物質環境忙碌得昏了頭。要想真抓住自己是個人,應付二十一世紀的時代,必須要懂莊子這一段《應帝王》,入世能夠“勝物”,不被物質所打垮,不被物質環境所誘惑。“勝物而不傷”,不會傷害到自己,我還是我。 這一段就是《莊子》的精彩部分,我們平常研究《莊子》,一翻開來,總把一條魚變成大鵬鳥,看起來很精彩,其實那個一點都不精彩!那是電影廣告,是序幕,真正的精彩在《應帝王》這一段,把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講完全了。下面莊子的習慣,還有個話頭,吊在下面給你參。 渾沌啊渾沌 南海之帝為鰷,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 現在一般人講話,你這個事情太疏忽了,現在寫成疏遠的疏,照古文寫,應該寫這個“鰷”,太鰷忽了。鰷忽是句俗語,來源是說“南海之帝”,莊子很少提到“東西”,所以東西是我們提出來的,南子提“東西精華協會”,像東西;莊子只提南北,“南海之帝”,南海有個皇帝。帝者,就是代表主宰,他的名字叫“鰷”,北海呢!這個主宰名字叫“忽”,這兩個都是宇宙的主宰,不過分在南北極,分區而治,他們不要競選的,天生就是如此。 “中央之帝為渾沌”,中央有一個皇帝,這個主宰為渾沌,不是我們吃的餛飩,這是道家所講的渾沌。這個渾沌就是陰陽混在一起。其實我們吃的餛飩,原始就是這個觀念來的。所以肉啊,菜啊,麵粉包在一起,就是渾沌的意思,這種樣子叫渾沌。 鰷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 南北方這兩個鰷忽,聽起名字,這兩個人很鰷忽,很冒昧;換句話說,我們把鰷的別號叫冒,忽的別號叫昧,兩個人合起來就叫冒昧,冒昧就叫鰷忽。這兩個冒失鬼啊,經常在中央老闆渾沌那裡碰面。“渾沌待之甚善”,他們來,這個渾沌當然就請吃餛飩啦!那就感情很好。兩個人就覺得這個渾沌太好了,鰷與忽就講了: 鰷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兩個人就說這個渾沌,天天對我們那麼好,吃了那麼多了,我們總要報答他,想了半天,想到了,“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世界上的人多聰明!人為什麼腦筋聰明,因為頭上有七個洞,有腦筋思想,臉上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鼻子可以呼吸,嘴巴可以吃,這些多重要呢!渾沌這個傢伙啊,像個湯圓一樣圓的,他沒有開竅,我們唯有一個辦法報答他,就是使他開竅。“此獨無有”,他可惜啊,我們這位老兄渾沌就是太渾沌了,也就是混蛋的意思。“嘗試鑿之。”鰷忽他們要給渾沌開一個竅,所以這兩位老兄,就到工具店買一個工具箱,開始工作。“日鑿一竅”,一天給他開一個竅,“七日”,七天眼耳鼻舌身都開了竅,七個洞都開了。“而渾沌死。”而渾沌就死掉了。渾沌死掉就變麵包了。這一下完了!莊子呀!就是那麼幽默;所以讀《莊子》,有時候我們讀得會笑,他的文章就是這樣。你要寫風趣的文章,就要學莊子。 這一段也是非常有名的故事。所以,你們打坐的人,有時候靜到氣脈渾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渾沌的境界,這是道家的術語。真得到渾沌境界的時候,那是真正定,不是昏沉定,六根不動了,內外隔絕了,本身裡頭的氣脈也不動了,氣脈都通了嘛,再不能打開了。如果你想再把氣脈什麼的,使它河車轉動啊,任督二脈打開啊!那中間渾沌就死掉了。修道入定,必須要進入渾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礎,然後慢慢才能夠陽神出竅。所以一般修氣,轉河車,修三脈七輪,為了什麼?為了回到那個賣“渾沌”的家裡去;那樣,得道的基礎就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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