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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5 21:52:00瀏覽403|回應0|推薦8 | |
莊子諵譁 南懷瑾
第一篇逍遙遊 第二篇齊物論 第三篇養生主 第四篇人間世 第五篇德充符 第六篇大宗師 第七篇應帝王 出版說明 南懷瑾先生一九一八年誕生於浙江溫州樂清一個世代書香之家,抗日戰爭時期投筆從戎。後赴台灣,執教於台灣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又遠赴美國、歐洲等地,考察講學。門生弟子遍天下。先生長期精研國學,讀書數十萬卷,於儒、道、佛皆有精湛造詣,兼通諸子百家、詩詞曲賦、天文曆法、醫學養生諸學,對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學貫中西,著作等身,堪稱一代宗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聲望。 南懷瑾先生關心國家統一、民族振興大業,一生致力於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近年來,以望九高齡,仍奔走各地,建立學堂,講解傳授,為弘揚、傳承民族傳統文化之精粹盡心盡力。其成就貢獻,舉世稱譽;其執著精神,感人至深。 《莊子》一書在戰國諸子百家中佔有重要地位,歷代歸於道家,內容博大精深,涵蓋世間、出世間的重要觀念法則和人生修身養心之道,是中華文化最偉大不朽的經典之一。《莊子》文章汪洋恣肆,儀態萬方,但於現代人來說,卻不免有其論莫測高深,其文艱深難明之感,一般讀者欲依靠原文吸取其豐富的思想養料實為難事。 南懷瑾先生青年時期即遍研諸子百家之學,自立之年,又深入經藏道法,歷經多年身體力行實證,深得《莊子》精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南先生講解《莊子》於台北十方書院,遊乎經史子集,博徵佛道乃至西方宗教學術觀點,闡揚《莊子》之宗旨大義,清晰明白,通俗生動,精義迭出。據南先生的講解錄音整理成書的《莊子諵譁》是現代讀者閱讀、理解《莊子》的最好讀本。 《莊子》分內篇、外篇和雜篇,學界一般認為內篇為莊子所著,集中了《莊子》的思想精華,外、雜篇則兼有其後學之作,還羼入其他學派的個別篇章。南懷瑾先生雖認為《莊子》外篇、雜篇亦不可忽視,然此次講解,注重內篇。南先生的講解錄音整理成稿以後,先生親自定名為《莊子諵譁》,一則固然契合道家尊奉《莊子》為《南華真經》之意,二則更合意於南先生真學問應讓大家聽懂看懂的一貫主張:即用通俗明白的話語將深奧的道理深入淺出地講解出來。先生謙稱自己的講述為譁啦譁啦,諵諵自語而已,大師美意,讀者諸君當能自明。 此書在台北初版時原分為兩冊,今承蒙南懷瑾先生和台北老古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獨家授權,本社依據台北老古文化事業公司二〇〇六年繁體字版用簡體字重新排版,仍分上、下兩冊先後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七年六月 台北老古文化繁體字版《出版說明》 (一) 這本書的出版,過程頗為曲折複雜,距今廿多年前,在一九八一年的秋季,南師懷瑾先生講解《莊子》於台北十方書院。數年後,聽眾中的圓觀師和永會師,即由錄音記錄成文字,編者旋即開始文字整理工作,惟於完成首篇後而因故暫停,企盼另有他人挑起重任。 及至六七年前,忽有大陸簡體字版出現,書名為《南懷瑾先生講莊子聽記》。該書內容文字,或因錄音效果及語言障礙等諸多因素,致使有些關鍵處或錯意、或偏差。外加整理工作者多處重加組合編輯,閱之雖覺整齊方便,但原意和精神卻在不知覺中流失了。 為此之故,老古公司即準備急速整理講記,以正視聽。先是宏忍尼師積極整合推動,邀約台灣、香港、新加坡、上海等地同修多人,於二〇〇五年九月間,齊聚蘇州廟港“淨名蘭若農科”,共同配合工作,耗時三月,終至完成初步的文字整理。而最重要者,後蒙南師指示,於多處再加修整。 (二) 按南師懷瑾先生,講課數十載,所重視者,為旨意之闡揚與發揮,而不斤斤於微末細節。由於講述涉及各類學養,浩瀚廣廓,故而文字整理工作極為不易。同修等雖勉力而為,難免經年累月,耗費時日,為此常引起讀者之不滿,或更有違法編整印行出售之事出現。 不久前,《花雨滿天維摩說法》出版後,即有讀者傳真抱怨說:“南老師廿多年前所講的,你們現在才出版,想看這本書的人早已經涅槃了……”由於讀者大眾的熱心和關懷,整理講記工作更須慎重嚴謹。文以載道,如有誤差的內容流傳,對讀者對文化,反而成為負面影響了。 就以《莊子》講記有個別書商擅自整理印發而言,其動機或有與大眾共享之美意,然而輕忽作成,漠視他人權益,對原講人毫無尊重可言;只此種種,皆為世法所不容,更何況因果之患哉! 類此事件,尚有多起,尤以未得許可而印行南師所講《宗鏡錄》一事,更為嚴重,因內容多處偏離原意,尚須詳加訂正,故而南師迄未許可在台出版。偏有大陸以學佛者自稱之人士,竟枉顧法理,輕忽因果若此,可悲可嘆! (三) 《莊子》這本書,《四庫全書》歸類於道家,且道教尊之為修持所倚之《南華經》;但千古以來,有識之士咸認其為諸子百家之重要地位,內容涵蓋世間、出世間一切觀念法則,以及實際修養身心之道,故而認為是中華文化最偉大不朽之作。更有美國一九七七年諾貝爾獎得主普里高津,自稱七十年代起的物理重大渾沌理論,卻與莊子的渾沌說相吻合等等。西方最新科學的渾沌理論,後來繼續發展,產生了對中華文化的新評價和新觀點,所以《莊子》一書所受的重視可見一斑。《莊子》雖經千百年時空移轉,其所言始終屹立不搖。 但是,不論莊子的文章氣勢多麼優美高雅,對現代人來說,仍是艱深難明、莫測高深。參閱近代多家有關註解,或語譯,或註釋,多數惟字面解說或匯集他家註解而已,對一般讀者而言,實難從中獲益。 更因文哲學者,以解說世間法為主,難解出世間之道途;而另方面專家,則以出世部分的研究為重,鮮少兩全兼備之者。 (四) 現南師懷瑾先生,既於青年時期遍研諸子百家之學,自立之年,又深入經藏道法,歷經多年身體力行實證,故於《莊子》之講解,遊乎經史子集之中,不論出世入世,評比精義,正說反說,更提示《莊子》出入禪道的旨意。且以通俗話語,深入淺出,為讀者聽眾開啟門戶;如稱南師所講為別具一家風格,似不應為溢美之辭。 再說南師講述之特點,因不拘小節,不重訓詁,故常遭學術欠精確之議。蓋南師所專注者,宗旨大義而已;《西廂記》也罷,《紅樓夢》也罷,孫叔敖也可,他人也行,惟以言談內容為重,故識者亦有瑕不掩瑜之說。 諸如此類一切,對南師而言,呼牛呼馬並不介意,但從文字整理工作而言,吾輩必應深自檢討改進,以不負讀者之所企盼。 另有特別須向讀者說明者,是本書內容,有數處講解似有前後不同之處,雖曾求解於南師,終維持原意。在此特敬告讀者,不必執定一端,他日當另有悟解,不然,付之一笑也可。 再者,南師講課方式,遍作分析、講解、比喻,但如不作結論的禪宗教育法;留為聽眾了解後的自作結論,才是真悟解。或有讀者誤認為南師是“故意留一手”,不向讀者明說,在此也特別敬告讀者。 至於本書題目,曾有多方建議,但南師一生特性,素來不以學者自居,更不喜歡重看自己講的著作,而且在過去幾十年的講說成書時,每每題名謙讓,如講論語叫別裁、講孟子叫旁通、講老子叫他說,都是表示不入學術正統,只是邊緣的外行話而已。所以對於本書,也特別取名為:莊子諵譁。問南師原意,但說是譁啦譁啦,諵諵自語罷了! (五) 參與協助此次工作的友朋們,首以宏忍師電腦改正文稿最為辛勞,張振熔先生擔任主要資料的查證,親證尼師及閻璋燕女士重新核聽原始錄音,另外李素美居士細心校誤,以及許江先生、南榮榮小姐,馬宏達、謝福枝、謝錦揚、歐陽哲諸位先生同修等,或打字、或査資料、或校對,皆熱心參與;在此書印行之際,特向各位致上最高的謝忱。 本書所用《莊子》原文,為中華書局版本,書中標點參考王財貴先生編訂之《老子莊子選》。 又書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劉雨虹記二〇〇六年二月台北 開場白 關於《老子》與《莊子》這兩本書,在整個中國文化的體系上,所佔的分量非常之重,而且熟悉這兩本書的人也很多。歷代對《莊子》的註解更是不勝枚舉,不過,觀點與解釋各有不同。現在我們重新來研究的時候,首先要把《莊子》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的位置以及它所佔的分量,特別提出來,先作說明。 我們都曉得,戰國的時候,所謂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非常蓬勃發達;有兩個人物為代表,春秋末期是孔子,到了戰國時代是孟子。當時的中國天下大亂,春秋戰國先後亂了三四百年之久。這是我們歷史上最混亂的時期,但是在學術思想方面卻是最發達的時期。不過有一個觀念,青年同學們要搞清楚,所謂學術思想最發達,並不是說學術思想最自由;那個年代無所謂自由不自由,而是各種思想蓬勃的自由發展。 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文化與文字沒有完全統一,尤其政治體制所形成的諸侯各霸一方,造成了學術思想的歧異。但是不能否認的,這仍然屬於一個中國文化系統的學術思想。 為人為己之爭 我們看到《莊子》這本書,就可以聯想到《孟子》。在《孟子》這本書裡,從來沒有抨擊過《莊子》;但是孟子頗為批判墨子及楊子。這兩人都是屬於道家的人物,墨子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也就是沒有自我,只有救世救人。由頭頂到足心,都可以犧牲了,以利天下。所以墨子是主張賢人的政治。楊子的思想跟墨子剛好相反,他是徹底的個人自由主義者,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為什麼不為?因為每個人應該自己自尊,我不能拔一根毛有利於你,但是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拔一根毛有利於我,各人自己管自己。 這兩個人的思想,一個是絕對無我為公,忘己為人;一個是絕對為己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這是屬於哲學思想的大問題。事實上,天地間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做到絕對的大公。譬如說,我們現在在這個十一樓,我們所照應的是這個樓上自己的人,下面同樓的人做什麼,我們不管,也沒有辦法照應。所以這個公,只在這個樓的範圍內。如果擴充一點,我們照應到台北市,但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台灣;能照應到整個台灣,也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的世界。所以所謂公,都是比較的,要說絕對為公,只能說有這個理念,而很少有這個事實。 相反的,如果走楊子的路線,絕對為私好不好呢?也不可能。因為天下也沒有一個人可能絕對的為私。我的東西你不要碰,你的東西我也不會拿,做不到。如果說我的東西你不能碰,你的東西就是我的,倒有不少人是願意的。所以絕對做到自我為私,也不可能。孟子所抨擊的這兩位,就是講這兩點。 孟子代表儒家思想的為公,是可了解的,那是適當的保留個人一點自我與自私,是走中間的路線,屬於中庸之道;認為只有如此,社會才可以安定。孟子在他的著作中,批評了墨子、楊子,但是並沒有批評莊子。因此,有人認為莊子是在墨子之後,或者孟子是在莊子之前。這屬於歷史學術的考證範圍,我們不去深究。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確定的,就是孔、孟的文化思想,是代表周朝的文化,是齊魯這個系統。尤其應該說是魯國系統,是北方系統的文化思想。 溫柔敦厚與空靈灑脫 我們中國人都念過《四書》,為了要寫好文章必須要背《孟子》,更要背《莊子》。蘇東坡曾經說過,如要寫好文章,《孟子》與《莊子》及司馬遷的《史記》,這三部書一定要熟背,才可以做大文章。《四書》的文章及它的文學境界,與《老子》、《莊子》是兩回事,孔的文章孟的著作,敦厚嚴謹,也很風流。這個風流,不要搞錯了,不是浪漫!《老子》、《莊子》是代表南方思想,是楚國的文化,它的文學境界是空靈灑脫的,後世認為,它又代表了道家。中國所謂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也是迥然有別的。 老莊之後,所謂南方楚國,在中國文學上極負盛名。代表性的作品有屈原的《離騷》、《楚辭》等。這一類的文章,與老莊都是同一系統,文章的氣勢與北方系統不同。表面上看來像是神經病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像《莊子·齊物論》所講的“吹”,這個字眼是莊子先開始用的。雖說是“吹”,但是他吹得非常有味道。千古以來,中國的大文學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罵《老子》、《莊子》,實際上,每個人的文章,都偷偷在學他們。只有清朝這位文學思想家怪人金聖嘆,才公開提出來推崇,把《莊子》列入他的六才子書,就是《莊子》、《史記》、《離騷》、《水滸傳》、《杜甫律詩》、《西廂記》。他認為這是中國六位大才子的著作。如果懂了六才子書,所有文章的技巧都學完了,這種說法也是很有道理的。 我們現在說回來,《莊子》的文章思想是那麼汪洋博大,但當時被視為正統文化的是齊魯文化。不過在《孟子》一書裡,卻很少提到過孔子,而在《莊子》一書中,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來,莊子是在罵孔子,實際上規規矩矩,莊子都在捧孔子,捧得很厲害。要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文學的技巧了。 《莊子》這一部書,我們曉得它代表了道家,並且影響了中國幾千年文化和知識分子。它內在瀟灑,所講的人生境界,形成了東漢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間特殊的文化思想境界。更有意思的是,直到現在我們仍然受到它很大的影響。 從容瀟灑的人們 舉例來說,東漢末期的三國時代,當時蜀國的諸葛亮,文武兼備,出將入相。但是,歷史上描寫也好,唱戲表演也好,他沒有穿過軍服,始終穿一件長袍,頭上系上了一條逍遙巾,這是名士派,書生的代表。他手裡拿了一把鵝毛扇,悠哉游哉,這是我們歷史上塑造的一個人物,非常美。在前方打仗的時候,諸葛亮坐在一個人推的車子上。去過四川的都曉得,那種車子,四川人叫雞公車,是一個輪子的,推的時候嘎嘰嘎嘰的響。諸葛亮坐在車上,一面搖扇子,一面指揮部隊打仗。杜甫在詩中描寫他:“萬古云霄一羽毛”,風度極端的瀟灑、高超。仔細研究這幾百年的情況,不管是政治、軍事、社會、教育,都是這種風氣,也就是老莊思想影響所造成的。 除了諸葛亮以外,南北朝時代很多都是類似的作風。譬如晉朝一位名將羊祜,他幫助司馬炎統一了中國。這位羊祜,在前方當大元帥的時候,有名的是“輕裘緩帶”。像這樣一個上將軍,在前方作戰指揮的時候,居然是“輕裘”,穿的就是冬天的皮袍,並不穿軍服。“緩帶”,就是古代文官武將,腰里拴的那個皮帶。有事的時候,拴緊一點,平常都鬆鬆的掛下來。就是在京戲裡看到的那個腰帶,掛在肚子以下,這就表示“輕裘緩帶”,是很舒服的。京戲唱到周瑜、關公時,半邊穿的窄袖子,那是武將的袖子,另半邊大袍子,衣服掛得很大,這樣一個人代表的是文武雙全;一半是文人的代表,輕裘緩帶,一半是武將的代表,窄袖是準備拿刀作戰的。戲台上是如此,古代的衣冠也就是這樣穿法,因為古代是文武合一的。所以很多讀書人,外面穿的是長袍,碰到作戰的時候,長袍一脫,裡面就是武裝,而且隨身都帶著劍的。劍露出一半表示可以打仗,要讀書寫文章,我也可以,就是這麼個味道。 南北朝的歷史,讀起來很有趣,那些人物在前方作戰,都有些悠哉游哉的味道。另一個南北朝有名的謝安,淝水之戰,打敗了苻堅八十萬大軍的時候,當接到了前方勝仗的報告時,他正在下棋,但一動都不動,實際上他心里高興極了,表面上要表示莊子的逍遙和輕鬆。等到棋下完了,立刻跑到房間去,跑得太急連鞋跟都跑掉了。可見他外表從容逍遙,內心仍極興奮。 另有一個古代考功名的父親,考了一二十年也考不取,後來有一次跟兒子一起考,放榜時,這個父親很緊張,就跑到房間洗操,兒子在外面喊道:“爸爸!我考中了。”父親在裡頭洗澡回答說:“小小的一點功名,考取了有什麼了不起,緊張什麼!”兒子接著說:“爸爸,你也考取了!”他爸爸“啊!”了一聲把門一開,衣服都忘記穿,光著身子就跑出來了。 我們看到過去的好多考試做事,那些假裝從容,也是這個文化的一種反面形象,許多學者文人,不管他的從容是真是假,都是受了《莊子》的影響。 外篇雜篇的影響力 《莊子》一書分《內篇》、《外篇》及《雜篇》。《內篇》只有七篇,有學者們考據,認為《內篇》是真正莊子自己所寫,《外篇》同《雜篇》則靠不住,認為是後世人加上去的。《內篇》固然非常有名,但是大家忘記了,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卻是《外篇》與《雜篇》,而不是《內篇》。所有中國做皇帝的帝王之學,軍事學、謀略學、作戰的謀略、做人的謀略,都是受《外篇》、《雜篇》的影響。歷代大政治家,創業的人物,甚至如曹操等一般人,明顯看得出,都受了《外篇》的影響。《外篇》影響了我們中國文化幾千年,是所有一切謀略學的鼻祖。除此之外,它對我們人生的啟發,修道上的啟發,也非常巨大,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逍遙解脫的人生 現在我們先開始研究第一篇逍遙遊。逍遙兩個字,並不是西門町那個洗澡的地方逍遙池。不過,那個逍遙池也有一點取《莊子·內篇》的意味。在中國文化里,逍遙這兩個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我們現在常說,人要逍遙逍遙,這個逍遙,常常是指修道人的理想,如何去逍遙,等於學佛的人,要求得解脫一樣。在我看來,許多修道人,不但不逍遙,並且看他們愈來愈苦。那些修道打坐的人,又吃素,又守戒,這樣那樣,這叫做道嗎?看他是一點都不逍遙。學佛的人也是一點都不解脫,你說這是何苦呢?所以我們看了《莊子》的題目,特別要注意。 《莊子》第一篇提出來逍遙遊。逍遙是逍遙,遊是遊。因為逍遙,才可以遊。借用佛家的觀念,人生能夠解脫,才能夠得遊戲三昧,才敢在人生境界裡游戲。如果人生不得解脫,這個人生根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如何能夠逍遙呢?從哲學觀念來講,什麼是人生?我們可以給一個答案,就是痛苦的累積叫做人生。那麼,痛苦如何解除呢?就是要得到逍遙的解脫,也就是莊子所提出來的逍遙遊這個東西。《逍遙遊》全篇的內涵,首先就是人生要具有高見,就是普通我們講見地、見解、眼光、思想。一個人沒有遠見,沒有見解,如想成功一個事業,或者完成一個美好人生,是不可能的事。後來中國的禪宗,也首先講求“具見”,先見道才能修道,如果修道的人沒有見道,還修個什麼道呢?等於說我們見到了金子,才想辦法把金子做成東西,如果連黃金都沒有看到,只在那裡瞎想,有什麼用!不僅是修道人必須先要見道,就是普通人也要真正了解了人生,才能夠懂得如何作一個人。所以,莊子首先提出來“具見”。 具見和比喻 那麼具個什麼見呢?《逍遙遊》裡告訴我們,具個解脫的見。人生不要被物質的世界、現實的環境所困擾,假使被物質世界所限制,被現實環境所困擾,這個人生的見解已經不夠了。剛才我們講,人生是痛苦的累積,那是指普通人,如果能夠具備了高遠的見地,如果不被物質世界所限制,如果不被人生痛苦環境所困惑,則人就可以超越,就能夠昇華。 這一篇裡有兩大重點,八九處的譬喻,告訴我們人生以及真正的修養方法。談到莊子的比喻,我們知道,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與人的感情一樣,是沒有辦法用任何言語文字表達得出來的。我常說人與人之間有誤會,只因言語文字不能充分錶達。當一個人的情感,沒有辦法表達出來時,只好哭!因為一個人哭了,別人才知道這個人多情、傷心!他不哭,我們就不知道他的情感。不然就哈哈大笑,笑得昏過去了,別人曉得他高興,高興死了嘛!這個道理,也就是人生的哲學。 另外也有最高明的辦法,把不能表達的東西,轉個彎,用譬喻表達。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幾個大宗教家,如釋迦牟尼佛以及耶穌,都是善於用譬喻的。莊子也常用譬喻,因為有許多地方,不用譬喻無法表達。譬如說一個人很漂亮,漂亮到什麼程度呢?比楊貴妃還漂亮,楊貴妃究竟有多漂亮,我們也沒有看過,不過拿那個來譬喻,就說明了那個漂亮的程度,這樣旁人就懂了。所以莊子的逍遙遊有兩個重點,用很多的譬喻,第一個重點是具見,第二個是物化。 物化 被化 自化 物化是中國文化中一個大題目,道家認為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萬物,都是物與物之間互相的變化。譬如我們人,也是物化,是由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再變化出來那麼多的人。另外我們生命活著,是靠牛肉啊!白米飯啊!麵包啊!青菜蘿蔔啊!變化出來的。我們的排泄物又變成肥料,肥料又變成萬物,一切萬物互相在變化,而且又非變不可,沒有任何東西是不變的,這就是物化。所以,在道家的觀念中,整個的天地宇宙,是時空形成變化的一個大鍋爐,我們在這個變化的鍋爐裡,不過是一個被化、受化的小分子而已。我們只是宇宙萬化中,掉下來最小一點點的所化之物。大到宇宙,小至微生物,最初與永恆起能化作用的是誰呢?要把握那個能化的,把那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遙了。不然我們始終還是被化的,我們做不了變化之主,做不了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夠超然於物外,也就是超過了萬物變化的範圍以外。 不過莊子也告訴我們,人也是萬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在我們沒有得道以前是被化,如果有了具見---見道了,我們可以自化,可以把這個有限的生命,變成無限的生命,也把我們有限的功能,變成無限的功能。 物化的道理,我們慢慢的再討論,在第二篇中告訴我們真正的變化是什麼。人類可以把自己昇華成一個超人,但是怎麼變成超人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要做到這個,才真正達到了逍遙。我們先把這個原則把握住,再來討論,在座的諸位先生,諸位同學們,研究過《莊子》的很多,我現在只是報告我的意見而已。現在看原文。莊子有很多優美的文辭,也是非常高的文學境界。 大禹治水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這本書上,北“冥”這個字,沒有三點水,別的書有三點水,尤其道家的書上,都有三點水。中國道家有一部最古老的,講世界地理的書,名叫《山海經》,現在美國很流行了,有人拼命在研究。根據《山海經》的敘述,我們的老祖宗大禹,治水曾到過美國,現在美國也有人相信,因為看了《山海經》的緣故。 根據《山海經》的記載,大禹治水一共九年,不但到過美國,還到過歐洲,到過中東、紅海、地中海一帶。 研究大禹治水,從歷史上簡直看不出來經過的情況。那時全國的人口,大概比現在的台灣多不了多少。但是他能在九年當中,打開了長江、黃河,把全國的洪水放流到大海去,這可是不容易做到的啊!況且在《山海經》那個傳記中,東南亞各國,他都到過的,他究竟怎麼去的?當時又沒有飛機;據道家講,他是騎在龍背上,飛到各處去的,這類的神話太多了。又說當他要打開黃河上游那個龍門的時候,只要符咒一畫,天上就有個巨靈人下來。那巨靈人按照大禹的指示,手搭到華山這一邊,兩腳蹲在黃河對岸,不曉得怎麼樣一推,龍門就打開了。這個過程當然很快,只要幾分鐘,所以他九年當中,能把全國的大水治好。 我們現在聽起來蠻好玩的,究竟是科學?是神話?仔細想想,這個里頭有很多的問題。上古連機械都不發達,不要說打開龍門,就是以全國的人力去挖長江的一截,給你三十年也做不到,為什麼九年治水就成功了呢?像這些資料,都在中國《道藏》裡,要從大禹的傳記中找才有。 《山海經》愈看愈神怪,演變出來說到全世界的人類中,有個穿心(貫胸〉國,人生下來,身上有個洞。貴人才有洞,不是貴人沒有洞,或者洞也小一點,這個洞是對穿的,貴人吃了飯要走路,下面人拿個槓子,兩邊一套,兩個人就抬走。除了穿心國,還有各色各樣的國家,各樣人類。現在倒不是我們在搞《山海經》,是外國人在研究,研究過來研究過去才知道,大禹是到過美國的,最近還發表論文等。有個美國同學問我:老師啊!台灣買不買得到《山海經》啊?我說買得到呀!我告訴他地方,他買一部趕緊要研究。 北冥有魚 《山海經》上所講的北冥地方,等於我們現在講地球的北極。這個要注意啊!可見道家的傳說,在上古的時候,觀念比我們廣闊,學術思想境界也比我們大;反而我們後世,把北冥說成了什麼渤海,把範圍縮小了。莊子說北冥那裡有一條魚,叫做鯤魚,這個鯤魚有多大呢?不曉得有幾千里大。 莊子說這一條魚啊,奇怪了,突然一個變化,從海裡頭飛上天,變成鳥了,叫做大鵬鳥。它的背呢?莊子用的文字非常科學的啊!鵬之背,講這個鳥的背有多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個就很奇怪了,我們先討論這個問題,這就是中國古代的科學觀。你們年輕人聽了一定笑,認為我們亂吹科學。實際上,我們自己老祖宗的文化,在世界的科學史上是領先的。當我們有科學的時候,西方文化還沒有影子呢!當然我們現在又落後了幾千年,都是不求進步,現在非跟人家學不可。我們還有許多的科學理論,你們聽了也許更要笑,但是真的假的,還不知道,還不要輕易笑。我們曉得頭上有角的那個鹿,據說海裡的鯊魚到了年齡,會跳上沙灘,一打滾,就跑到山里變成鹿了。信不信由你,講不講由我,我也是在古人的書裡看到的。 但是,有一些東西的確會變的。蒼蠅、蚊子是蛆和孑孓變出來的,譬如蠶蛾是蠶變出來的,都是物化的道理。我們人也是變來的,是精蟲卵子變來的。有一部道書叫做《化書》,是唐末五代時一個神仙譚峭所著的,專門講物化的道理,什麼變成什麼,一切都在變。所以,人也在變!每一個人思想年齡都在變。男人到了更年期,一個老實的人,突然變成習鑽古怪神經病,因為都在變嘛!照心理學來說,不是人變壞了,是變病了!對不對?你看我們坐在這裡,大家都在變嘛!本來每人都是媽媽懷裡的小嬰兒,現在,變得古里古怪,像我一樣,頭髮也變白了,都在變啊! 所以,他說,海裡頭有條魚,突然一變,飛上天,變成一隻大鵬鳥。這裡提出來兩件事,“沉潛飛動”四個字。沉下來,潛在深海裡頭,忽然一變,遠走高飛。就是這兩件事。 莊子一開始,已經告訴了我們人生的道理,當一個人倒霉沒有辦法的時候,沉潛在深水里頭,動都不要動。深水里頭本來有動物,海底的動物多得很哪!深海裡頭生物都很龐大,而深海裡頭是黑的,沒有亮光。深海裡頭的動物,本身都帶光、帶電,頭上或翅膀上都有亮光。所以,道家的知識非常淵博。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或者修道沒有成功,需要沉潛,修到相當的程度就變化了,飛動昇華;道家告訴我們這個意義,道家也有這個事實。 有很多年輕人喜歡修道,什麼是北冥呢?在我們身體上來說,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道家又說什麼是南冥呢?在頭頂上。所以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到了頂上,照佛家講,就是千百億化身的道理。道家佛家解釋《莊子》,是向這一面解釋的,但是我們不管這些,只是把知識介紹給大家。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莊子說這條魚,變成鳥,鳥的背,同魚的本身沒有變之前一樣,也不曉得幾千里大。可是它變了以後,比原來是魚的時候還厲害,鳥背就有幾千里,還沒有算兩個翅膀。那兩個翅膀一張開啊!像天上的雲一樣,把天的兩邊都蓋住了。說有多大呢?把東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這是莊子的文章,要學吹牛,要學寫文章,就要學莊子。據說唐代有名的詩人杜甫,想作詩,就說:“語不驚人誓不休。”要說話說得驚人,就要學莊子吹牛那麼大。有興趣寫作的青年同學,要特別注意莊子的文章,還有他寫作的境界。 怒而飛 剛才講到大鵬鳥要飛了,莊子有一句話來形容:“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怎麼飛呢?“怒而飛”。這個怒,好像突然發了脾氣,氣就鼓起來了。在《易經》裡,孔子也常在形容充滿時,用一個打鼓的“鼓”字,“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如果我們研究自己中國文字,就知道鼓就是充滿。所以,氣充滿了,“怒而飛”,一怒氣而飛,不怒就不飛。這一個怒,不一定是發脾氣。怒是形容詞,就像努力的努一樣,生命到了充滿的最高點,它起飛了。 大鵬鳥的翅膀那麼大,那個身子從北極起來,不知幾千里,南北極已經被佔了一半。然後它兩個翅膀一張,東西兩半球又給它包括進去了,等於《佛說阿彌陀經》上形容,諸佛說法時,“出廣長舌相,遍覆三千大千世界”。現在這個大鵬鳥,飛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海運可不是報關行,也不是交通部辦的。海運就是大運,運者動也。莊子沒辦法,只好造一個名稱“海運”。這個宇宙間有一個動力,生命有個動能,這個動能像海一樣的大。“運”是轉動,這個動能一轉動,它的生命非變不可。 本來是在北極深海中的一條魚,一變而變成大鵬鳥,怒而飛。要飛是要有條件的,我們曉得現在飛機起飛時,如果風向不對,風力不對,是會阻礙起飛的。鳥也一樣,連人也一樣,要飛就要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什麼?這個東西在旋轉,宇宙間有個力量,在佛家講是輪迴旋轉,這個力量正在動,所以推動了它起飛。飛到哪裡?飛到南冥,飛到南極去了,“海運將徙於南冥”。重點要注意“海運”二字,大家往往輕易把它讀過去了。 所以後來道家解釋修道,佛家和印度瑜珈學派,解釋身上的氣脈,由海底發動了,要昇華達到頭頂很難,必須要有個東西幫助,等自己氣脈修成就了,就有這個幫助的東西了。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同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根,南冥是虛空與太空連接處,叫做天池。我們現在科學發達了,世界的科學家都聯合起來探險,北極的探險還只有一點影子而已,因為到現在誰也沒有搞清楚,當飛機飛到北極上空的時候,指南針失靈了,方向盤也沒有辦法了,它是旋轉的,那就是“海運”。所以飛機到了北極上空,一切都沒有用了,都是在邊上轉一下就回來。科幻小說家說,如果飛機再冒險一點飛進北極去,就會被地球內部吸力吸進一個洞裡去了。這個洞像我們身體的嘴巴,一吸進來就從另外一端出去,到南極去了。科幻小說是那麼說,中國小說也早就那麼講,同我們身體一樣,地球是兩頭通的。究竟是小說?是科學?還不知道。 南極究竟怎麼樣?現在也不敢說,目前科學也不能回答,只知道一些表面上的情況而已!莊子也只說出來“南冥者,天池也”這麼一句話。 神奇古怪的記載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有一本書《齊諧》,是齊國人的筆記小說。齊國人是姜太公的後代,“諧”是專門講些聽來的傳奇故事。這本書現在看不見了,莊子當然是看過的,這本書等於我們現在看的《山海經》。“志”就是記載,專門記載古代那些神奇古怪的事情。 莊子說,你們不要認為我吹牛,有《齊諧》這本書為證。這本書上講,這個大鵬鳥要飛到南極的時候,“水擊三千里”,兩個翅膀一打下來,海水沖上去就是三千里高空!嚇人吧!如果翅膀再提上去六千里高,這樣拍翅三十下就是九萬里高了,你看這個鳥多會飛啊!水擊三千里,然後這個翅膀一打下來,把大西洋、太平洋的海水打上去,我們早發出颱風警報了。那麼這個鳥呢?自己像飛機一樣飛上去了。 “摶”字的寫法,好像跟風搏鬥。“扶搖”是大風的名字,現在人都給颱風取個名字,古代人也給大風取名字,這個大風叫扶搖風,不曉得有多大。大鵬鳥這兩個翅膀一打,身子一上去,就起了一個大颱風,叫扶搖風,一沖而上高空。這個鳥,在九萬里的高空,我們都看不見了,不是我們看不見鳥,我們只看見天氣變了,看不見太陽,白天變黑了,太陽被它遮住了。 好了!莊子的文章,東一下,西一下,你不信嗎?他引一段古書給你聽,是自說自話,說他自己的話是真的,不是假的。 六月的飛行 “去以六月息者也”,問題來了,這個大鵬鳥比我們享福,六月間,我們還在這個地方研究《莊子》,大鵬鳥放暑假,它到南方去涼快了。這個話,古人聽了一定不相信,南方熱得要死,大鵬鳥怎麼飛到南方來呢?現在人都會相信了,知道南極是零下不曉得多少度,凍得要死。大概大鵬鳥覺得這個世界發燒了,也許北極冰山化了,人類亂搞,它要到南極那個大冰山去涼快涼快。問題是為什麼不在五月,不在八月,七月半也可以呀!但它為什麼一定要在六月去呢? 讀書要注意啊!這個六月的問題,學過《易經》的就知道了。 就是那個十二闢卦,夏至一陰生,接著是六月。十二闢卦代表一年十二個月,就是代表了地球氣候整個的旋轉。這個氣運的旋轉,顯示地球及宇宙物理的變化。 什麼叫息呢?要注意中國的文字。息不是完了啊!息是成長,所以消息兩個字要注意。消是放射的,是消耗,是完了。息是迴轉來成長,是充電,充了電再放射!所以它六月到那裡是補充,是充電。這個“息”跟“消”,兩個道理要搞清楚。 我們再迴轉來看,莊子提出來的,首先是沉潛飛動,說明一個大魚化成鵬鳥,就是說明了物化的開始,萬物都在變化。下面講到六月,消息來了,他告訴我們消息。 生命的力量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什麼叫“野馬”?要注意,不是一匹馬。野馬就是佛經上所講的陽焰,太陽光的一種幻影,也就是古代書上所謂的海市蜃樓。我們航海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面就像是某一個地方,也看到都市,有人來往。事實上是假的,是海市的幻影;沙漠地帶也有這個現象。我們在座的人,夏天都坐過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太陽大的時候,從上面照下來,前面那一段路看過去都是水。但是,當你真走到那裡,一點水都沒有,那就是陽焰,是太陽的反影。馬路上的這個反影,照在海面上,就是海市蜃樓,也是物理的變化現象。拿現在文學名辭來說,就是“投影”,“野馬”就是指這個東西。 “塵埃也”,塵埃是講物質的最微塵,佛經常用微塵兩個字。莊子說塵埃到了最小,看不出是灰塵。這是形容的兩句話,描述一切物理的狀況。 世界上的生命,大的像這條大魚,變成大鵬鳥那樣大。人類還夠不上大,但是也不是最小的,因為最小的像一粒塵埃那麼小。另外還有一種,像是幻影一樣的生命。 這些影子,這些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靠一個力量而活,“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他點題了,這個力量就叫息,也就是後世修道人所講的“氣”(炁);沒有這個氣就死了。但是,這一股氣,並不是空氣的氣。所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生命這股炁,就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把它吹得大大的,這個生命就充實了。沒有這個炁,就扁了,扁了就是老化,老化最後就是死亡。 這個氣吹大了呢?就“怒而飛”,就鼓起來了,就可以昇華了。像這樣一個物理作用,大家要注意啊!吹牛之吹,也是莊子吹出來的,吹氣之吹也是真吹,生命是這麼一個東西。 莊子的文章,東一句西一句,看起來似乎毫不相干,其實是處處相干的。不過,現在人的讀法就沒有味道了。要以念古文的念法,就像殯儀館念祭文一樣的念,以前讀書都是那麼念的。要那麼念出來,才曉得他的文章是一氣呵成,中間沒有斷過。 多藍多遠的天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他提了三個問題給我們,他說我們仰頭看天,看到天上那個晴天,一點雲都沒有,青青的,那個叫蒼蒼的顏色,我們認為那個是藍天。他說,我問你,天真的是藍色嗎?你爬到天上看過嗎?他說那個藍色的叫做天嗎?那麼今天夜裡這個黑色的不叫做天嗎?也是天呀!明天早晨太陽出來,天上看到白白的那個白光,也是天呀!你看莊子多麼科學,多麼邏輯! 他提出第一個問題問我們,你認為青蒼這個天,就是天的正色嗎?“邪”字就是感嘆式的問號。換句話說,天究竟是什麼顏色,你沒有辦法斷定它!因為天在變化,因為它是空的,沒有一個固定的顏色。所以讀《莊子》的時候要注意他提的問題,問題後面還有很多問題。 第二個問題,“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你認為這個宇宙是無限大嗎?遠到沒有辦法再遠嗎?對這個問題,他沒有給答案。所以後世人講,中國禪宗完全受了《莊子》的影響,禪宗的教育法,永遠不給你答案,要你自己來作答。他說:你認為宇宙是遠到沒有底嗎?你如果說是,他說那麼我們站在這裡,也算是一個宇宙的起點了,我還摸得著呢!宇宙就在這裡,你怎麼還說它是沒有底的呢?這是邏輯問題了。所以,白馬就非馬,白馬非白,那就辯不完了。 第三個問題,“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他說,當他在高空裡頭,看我們在下面,就像上方世界看我們下方世界,你說也像是從下往上看一樣嗎?這是問題了。現在很多人坐過飛機,飛上了幾千公尺的高空時,看下面,看台灣,這個海島的畫面,好像小孩子的作業圖一樣,蠻好玩的。看到這些高樓建築,像洋火盒一樣大,絕不是我們站在地面上所看的這個高樓。立場不同,觀點就兩樣了。他這兩個問題沒有批駁任何人,可是,已經把我們的境界都推翻了,否定了。你不要認為你的知識夠了,你的觀念可能是錯誤的,不一定對也不一定不對。你認為這個魚沒有變成大鵬鳥嗎?有的。你認為這個宇宙是這樣嗎?不是這樣的。但是,他不那麼講,那麼講就不是莊子了,他只提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一研究,你把自己全部觀念都會推翻了。所以,人不能固執成見,以為自己都是對的。 大海般的胸懷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他又說一個故事,另是一個道理。他說大海裡的水,如果不是那麼充滿,那麼深厚,就沒有辦法行駛大船。多少萬噸的船,要在海中浮起來走,假使沒有那麼深厚的水,行嗎?他作了一個比方,假使我們裝一個玻璃杯的水,“覆杯水”,就是把這杯水倒出來,拿指甲在地上挖一個小坑,把這杯水倒在那個小坑里,這個小坑里的水,能不能載幾萬噸的大船?只有小孩玩的時候,把芥菜子假設是英國大郵輪,才能放在那個小坑的水中漂浮。 他說,如果把一杯水倒進水杯一樣大的坑里,然後把這個圓杯放在上面,把它當船,當然也浮不起來!動不了,膠住了,因為水淺,杯子大。你看莊子之會說話,通過了《莊子》就會參禪了,這麼一件事,好幾個層次。第一,他明白告訴你,水要深厚,像大海一樣,才可以容下大魚、大船在裡頭走。如果沒有深海一樣的容量,那個小坑坑裝一杯水,浮一個小芥子,那是小孩子眼裡的偉大,如果把那個杯子再放上去,就走不動了。一切都是容量大小的問題。 這就是在講人生的見解、眼光、思想、見地;每個人的氣度、知識、範圍、胸襟,都不同。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就要培養自己的器度,像大海那樣大;培養自己的學問能力像大海那樣深。你要修道,要夠得上修道材料,先要變成大海一樣的汪洋。所以佛經上形容,阿彌陀佛的眼睛“紺目澄清四大海”,又藍又大,就像四大海一樣。而我們的眼睛太小了,有時連眼白還看不見呢!當然,觀點和氣魄都不行了。這幾句話透露了極多的意義,他迴轉來再講大鵬鳥飛起來的條件。 大風高飛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今”字有人主張照原文讀今;古書主張加一點,就是命令的令,所以我讓大家知道,兩方面都可以解釋。他說這個大鵬鳥要飛的時候,非要有風不可,如果風力不夠,兩個翅膀都沒有辦法展開,就飛不起來。大鵬鳥飛到九萬里高空以上,大氣層都在它下面。莊子是很科學的,學過航空學的人都懂,飛機要起飛,風向不對不能起飛;亂流中間不能起飛,直升飛機會掉在那個亂流中。飛機碰到亂流,趕快要往上飛,要超過那個亂流。鳥要起飛,下面要靠風力,風力愈大,起飛的時候愈容易,翅膀快速一打,就起飛了。假使我們將來修道修成功,要起飛也一樣,也要藉一下風力,就可以飛起來了,這是同一個道理。 拿這個道理比喻人生,你要想事業成功,就要本錢,本錢就是你的風。有許多青年,要這樣,要那樣,講了半天你有資本沒有?一點錢都沒有,你就是沒有風,當然飛不起來。那你就乖乖的在家裡打坐吧!不要飛多好呢!要想飛就要培養這個風力,風力愈大,飛得愈高。所以,年輕人要想做一番事業,你的學問,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養成,那就是你的風。風力愈大,愈能飛上九萬里的高空,往下面一看,就是所謂的馳騁天下,天下萬物都在你的下面,非常渺小。那個時候,你已經不覺得自己偉大了,沒有偉大可講了。 在高空上看下面,如果有個英雄站在那裡,穿著長袍,弄個大刀在手,你在高空上還以為這個小孩子不知幹什麼的。你想想那個境界,那種人生境界有什麼意思!如果在高空上,看兩個人在下面吵架,就像看到兩個螞蟻打架,說不定拿指頭一捏,就把他兩個解決了。試想想這個人生境界!這其中一層一層的道理還多得很!都是禪宗的話頭。下面接著講: 因為風力這樣大,所以這個大鵬鳥飛上去了,背對著青天。青天有多遠呢?“而莫之夭閼者”,不曉得多遠!無量無邊!在這樣一個空靈的環境中,它才“圖南”,才可以到達南極。道家講南極是長生不老之地的象徵,所以稱壽星為南極仙翁。這個大鵬鳥飛的環境,有這麼空靈,才有這麼樣的成就。如果一個人的思想,器度不空靈,那就完了,等於那個杯子在小坑的水里當船,永遠動不了。有高遠的、空靈的境界,才可以在這個人世間,這個宇宙裡,自由自在地飛,才能得到逍遙,否則那是消耗的消,發抖的搖,消耗完了,只好發抖了。莊子所謂的逍遙,是真逍遙,讀了《莊子》這本書,自己的胸襟就會高飛擴大。 記得一二十年前有一個人,地位也很高,他從南投來看我。他講話都是“哼”、“哈”的,所以我們叫他哼哈二將。他說最近煩惱得很,打坐也解決不了問題,怎麼辦?我就建議他讀《莊子》,後來他告訴我,讀了《莊子》舒服極了,有個解脫之感,現在也不哼也不哈了。 大鵬與小鳥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蜩就是個蟲,什麼蟲呢?知了---蟬。莊子講每一個東西,都提到物化,中藥裡頭有一味藥叫蟬蛻,這個知了夏天在樹陰裡叫得很好聽,到了秋天變化脫殼而出,留下這個空殼殼,我們叫它蟬蛻,用來做藥。喉嚨啞了,蟬蛻可以退火,可以像知了一樣出聲。還有學鳩,是一種小鳥,小蟲與小鳥都沒有看到過大鵬鳥,只聽人家說過這麼一件事。小鳥與小蟲聽了大鵬鳥的事就笑,那個大鵬鳥真多事,何必飛那麼遠,到南極去呢?像我啊,“決起而飛”。 注意莊子的文章,像大鵬鳥飛是“怒而飛”,飛得很高,小鳥是“決起而飛”,就是“咚”一聲飛過去了,“咚”一聲又跳過來了。我們形容一個傢伙,“咚”過去了,這一聲就是形容飛也飛不遠,對不對?如果形容大鵬鳥,“咚”一下到南極去,就不對了。所以,形容詞很有關係,怒而飛與“咚”而飛不一樣。決起而飛,就是“咚”而飛,小鳥也很得意自己的“咚”而飛。“槍榆枋”是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個草上來,也很遠嘛!從這個樓上飛到後面,一下子就飛過來了,也很痛快。“時則不至”,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而控於地而已矣”。不過是掉在地上而已,也跌不死,這就是小鳥的飛。 一隻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也會咕咕咕!它也“咚”而飛,飛個兩三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覺得自己很偉大。人生境界那麼多的不同,所以,小鳥笑那個大鵬鳥,這個老兄多餘嘛!“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飛個九萬里到南極去幹什麼呢? 莊子就講這麼一段,不說了,沒有了,只告訴你,這個小鳥笑大鵬。大家注意啊!大家不要做小鳥,世界上有些了不起的人,當他沒有出頭的時候,有人對他東笑,西笑,就是小鳥的胸懷,歷史上看到很多。唐朝末代,篡國竊位,開啟殘唐五代號稱梁朝的皇帝朱溫,還沒有當皇帝的時候,可憐得很,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幫傭,他自己也要幫人家做事。那個老闆天天罵他,你這個傢伙,個子大大的,一天做工也懶得做,光吹牛。朱溫被他罵氣了說,你們這些田舍翁,鄉巴佬,光曉得蓋房子買財產,哪曉得我們大丈夫之志!那個老闆就要打他。老闆的媽媽看了說,不能打,這個傢伙前途無量,要好好對他。那個老闆就如同小鳥一樣。這個老太太就問朱溫,你這樣不肯做,那樣不肯幹,你究竟想幹什麼?他說,你最好給我打獵的武器,我去山里頭給你打獵!弄點好野味給你吃吃。老太太說,好吧!你要什麼,統統幫忙你。所以朱溫後來當了皇帝,把老太太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就是為了感謝她。而對那個老闆,恨不得把他宰了,這個傢伙,眼光那麼小,看不起人。所以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不要變成這個小鳥。這一段,莊子不詳說,我就拿歷史故事說出來了。 計劃之旅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 什麼叫“適”?就是走路由這裡到那裡。早晨的天色,古文形容叫“莽”,晚上的天色叫“蒼”。南北朝的時候,有一首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在西北地方,晚上的境界。在台灣早晨那個境界是莽,是太陽剛剛要上山的時候,因為氣候不同就是兩種形容。他說,一個人準備早晨出門,傍晚回家,“三餐而反”,是吃了早餐才出門,中午在朋友那裡吃一餐,晚上就準備回家來吃晚飯了。“腹猶果然”,他說那個肚子還飽飽的。假使準備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就要帶一點乾糧了。路遠一點,說不定兩二天回來了,如果走一千里的話,準備又不同了,要帶三兩個月的干糧。 好像莊子很會旅行,告訴我們出門怎麼準備,換句話說,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境界。前途遠大的,就要有遠大的計劃,眼光短淺的人啊,只看現實,抓住今天就好了,沒有明天。有些人眼光寬一點呢,只抓住明天,不曉得有後天。有些人呢!今天、明天、後天都不要,他要有個永遠的。因此又說:“之二蟲又何知?”結論來了,這兩個小東西又懂個什麼!它的知識範圍又如何!它也飛過,像那隻老母雞一樣飛過三步啊!所以說“小知不及大知”。 “知”是見地,一個知識的範圍,包括學問、眼光、器度。一個人生沒有眼光的,只看到現實,再看遠一點也是有限的;一個有遠見、有高見的人,才有千秋的大業,永遠的偉大。所以“小知不及大知”,智慧大小都有範圍。“小年不及大年”,壽命有長有短,有些人自己不能把握生命,活了幾十年,充其量八九十年,一百年也就死掉了。不曉得把握生命,就不能把握時間,這是“小年不及大年”。 前面講到《逍遙遊》的要點,第一部分先提出來物化。物化的作用,第一要點就是沉潛飛動。這就是中國古代生物、化學的科學觀念,只屬於古代的科學,不要拿現在的科學觀念來比較。至於對與不對,另待求證。莊子的意思是講變化的道理,並且以鯤魚變成大鵬鳥作說明。 第二個要點,是說一切生物,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因為中間有一個東西而使之變化。莊子對這個東西提出來一個名稱,就是息。息就是消息,是《易經》上的消息。後來的道家稱之為“氣”,萬物皆是氣化。莊子文章的表達方法,所說的道理,把人世間一切學問、知識都歸之於佛學名詞的比量,而不是現量的境界。 所謂現量,就是呈現出來那個真實的東西。我們現在藉用佛學名稱,就了解了莊子所說的那個道理。他說人類的見解與知識,生活的經驗,都是比量,不是真實。所以,同樣一個氣候,同樣一個空間,同樣一個時間,同樣一個顏色,同樣一個飲食,而每個人感受程度並不一樣。這都是比較性的,都屬於比量。比較的不是絕對的,不是真正的。莊子認為有輕重的比量、智慧的比量,大小的比量。每一個人,根據自己的知識範圍,看事物都不相同,都是比較的。 莊子的文章太美,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果把全篇的邏輯搞清楚了,它是非常有條理的,他旁敲側擊,嬉笑怒罵,正面反面的來說;因為壽命時間長短的不同,人的智慧、境界、了解大小也就不同。 “奚以知其然也?”“奚以”是古文的寫法,從秦漢到清代,都用這個寫法,就是現在的何以,白話文就是“那”,“怎麼樣”。“奚以知其然也”,就是那怎麼曉得這個道理呢?下面舉一個例子。 生命的長短 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菌不知晦朔”,他拿這個菌類的香菇作比喻,下大雨後,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二天一早,樹根上長些白色的菇類,這是植物菌類的化生。這一類的東西,“不知晦朔”。晦是每一個月底,朔是每一個月初一。換句話說,這一類生物,壽命不到一個月,假使它是月初生的,它見不到月底,所以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 另外有一種蟲叫惠蛄,像蟬一樣變化。蟬是活在夏天的生物,秋天以後就死了。秋後天冷它就叫不出聲了,古人叫它“寒蟬”,中國文學說“噤若寒蟬”,形容人被環境嚇住了,一聲不敢響,像冷天那個蟬一樣。這些生物只活一季,不知一年中有春天與秋天,“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還有些更小的細菌,只有幾分鐘的壽命,或者幾秒鐘的壽命。我們覺得它們很可憐,因為我們活了七八十年,認為自己頗為偉大。其實那些幾秒鐘生命的也是活了一輩子,也很快活。這個感受的境界,各人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小的我們容易懂,但是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活了一千年的這個冥靈是什麼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烏龜,大烏龜。我們送給人家祝壽的不是烏龜的標記,就是白鶴的標記。這兩種生物都活得很長。千年烏龜可以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吃些小生物和細菌而已。 在牆角上壓一個烏龜,它幾十年,一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但是它要呼吸,把頭伸出來,遇到小蟲到它前面就吞,吞一個小飛蟲就夠了,等於我們到館子吃一頓大餐。當它餓了,頭伸出來吸一口氣,又縮回去,再憋很久,所以可以活得很長。 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大恰當的。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烏龜有很多種,這一種大龜像海裡的玳瑁,在長江以南比較多,所以說“楚南有冥靈者”,它們可以活一千年,五百年算是春天,五百年算是秋天。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以我們的壽命來看,一千年很了不起了,但是事實還不止於此,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共是一萬六千年。這個大椿,在道家看來並不稀奇,因為道家認為人可以煉精化氣,養氣的工夫修成功了,可以與天地同休,日月同壽;壽命可以達到與宇宙同樣的久,跟太陽月亮同樣的長。 中國有些學者,對於大椿不敢相信,他們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說的,不管莊子說的是假是真,反正生物的壽命是有幾千年的,阿里山上的神木就是一個例子。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彭祖是中國有名的長壽人,都曉得他活了八百歲。彭祖是堯時候的人,他姓籛(音簪〉名鏗,堯封他在彭城,所以也稱彭祖,是南方楚國人。雖說活了八百歲,在上古講起來,這個壽命與老子相比,並不算長。在道家的傳記上,老子不曉得活了多少歲,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一個時代都變一個姓氏。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周朝時的名字。他實際上的壽命,就無人知道了。 彭祖活了八百歲,是歷史上有證明的,所以莊子提出來說,像彭祖的壽命最長了,“以久特聞”,是以最長久特別聞名的。“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的年齡來講,活了八百年,叫我們一般人來跟他相比,實在太渺小了,活了幾十年已經被稱老太爺老太太了,真是可憐又可悲。從前有個笑話,說壽筵上客人祝壽星老太爺壽比彭祖,老太爺說:“你小看我了,彭祖才八百歲,我要活一千歲。”客人說我找不出這種記載啊!老太爺說:“你讀書太少,沒聽過嗎?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莊子這一段,還在說大鵬鳥,不過中間插了許多其他的故事,用比喻說明因為人的知識範圍有限,以致每人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壽命的長短,也是根據人知識的比量來的。古人讚嘆莊子的文章汪洋浩蕩,也就是博大的意思,像大海裡的波濤,不知道有多多少少的波濤,但歸結起來,還是一個大海。莊子的文章,看到後面忘了前面,其實自有邏輯和規律。對於物化,他再作一個反說明,引用古代歷史的一個經驗。 北冥的天池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鍛。 “湯之問棘也是已”,商湯當時問一個高明、有學問、有道德修養的人,他名叫棘。由這件事情可以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有魚,忽然變成大鵬鳥向南極飛去是真的,不是假的。 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大家戲稱他為蘇東皮,他的文章也是嬉笑怒罵,都是學的莊子,也是東一句西一句。這里莊子說的“窮發之北”是哪裡呢?先說什麼叫窮發,是地皮上的頭髮,也就是草。北方民族,在極北的地方,連草也沒有的地方,就是所謂窮發,那是指俄羅斯到北極;所以稱俄羅斯人為窮發之民。這一點要研究《山海經》及中國上古史就會了解。在這一段文章裡,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就是北極,在俄羅斯的北面,到極北的地方。所以窮發就是這個地名,古代也是民族的名稱。窮發之北是最北方,“有冥海者”,那裡有個冥海,就是莊子開頭所提的北冥。 “天池也。”莊子上面提到過,大鵬鳥向南飛,飛到了南冥,是天池,現在又轉過來,為什麼說北極也是天池呢? 關於這一點,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物理就會知道。到了北極再繼續向前走,就是南極。南極跟北極是連著的,因為地球像個皮球一樣,是圓的,走到了北極,再走就是南極,南極走到了,再走就是北極。但是,真到北極南極那個地方,你出不來了,因為地心有個吸力,把你吸進去了。據說地球內部還熱鬧得很,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進去了以後永遠長生不死,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問題是很難進得去。 據說在中國的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後,有個洞,從那裡可以進到地底里面。另外西藏的高原裡,四川及陝西華山上等處,都有幾個洞,可以達到地心去。究竟如何?我們只好暫且不管這些神話。 這一段故事,莊子為什麼重複引用呢?他就是講人的知識有限,所以小境界的不知道大境界,人的壽命、經驗有限,所以沒有機會看到大的境界。說了半天以後,然後說他有考古的經驗,提出歷史的證明。在我們上古文化,商湯當年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可見上古流傳這個問題。他說北冥有一條魚,它寬廣,不曉得幾千里,“未有知其修者”。修就是長,不知道這條魚有多長。現在文學中形容一個人很修長,“脩”同“修”字是通用的。這條大魚的名字叫鯤。 大與小 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鴣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莊子在這裡又重複這個故事。扶搖是風的名稱,我們前面已經講過。羊角也是風,什麼叫羊角風呢?不是指有些人昏倒在地,嘴歪、發抖、口吐白沬那個羊角風。這個羊角風就是龍捲風一類的風,由地面向上冒出來,像羊角一樣旋轉吹的。 扶搖風是從海底來的,從海上面吹起來,現在叫做颱風之類的風,所以這兩種風是不同的。上古的風都有名字,像現在颱風有名字一樣。這個“摶”(搏)字很妙,不是搏鬥那個搏,但也是搏鬥的意思,是跟風相爭,把風捲在一起,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都包圍了,所以飛上了九萬里的高空。 “絕雲氣”,到了最高處,大氣層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絕雲氣。高空上面沒有云,就到了太空的邊緣。“負青天”,最高空不但沒有云,連空氣都沒有了,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那個,我們中國文學稱為青天,有時候也叫青冥。 講到這裡,我們談談中國文學同上古的文化,那是很妙的。怎麼妙呢?所謂冥,太空青冥之天,上面沒有東西,看不見。現在我們科學到達了月球,在超過地球以外有一段黑暗,其實就是中國上古所了解的青冥。那是黑黑的,什麼都沒有,空洞的這一段,就在我們地球與其他星球之間,所以也叫青天,也叫青冥。這一段正說明了這個“然後圖南”,企圖向南方飛,向南極飛,“且適南冥也”,到了南極。 “斥鶇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斥鶇”就是小雀鳥,“奚適”,就是說何必到那裡。小雀鳥笑大鵬鳥,何必到達那個南極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小鳥說,何必飛得那麼辛苦呢?像我一樣,一跳跳了幾尺高,一飛幾丈高,也很好了。飛下來在那個蓬蒿亂草之間站一站,這不也是飛嗎?也飛得很痛快呀!何必一定要飛那麼高遠呢?“而彼且奚適也?”大鵬鳥何必飛那麼遠到那裡去呢!莊子在這段最後說“此小大之辯也。”這是結論了。 我們假使用邏輯來看這篇文章,莊子由第一句話“北冥有魚”開始,到這裡作了一個結論,他說一般人不相信物化,為什麼不相信呢?“小大之辯也”,智慧、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相信這個道理。 前面我們曾提到過,人類可以解脫宇宙物理世界的束縛,而找到自己生命真正的自在與自由。同時也說明,人世間不管做人做事,乃至於修道,首先是要見地高超,有遠見才能有成就;見地不高,知識範圍不高,成就也就有限。那種有限的成就,可能與這個小鳥一樣,跳一跳,飛個幾丈高,休息下來,在亂草堆上一站,隨風搖一搖,也很悠哉游哉。有人要來捉的時候,“咚”一跳,就飛到那棵樹上去了。這一種人生境界,也活了一輩子,也活得很快活。 這也像是小孩子玩水一樣,茶杯裡放一片小小的樹葉,或者弄一個黃豆殼,在水上面漂一漂,兩個小孩子可以玩一天;你看我的船開到紐約了!你看,靠岸了。用嘴呼呼吹,大風來了!兩個小孩子,玩得很高興。他那個境界,與我們現在做生意,賺一千萬美金一樣的舒服啊!境界也是一樣的。愛吃辣椒的人,辣得滿頭大汗,同那個愛吃甜味的人,那個舒服境界都一樣,只是辣得不同,甜得不同而已 鵬程萬里 莊子說的這個故事,在生活的小地方,不知影響中國多少年,多少人,連取名字都離不了它。岳飛,號鵬舉,就是這一篇來的,取大鵬鳥之意。也有些人取名圖南,宋朝的神仙陳摶,我家中掛了一副對子,“開張天岸馬,奇異人中龍”,是他寫的。他的名字陳摶,就是從“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來的。陳摶的字叫“圖南”自號“抉搖子”,也就是莊子這一篇中的文字。古今以來名叫圖南的,叫鵬的,不曉得有多少。又如賀人出門讀書的,叫鵬程萬里等,莊子影響之大難以形容。 再舉一個例子來說,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家,名叫高越,當這個人沒有得志以前,他的文學境界已經很高了。南唐是五代的時期,當時天下很亂,軍閥專權,各霸一方,一個中國的土地上,有八九個國家,個個稱王稱帝。高越歸順南唐後,最初投奔鄂帥張宣,可是很久都沒有得到賞識,高越就寫了一首詩,套用莊子這個典故: 雪爪星眸世所稀 摩天專待振毛衣 虞人莫謾張羅網 未肯平原淺草飛 他形容自己像一隻大鵬鳥一樣,大鵬鳥的爪子是雪白的。星眸,大鵬鳥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極了。兩個翅膀,就是莊子所講,飛上九萬里,絕雲氣,而負青天。這樣的飛在文學境界叫摩天而飛,跟天相摩擦。所以“振毛衣”羽毛張開飛得那麼高。 “虞人莫謾張羅網”,虞人是中國古代的官制,管山林裡頭動物的園長,就是現在的農林部部長,或者是野生動物園的園長一類的官職,你不要想把網張開,把我這個大鵬鳥捉去。“未肯平原淺草飛”,老實告訴你,你這個地方太小了,還不夠我翅膀拍一下呢!小地方飛不上去,不想在這裡飛。這一首詩,表達志氣非凡,倒霉一點沒有關係,將來反正要“絕雲氣,負青天”。萬一掉下來,現在有太空梭會把你拉住,年輕人一定要有這個志氣才行。 中國文學多半都是從《莊子》裡頭套出來的;有一幅古人的畫,只畫了一隻鳥站在樹枝上,嘴巴閉著不動,就是這麼一隻鳥。中國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自己再會題詩寫字才好。這個人拿起筆來一題,把這幅畫題絕了,也是拿鳥的故事來形容:“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啼。”世間的味道,一點意思都沒有,像吃白蠟一樣。但是,人雖艱難困苦,也不要向朋友去訴說,更不要向人去埋怨;要閉著嘴巴,像這隻鳥一樣。這是真的啊!你肚子餓了三天沒有吃飯,跟人家講,人家不一定同情你,也許還會笑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麵包就是了,沒有麵包,找渣子吃,那也是“未肯平原淺草飛”。 像這一類的故事,都是從《莊子》裡頭出來的,在諸子百家,尤其是佛家道家中,這類的故事非常多。如果你書讀多了,就會發現中國文化,在很多地方都與《莊子》的《逍遙遊》有密切的關連,尤其是大鵬鳥,關聯更為密切。 你是什麼材料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莊子》這篇《逍遙遊》,從物的變化說起,現在到了第二段,是談人的變化,也就是從物化到達人化。換句話說,前面提到的是物理世界萬物自體的變化,下面提到精神世界心的變化。 講到心的變化,在人的知識領域中,有境界、智慧、比量程度的不同。我們青年同學這一代,要能夠挑起承先啟後負載文化的任務,所以對文字要特別留意。今年開始,特別要求同學們注意文字的學習,大家程度太差了,差得已經沒有辦法再文學革命,因為沒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現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栽起來。 其實這一段很容易懂,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要留意,我先從國文方面來說。“故夫”,拿現在白話文就是“那麼”,這兩個字沒有什麼關係,是個虛字。但是為什麼一定用虛字呢?莊子的文章,以及其他古文是要念的,念的時候像唱歌一樣,平仄音韻,是鏗鏘朗朗然。要唱得下去,中間就要換氣,換氣的中間不加一點“嗚呼!”“故夫!”,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會像吵架一樣,音調不對了。文字的境界是柔和的,像很美的音樂,所以它拖長音調。 “知效一官”,注意這個“效”字,有些人的知識有用處,用處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學問知識範圍,他天生的才能,如果是做官,做個公務員的材料,讓他做官就很有效;叫他做別的,就不行了。譬如我們許多搞文學的,寫文章的,你叫他寫文章講道理,都會很好;水管壞了,你叫他去修一修,他會把水管搞斷的。換言之,他的知效是寫文章,沒有辦法修水管。“知效一官”就是有做一個官的知識能力。 “行比一鄉”,你要寫古文,跟寫白話文一樣,每一個字都是邏輯。思考要清楚,下的定義要確實,除了寫新聞文章,因為機器在動了,下一分鐘就要印出來,管它什麼話,報導出來,能看清楚就算了,反正五分鐘壽命,看過報紙就丟了。如果要留久一點,這個文章就不能馬虎了。這是題外的話。 有些人的行為,可以“行比一鄉”,就是在這個鄉里之中比較拔尖。這個情況中國外國一樣,走到一個鄉下地方,你打聽一下,哪個人最出名,不管他是紳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為,在這個鄉村里比起他人,算是呱呱叫的,可以有點領導作用;就算選不上參議員,也可以當一個里民代表,那也是不容易的,因為他在這個鄉村里是老大,是頂尖人物。 不過在一個鄉里算頂尖的人,拿到全國一比就不行了,因為全國人才就多了。有些人知識程度的效能可以做官,而且做官可以當到宰相,但卻不能當皇帝,所以他一定要在一人之下。歷史上很多宰相了不起,如果讓他當了皇帝,那就完了。另有一些人能做官,但只能做個小官,你把他升做大官,他就完了,把他壓死了。 第一個是“知效”,第二個是“行比”,下面第三個是“德合”。“德”並不是光講道德好,“德”就是指一切思想行為,做人做事都好。“德合一君”,配合那個皇帝、老闆,兩個人搭檔剛好。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有漢高祖就有蕭何,蕭何如果遇不到漢高祖,漢朝能否成功就不知道了。但是他兩個是合不來的,雖然合不來,卻像一對夫婦,天天吵架,但吵得很藝術;沒有這樣吵來吵去,也不會過一輩子。有些夫婦之間吵來吵去,忽然去了一個,另外一個也活不長了,因為沒有吵的對象了。另外找一個來,也都沒有味道,打架打得也沒有味道,這就是合的道理。所以說,“德合一君”,有人的德性剛好同這個皇帝,或者老闆配合得很好,他兩人在一起,可以做一番大事業。你叫他下台另換一個人,怎麼都用不好,這是人生歷史的經驗。做生意也一樣,這個老闆有一個幫手當總經理,他自己當董事長,就配合得好,換了一個就搞不好了。 “而徵一國者”,徵是經驗,有人的聰明智慧才能,能夠治理國家,或者當領袖,或者當第二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叫他下來去開個小店,他絕對蝕本,一點也不會;他只會大的,不會小的。這就是人化,人的智慧的比量,才能,各有不同。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自視很高的人 每個人的境界,知識境界,比量不同,看法不同,不過自己看自己,卻都像那個小鳥一樣,覺得很不錯,咚一聲,跳到那棵樹上了,這有什麼了不起啊!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看法。我們常說某人自視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那是你自己看的啊!自己看自己愈看愈偉大。我們拿個鏡子來看一看,每個人都是自己愈看愈漂亮,愈看愈像樣子,看看別人都不如我,自己看自己真可愛,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的。所以,從這裡可以了解人性,人看自己都很可愛,而且愈想愈偉大,偶然做錯了事臉紅一下,過三個鐘頭一想,自己還是對的;是別人錯了。莊子從生物世界的道理,講到了人的方面,“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也像那小鳥一樣,都是自視甚高。 這幾句話裡提到了幾等人,“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一共是四等人才。這四等都是人才,而且都是領導人才。什麼叫領導?是出人頭地,比人家高明一點。有些人做個小老闆,開個館子,蠻好。像我有幾個同鄉朋友,開館子發大財,慢慢的也做大公司了,最後不到三年就一塌糊塗,蝕本了,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一個人,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我說你要小心了;他中了二十萬,一下就做大生意,還不到八個月,二十萬花光了,最後還去坐牢。只好說他這個命就是二十萬。所以這四等人,他的範圍就是如此。可是這些人卻都自視甚高,“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出格的高人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莊子知道另外有個高人,這個人叫宋榮子,這一類的高人,古人叫做出格的高人,是出了人格範圍的人,不算是人,因為他沒有固定的格,就是沒有範圍可以範圍他,他應該算是超人,所謂出世的人。“猶然笑之”,宋榮子就笑這四種人,看不起他們。這個道理,就是莊子在下面推崇的一種特殊隱士思想,也就是影響我們歷史的道家思想。在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代,這一類人,在幕後都起了巨大的作用,就是所謂的隱士、高士。這些隱士們,連孔子也怕。 孔了在《論語》上提到,碰到這些隱士,像楚狂接輿等,對每一個人都罵的,把孔子罵得更是暈頭轉向,最後孔子只有讚歎一番。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照儒家的觀念,認為孔子罵這些隱士是禽獸,不願跟他們在一起。這個觀念等於把書完全讀錯了,事實上孔子也佩服這些隱士。什麼叫鳥獸不可與同群?鳥是會飛的,它飛掉了,獸是會跑的,四個腳跑得很快,它跑到山里面去了。我們人跟不上它們呀!孔子是走人道的路線,這些高人該飛的飛了,該入山的入山了,我們呢?還是規規矩矩做一個人,所以說鳥獸不可與同群。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可是歷代都把他解釋成孔子罵隱士,認為孔子把隱士當成禽獸。孔子只講鳥獸不可與同群,他沒有說這些人是禽獸啊!這是後世人亂加的意思!這就叫讀書不老實;做學問要老實才行。 像宋榮子這一類隱士的思想,就更偉大了,下面莊子把他們的人格,以及經由自學修養轉變成高人的情況,加以申述。 第五種人 莊子又提出了另一種人格,這一種人格就很難了,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都難找到。這種人真是厲害,“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人都恭維他了不起,喊萬歲,全世界人跪下來捧他,認為他了不起,他理都不理。因為他也不想了不起,他聽了恭維的話,等於在聽冷氣機的聲音一樣,毫不相干。“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反對他,罵了他,他也絕不改變方向。這個太難了。 你們聽過《易經》的啊!孔子就在“潛龍勿用”那一卦爻裡,提到潛龍就是有獨立超然的人格,不受任何時代環境所影響,這就是潛龍勿用。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道理,同一的人格修養標準;特別是莊子,用他美妙的筆法,把文章寫得更美了。老莊文章飄逸瀟灑,汪洋浩蕩,而孔子只說了鳥獸不可與同群一句話;這就是齊魯的文章,方正樸實。 像“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這一類人啊!他的智慧,他的學問,已經確定了他的人生觀。“定乎內外之分”,不是分開的分,是分量的分。什麼是我,什麼是他,什麼是物,什麼是心,什麼是外在世界的一切,什麼是我自己應該做的事。智慧、道理,以及做人的道理,他都看得很清楚。 “辯乎榮辱之境”,他對於人世間的兩種現象,也看得很清楚,一種是光榮,一種是倒霉;倒霉就是侮辱,他對於什麼叫做真正的光榮,什麼叫做真正的恥辱,看得很清楚,絕不會受現實社會的影響。當然,錢多了很光榮,倒霉了人家看不起,他不管,一概不管。因為這是現象,這個現象同他本身獨立的人格毫不相干,所以他能夠辨別,辨別得很清楚。莊子講到這裡說,“斯已矣”,他說這些人了不起啊!做人做到這個樣子多麼了不起!我們儒家所標榜的聖人、賢人、君子,莊子也非常佩服,人做到了這樣,算是做到極點了。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這一句話妙了,莊子這一句話可以做兩面解釋,一面的解釋是:這一類人幾百年出一個,很不容易看到,“未數數然也”,不是隨時可以看到的。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隨時有的,很少見,可以這麼解釋。這一句話是什麼原意呢?我們只好問莊子了。不過,第二個解釋,“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如此,他們對於這個世界,還有些地方是不同意的。數數是沒有常常認為,換句話說,他對於世界的一切,對於現實世界的許多情況並不同意。 所以隱士思想,就是西方文化政治思想裡的保留票,不同意權。這個並不是反對票,他並不反對,可是也並沒有同意。這是這句話的第二個解釋。也可以說,他有許多地方不同於現實世界。 陳摶老袓 關於隱士思想,在這裡我們再插一段閒話。剛才提到我們這裡掛的這副對子,是陳摶的,後來道家稱他為陳摶老祖。這位老祖對於《易經》像數的學問,高深莫測,未卜先知。他在華山修道,到了五代的末期,幾個皇帝都找過他,最後找他的是五代的後周皇帝,歷史上稱他為周主(世宗〉,因為夠不上稱真正的皇帝。週過了就是宋,趙匡胤出來了。 這個週主,很精明,很了不起,當時他幾乎可以統一了中國。他像年輕的唐太宗一樣,應該說是幾乎像,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當時這個週主找過陳摶,請他出來幫忙,可是他說什麼都不肯出來。見面以後陳摶對周主說,你做得很好了,何必要我,像我這個人沒有用,還是希望你幫忙,讓我回到華山高臥吧! 陳摶一天到晚睡覺的,所以我們聽小孩子講話,“彭祖年高八百歲,陳摶一睡一千年”。一睡就睡一千年,他睡醒後問:“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別人對他說彭祖早死掉了,他說短命鬼!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這就是陳摶。我們這裡掛的這副對子就是他寫的啊!他寫的字都是神仙味道。後來這個周世宗,下一道命令給華山縣長及陝西省主席,凡是陳先生在山上所需要的,要什麼給什麼,盡量的照應好。這就是隱士,他是有名的一個,後來他回到華山題了一首詩: 十年梅跡踏紅塵 為憶青山入夢頻 紫陌縱榮爭及睡 朱門雖貴不如貧 愁聞劍戟扶危主 悶聽笙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 野花啼鳥一般春 他也希望國家天下太平,但是,他看不慣那個時代,就是莊子所講的那個樣子,“紫陌縱榮爭及睡”,紫陌就是到京城之路,所以後來宋太宗請他當宰相、當軍師,他都不干。古代做大官穿著紫袍,所謂錦袍玉帶。唱京戲那個皮帶,好像有水桶那麼大,圍在腰里,並不是為了把衣服捆住,那隻是個階級的裝飾品而已。“朱門雖貴不如貧”,發了大財很有錢,大門房子都漆最好的紅油漆。這雖然好,但是世界上最享福的卻是窮,什麼道理?無牽掛。 “愁聞劍戟扶危主”,他知道周世宗活不長,武功很好,中國幾乎被他統一了,但是陳摶已經知道他活不長。再看到街上那些跳舞廳啊,夜總會啊,他最討厭了。“悶聽壟歌聒醉人”,他說這些環境吵死人,沒有意思,聽得都發悶,所以不如“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這個是陳摶有名的一首詩,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像這一類思想,事實上是介乎道家、儒家之間的。後來宋朝的大儒邵康節,就是他的徒孫輩,《易經》的學問,也是邵康節接手的。 有一次當他見到趙匡胤,就哈哈大笑,笑得從驢子上跌下來。後來趙匡胤黃袍加身,他大笑說從此天下太平,中國有兩三百年安定了,他高興的就是這個事。萬事都可未卜先知,這一類的人,就是莊子所講,“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知道了這些歷史的故事,對於莊子這一句話,讀起來就有味道了。 這一段莊子出來所謂人化,拿佛學的比方,就是人世境界的比量,人的思想範圍,人的一切觀念範圍。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有相通之處,這屬於俗諦,不是真諦,是世俗的範圍。 “雖然,猶有未樹也。”這里莊子的文章又轉了一個氣勢,這類人還沒有找到人生生命的真價值,他還沒有建樹,還沒有建立一個東西;換句話說,還沒有得道呢! 第六種人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這是第六種人,這個了不起了。道家講列子是莊子的老師,但是也另有不同的說法,不管孔子也好,老子也好,管你孫子、老子,莊子一概把他們包括在這種人之內了。歷史上講列子御風而行,自己會飛起來,成仙了,到達了地仙之分。 神仙分五等,大羅金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地仙就是不要走路,可以在地球上飛。所以列子是會飛的,也像大鵬鳥一樣,不過沒有大鵬鳥飛那麼高。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冷”字三點水,不能讀成冷氣機的“冷”。“冷”字是雨點,多加一點讀作“零”。這個泠是什麼?人在高空裡飛,像畫上飛的天女,因為有功夫不怕冷,風吹來涼快。其實也不是涼快,是冷氣機剛剛打開時那個感覺,開久了就是冷!剛剛打開時“泠泠然”很舒服。杭州有個“西泠印社”,就是這個“泠”。如果不懂讀成西冷,老一輩子就鬍子一摸,看看你這個年輕人,就講,這個傢伙肚子裡頭沒有墨水,就那麼罵了。現在無所謂,冷也好,泠也好,反正這個字是形容詞。 列子在空中飛,那個空中的泠風吹到他,泠然,好舒服!“善也”就是好舒服。在空中飛多久呢?飛了十五天,旬就是十天,一旬加五天就是半個月。如果我們寫文章,說飛了半個月就完了嘛!但是這樣說一點意思都沒有。莊子的文章把它變成詩境了,偏不那麼寫,而寫成“旬有五日”,這不是彆扭嗎?十天又加五日,分明是半個月;這就叫文藝,文字加上寫作的技巧,懂了吧!所以你們懂了這個,應該就會寫文章了。列子飛呀飛!“旬有五日而後反”,他飛了半個月又飛回來。這個味道多好!人修到這個地仙之分,也活得蠻有趣味了。 莊子又說:“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你們一般人,天天要吃素啊!拜拜求福啊!上帝保佑我啊!菩薩保佑我啊!天天求福報,你求得到這個境界嗎?你總求不到飛起來吧!你不相信,去拜一萬年看看,看能不能拜得你會飛起來。但是莊子下面結論來了:會飛,這沒有什麼了不起。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所謂飛得起來,不過是不要走路!但是還需要靠另外的東西。沒有風你飛不起來,沒有空氣你飛不起來,同鳥一樣,同滑翔機一樣,沒有風就有問題了。所以,他說列子啊!雖然“免乎行”,免掉了走路,但是還是要飛,還要一個東西幫忙你,要風來幫忙,要空氣來幫忙。這就是道家、佛家所講的小乘境界;雖然看起來好像得道了,修到了神通具足會飛了,仍是小乘境界,不是大乘,沒有什麼了不起。小乘境界被莊子看到了,馬上把你拉下來,他說你有什麼了不起啊!這還是有條件的。 有些人說,打坐能夠空得了,才有這樣的境界,如果你空不了呢?坐在那裡五心煩躁而已。普通講盤腿打坐是五心朝天,兩個手底心,兩個腳底心,加上一個心都朝天。實際上,你空不了的時候是五心煩躁。所以說,這個沒有什麼,這第六種人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現在第七種人來了。 第七種人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嚇!這一種人沒有見過!不過滿地都是。他說這種人是什麼?他走的是大乘,乘的什麼?天地的正氣。這個氣字是我們加上的啊!莊子沒有講這個氣字。 “乘天地之正”,什麼是天地之正呢?照禪宗話說,那就要參了,什麼叫正?我們坐著也很正啊!並不歪啊!我們也算乘天地之正嗎?這個正是什麼東西?勉強用孟子的話來說,就是叫浩然之氣,那算是天地之正氣。他說這一類人也不要飛,也不去作怪,普普通通乘這個天地的正氣。“而御六氣之辯”,這六種氣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中國醫學的說法,風、寒、熱、濕、燥、火。像我們台灣這個天氣,常常叫同學們小心啊!頂著太陽回來,或有些人鼻子敏感,容易感冒的(夏天的感冒是熱傷風),要戴口罩,騎摩托車的,都要小心! 另一種說法與《易經》的十二闢卦有關。一年十二個月,六個月陰、六個月陽,是由乾、坤兩卦變化的。一年十二個月,五天是一候,三個候是一氣,六個候是一節,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節氣變化都不同,影響我們的生命。 我們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受這個空氣、大地、天地的環境影響。天有陰、陽、風、雨、晦、明六氣,所以人有生、老、病、死。如果有一種修養的人,懂得了修行,可以達到一種不再受物理世界支配的境界,反而能支配物理世界。所以“禦六氣之辯”,是說可以適應天地間六氣的變化,氣候什麼時候變化,他看得很清楚,這個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他的身心都有準備,因為他有一套修養功夫,不受物理世界的侵害。但是本身首先要養成正氣,他說這一類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駕御就是不受物理世界的影響,反而能把握了物理世界,他的生命就有這樣偉大! “以遊無窮者”,他活在世界上很好玩,一切在遊戲三昧中,什麼都是好玩的,什麼也都是玩,悠哉游哉,那才是真的遊了。遊什麼呢?游到無窮。因為無量無邊的空間時間不能控制他,他已經超越了物質世界。 “彼且惡乎待哉!”人生到達這個樣子,這個生命,已經自己昇華到這樣一個境界,才是絕對超然而獨立。“惡乎!待哉!”沒有相對的。這等於佛家那個教主釋迦牟尼生下來所講的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是絕對的。釋迦並不是講這個普通的“我”啊!他講的是我們生命中那個超然獨立的我,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我。 莊子呢?另外一個說法,“惡乎待哉!”絕對不要相對的。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個物質世界宇宙之間,一切都是相對的,人要超越這個宇宙,才是達到了那個真正的絕對。那要怎麼樣做到呢?下面莊子的文章就要點題了。文章到了這裡,我們可以先給他安個名目,就是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 大乘境界是什麼道理呢?真俗不二。拿佛學的名詞來說,“真”就是出世,“俗”是世間,真俗就是所謂的真諦與俗諦。不二是不二法門,不二就是沒有兩樣,並不是一,因為有一就有二。怎麼樣做得到呢? 至人 神人 聖人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三句話是點題啊!那也就是老子所講真正的無為。不過呢,老子講原則原理,莊子卻建立了真俗不二;就是一個普通凡人昇華了,成為一個非凡的人。 莊子在這裡提出幾個名詞,第一個名詞是“至人”,至者到也,人達到了;換句話說,達到稱為一個人的標準了。如果我們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算人,至少不算至人。人要能達到把握自己的生命,才叫做至人,做人做到了頭。“至人無己”,達到至人境界就無我,沒有我自己,這個難了,人生到達無我,太不容易。我們坐在這裡,誰能做到無我啊?只有睡覺的時候無我,但那是昏頭不是無我。還有民權東路關帝廟旁邊,那些進去了的朋友,他才無我,可是他死亡了。要活著做到無我才算,這個無我不是理論,而是工夫。什麼工夫呢?能夠“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樣才能做到“至人無己”。 至人還有程度的不同,等於後世道家講神仙有鬼仙、人仙、地仙、天仙、大羅金仙五種,這種觀念也是脫胎於老莊。至人是最高的,另外一種人在中間,是超人、神人。墨子也提到神人這個名稱。什麼叫“神人無功”呢?好在後世印度佛學過來,我們可以有一個參考了。 佛學講,一個人修到第八地以上的菩薩位,叫做無功用地,一切無所用功,那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換句話說,這種神人,上帝也好,菩薩也好,他救世界,救了世界的人類,人類看不到他的功勞,他也不需要人類跪下來禱告,拜拜,感謝他!那是你感謝自己,同他毫無關係。真正到了神、菩薩境界,他是無功的,無功之功是為大功。他像天地一樣,像太陽一樣,永遠給你光明,他不需要你感謝他,所以“神人無功”。這類人,也可以勉強給他一個名稱,叫他為聖人。“聖人無名”,叫他聖人是假號、代號,說這個叫聖人,那個叫聖人,像我也是聖人啊!什麼聖人啊!算賬算下來那個剩餘的剩。剩人是多餘的人,活著對社會沒有什麼貢獻,死了也沒有什麼損失的剩人,同音不同字。真正的聖人無名,他不需要名。所以世界上聖人、菩薩、神人很多啊!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人,很普通的人,他們做了好事,做了很了不起的事,誰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聖人,那些才是真聖人。 莊子這個地方提出來第七種超人的真正榜樣,比那些神仙還要高。但是在哪裡呢?他告訴你,在最平凡的當中,越是這樣的人,越是最平凡。所以神仙、神人,了不起的人在哪裡找?就在這個現實世界,最平凡的世界中去找。因為“聖人無名”!他是個菩薩,是個神人,絕不會掛一個招牌;如果掛了招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同他沒有關係。 如果我們要研究中國的學術思想,人人都知道在春秋戰國階段,都說是百家爭鳴的時期;例如和莊子先後同時代的孟子,也有一段話,是對所謂聖人和神人之間的說明,幾乎是同一個規範。孟子對於這個問題,界定為六個步驟,他說:“可欲之謂善(一),有諸己之謂信(二),充實之謂美(三),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四),大而化之之謂聖(五),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六)”。明白了這個道理,可知中國文化在秦漢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統稱為一個“道”的內涵。 《逍遙遊》這一篇,前面講過物化、人化、氣化,現在正講到第四個重點,就是神化。關於神化,他提出來三個原則,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在聖人無名這個觀念上,我們看到老子、莊子學術思想的合流,我們由此也就了解到,老子所講,“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一般粗心的人把這句話隨便讀了過去,都認為老子是罵聖人。不錯,老子是在罵聖人,是罵一般標榜自己是聖人的假聖人。真正的聖人非常平凡,自己也不會承認是聖人;如果覺得自己有道,是個聖人,這已經不是聖人了。所以老子是罵那些假聖人,那些只有標語、口號的聖人,那些聖人是假設的,是沒有用的。 現在莊子這一句“聖人無名”,正是對老子思想的說明,聖人無名,更無所謂聖人不聖人。換句話說,最偉大的人是在最平凡裡頭,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就是無己、無我、無功。就算已經功蓋天下,自己也覺得很平凡;就算道德到達聖人境界,自己仍覺得很平常。下面他舉出一個事實,是中國上古歷史上的一件傳聞。 隱士的故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我們先說一個歷史故事,這在史學家們記錄的正史上,沒有記載,但在散見的一般資料裡,非常重視這個傳聞。堯、舜、禹,這幾位都讓過天下,所以那個時候中華民族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屬於哪一家的。夏朝以後,三代以下,變成了家天下。當堯年紀大了,差不多一百多歲時,他覺得應該讓位了,想找一個繼承人。他聽到有兩個人了不起;實際上了不起的,當時不止兩個人。最有名的一個叫許由,還有一位許由的好朋友,叫巢父;另外還有幾位,都是隱士。 堯聽說了許由,就要請他出來當皇帝,在山里找到了他,結果許由就說:“你來找我幹什麼呢?”堯說:“我年紀大了,你是聖人,這個天下國家要請你出來,接位當皇帝。”許由一聽當然推辭了,推辭的話各個書上記載不同,反正推辭了。許由把堯送下山後,心中很煩,覺得耳朵聽了這個話,很髒,請我當皇帝多髒啊!他就跑去溪水中洗耳朵。剛好他的朋友巢父,牽了一條牛過來看他:“你老兄發神經啊!今天怎麼在這裡洗耳朵?”許由說:“唉!你不知道,剛才我聽了一個髒話,所以把耳朵洗乾淨。”巢父問是什麼話?許由說:“那個堯啊!年紀大了,他要請我來接位當皇帝,你說這個臟不髒啊?”巢父說:“你老兄真討厭,真夠自私的,你在水里洗耳朵,水被你洗髒了,我那個牛要喝什麼呢?算了,我這個牛不在這裡喝了。”一面說著,就把牛拉走了。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 但是我們要曉得,我們的民族國家,為什麼這樣推崇古代的隱士?這在文化上有非常重要的原因。這一類的人,所謂隱士、高士之流,到了清朝,也稱為處士,他們在民族國家歷史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們都是屬於無所不包的道家。在我們歷史上,每碰到變亂的時候,都是這一類人出來撥亂反正;也就是說在歷史上,從幕後出來撥亂反正的,都是這一類的隱士。等到天下安定了,就找不到他們,都溜掉了,所以稱為高士隱士。這也就是莊子所提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類人都是這種作風。我們知道了這個故事以後,現在來看《莊子》的本文之中,也提到這一段。 陽光和時雨 莊子說:堯讓天下給許由的時候,當時有一套說辭,“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這一段如果我們翻譯成白話,意思是堯對許由說:你先生要知道,太陽月亮出來了,在太陽光、月亮光下,還點蠟燭的話,“其於光也,不亦難乎!”這個蠟燭的光明不是太渺小了嗎?太陽是那麼大的光明,在陽光下點蠟燭,有什麼益處呢?這是很難過,很討厭的事。堯比方自己像蠟燭,推崇許由像太陽、月亮一樣的偉大。 下一個比方,“時雨降矣”,像這兩天熱得要命,及時下了大雨,就是時雨。這個大雨下來,街上都滿是水,“而猶浸灌”,結果大家還在水井裡打水灌溉。“其於澤也,不亦勞乎!”這個小井的水又算什麼呢?這不就是多餘疲勞嗎? 他做這兩個比方很有道理,一個是比方一位了不起的人,如日月的光明。另一個比方是說,人有功德,在這個社會世界,就像天上的大雨下來了。我們歷史上(小說上也有),經常用這個恭維許多皇帝。你們注意,《水滸傳》上每個外號都是哲學意義。梁山泊的頭子宋江,外號就叫及時雨。那個及時雨,夏天熱得要命下來的雨,多好啊!結果呢!這個傢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這個雨沒有用了。所以《水滸傳》中的外號,跟名字配起來,都在罵人。梁山泊那個軍師是智多星,智多星多好啊!智慧那麼高,辦法又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但是他的名字叫吳用,就是無用,智多星無用。每一個綽號和他的本名連起來,你就可以哈哈大笑。再加上歷史、小說的描寫,每個人的個性、人品等,非常有意思。所以,這就是說明,歷史文化上,不管是正史,不管是小說,都把這個及時的雨,比喻為是施給人類恩惠的事。 堯作了這兩個比喻後,他講自己“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稱別人夫子,就是今世所稱的先生。他說你先生在這個世界,只要在那裡一坐、一站,不必講話不要有什麼行動,就天下太平了。但是,你先生不肯出來,結果我來當皇帝,“我猶屍之”。什麼叫“屍之”呢?我們中國文化常用的四個字,“屍位素餐”,屍就是像徵祭拜時用的偶像,換句話說,這個字代表愧儡。我啊!屍位素餐。他說我好像被人捧起來當傀儡一樣,在上面當皇帝,實際上是吃人世間的飯,像偶像一樣佔住那個位置。我反省自己,“吾自視缺然”,缺點太多,“請致天下”,所以想把天下讓給你,請你出來當皇帝。 這一番話堯說得很客氣,這個許由,還沒有去洗耳朵的時候,就答复他說: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你治天下國家,治得很好嘛!這個國家治得很太平。“而我猶代子”,你現在叫我來接班,來代理你,請問你,“吾將為名乎?”我為了出名嗎?“名者,實之賓也”,他說一個人的名,是實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實際的功勞才是主體,有功勞才有大名。譬如一個人,他真有道德,因而有名受讚賞,那個名跟實是一樣的,是相同的。如果沒有這個事實,只有這個名,這一種名,我們文學上稱它為虛名,是假的,不是真的。他說你把天下治得很好,叫我來治,我不必嘛!我為什麼?為名嗎?“名者,實之賓也”,真正的名,要有事實,要有功勞,那樣名滿天下才是對的。假定我出來,天下你已經治好,我出來當皇帝,只擔一個虛名,“吾將為賓乎?”我豈不只是為一個虛名嗎! 這個理由是許由的理論,是一個邏輯的道理,也就是哲學的道理,認為自己不應該出來。天下你治好,叫我出來幹什麼呢?你沒有治好,我出來給你抬轎子,我還有一點功勞,還應該出來,現在你已經治好天下了,轎子也不需要人抬,我出來幹什麼呢?這是一個理論,哲學的原則。我們要注意的是,“名者,實之賓也”。人不要求虛名,要求實際,要事實做到才行。真正天下的大名,要真正有道德的事實,才是真的,這是告訴我們原則。上面講理論,下面講一個事實。 大境界小境界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鷦鷯是小鳥,至於說是哪一種鳥,這個考據起來很麻煩了,現在我們不管這個,反正是隻小鳥。小鳥藏在森林裡,只要有一棵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它站在樹枝上,風一吹,一搖一搖,那個鳥在那裡又唱歌又鬧,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在那個境界中,它覺得整個天地都屬於它的,非常自在。我想青年同學們也常有這種境界,尤其聯考過後,剛剛出了考場到樹林裡去,找一塊石頭坐下來或躺下來,那個時候,你覺得天地屬於自己,覺得很偉大。這裡講的,就是那個境界。 “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偃鼠是田裡的老鼠,田鼠口乾了,跑到河裡去喝水,它只要喝一點點水就飽了,肚子就脹了。這兩句話,拿兩個生物界的現象來比喻,一個飛的,一個在土裡頭鑽的;不管是土裡鑽的,或者空中飛的,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夠了。一定要說哪一個環境美,哪個情況滿足,是不能絕對下定義的。我想你們青年同學們,境界看得不多,當年我們在大陸時,遊山玩水,有些高山走不動,譬如爬峨眉山吧!兩邊是萬丈懸崖,看都不敢看,那個時候,不要說血壓高,連低血壓都沒有了。結果都不行了,只好找本地的背子。背子是一個人背個籮筐,掛在肩膀上,我們就反轉來背對著背子坐在上面,看著後面,他就把你背上去了。 我們坐在那個上面,只能拿佛學一句話來形容,慚愧!非常慚愧!還要靠這些女的背子把你背上去。我們坐在背子的後面,使人想起封神榜那個申公豹,他的後腦在前面,面孔在後面。我們那個時候,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專門看走過的路,兩邊不敢看,看下去要發暈的。有些人覺得這才舒服啊!這種境界,在半空中,向下面看到的都是雲,黑的。黑的雲裡頭有些亮光,走來走去,只聽到下面,得爾隆咚得爾隆咚,就是那麼一個聲音。其實下面在打大雷,我們就在雷的上面,太陽光照著,風景很好,很舒服。 等到了有個地方,那些背子太太們,也有些背累了,她們要休息一下,我們嘛,也坐累了,也要下來休息一下。當然我們下來,在石頭旁邊一坐,樹邊一坐,看風景很舒服。她們嘛,也很舒服。她們不大坐的,有一根十字木頭放下來那麼一靠,然後點一支葉子煙像雪茄一樣,一毛錢買好幾根,那個煙一吸一吐,我看她們那個神情啊,那個時候,叫堯來請她去當皇太后,她也不干。舒服得很啊!雖說勞累,但等一下到了廟子,錢就拿到了,買幾個饅頭一吃,肚子就吃飽了,再涼水一喝,那個境界,與你當皇帝,發大財,一樣的舒服。所以,人生境界各自不同,不管別人要怎麼樣才覺得了不起,我,只需要我現在的這個舒服境界。 許由最後說“歸休乎君!”你讀這幾個字就會想到許由那個樣子,像唱京戲那個味道,把袖子一拂,說:嗟!你回去吧!“予無所用天下為!”真正有道之士,何必要出來幹什麼天下事呢!你回去吧!就是這樣一句話。說完了這個以後,許由下面又講了一句: “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這一句的文章很有味道,你仔細一讀就會知道,莊子引用每個典故,每個笑話,都是有道理的,不要輕易讀過去。我們都曉得,庖人就是廚子,什麼叫屍祝呢?古代就是巫師,現在講可以說是神職人員,天主教叫神父,基督教叫牧師,佛教叫法師,伊斯蘭教就是“阿訇”,古代講這些人等為“屍祝”。“祝”就是禱告。他說廚房的廚師,儘管不煮菜了,不管廚房,但是當神父、法師的,總不能到廚房佔他的位子,替他做菜吧!那樣是不行的。 這裡面有三層觀念,還不止三層觀念,甚至有四五層觀念。第一層,莊子為什麼引用廚師呢?大概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講究吃的,而且中國歷史,有好幾個名廚師。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就是商湯的宰相。在他沒有當宰相以前,為了要跟皇帝見面,他故意請求當廚師,因為菜做得很好。把菜做好有幾個條件,吃了可口、營養好、有益身體健康,當然你要胖的就胖起來,要瘦的吃了就會瘦。等於過去賣梨膏糖的人嘴里高唱著:“老太婆吃了梨膏糖,就長生不老了;年輕人吃了梨膏糖,馬上就長高了;聯考的人吃了梨膏糖,馬上就考上了;想要考不取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那個梨膏糖就有那麼大的效果。好的廚師,也有那麼大的效果。易牙就是個廚師,是個壞廚師,後來也當了宰相,使人亡國。但是,廚師的確很難,要使大家吃了都滿意,在廚房裡夠苦了,是汗流浹背,等到把好菜做出來,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醬瓜配飯。 一般人都曉得需要好的政治,但是一般人吃飽了,還不曉得飯菜是廚師怎麼辛苦做出來的。好的政治社會安定,人們不曉得那個當廚師一樣的領導人,是多麼辛苦做出來的。所以古人有兩句詩說:“洛陽三月花似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宋朝首都有一度在洛陽,洛陽三月的時候百花似錦,整個變成了花都了,但要多少工夫才能組織起來啊!我們去看一個花園,看一個地方,你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那個創業,那個使我們享受的,又是多麼困難!所以莊子用庖人來形容。 現在這個廚師,就是指堯,做了幾十年飯菜,只把好東西做出來給天下人吃飽,自己嘛!苦死了,累死了。現在他想不干了,許由說:我呢?對不起,我不會煮飯,光會念經的,屍祝,只曉得南無、南無,或者是禱告上帝啊!聖母瑪利亞啊!菜,我不會做啊!我沒有辦法來管廚房。所以,“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這事我來啊,管不好的,各有一行。就是這麼幾個道理,包含了很深的意義。 世俗和出世的解脫 莊子為什麼講到這一段呢?中間引用了許由的故事,就是說想做一個超越的人,必須要擺脫世俗的枷鎖,這個枷,就是使人受罪,夾在背上那個枷。擺脫不了世俗的伽,就為名所累。除了名外,利當然也困人;又因為這個利很重要,當然難解脫,那是一個事實。譬如很多人講,他什麼都放得下,只是生活嘛……有什麼辦法!乍一聽是真理,為了生活有什麼辦法!好像是真理,卻不一定是真理。實際上我們人生,做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生活,都在做廚師,都是煮給別人吃的。做父母是煮給兒女吃;做兒女啊,也是煮給人家吃,都是廚師。所以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才可以不為名所累,然後可以做到“聖人無名”。 他講了世俗的解脫,許由這個故事,我們看來已經很高了,連皇帝都不想當的人,這個多高啊!但是在莊子觀念裡告訴你,這個人的超越昇華,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還沒有達到出世的解脫。下面一段就引出來一些出世解脫了。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這段文章,在古文的章法很美。“肩吾”是個人名,也有人說,《神仙傳》上說他姓施,叫施肩吾,是上古時代一個神仙。 “連叔”也是後來變成神仙的。大概莊子寫他的時候,他還在修道,仍是普通人。有一天肩吾對連叔說,我聽到一個人,瘋子,亂講話,他名叫接輿。《神仙傳》上說他姓陸,陸接輿。這個人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孔子捱過他的罵,稱他為楚狂接輿。這是楚國的一個狂人,有名的半瘋,像濟顛和尚一樣,狂人。究竟是不是這樣,我們沒有在陸家家譜上找,就不管了。 肩吾告訴連叔說,我剛剛聽了陸接輿那個瘋子告訴我的話,他的話大而無當,那個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反”,他說話不兌現的,說過了就忘得沒有影子。所以我們罵人,你這個人吹牛大而無當,就是根據這個地方來的。 “吾驚怖其言”,我聽到他的大話,覺得好笑都聽昏了。驚怖並不是害伯,就像我們講,聽了他吹牛,頭都昏了。他說驚怖什麼呢?“猶河漢而無極也”,“河漢”不是黃河、漢水,嚴格的依道書解釋,是說天上的銀河。河漢是沒有邊,沒有終點的。若依中國古代的地面來講,像長江、黃河那樣,像漢水一樣,不曉得源頭從哪裡來,他的話,他自己都摸不到邊,“猶河漢而無極也”。 “大有徑庭”,徑就是門外的路,庭是門關起來那個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所以徑庭兩個字,就是內外不同的意思。我聽了他的話,跟我們觀念上,內外究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不近人情,瘋子,不懂人事。肩吾就這樣把接輿罵了一頓。連叔聽他罵完了,就說“其言謂何哉?”他跟你講什麼呢?使你認為那麼不對! 藐姑射山的神仙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接輿說,藐姑射之山住有神仙。這個山,我們歷來的註解,都算它在山西,究竟在山西的什麼地方,也講不清楚。反正山西有個山,不管是什麼山都不必管了,就有這麼個山。藐就是很遙遠。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論是中國的神話,或印度的神話,所有神仙住的境界,不管你站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向西走的。這就是一個大問題,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我們中國古代道家的神仙,都住在西方,崑崙山再西去,有王母娘娘在那裡,到了崑崙山頂,再向西方去,不曉得去到哪裡了。 他說這個山上,有一個神人,這個神人,也是我們人變的啊!這個人修成功了,神化了,叫做神人。這個人“肌膚若冰雪”,那個皮膚又細又漂亮,又白又嫩,反正比冰淇淋、冰霜凍還要好看。“淖約若處子”,那個身材之苗條好看,就像十三四歲非常健美的女孩子、處男、處女、童子。 這個已經很了不起了,更妙的是這個神人是不吃飯的,不食五穀,麥啊!米啊!大米!小麥!大豆!高梁!什麼都不吃。那他吃什麼?吃西北風,“吸風”。喝什麼呢?不喝茶的,只喝天上的露水,“飲露”。他是這樣一個人,就住在那個山上,他怎麼出去玩呢?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乘雲氣”,這是隨便玩玩的。要走遠一點呢?他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就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要到哪裡,龍就飛到哪裡了。 “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這個地區的邊界是四大海,到四大海的外面去玩。拿現在的觀念強調來說,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去玩去,“遊乎四海之外”,講他的生活很舒服。那麼這個人呢?“其神凝”,你要看到他的人啊!不像人,他那個精神,始終很凝定,不散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是個神仙。反正不像我們這些人,你多看他一眼,他眼睛就眨眨起來了,再不然表情就來了。 他那個凝定的精神,只要在那裡一站,那個地方就太平了。“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所有萬物接觸他那個範圍裡,就不會有毛病。疵癘是兩個意思,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他這個人到那裡一站,那個地方不管物質也好,稻田也好,下雨也好,太陽太熱也好,都會安定下來。不但人舒服,所有的物質,只要一接觸他的神光,小病大病都沒有了。換句話說,誰要看到他,生老病死都可以逃過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那裡一站,人不必勞作,穀子也會長出來,稻子也自然熟了。他描寫的,就像佛經上說的另外一個世界,叫北俱盧洲,人在那裡,思衣得衣,思食得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肩吾說陸接輿這個傢伙,他說些瘋話給我聽,那我怎麼相信呢?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人。連叔聽了以後卻說,他說的對啊!怎麼對呢? 知識的聾盲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這是第六節,連叔聽了以後,說:“然”,對的。肩吾以為連叔同意他,也認為接輿是瘋子。可是不然,連叔接著就開始罵了,他說接輿講的對啊!那是真的,“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一個瞎子是沒有辦法看見世界上的文采、藝術。你說今天太陽好啊!太陽放光啊!那個樹是綠的,瞎子是看不到的。 文章並不是說寫的文章,而是文采,大自然的美麗就是文采;大自然美麗構成一個圖案,叫做章。文就是文采、採麗。後來我們把文字組織起來,就叫做文章。這個觀念要搞清楚。 “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聾者呢?打鐘、打鼓、打雷,沒有辦法聽到,最好的音樂也都聽不見。“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那隻是形體上的聾和瞎,他說我告訴你,“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世界上最可悲的,是知識上的聾子,知識上的瞎子。 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多高明,罵人轉了三個彎。肩吾報告完了,連叔還說“然”,肩吾以為與自己的想法一樣。結果他卻說世界上不僅五官有聾子瞎子,很多是知識的聾子瞎子。他罵人不帶髒字,也沒有明白罵對方,但把對方卻批駁完了。 心能轉物和禪定 肩吾與連叔的談話,就是關於“神人無功”的這個神人。這一篇有一個重點,強調這麼一件事,這麼一個人。就是說凡人是可以成為神人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人之所以做不到,是因為知識學問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說出一個道理,一個理論。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下熱。 當時陸接輿告訴你這個話,說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猶時女也”。老實講,當時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了,而他說的又太客氣了些,他當時的話並沒有說完。“之人也,之德也”,德是成就的意思,不是後世所說道德的德。他說這個人的成就到什麼程度呢?“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旁礴是形容詞,就是現在說的溶化,溶化了萬物。這個人你說他是人也可以,是物也可以,是心也可以,他能與萬物融合為一體了,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換言之,這就是心能轉物,心把物轉變了。蘄就是安定的意思,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安定下來了,這就是神。所以啊!像這樣一個人,“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就是很輕視小看的意思,誰還願意勞神出來治理國家天下!事實上治理國家算一件小事,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甚至能夠融化了萬物。 “之人也,物莫之傷”,連叔接著說,接輿告訴你的這個人,物理世界的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什麼叫“大浸稽天”呢?假使地球北極的冰山化了,大水漲起來,整個地球洪水滔天,“而不溺”,他淹不死,他不過覺得水龍頭開了,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如果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地球上的山都化了,礦物都變成了液體,土山都燒焦變成灰,變成煤炭,那時他只覺得暖氣開了,他在那裡烤烤火,很曖和,還覺得是最舒服的事。這就是描寫這個人,物理世界已經不能傷害他了。這是莊子所講的神化之極的神人境界。 另外一個神話,是佛經上所講的禪定,什麼叫禪定?拿莊子的說法來講,就是三個字“其神凝”。這個“凝”字就是定。所以我們很多人學瑜珈,學道,修定,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到定。佛經也告訴你,禪定的這個神凝有程序:初禪、二禪、三禪、四禪。所以談宇宙世界,佛學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整個大地毀滅時有三災,大三災是地球的大劫。 第一個劫是火劫,火劫來時太陽不止一個,太陽的力量增加十倍,等於十個太陽一併出來,整個地球火山爆發了,地球自己燃燒了,這個燃燒到達初禪天與二禪天之間。二禪天的人,火災來的時候不怕,水災來的時候,卻沒有辦法抵抗。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要經過身體火劫,有時候熱得使人受不了,簡直要爆炸了。 第二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北極的冰山化了,整個的地球被水淹了。但是這個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二禪天三禪天之間的地方。如果得了二禪定的人,水災來時是怕的,還是要被淹死的,他在那裡打坐入定也沒有用。所以打坐有時候流汗,身上生瘡,動感情,慾念衝動,分泌荷爾蒙,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 第三個劫是風劫。風劫來的時候,整個地球好像化成氣流一樣,三禪天還怕風劫。比三禪天再高,到了四禪,三災八難就都不怕了。 莊子那個時代,佛學還沒有傳來中國,中國和印度的文化沒有交流,而莊子卻講到了四禪的境界,這就很奇妙了。他說火災害不了他(二禪天),水災害不了他(三禪天)。這個神人,可以乘雲氣禦飛龍,就表示風大對他也沒有影響(四禪天)。我們再擴大研究這個道理,世界上有幾個古老的國家,像埃及的文化等,對上古那些神人的說法,也都差不多;甚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是同樣的說法。可見我們人類雖有人種、地區的不同,但最初的老祖宗,在上一次地球災劫前,文化似乎是一個。 生命的境界的確會有這樣高,就是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所以莊子在這個地方借別人講,“之人也物莫之傷”,物理世界對他沒有傷害,因為他心能轉物。火災、水災、地球毀壞了,對他都沒有關係。這種修養,使人昇華生命的價值,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達到了超越的成就。 聖人與帝王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塵垢秕糠”就是渣子。我們吃的穀子,殼皮就是米糠,麥子的皮就是麩皮。我們打個比方說,你們都看過濟公和尚的小說,濟公和尚一天到晚不洗澡的,人家生了病,他就在身上摸摸汗渣子搓一搓,給人拿去吃。人家問他,這個是什麼藥,他說這個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兩腿一伸,眼睛一瞪就會死了,你敢吃就吃。結果人家吃了它,病都好了。這就“是其塵垢秕糠”,他身上臟的東西拿下來,“將猶陶鑄堯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出一個入世的聖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在這個觀念中,都叫做入世的聖人。他說,修養到這個樣子,變成神了,他身上的汗渣子流出來,搓成藥丸,給你吃一吃,你都可以變成一個入世的聖人,治世的帝王。因此啊!你想想看,生命價值提高到這種境界,“孰肯以物為事”!他怎麼會把物理世界的東西看在眼裡。 肩吾本來告訴連叔,想博取他的同情,罵楚國的陸接輿,狂人、瘋子,隨便吹牛,說世界上哪會有這樣的人。結果反被連叔罵了一頓說,本來有這樣的人,你不知道,你是個知識的聾子,是個知識的瞎子。罵完了,再說一個道理。他說: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宵然喪其天下焉。 這是連叔補充自己的理論。他說宋國的人,到野蠻地區做生意。為什麼提到宋國呢?那是戰國時候,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偏偏要提宋國,因為宋人是殷商之後,封地於宋,宋代表殷商的文化。孔子也是宋國人的後裔,宋國文化最高。“資章甫而適諸越”,宋國人要做生意,帶著禮服、禮帽到越國來。越國就是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台灣那個時候有沒有人,有什麼人,還不知道,是屬於越國外邊的人。“越人斷發文身”,我們現在正是越人的本色,頭髮剪短不梳起來,中國古人的頭髮是梳起來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在座這裡幾位留長頭髮的,是合乎中國文化。像我們是西方文化,野蠻文化,斷發。“文身”,身體上都刺花的。結果宋人把禮服、禮帽帶到沒有文化的地方,一個都賣不出去。“無所用之”,這有什麼用啊!高度文明的東西,帶到那個最原始的地方,是沒有用的。 “堯治天下之民”,幾十年過去了,天下太平,已經“平海內之政”,那就是盛世帝王,千古萬古的名望,那還得了,這是聖人皇帝,結果呢!“往見四子”,堯跑去看四個人,哪四個人?不知道。不過後來各家對《莊子》註解時,把莊子所說的四個怪人,都拿出來湊數。如果亂湊這四子,他見到許由是一個,許由的朋友巢父站在旁邊,他大概看到了,兩個了,再看兩個很容易,不過文字上沒有點出來。再看看藐姑射那個山,“汾水之陽”,向西方走,向山西看一看,翠華山上再看一看,像這樣的人不止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宜然喪其天下焉。”他覺得作為天下的帝王,本是天下第一個人,天下的萬民都是他的子民,把萬民治好了,算是很偉大;但是看看這些神人,卻發現自己非常渺小,治好了天下又算什麼?太渺小了。 我們讀到這一節,就曉得莊子講到這裡,首先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那就是神化;可以說是自己具備的精神,經由自我的修養而變化,就是神化。換句話說,精、氣、神這個心的作用,可以自己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變成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後,可以做入世的聖人,齊家、治國而平天下。然後呢?就要出世。我們注意中國的歷史就會知道,這不是神話。 大家講中國文化要特別注意!我們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樣標榜的,是誰呢?就是我們老祖宗黃帝。黃帝治國平天下,安頓了萬民以後,乘龍而上天,出世去了。黃帝乘龍而上時,把他的干部大臣都帶走了。因為掛在龍上的人太多,有幾個小幹部,沒有辦法上去,只好抓住龍的鬍子,就從半空掉下來了。掉下來的這幾個人,一直到漢朝、宋朝都還在世,宋朝以後就不知道了。所以攀龍附風的典故,就是這樣來的。 但是,我們要注意啊!透過中國遠古史這個神話,就證明了我們文化的中心,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一個是入世的聖人;一個是入世成功以後,功成名遂身退,再成為出世的聖人。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總結,這一段,莊子把神化的要點都點了出來,每一個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們自己的智慧不夠,把這個功能喪失了。 大瓜與祖傳秘方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 現在莊子舉出來一個人,是與他同時的惠子,惠子是當時的名家。古代文化所謂“名”,就是邏輯,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思想,定一個名稱,說一個觀念,都要合乎條理。有條理,也就是後世西方所謂的邏輯。惠子就是當時講論辯的邏輯名家。惠子與莊子非常要好,惠子是宋國人,在梁國作宰相,有一天他告訴莊子說:魏王送了我一個大瓠瓜的種子,因為是皇上送的,我就把它種起來,結了一個大瓠瓜有五石大。 五石很大,比我們這個講台還要大個三四倍。如果把它做瓠瓜菜來吃,我們滿堂大概也夠吃了。從前農村社會,常常把瓠瓜切開曬乾,做水瓢用。 惠子說:如果切開乾了做水瓢用,太大拿不動,況且水缸也沒有那麼大。所以他說這個東西大是大啦,真偉大,真過癮,但是它卻沒有用。 莊子說:你啊!“夫子固拙於用大矣”,你這個傢伙,邏輯專家,當然比博士還要博,比教授還要會叫,你了不起,可是你啊!光會講空洞的理論,不會實際去用。莊子就給他講一個故事。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宋國有一個人,家裡有個祖傳秘方叫“不龜手”。台灣冬天不冷,在大陸天冷的時候,手都會凍裂。我們小的時候,不曉得不龜手是什麼藥,鄉下只曉得羊油、豬油。鄉下人找點油,把手裂開的地方擦一擦,以免再裂開。北方尤其冷,從外面進到房間裡烤火,千萬不要先摸鼻子,因為鼻子都冰凍了,一摸就掉下來,也不痛,過一會曖和起來,流了血才會痛。所以有人鼻子凍掉了,耳朵凍掉了,都是真實的事。 他說宋國有一個人,有祖傳的秘方,可以使手不裂,這家人世代做些什麼呢?漂布。現在的人沒有看過漂布,我們小的時候都看過,自己家里布織好了先染,然後要漂。漂布是要站在流水里頭漂的,脫光了衣服站在流水中,一天都站著。冬天來了,站在水里頭冰得很,所以最好有這個藥擦在身上,就不怕了。在我們南方呢!不是外擦的藥,而是有一種內服的藥,吃了這種藥,脫光了跳進深海裡,一點都不感覺冷。如果吃了這個藥,冬天下大雪的冷天,不跳下深海裡的話,這個人會燒死的。跳下深海裡頭幾個鐘頭都不會冷,過了幾個鐘頭上來,穿上了衣服就剛好。 他說這一家有這麼一個“不龜手”的藥方,被別人聽到了,就出價要買他這個祖傳的秘方。這一家人開一個家庭大會議,討論的結果,認為雖有祖傳秘方,世世代代只是做漂布的苦工吃飯,一個月也不過是幾千塊錢,現在人家出價,就像現在的百萬美金,我們全族的人,從此可以到台北開一個觀光飯店,或者一個工廠,可以發財了,再也不必漂布做苦工,所以就把這個秘方賣了。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這個人買了秘方以後,到南方去見吳王,那時正是吳越之戰,冬天要打仗。他向吳王建議訓練海軍,從浙江湖面打過去,他有本事使每一個海軍下水都不怕冷,都不會凍裂。吳王接受了這個計劃,打了一個大勝仗,吳王對他“裂地而封之”。古代對有功勞的人,分封一片土地,歸他收稅,就是裂地分封。他說,同樣的一個小秘方,有智慧的人,用這麼一個小辦法,可以稱王稱帝;有些學問了不起的人,卻一輩子窮,甚至餓死了。這就是說,知識技能沒有大小,全靠你自己的智慧應用。也等於岳飛論用兵一樣,“應用之妙,存乎一心”。莊子講了這個故事,接著就批評惠子。 瓜船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你現在家裡有這麼大的一個瓠瓜,太好了,你怎麼怕沒有用處呢!你要曉得,古代的交通,不是這樣方便,要搞隻船很難啊!你就把那個瓠瓜弄乾了,挖成空心,你坐在裡頭,像坐大船一樣,浮呀浮呀!很舒服嘛!隨便去哪裡不用花錢,不要買輪船票,到處都可以玩。結果你還這樣擔心,那樣擔心,怕這個東西太大了,沒有辦法用。“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莊子這一句話,不但罵了惠子,還罵了古今中外天下人。你那個心,你那個腦子裡都是蓬草,是個大草包,大笨蛋,所以後世罵人,文學上講作蓬心,這個典故就是這裡來的。 這一節我們藉用佛學的觀點,給他作一個小結論,這是講智量、境用的異同。世界上的事,無所謂大小,同樣的一樣東西,也無所謂好壞,區別是在它的作用。一個小事情,一個不相干的人,如果碰到智量大、見地、境界應用高的人,可以將之應用到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道也是同樣一個道理,見地、智量高的人,一個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達到了超越的境界。反之,如果他的智量、境界、應用見地不夠的話,最了不起高明的東西,對他也沒有用處。 以莊子來說,他本身很高明,寫了一部書,結果呢?我們後人學者只為拿學位作些論文而已。這就把莊子用小了,也把莊子變成惠子的瓠瓜了,很可嘆! 大樹和狐狸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惠子說:我家裡有棵大樹。我們也可以想像,莊子這篇文章,寫的像是他談話的一個記事劇本。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又是抬槓的好對手,碰面就抬槓。惠子說到自己家裡的一個瓜太大了,無用;莊子就說,你這個傢伙有大瓜不曉得用,你真是個大傻瓜,所以你的頭腦不清,草包一個。 惠子挨了他的罵,沒有生氣,倒轉來又罵莊子說:“我告訴你啊!我還不止有那個大傻瓜呢!我家裡還有棵大樹,這棵樹叫樗。”這種樹是雜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樹還容易種,福州就多榕樹,因為榕樹很容易種,隨便都會長大的。惠子說:這棵樗樹很大,“其大本擁腫”,它的根根臃腫鬆軟,“不中繩墨”。 繩墨是什麼呢?幾十年前木工用的古代的規矩,就是標準。現在做木工的不用了,過去做木工的用一條繩線,一個墨斗,把一條黑繩線從墨斗拉出來,當作尺子測好,用指頭拉線,這麼一彈,畫成筆直黑線,那個就叫繩墨。規矩是圓規方矩。惠子在這裡說他家一棵大樹,樹根樹枝彎彎曲曲的,也不能用墨繩去量。換言之,怎樣量都不合規矩。所以這棵樹長在路旁,“匠者不顧”,無論木材店的大老闆,或是木工,看都不看。而且這種雜木,味道又不好聞,所以人家都不要。這個惠子罵人,也是不帶髒字,因為他挨了莊子的罵,他也轉罵過來。他又說:老兄啊!你的話“大而無用”,你啊!也光吹大牛,同那棵樹一樣,“眾所同去”。我看你啊!討厭得、臭得也同那棵樹一樣,誰看到你,頭都要歪一歪走掉的。兩個人就這樣對罵。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闢高下;中於機闢,死於罔罟。 “子獨不見狸狌乎”,莊子說,這有什麼稀奇啊!你有沒有看到過小狐狸呀!狌是狌,狸是狸,兩種動物同狐狸差不多。我們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算是假狐狸。獨另有個名字叫野幹,所以研究莊子很麻煩,植物動物標本都要看,我們現在只講道理,不講那個文字。他說這兩種動物是有名的狡猾,為什麼說狸狌而不提出來狼狗呢?狸狌這個動物多疑,性情狐疑不定。一個人多心病,頭腦多猜疑,就是狐狸個性,所以文學上形容為狐疑,狐疑不定。狐狸狡猾又多疑,“卑身而伏”,它走起路來,矮矮的,偷偷的,慢慢的過來,人都看不見。它以為自己聰明,做了的事情,講了的話,以為別人不知道,結果啊!“以候敖者”,高明打獵的人,都曉得它的毛病,利用它的弱點,把它給捉住了。狸狌、狐狸這些東西,自己玩它的小聰明,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東西跳梁,不闢高下”,在樹上跳過來跳過去,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它覺得自己也跳得很高啊,也很有本事,也不怕,以為沒有人看見。結果人當然看得見,人聰明,把機關埋伏在那裡,等它一跳,“咚”掉進去了。“中於機闢,死於罔罟”,結果捉它的機關,捕它的網,都佈置好了,最後還是被人捉去。 莊子都沒有罵髒字,但他就是當面罵惠子,你這個傢伙,就像狐狸一樣,就像小猴子一樣,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莊子就是這樣罵,不像我們罵得很笨蛋,一定很難聽,最後說不定打起來了。而莊子與惠子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著,一邊對罵,好像蠻舒服的樣子。 無何有之鄉 今夫漦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徬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說:你啊!簡直是個小鄉巴佬!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知識就是那麼高!你看那個嫠牛,中國的大牛。 牛有好幾種名稱,漦牛的名稱出在中國的西北、山西、陝西一帶,靠近西康、青海一帶,那裡的大牛就叫做漦牛,這個屬於西陲一帶的。有些地方叫漦牛、犛牛、旄牛、髦牛。古代對於牛的名稱,累積下來,總有十幾個不同名稱。他說那個牛那麼大,“其大若垂天之雲”,就是形容它大得不得了,把天都遮住了。牛固然大,有什麼用,又不能捉老鼠。 莊子先罵他,小器、狡猾得好像狐狸,但是沒有用。你以為你聰明能幹,結果還是給人家捉住。你以為自己偉大,偉大得像一條漦牛,老鼠也捉不住。你家裡不是有棵大樹嗎?大樹有什麼不好?有了樹,有了大瓜,多好呢!你真是個大傻瓜,你把樹栽在那個地方,在“無何有之鄉”,什麼都沒有的那個地方。 這個,莊子更吹得大了,你把那棵大樹栽在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了不可得的那個地方,本來無一物,一物皆無的地方。“廣莫之野”,無量無邊的地方,你把那棵大樹栽在那裡。然後那個地方,無量無邊,萬物都看不見,了不可得!你嘛!把這棵大樹種出來,一天到晚在那裡悠哉游哉,逍遙自在。在那裡才真是逍遙。 你在這個地方栽了一棵大樹,晴天當斗笠遮太陽,下雨可以當雨傘,什麼都管不到你。然後你睡在樹下,誰都不來看你,萬物都不會來擾害你,螞蟻都怕臭,樹上也不做窩。什麼人都不理你,然後你在這無何有之鄉,才真得自在,真得逍遙。 真正的逍遙 所以啊!大鵬鳥飛了半天,那個逍遙不是真逍遙啊!莊子說的逍遙是要神化。神化到哪裡呢?到了一個極樂世界。極樂世界在哪裡呢?在那個你看不見,摸不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但是,那個地方的確有個東西,你到那個了不可得的境界裡,才真得逍遙。這是莊子講到神化才點出來,逍遙就在那裡逍遙,不是大鵬鳥飛起來才逍遙,那樣就搞錯了。這是莊子對逍遙下的結論。 我們可以拿佛學的觀點,解釋莊子的結論。不管世間法、出世間法都一樣,一個人要得大機大用,必須要具備真知灼見,所以禪宗要具見。見什麼東西呢?見智。佛學的名詞,真知灼見所見的那個智慧的智。所以啊,真知灼見是見智之所見,非心思之所思,這不是一般心、一般意識所能夠了解。他講的是神化,精神的神,變化到達無何有之鄉,才真得逍遙自在。也就是佛家講的真解脫。這裡只講到解脫,還沒有講到解脫起用,到了下一章《齊物論》,他才講到氣化,就是解脫起用。實際上《莊子內篇》的七篇是連貫的,也等於我講《論語別裁》二十篇是連貫的一樣。 在《逍遙遊》裡,由北海的鯤魚變成大鵬,向南極飛這個故事開始,最後指明了真正的解脫,證到本體,證到這個道,歸到無何有之鄉。這等於後來禪宗所講的“了不可得”、“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同一個道理。在到達了真正的無何有,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才能真正得到逍遙。這是講到真正的解脫,必須要了解本體,佛學的名詞叫法身。真正的逍遙,必須要到達這個法身的境界。所謂法身,也無所謂一個身,只是假定的名稱,一個代名詞而已。 第二篇齊物論 現在這一篇是《齊物論》,素來研究《莊子》最頭痛,問題最複雜的,就是這一篇。而莊子的文章思路,最“汪洋博大,惝恍迷離”的,也是這一篇。這八個字是古人對莊子的批評,實際上,一點都不迷離,條理很清楚。 首先我們來討論這篇的題目《齊物論》。宇宙萬有本來是不齊的,不平等的,一切現象,千差萬別,各自不同;現在莊子卻提出來齊物,就是萬有平等。《齊物論》講萬物皆齊,皆沒有差別。 這一篇《齊物論》所講的,是我們人如何從物理世界的束縛中解脫,而到達真正無差別,真平等的那個道理。開頭是講如何去求證這個無差別的道理,最後說明無差別裡的差別道理,以及差別又是怎麼來的。 南郭與顏成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南郭子綦是一個人名,是莊子所提到的,後世也就把這個人列入道家的神仙傳、隱士傳裡面去了。南郭是複姓,子綦是名字。我們現在假設是看電影或者電視,出現一個鏡頭,有一個人叫做南郭子綦,管他是個老頭子呀,中年呀,不管是什麼人,他是一個人。 怎麼叫“隱機而坐”呢?我們要注意啊!在莊子那個時代,沒有凳子,沒有椅子,不像我們現在。我們看到過日本人坐榻榻米,上面放一個矮茶几,大家盤腿坐在席子上,這就是我們中國古代的生活,那個時候就是這樣。“隱機”不是這樣趴著,而是軟下去了,人這麼一溜就軟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蓋住的樣子,這叫隱機。像同學們在教室做功課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那就叫做伏機而坐了,不是隱機。南郭子綦坐在席上,人向下面溜,似坐不坐的軟下去,好像神氣懶散得不得了,把頭一翹,“仰天而噓”。 這個里頭有道理啊!嘴裡頭噓一口氣。要注意這個噓,到了魏晉的時代,不叫做噓了,所有的神仙傳、隱士傳上,就把這個噓叫做仰天長嘯。魏晉時代有一個隱士叫孫登,善嘯。究竟怎麼嘯呢?老虎叫,叫做嘯,難道一個人坐在那裡學老虎叫嗎?不是的。古人所謂嘯,同莊子的仰天而噓是一件事,就是吹口哨,吹一個很長的口哨。有許多同學口哨吹得好,西門町,中山北路、電影院門前,年輕人吹口哨吹得很好,這個就是長嘯。 “答焉”,這個答不是答話的答,而是頭一低,人向茶几下面一溜,頭仰起來,吹一個很長的口哨。這樣把氣一吹,心裡所有一切都吹出來了。頭一低,“似喪其耦”,好像喪失了一個東西。這個“耦”不是夫妻配偶的偶,這個耦是指所有的外境,相對的東西。一切外境都沒有了,人就那麼一軟,就下去了。你說他死了,不像死,活麼也不像活,反正是懶洋洋的,懶得沒有骨頭那個樣子。 莊子第一篇講《逍遙遊》,由一個鯤魚變成大鵬鳥,九萬里高空南飛說起,最後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一無所有,就是《逍遙遊》。第二篇《齊物論》開始,不像《逍遙遊》。這裡一開始,講南郭子綦這個人也不是灰心,也不是死亡,好像懶散到了極點,什麼都沒有。第二個鏡頭就出現,南郭子綦的學生顏成子遊,站在他旁邊,顏成也是複姓,子遊是名字。“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我們注意,那個時代,沒有桌子椅子,只有茶几,榻榻米席子,所以,對長輩,不是站著,而是有事情跪著做。古書歷史上常見膝行而前的字句,就是在要緊的時候長輩叫.你就用膝蓋頭走路,趴著就過來了,這個叫膝行。到過日本的就知道,平常都是雙膝跪在榻榻米上,最恭敬的是站著等著,恐怕長輩吩咐什麼事。 現在子遊“立侍乎前”,站在前面,他看到這個老師這麼一個情形,就問:“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他的話翻譯成白話就是:“先生啊!老師啊!你幹什麼啊!你這個樣子嚇死人的。好古怪!我今天看到你,整個外形都變了,一個人變得像一塊乾枯的木頭,沒有生氣了,內心像冷灰一樣。”煤燒成渣子,渣子還可以點燃再燒,如果燒成了灰,就一點火氣都沒有,冷冰冰的。人怎麼身心可以到達這個樣子,“老師啊!你今天干什麼?”他下面又補充了兩句。 交臂非故 “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我們要特別注意這兩句話,“今之隱機者”,老師,你從前也有這樣懶洋洋的休息一下,你今天特別不同,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這個狀況“非昔之隱機者也”,與從前你每次靠在茶几上休息的情況完全兩樣。我照文字解釋是這樣。 如果只照這樣文字的解釋讀《莊子》,一定把莊子冤枉了。莊子在這句話裡,已經點題了。我們照古文講叫做點題,點出那個題目,畫龍點睛。魏晉期間,名畫家張僧繇,畫龍通常都沒有點睛,只要他把龍睛一點上,畫的這一條龍,立刻變成真龍飛走了。畫龍點睛,破壁而飛,就是說這件事。 莊子的文章,這個時候在畫龍點睛。“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要了解《齊物論》,首先要了解這個地方。當你第一秒鐘坐下來的時候,第二秒鐘仍在這裡,但是已經不是第一秒那個我了。所以莊子後面就提到,孔子告訴顏回四個字:“交臂非故”。兩個人對面走過來,你過來,我過去,我們兩個膀子剛剛碰了一下,你向這邊走,我向那邊走,交臂而過,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你我了。任何時間,任何地區,一切的事情,在一剎那之間都已經變化,不會永恆存在的。我們第一秒鐘坐在這個椅子上,第二秒鐘已經不是第一秒鐘的你了,第三秒鐘更不是第二秒鐘的你。每一分每一秒,宇宙間萬事萬物都在變化。兩個手臂一碰,我們拉個手,放開手,再拉一次的話,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們兩個了。所以交臂非故這一句話就是“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當我們剛剛靠上座位一坐的時候,當下一剎那就過去了,借用佛學一句話,剎那無常。剎那是梵文的名稱,翻譯成中文變成這兩個字。一彈指之間包含六十剎那。剎那很快,一剎那之間就過去了,就是無常,不會永遠存在的。 莊子借用顏成子遊的嘴說出來《齊物論》,沒有分別,萬物皆平等。平等也是個名詞。忘記了外境,內外進入了《逍遙遊》最後的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至於怎麼樣進入的,就是這一段描寫的情況。他的老師南郭子綦回答說: 忘我與齊物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南郭子綦就說,是的,你問得好!“不亦善乎”,你覺得我這樣不好嗎?換句話說,我這樣很好嘛!“而問之也”,有疑問嗎?“今者吾喪我”,我告訴你,現在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我了,忘我了。“汝知之乎?”你知道嗎?就答復了問題。 換句話說,這個地方更是點題了,一個人要真解脫物理世界的困擾,真解脫一切的煩惱,而到達真正的逍遙,唯有喪我、忘我。沒有到達喪我、忘我,不能了解萬物不齊之間,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齊物的境界。所以莊子在《齊物論》這篇,開頭就求證齊物,萬物不齊之上,有一個境界,那是了無一物,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那個境界的本相是齊一的,那個是絕對的。而萬物不齊,有差別,卻是相對的。 要怎麼求得呢?開頭就點出來,要真達到忘我,才可以談《齊物論》。事實上,這幾句話已把《齊物論》講完了,下面都是空話,是引申的發揮。如果拿禪宗公案來說,許多禪宗祖師講到這裡就不講了,問你懂不懂。看你愣眉愣眼,還站在那裡的話,就給你一棒,去你的,沒有腦筋,不懂,就不講了。南郭子綦不是這個作風,顏成子遊問了以後,他就告訴子遊,我已經入到無我的境界,“汝知之乎?”你懂不懂?如果要加一句形容詞的話,就是顏成子遊傻不郎當,還站在前面,不懂,當然不懂。 南郭子綦再說道:“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莊子特別提出來三種境界,後來中國文學上用得特別多,就是人籟、地籟、天籟。這個“籟”字,是耍賴的賴,不過上面加個竹頭,好像是有音聲。人籟是人境界,人世界的音聲。南郭說,你聽到了人境界的音聲,但是你沒有聽到地境界的音聲。地下熱鬧得很,古人有辦法聽到。我們中國古人睡的枕頭,是木頭做的,或者是竹子做的,那個里頭是空的,所以睡上去,地下音聲聽得很清楚,至少地面上的音聲聽得很清楚。這個地籟,只有趴在地下聽。他說,你假定懂得地籟,也沒有辦法懂得天籟,也就是自然的音聲。下面這個“夫”字,是拉長問號,表示你根本不懂。 這裡我們注意啊!《齊物論》包含兩個重點,首先告訴我們,萬事萬物隨時都在變化,是無常的,不永恆存在。就是“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換句話說,今之聽話者,非前一秒鐘的聽話者。看到我們好像坐在這裡,我們已經不坐在這裡。所以,大家做工夫,求忘我;你不要忘我,它本來忘掉你的。你想求到忘我,還是你自己在搗亂,你那個我並不存在,它每一秒鐘自己就忘掉了你,過去了,這個道理要把握住。然後,他說你要懂這個道理,先要達到忘我的境界。既然不能忘我,那已經是形而下了。形而下的萬有的現象界,分三個層次,就是天、地、人三層。不過他用音聲,用音樂的境界來描寫。 值得注意的有一件事情,不論中國外國,很多哲學上,尤其是宗教哲學方面,最喜歡引用音聲來表達形而下到形而上。宇宙間的音聲和光,是自然界範圍最廣,最容易使人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引導力量,所以他提出來,天、地、人三種音聲。 地球的呼吸 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 “敢問其方”,方就是方向,敢問是下輩對上輩禮貌謙虛的話。敢問其方,就是請問天、地、人這三種音聲的關係,並且請指示我一個方向,告訴我一個頭緒。 這里首先提出來一個氣的問題,形而下第一個發生作用的,就是中國道家思想所說的氣化。這其中有一個問題,學哲學的特別要注意。我們曉得人類對於宇宙萬有的起源,東西的哲學有幾個說法,希臘的哲學、埃及的哲學、印度的哲學,都各有說法。宗教家也都各有一套說辭,一個是神創造這個世界,還有神拿個泥巴和點水,捏起來創造人類等。像這樣各種各樣的說法,如果追究下去,問問你那個神是誰創造的?就不能問了。宗教家到此謝絕參觀,到此止步,不能問,信就得救,不信就不管你了,這是宗教。 後來哲學家說,你叫我信可以,你要把理由告訴我。就是說,上帝創造也好,神創造也好,菩薩創造也好,開始是先創造哪一樣東西呢?因此就開始摸索,產生了哲學。說法雖有幾種,但是大部分說法,都認為宇宙開始創造的是水。先有水,有水才生長萬物。印度與埃及的文化,認為是四種元素,地、水、火、風,就是熱能、水、氣、泥巴,和在一起。這是哲學,這一種哲學是屬於唯物論的。對於最初宇宙創始的說法,由宗教方面的追究,漸漸成為哲學性的對宇宙人生根本的研究,於是哲學脫離了宗教。 在中國呢?我們中國道家的思想,認為第一個形成的是氣,萬物皆是氣化,這個氣並不是風,莊子提出來叫做氣。現在我們書上看到這個“氣”,在最初古本的《莊子》,那個氣字不是這樣寫,所謂無火之謂“炁”,因為寫那個炁,不太容易懂,很難解釋。拿我們現在的觀念來解釋,就是個能,是宇宙的能量,中國過去無以名之,把它叫做“炁”。大塊是什麼呢?這只有講揚州話,或南京話才容易懂。大塊就是這一大坨,這個大塊,不一定指地球啊!不過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上,把這個大塊拿來代表地球。莊子所講的大塊,不是《蘭亭集序》所講的大塊;這個大塊是個假定名詞。這個宇宙,這一大塊東西“噫氣”,怎麼叫噫氣?不是嘆氣,不是打嗝打出一個氣,打嗝的氣是腸胃不清,至少食道管不清,呃出來一口氣。 “噫氣”,這一口氣出來以後,呼出來變成風。注意啊!這是兩層,不要認為大塊噫氣就是風,這裡頭有層次的不同。“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就產生了中國後代道家地球物理的思想。 中國原始物理思想,同現在科學路線不同,但是也不能不承認它是古代的科學。中國過去對於地球物理的科學看法,當然並不是由莊子來的,但在莊子同一時代,中國道家的科學思想已經非常發達了。那個時候,北方的燕國、齊國,山東一部分,充滿了一班方士,後世稱他們為道家。拿現在來講就是科學家,是講方技的科學家。這一班人煉丹、修道,實踐超越生命物理束縛的技術。所以莊子也受了他們的影響。從中國傳統文化上來看,連孟子也受方技科學家的影響,所以孟子講養氣之學,也是這個時候的事。 在一般中國道家方士們的看法,養氣煉氣是有很高價值的。我們的文化,看地球是一個活的,是一個整體的生命,而我們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類,不過是地球上的細菌而已。等於我們生了皮膚病,有些細菌活在我們的表皮上一樣。因為道家認為地球是個完整的生命,它有活力,它就有噫氣,因為它也有呼吸。 譬如江河海洋,是地球的腸胃、血管。照道家的思想,認為地球的中心整個是通的,等於人身血脈都是相通的。人如果有機會到達地球的里面,可以不死,不曉得多少萬年都不死,在裡頭悠哉游哉,有吃有玩。現在西方科學神話小說,正向這方面走,認為地球是通氣的,這都是有書可證的,不過這些書名都很難聽到。既然地球是噫氣的,地球的呼吸當然最重要的是在西北。 紀曉嵐的經歷 清朝有一個大文豪紀曉嵐,他不太迷信,並且是很講實證主義的。紀曉嵐就是編纂《四庫全書》的人,不過他也喜好記載這些奇異的事情。但他也是個懷疑主義者,是講實際經驗的。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有一次他被貶官到新疆吐魯番。他的運氣很好,發現那裡有一個風穴,土人都認為這就是大塊噫氣,是地球的嘴巴要嘆氣,每年在一定的時間,人獸都要避開這個地方,還要逃得遠遠的。 當地球快要嘆氣的時候,聽到地球裡頭的呼呼哈哈……那股氣出來了,似乎是莊子講的“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那股氣出來不得了,任何人、牛馬駱駝一碰到這股氣,就被吹得無影無踪。這一股氣一直出來,說向西伯利亞走,走到哪裡不知道。過幾天以後,這股氣又走老路回來,這一條路大家都要避開的。回來以後又到了這個洞口,好像人的吸氣一樣,倒吞回去,嚥下去了,又恢復平靜。紀曉嵐親自記錄下來這個情景。 紀曉嵐這一段記載,就證明了中國傳統道家的學說,認為地球是個活的生命。所以地球的物理,是不准破壞的;破壞得厲害了,地球要出毛病,是會毀滅的。這是中國古代的說法。這里莊子所提的“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還不是剛才我們引用紀曉嵐親眼所見的那個情形;莊子是講地球本身有它的生命,地球在出氣,這口氣出來以後,一變化,就形成了風。 莊子這句話,我們現代的青年想想,對不對?地球上的氣是有限度的,在一定高空以外,空氣完全稀薄了,那就不是地球的氣了。地球的氣只能達到某種的高度,到了太空裡就不是地球的氣了,太空那個是空的。 地水火風空的變化,譬如下雨,是地氣上升,上到高空遇到冷氣,冷熱一接觸下雨了。雨下來,這一股熱氣又上去,這個是地球的氣,噫氣。高空上面那個冷氣,屬於地球氣的表層,超過那個氣再向上面,沒有空氣了,那個更不屬於地球的氣了。所以莊子所講的,有科學的道理,值得研究。“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是屬於地球的氣。 我們人呼吸的氣,也有一定的範圍。凡是我們呼吸時,氣可以達到的範圍,就是體外的光度也達到的地方,現在科學可以用照相機照出那個光芒。一般來說,人體的光芒,就是兩臂伸開畫一個圈那麼大,那麼多。也就是說,呼吸所放射的範圍,也就是那樣大。除非你經過修持,或者經過打坐得道,像南郭子綦一樣,達到忘我的境界,那個光照和氣的放射才會不同。 依他起的風 人體放射的氣到達外面,這個作用叫做風。這一段比較麻煩、吃力一點,先要把它搞清楚。這其中有三個階層,與南郭子綦打坐忘我那個境界不相干。先讓南郭子綦隱機而坐,讓他去忘我,現在我們先講氣的問題。到達忘我的時候,沒有談氣不氣的問題,那是解脫的境界,與《逍遙遊》最後無何有之鄉是連帶的。 現在第二篇《齊物論》開始,到了南郭子綦忘我以後,接近於形而上這個本來解脫這一段,先把它擺下。現在轉過來,從有我的境界開始。有我的境界,第一是意動了就有氣,氣動了就形成風。 “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莊子開始形容了,他說這股氣變成風以後,除非不起作用,如果它動了,起了作用,那厲害了。厲害到什麼程度呢?“萬竅怒呺”。竅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響,發出聲音來;沒有空洞的地方,顯示不出風的音聲。 青年同學們注意啊!你說風有形體嗎?風沒有形體。我們感覺到風吹在臉上,那是我們的反應。風沒有聲音,我們聽到的風聲是風碰到了東西,摩擦發出來的聲音,不是風本身的聲音。至於風的形態,風沒有形態,大風與小風,是我們感受的形態。所以說,讀《莊子》也要留意了,“是唯無作”,除非不起作用,“作則萬竅怒呺”,起了作用的時候,碰到物質,就發出來各種聲音。 很多研究佛學多年的人,要特別注意這兩句話,你看莊子講形而上的本體,無何有之鄉,了無所有,了不可得;但講形而下起用,就只講到這裡,這是什麼意思?是依他而起,就是佛學所說依他起。如果不靠外物,不依他,本體的功能呈現不出來。一切都靠外物,靠作用,靠現象,本體的功能才能顯現得出來。萬有的用,都是本體的用,萬有的現象就是本體的現象,都是依他而起。“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就是這兩句話,說明由形而上到形而下。 嚇人的音聲 而獨不聞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 這些都是莊子的文學境界了,也是真的,像是一幅畫面。現在他說風這個東西,靜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出來;等它一有動態,什麼現像都出來了。這是講風,講這個氣,同時也形容我們人的境界。當我們心理狀態平靜的時候,什麼現像都沒有,意念一動,什麼怪現像都來了,喜怒哀樂,也同莊子形容風一樣,開始“而獨不聞之翏乎”! 當我們站在阿里山頂上,高山上那個風吹到耳朵裡,硬有聲音,翏翏然,好舒服啊!這個時候,人是很平靜的。慢慢的,第二個形容,“山林之畏隹”,畏隹是山帳,山的轉彎,凹谷,或突出的地方。我們到了山林中,那個有高山岩石的地方,莊子沒有說下去了。“山林之畏隹”,高山上,山林轉彎凹谷的地方,風才大啦!各種各樣的怪叫聲都有,聽到會嚇死人;凸出來的地方,聲音也會怕死人。尤其到了夜裡,再加上一點雨,手電筒也沒有,坐在那裡,真嚇死人。山上的風大,“山林之畏隹”,可不是好聽的聲音,並不是天風翏翏然;注意啊!“而獨不聞之翏翏乎”,是很好聽,也很清雅的聲音。 “大木百圍之竅穴”,跑到原始森林去聽那個聲音,那些原始森林中的大木,一百圍的大木,樹上有洞,都是竅穴,風吹起來,噓……像鬼叫。莊子形容那些洞穴好像人的鼻孔,又像嘴巴一樣張開,又像耳朵,又像“枅”,就是橫木一樣,又像一個圈圈,又像搗臼一樣,有些深深的窪下去。這個要以畫面描寫,做成模型才容易了解。這許多的洞穴,莊子還沒有形容完呢,莊子很藝術吧! 我們要是在山里找一棵大樹根,那個樹根東一個洞,西一個洞。每一個小洞,像莊子描寫的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枅關,有的像窪,有的像洞。那些東西,碰到空氣一吹,百聲齊發,百家爭鳴。如果把那麼多洞的大樹根,放在黑暗的房間裡,用大風一吹,電燈也熄了,外面又下大雨,你在裡面會嚇死了,因為各種怪叫的聲音齊鳴。 這是莊子玩的文學技巧,形容物理世界被風所吹的現象。不過中間有個重點,我們先來看它的文字。 冷風 飄風 厲風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這些都是形容風吹百竅洞穴發出來的聲音,“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於,就是嘴巴尖起來於……的聲音。後者唱喁,就是喉嚨發出來的聲音。、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這個和,不是和平的意思,而是各種聲音混雜的合音。所謂泠風,不是天氣冷的冷,是高空裡頭的風,是三點水的“泠”,與零碎的零同音。高空裡的聲音叫泠風,“則小和”,聲音和得比較輕巧高雅。“飄風”是大風,就大和。和聲是很複雜的,大小兩種風平常都有。有時候大風吹,有時候小風吹,我們一天到晚都有這個境界。再加上大颱風來,就是怪風,“厲風濟”,真碰到大風來的時候,這種厲風怪風一吹,所有的洞穴都吹了,“眾竅為虛”,風太大悶住了一樣,反而一點聲音都沒有。 所以講這個道理,又是一個物理的現象。我們經常聽到古人的兩句詩:“山雨欲來風滿樓,萬木無聲知雨來”,這是夏天容易看到的現象。夏天熱極了,天氣悶得很,我們人的呼吸都出不來。你看樹葉子動都不動,一根草都不搖,萬木無聲,一點聲音都沒有。 “知雨來”,悶一陣要下大雨,熱氣蒸到了極點,到了高空碰到冷氣,大雨就下來了。所以,山雨欲來風滿樓,萬木無聲知雨來,文學境界很舒服,很好;科學的境界,則像蒸籠一樣,悶死人了。所以,文學境界與科學境界,各有不同。 現在講到這裡就是說明,“厲風濟則眾竅為虛”,力量太大的風吹過來,把那些小洞穴封住了,“眾竅為虛”,反而沒有風了。難怪蘇東坡這些人,都學莊子的文章,這種地方才是訣竅。你看他形容一個東西,形容那些風,第一句話:“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形容風吹來翏翏然。尤其在高空,我們在這個高樓的頂上,到夏天的夜晚,太陽下山了,天風翏翏然,很舒服。 最後他形容,各種洞穴有各種風聲,每一個洞,扁的、長的、深的、淺的,發出來的聲音都不同。吹了一陣就把這個音聲調和下來。“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把風的那個境界都形容透徹了。“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一陣最有力的厲風來,則萬籟無聲,沒有聲音了,把你悶了一陣。悶過去了以後,像音樂一樣,風聲又來了。“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你們注意啊!前面一句話,“而獨不聞之翏翏乎”,是耳朵裡聽的。“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則是眼睛所看到的。小風大風過後,一陣和風吹來,水波不興,一點點小風,那個草啊!樹葉子啊!慢慢的飄啊,飄啊,搖啊,搖啊,都是眼睛看到的。他講到這裡,講完了。 所以,莊子全盤是禪宗,後世禪宗說法就是學他的,然後給你大蓋一陣,那真是蓋,會說評書的人,嘴巴快速,哼啊!哈啊!一路吹到這裡,然後輕輕的,飄啊飄,搖啊搖,好了說完了,下文呢?沒有了。 人籟 地籟 天籟 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下麵點題了,他的徒弟顏成子遊,聽到南郭子綦躺在那裡,半睡半醒的嘴裡在蓋,蓋到這里以後,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他說:老師啊!你講了半天,我懂,剛才講風吹的聲音是地籟,是地球表面的現象。這個天、地、人三才,風是地的作用;人呢?他也不要老師講了,人籟是什麼?子遊就自己說“比竹是已”。 人籟,人的感情啊!喜怒哀樂,怎麼看得出來呢?用吹簫或者彈琴表達。古代的許多樂器,都是用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達人的感情,叫做比竹。這個比字用得非常妙,換句話說,人籟的境界,人的心理情緒種種變化,產生人世間的是非善惡,也同風一樣,是在肚子裡亂吹的。 我們藉用佛學唯識學的名稱來說,那都不是絕對的,而是屬於比量的境界,是比較出來的。那個聲音好不好聽,都是比較性的;換句話說,都是依他起,是比量的境界。所以說人籟不必談。這樣一講,顏成子遊又懂了。 他說:師父啊!地籟我曉得了,剛才您描寫了半天,就是地球現象,人籟您也不要說了,比竹是也。人的感情變化,如果生氣打起鼓來,聲音就很難聽;人發脾氣時,罵人的聲音就會像狼叫一樣的難聽,這些都是人籟,我也懂,唯一不懂的是天籟。 現在,我們暫且不講這個天籟,先來研究一下,為什麼《莊子》這本書被道家及修道人那麼看重?道家有三經,《老子》為《道德經》,《莊子》為《南華經》,《列子》為《沖虛經》。《道德經》為大經,《南華經》與《沖虛經》為小經。後來道家修行的人們,也都以老莊為必讀的典籍。但是我們看了半天,《莊子》裡頭並沒有傳你工夫;可是有一點,如果你讀到《齊物論》,莊子講“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一段,就要留意了。 我們在座許多人,打坐、學佛、學瑜珈術、學密宗、學道的多得很。你們要注意,我們這個身體就是個地球,打起坐來,所謂上面打嗝,下面放屁,都是“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甚至於身體裡咕嚕咕嚕的動啊!什麼任督二脈通啊!都是屬於這一段的範圍。 但是你也要認清楚,那都是現象,都是氣不能調和所造成;氣真到了調和的境界,“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那時氣充滿了,到了“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身體上氣就不動了。所以佛家講打坐修禪定工夫,到了禪定的最高境界,就是“氣住脈停”四個字,也就是“眾竅為虛”。那個時候,身體感覺輕靈了,再也不會打嗝放屁,腸子裡頭也沒有咕嚕咕嚕的動,耳朵裡也不會聽到聲音叫了。 說到這裡,許多人打坐都坐成精神病了,耳朵聽到聲音叫,嘰……好像萬華那一帶,聽到夜裡賣麵茶,噓……打坐經常會發生那種情形。那都是身體內部的氣動,不必理它,那隻是現象。等到“厲風濟則眾竅為虛”,充滿了,你自己看到“見之調調,之刁刁乎”,身上那個氣機走得很輕順,很自然,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以說由人本位的人籟達到了地籟的境界。你這些氣走通了以後,慢慢情緒變化了,思想的本位慢慢昇華了,但是還談不到道。再進一步,第三步由人籟、地籟,才到達天籟。 吹萬不同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注意啊!《齊物論》這個要點,高明得很,莊子都點出來了。什麼叫天籟?天籟是莊子提的名詞。我們這個生命,宇宙萬有,生命的本來,莊子把它取了一個名詞,叫做“吹萬”。我們現在的人,就叫它吹牛,這個“吹”字,就是從《莊子》來的。 講到這裡,我想起年輕時在四川青城山,山上都是道家的廟子,有個廟子叫上清宮。那個道觀很大,牆壁很高,上面有一幅畫,我們站在那邊看了半天,每個人都笑得不得了。那幅畫畫了一條牛,又畫了很多人,抓住牛的尾巴吹,抓住牛耳朵在吹,抓住牛的臉吹……,就是把“吹牛”這兩個字,畫成一幅畫。有些人抓住牛腿吹,那個牛一伸腿就蹬過去了,那幅畫畫得真好。 莊子不講吹牛,講吹萬,吹牛跟吹萬一樣。什麼叫“吹萬不同”?宇宙萬有這個生命,就是這一股氣吹出來的。以前我們小的時候看吹糖人,一個人把一塊糖用嘴巴一吹,要什麼就捏成什麼,一口氣就吹出來了。 宇宙萬有的生命,也就是上帝那麼一吹,把我們給吹出來的。莊子稱之為吹萬。形而下這股生命怎麼來的?地氣所生,是一股氣來的。你不要把它當成風啊!也不要當成空氣的氣,這個氣只是個代名詞。一股氣吹出來,萬有現像不同就是“吹萬不同”。所以我們在座這麼多人,每個人健康不健康,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各種樣子不同,就是吹萬不同。 但是天籟是宇宙萬有的開始,是宇宙間形而下第一個作用,不是形而上的。形而上是無我,無何有之鄉,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形而下就是這一股力量吹出來的,“吹萬不同”,吹出來萬有不同的現象,“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來不同的現象,萬物就不齊了。 每一個人得到一個生命,但是每人自己的變化卻各自不同,而原始相同的地方,就是這一口氣吹出來的。吹出來以後,每一口氣又分散成萬氣,變成萬氣以後,你有你的狗脾氣,我有我的牛脾氣,他有他的老虎獅子脾氣,各人不同,因為吹萬不同。 莊子說,“咸其自取”,哪有主宰啊!沒有一個人做得了主宰的,上帝也做不了主宰,神也做不了主宰,菩薩也做不了主宰。因為是“咸其自取”,都是你自己,沒有別人。天堂地獄,喜怒哀樂,善惡是非,都沒有;都是你自己造的,都是你自己吹出來的,吹萬不同,咸其自取。 “怒者其誰邪!”這個怒,不是講發脾氣,這個怒是形容詞,就是吹的時候,臉漲起來的樣子,所以我們叫“鼓吹”。你看把泡泡糖嚼完了,就吹氣,那個球吹得愈大,你的臉就愈漲得紅,兩邊都鼓起來,好像發怒一樣。怒者其誰邪?這個吹氣的人是誰呀?是上帝嗎?是上帝的外婆嗎?都不是,還是你自己。這是《齊物論》的要點,都點出來了。 這幾句話,“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成其個人的自我。其實沒有我,一股氣吹出來,變成這個生命以後,你自己抓住這個,就變成萬氣的不同,萬個人各自不同。這個生命之來,“咸其自取”,都是自己的事。 這個氣等於大海的水,你的量大一點,多舀一點水,量小少舀一點。所以有人抓多一點,氣就多一點,有些人氣魄則小一點。有些人小氣,有些人邪氣,有些人正氣,有些人陰陽不正之氣,有些人半陰半陽之氣,各種各樣,就是所謂萬氣不同。 至於說誰做主宰?無主宰!自然來的嗎?非自然!而是“咸其自取”。所以莊子這個道理,同佛說《楞嚴經》一樣。 無主宰 非自然 《楞嚴經》的話:“清淨本然,周遍法界,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沒有主宰,不是自然,而是清淨本然,周遍法界;隨眾生心,應所知量;應就是感應,你所知的範圍,量有多大,他吹的氣就有多大。隨你自己的業力發現,既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 佛說《楞嚴經》的時候,是在印度,究竟是莊子以前,或以後,無法考證。雖是兩方面的說法,但是原理卻是一個,只是表達的不同而已。所以禪宗後來提出來一個參話頭的方法,參究念佛是誰?我是誰?其實莊子早給你說出來了。 這個生命先有氣---“吹萬”,如果一口氣不來不吹了,這個形體就不屬於我們了。這個形體不是我們的,是依他而起的,當然沒有他可以依賴的時候,你那個東西跑哪裡去了?那個東西不屬於氣。有一口氣依傍這個形體,我們才有這個生命。莊子《齊物論》這一段,講到最要點的地方,下面告訴我們知見上要懂。 神 氣 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豈不是說空話嗎!“大知閑閑,小知閒閒”。那個閑,好像是台南鹽場的鹽,後面的閒,好像是化學的鹽(眾笑)。前面這個閑,門字裡頭一個欄杆,是攔阻的;下面這個閒,門字裡頭一個月亮,悠閒的閒。這兩個字嚴格講起來是有差別的。後來雖是通用,但是原始中國文字,這兩個字並不通用。 因為古人蓋房子沒有門的,等於原始的房子蓋起來,像碉堡一樣,下面開門,下一層養牛養豬,上一層住人。這個情況到西南、西北邊疆就看到了。西南邊疆還保持這個形態多一點。落後地區文化沒有開發的地方,晚上牛羊一進來後,總用個木頭的架子擋住大門,所以門字裡一個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頭上那個角一樣;現在叫木馬,拿木馬來擋就擋住了。所以閑者,有防止的意思。 下面一個閒呢?晚飯吃完了沒有事情,在門裡坐著,看看月亮。門縫裡頭,月亮照進來,悠哉游哉,這個當然是很清閒的閒。所以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不同,上面這個閑是防閑之閑,下面這個閒是清閒之閒。莊子這個時候,用這兩個字是有道理的,不是亂用的。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範圍的,有道德的標準。換句話說,閑閑是形容思想條理清楚;真智慧什麼都搞得清楚,界線劃分,窮本溯源,樣樣都搞得清楚。“小知閒閒”,小聰明的人,閒閒,玩小聰明,懂了一點點,自己以為了不起。那到底是有限公司,不行的,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說大話的人發言,這個“炎炎”,不要當作發炎的意思看。炎者,炎光也,火燒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說的大話大道理,等於放光動地。“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來好像有所建立,但並不究竟。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寐是睡覺,許多老年人睡不著,中國醫學養生的道理,老年人睡不著是因為火水不相濟。火水為什麼不相濟?因為心腎不交。心火,那個思想情緒的火,不能沉下來,腎水不能上升。腎水就是荷爾蒙,以及維生素等,不夠的話,腎水不能上升,造成心腎不交,就睡不著了。 養生之道先要培養脾胃,把心神凝定,自然就睡著了。所以老年人愛睡覺的,是長壽之相。火水不相濟,就是心腎不能交,在理論上講是魂魄分開了。魂是靈魂,就是思想意志。魄是生理上的,包括氣啊!血啊!肌肉啊!荷爾蒙啊!營養啊!維生素啊!蛋白質等加起來,叫做魄。 有些人身體衰老了,變成骷髏形狀,看到人哼哼啊啊,那是魂跟魄分開了。年輕的時候,魂魄兩個是在一起的。所以中國人講生命的道理,認為睡著時,魂沒有離開身體,還在身上,歸到某部分。魂歸到後腦就做夢,魂到了前腦就醒了,如果藏在心肌之間,就睡得很安詳;魂一旦離開了身體,那就是做大夢了。中國古代的說法,認為人做夢的時候,從自己頭頂上就出去了。 所謂“魂交”,是魂跟氣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著了,神氣兩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飽滿;沒有睡好的話,神氣沒有交媾,那樣就不行了。“其覺也形開”,睡醒了像花一樣,神跟氣都充沛了,因為他兩個相交了一夜。睡夠了,咚,起來,充滿了氣與神,花一樣張開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前兩句講智慧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中兩句講說話的境界;後兩句講睡著了及醒了的境界;這六句話好像不相干,現在說明你就懂了。六句話其實都相關的,神氣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氣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這都是由神與氣兩個東西來的。所以思想用過度,寫文章多了,魂跟魄不相交就睡不著了。如果多煉氣,養氣,氣充足了一定就會睡著。氣把那個魂吸收回來,人就睡著了。下面形容一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魂魄分開了。 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它說普通一個人,不懂神氣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後,一接觸到外界的環境“為構”,就整天用心思,勾心鬥角。“日以心鬥”,一天到晚,自己的心裡在斗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鬥到什麼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騙自己。“縵者”,好像把東西密封起來,外表塗上油漆,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坐在那裡越想越得意,我準備今天到股票市場,買它一千塊錢,三天以後漲成三萬,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亂想。“窖者”,賺了錢怎麼辦?唉呀!放在銀行靠不住,還是放在某一個公司,四分利息。嘿!靠不住,還是放在保險櫃……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有時候自己想得笑一笑,你問他笑什麼?噯……沒有什麼,他在那裡保密。縵、窖、密者,莊子一句話“日以心鬥”,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鬧鬥爭。 惶恐可憐的人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人生一天到晚有一個恐懼、害怕的境界。佛學上也用過“恐怖”這個名詞,《心經》上面提的就是這個東西。一個人活著每天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錢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沒有事情做,恐怖沒飯吃了,一天到晚傷腦筋。莊子這麼一形容,活著沒有一天是痛快的。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開始一念之間一動的時候,像手指按開關一樣。這個機關,在某一個小問題上稍稍一動,就引起了大煩惱,接著就變成了一大堆的是非利害。如果開關不向外呢?“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留在裡頭的如“詛盟”,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自己在罵架、打架、打官司。 “守勝之謂也”,守勝是個什麼呢?道家解釋為“厭(音掩〉勝”。譬如今天運氣不好,到民權東路恩主公關帝廟去,買兩根香蕉幾根香幾個饅頭,去拜拜,也屬於厭勝。或者叫人畫一道符放在家裡,或者去哪個地方點個燈呀!鄉下廟子裡很多。鄉下人到成都路那個城隍廟,經常搞這個事,包一包香灰回去,那都叫厭勝。厭勝的道理是要求把壞的一面去掉,一天到晚總想人生得到真正的勝利,想達到成功的目的。 “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的一生就在這個心理狀況中過日子,好可憐啊!不曉得這種情況都是自殺的玩意,促成自己早死,像秋天冬天一樣,萬物凋零得很快。我們的生命本來是很長的,為什麼凋謝得像秋天的落葉那麼快?像冬天一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踪滅!就是因為自己內鬥而造成的生命消耗。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時,人也老了。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再恢復。“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沒有了,所以對這個世界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了極點,嘴巴也封起來了,問他什麼都懶得回答,搖搖頭,沒有興趣了。 “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快要死的那個心,一點陽氣都沒有。這一段,莊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到達了那可憐的境界。 心態 情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 這幾個名詞,四字一句,就是所謂春秋戰國南方文章的做法,也可以說是道家文章的做法。《老子》《莊子》以及後來《楚辭》、《離騷》,都是這個做法。我們再三提起大家注意,這與齊魯文學孔孟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這一句話提到四個要點,就是開頭的喜、怒、哀、樂,很值得我們研究。中國儒家的一本書《中庸》,上面也提到這四個字。後世都在這四個字上做學問,講哲學的道理,講心理的狀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我講《中庸》的時候,你們也聽過,《中庸》這個中,不是中央的中,應該照北方話念“仲”才對。就是中獎了,打中了的念法。如果把《中庸》一定解釋為中央的中,也可以;實際上,“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音仲〉”才算對。 在子思寫《中庸》的時候,也正是莊子的前後時期,相差不會太遠。在這幾十年當中,由春秋到戰國,哲學思想走入了科學範圍,就是要求實證。為了追求實際,產生了一種修養的方法,結果也就產生了後世的道家。 可是,《中庸》所講的喜怒哀樂,後世把它解釋為心態,用現在的新名詞來說,就是心理的思想形態,意識形態。這種千古以來的解釋,是有些問題的,因為喜怒哀樂不是心態,而是情態;是由人的情緒所發的,而心態是不屬於喜怒哀樂的。 《禮記》上提到的是七情六欲,七情就是喜、怒、哀、樂、愛、惡、欲;六欲則是後世所加的,但是《中庸》與《莊子》,只有前四個字,下面三個沒有,因為愛、惡、欲這三個所包括的,純粹屬於心態。這也就說明了喜、怒、哀、樂是屬於情態的範圍,是情緒的作用。 什麼又叫情緒呢?情緒有許多是生理影響的,換句話說,就是氣的作用。譬如喜,很高興;怒,發脾氣;哀,心裡難過的時候,看什麼都想掉眼淚,很悲傷;樂,高興起來時,快樂得很。這四種狀況,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雖然我們認為不要輕易發脾氣,也不要傻乎乎的笑,但是自己情緒的變化,連帶產生的關係和氣的作用,理性是禁止不了的,因為它是自然發出來的。 所以《中庸》上的喜怒哀樂,如果完全把它當成心態來講,我們對《中庸》的了解就有錯誤。事實上,這一點同《莊子》這裡正相符合。《莊子》這裡喜怒哀樂是講情態,這四個典型,我們每天經常都會表現出來的。 “慮”是思慮、思想;“嘆”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嘆發出聲音來,所以由慮而到嘆;再由心理的變化進而到了“慹”,就是佛學所講的執著,抓得很緊。由於內在的執著,而表現於外的形態,就是“姚佚啟態”。“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浪漫,開放,隨便;“佚”就是懶惰;“啟態”就是變成生活的各種形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這十二個字,描寫人的姿態。如果一個很好的藝術家,就可以畫幾十幅畫面,由心態及情緒的變化,表達到外面各式形態。臉上的喜怒哀樂,身體四肢的動作,各個不同。這種由心理變化而形成為生理身體活動狀況之間,有一個東西,書上沒有講,大家都不要被它瞞過去了,它只有六個字“樂出虛,蒸成菌”。 有時看莊子的文章,雖說汪洋惝恍,氣勢如銀瓶瀉水,很難抓住它的中心,但實際上,它的邏輯非常嚴謹。“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下面,接著又起個高潮,描寫心態與生活狀態。他說出一個原理,“樂出虛,蒸成菌”,兩個相反的作用。樂出虛的樂字,後世讀法有兩種,可以讀成樂(岳),音樂的樂;可以讀成樂(勒),快樂的樂。樂出虛是個物理的狀態,是接著前面吹萬來的。 前面描寫大風起來,碰到物理的現象,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凹,就發出來嗚……噓……各種聲音。音樂的聲音,也需要個樂器才能發出來,樂器是空的,也就是虛的。尤其我們吹簫吹笛子,彈琴奏樂的時候,心靈也要很清虛空靈,沒有雜念,然後才能發出優美的音樂聲。這就是樂出虛的道理,是一種觀念。歷代解釋莊子的,大部分是從這一方面來解釋的。 道家的解釋則不同,認為是樂(勒)出虛,一個人心理太高興的時候,氣散了虛了;高興到極點,或悲哀到極點,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這兩種說法都成立,重點在於不管是樂(岳)出虛,或者是樂(勒)出虛,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發展得越厲害,就越空虛。尤其是高興,越高興氣越虛,心境也越虛;如果向內收縮,悶在裡頭,則“蒸成菌”。一陣大雨過後,陰暗潮濕的地方,香菇細菌最容易生長。譬如我們大家喜歡吃白木耳,培養白木耳的地方,必須悶得又熱又濕,一天到晚都是潮濕不透風,才能培養成功,這就是蒸成菌的道理。 這兩句話,為什麼夾在情態同心態的變化中間呢?因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產生了變化。我們鬱悶的心境久了以後,生理上容易產生許多的病。這兩句話,道家很重視,認為是修道的要點,所以修道的人要念頭清淨,要空,就是因為樂出虛之故。這個空的情境,使人容易進入那個清虛的狀況,容易接近形而上道。如果一天到晚有所為,有一個東西在心中轉來轉去,慢慢的真會變成一個東西。“樂出虛”這一句話,是講由“有”變成“空”,也就是心能轉物的說明。“蒸成菌”這一句話,是以物理的狀況說明,由“空”可以產生“有”。 生命存在與意識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他說我們這個生命,就是由空變成有。譬如我們很高興的時候,高興到極點,樂極必生悲。高興笑過了頭,不是肚子笑痛,就是眼淚笑出來。說不定笑彎了跌一跤,跌傷了還要去縫兩針。心理狀態也是如此,所以每當一個情態心理達到極端時,會產生另外一個現象。我們的心理與生理,互相變化,晝夜相代。一個大運動後,疲勞過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了動能。但是休息久了又受不了,必須要起來活動,一切心態和生理狀況,就這樣的晝夜彼此互相替代。這個“代”字,等於彼此互相交流。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們人很可憐,自己找不出來心理變化作主的是誰,什麼使我起了思想?什麼使我身體衰老?什麼使我有生命?這一切是怎麼樣萌芽的?自己永遠找不出它的來源。 “已乎,已乎!”他說算了吧,算了吧!找不出來嘛!真可憐,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來源,也不知道早晨醒來第一個思想怎麼來的,一天活到晚,更找不出來主宰思想、運動、作用的是什麼,只好把晝夜活著的既有現象,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這是莊子所說的。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非我無所取”,不是我,抓不住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差不多吧!這講的什麼話呢?如果翻成白話,只能這樣翻。這三句話像是男女講戀愛寫情書用的。莊子到底講些什麼? 莊子告訴我們心物兩者是一個作用。彼就是物,我們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他(身體〉,顯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麼?人雖然有個形體活著,如果沒有“我”這個靈魂在身體內,則這個身體只是肉架子,一點用都沒有。“非我就無所取”,你能夠這樣去了解的話,“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如果在宗教哲學立場來比較說明,“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幾句就是佛學所講的: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注,意識流注就是我們的意識、思想,像河流一樣的不停地流。從早晨醒來第一個念頭,就像河水里那個浪花,東跳西跳,不曉得跳到哪裡去了。外表看起來,永遠有個我存在這裡;實際上,這個我是假的,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注而已。那個真的我,卻找不到。 但是這個意識的流注,也必須要藉著物理才行;沒有生理和物理,是不能表現出來的。除了人的生命不停地流注外,宇宙的生命,也是意識的流注,而形成了萬象。有關這一點,莊子在後面說得很多,我們在這裡僅略作了解。至於他所提到的“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就是後世禪門臨濟宗的賓主之說。用西方哲學觀點來說,賓主就是主觀與客觀。主觀跟客觀是相對的,沒有我的主觀,也就無所謂客觀的環境。他說,你能這樣去了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只是差不多而已。 “而不知其所為使。”他說為什麼說差不多呢?到底是哪裡還差一點呢?因為你並沒有找出來生命的主宰,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撥動機關,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麼。所以只能說差不多。 主宰是誰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說,這個生命裡頭有個主宰,就是宗教家所說的上帝、神、菩薩,這種說法,我們是不敢隨便冒昧相信的。我們如果求求上帝菩薩,把我們的感情停止一個鐘頭,讓我們輕鬆一下,他一定不會答應,還是照樣機關開動,使我們停止不了。所以說,上帝、神、菩薩不是這個主宰。 既然不是上帝,那麼這個作主的究竟是誰?是我自己嗎?我又是個什麼東西?所以說,“而不知其所為使”。開始指示我來的那個是什麼?就是生命怎麼開始的,要我來投胎的那個是什麼東西?若說有一個作主宰的,我們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點影子,找不出一個真的我來。眹也代表我,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我在什麼地方。 “可行己信”,你說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只有在我們每天生活中,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己信”,好像覺得我是在動啊!這個東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狀。真主宰找不到,靈魂又是個什麼樣子?心是個什麼樣子?心不是心髒啊!心臟換一個還可以活。如說是腦,現在的科學進步,腦部動一下手術還是可以思想,可見也不是腦,這個主宰是不見其形的。 “有情而無形”,人的生命真奇怪,我們很愛自己這個身體,我們最有感情的是對這個身體。譬如說,我們對父母的愛也好,男女之愛也好,嘴裡說我愛你,都靠不住,我還是愛我自己最重要。可是真正是愛我自己嗎?又不一定!醫生告訴你這一塊要拿掉,你才可以活下去,那就不要好了,把這一塊割掉算了,自己也不愛了。究竟愛的是什麼?還找不出來,所以說,雖然是有情但是無形。 “百骸”,他講這個身體百骸,是很多的骨頭湊攏來的。“九竅”,人身上有九個洞,兩個鼻孔、兩個眼睛、兩個耳朵、一個嘴巴,七個在頭部,身體下面兩個,一共九竅。“六藏”,身體子裡頭有五臟:心、肝、脾、肺、腎;六腑:大小腸、胃、膽、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這些東西合起來,變成一個機器叫做人。莊子這個說法,與以後傳來的佛學說法一樣。佛經上說,人體是三十六樣東西湊找來的,分成三類,外相十二:發、毛、爪、齒、眵、淚、涎、唾、屎、溺、垢、汗。身器十二:皮、膚、血、肉、筋、脈、骨、髓、肪、膏、腦、膜。內含十二:肝、膽、腸、胃、脾、腎、心、肺、生臟---大腸、熟臟---小腸、赤痰、白痰。 “吾誰與為親?”剛才說過,哪一樣是自己最親愛的?如說是眼睛,那好吧,把你耳朵割掉,你絕不干。現在大家坐在椅子上,聽課亂想,兩隻腳坐在這裡沒有用,叫你們拿掉,你們也不干。這個時候我在講,最重要的是嘴巴,沒有嘴巴講不出來了,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我也不干。究竟哪一樣是我最親愛的? “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說,你這個生命存在的一根頭髮,一個指甲,全體自己都很喜歡。“皆說之乎?”這個“說”字,同“悅”是一樣的。“其有私焉?”或者說,特別愛眼睛?特別愛嘴巴?我們自己想想,“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如是,像這樣仔細研究下來,沒有一樣喜歡,也樣樣喜歡,因為那都是屬於我的,是我的生命。這等於一個皇帝,萬臣子民都屬於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屬。 換句話說,這個身體是生命存在暫時之所屬,等於房子及財產的產權是屬於我的,但是他畢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結束了,它也就不屬於我了。所以說這個身體,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為臣妾乎?”或者說,“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這個形容得很妙,這一句話就是政治原理。一個領導萬民的人,下面都是他的臣子、臣妾、子民。理論上講,這些子民個個都很可愛,但是他們彼此之間,“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氣,彼此都不友愛。當我們用手去拿東西,腳走不動的時候,那個腳就很討厭手。當我們犯了罪,被拉去打屁股的時候,屁股就很討厭頭腦,犯罪的是你呀!怎麼害得我挨打呢?所以這個臣妾之間,不足以相治也,他們彼此都不和愛,這就說明了生命的不平衡。今天頭痛,明天又牙齒痛,剛剛把頭痛治好,又拉肚子了,把拉肚子治好了,又便秘了,彼此互相不能統治,不相稱。 “其遞相為君臣乎?”這是說身體的內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今天你當主席,我聽你的,明天我當主席,你聽我的。看書的時候,眼睛當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彈琴的時候,指頭在當主席,其他不能管事,所以“遞相為君臣”,為賓主。 說了半天,我們看了《莊子》這一段,好像看《楞嚴經》的上半部一樣,都是在找心在哪裡,靈魂在哪裡,找了半天,身體上都不是。“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體,看裡面是不是有一個真正作主的東西存在?“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莊子同禪宗一樣,處處是話頭,講到某一個地方,給你一個問題,他不給答案。他有沒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他接著又說,你找找看,在我們這個生命存在中,有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與不得”,假定你找出來了,好像找到了,有一點影子,或者是找不出來生命的主宰,“無益損乎其真”;他說都沒有關係,找到了,對現有生命不會多出來什麼;找不到,對現有生命也少不了什麼,還是照舊活下去。對於那個真正生命主宰來說,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對它都沒有損益。 這幾句話,等於後世禪宗所講的迷悟不二。開悟了與不開悟一樣,表面上看起來是一樣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沒有兩樣。換句話說,這個生命真宰是不垢不淨,不生不滅,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遠就是這樣。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樣。我們聽了莊子這話很安慰,可是上當了;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樣嘛!找這個真宰幹什麼?為什麼又想要懂得它呢?這些理由在什麼地方? 下面告訴你,如果找不到的話,“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一有了父母給我們這個身體,有了這個生命,你覺得自己是活著,實際上是活著在等死。你一百歲死,不過等了一百年,八十歲死是等了八十年。你沒有死,活著在幹什麼?活著在等死!“不亡以待盡”。這是莊子的話,對與不對,我不知道,也許你知道。 剛才我們講到,莊子在述說生命存在的心理生理關係,他說一句重要的話:“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接著他說: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這段他說,我們現在這個生命,看起來是存在,實際上,說白一點就是活著在等死。如果不這樣講,就是佛學講的“流註生,流注住”。流注,生命像水流一樣,不斷地連接起來。佛學這個名稱,在唯識學裡頭講得很好聽,不像莊子說的“不亡以待盡”那麼露骨。如果我們這一句話看通了,活得會有點傷感。但是下面他又講了一個現象,我們這個生命活著,“與物相刃相靡”。與外界的萬有,與物質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樣,互相在爭鬥,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騙,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當中,彼此又覺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 這個道理,中國文化的陰陽家認為,是生剋變化,相生相剋,也就是後世道家所講,“天地是萬物之盜,人是天地之盜”。道者盜也,就是說,所謂修道的人就是盜,就是小偷、土匪。打坐練工夫呀,練氣功呀,練太極拳呀,煉丹呀,都是把天地的精華偷過來,由父母幫忙,再加上一個我,三個聯合起來,偷了天地的精華,才有了我們現在的生命。我們覺得現在是存在嗎?他說與萬物相刃,像一把刀一樣,彼此對殺爭鬥。表面上看起來相靡,互相很好,實際上,我們這個生命,“其行盡如馳”,“行盡”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個盡頭;“如馳”像馬跑一樣的快。你想把生命停留在年輕階段不向前跑,做不到。生命永遠像馬一樣在跑,“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沒有辦法把生命永遠停留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這是從消極的方面看。不過你不要聽他騙,他並沒有把人生看得那麼慘。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這一段,把人生都描寫完了,一輩子忙忙碌碌,做什麼呢?“役役”做別人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做自己身體的奴隸。我們一天三餐下廚房,做的牛排、麵包、飯啊,勞苦得要命,就是為這個身體。一下肚子飽了,一下又餓了,然後也為別人做奴隸,為兒女為孫子,終身都在服役。成果在哪裡呢?“而不見其成功”,最後啊,一無所成的跑掉了。所以《易經》坤卦有一句話,“無成有終”。沒有成功,一生看不到成功,但是有沒有結果呢?有結果,總算兒女講起來,當年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怎麼樣,總算有一點結果。那麼,《易經》還算講好的一面,雖然沒有成功,而有結果的。莊子這裡,乾脆把內幕都給你拉開了,“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苶然,這個苶是形容。苶然,就是這樣的。“疲役”,為生命疲勞到極點,這一輩子做奴役都在疲勞狀態。“而不知其所歸”,結果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裡?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來一句,可不悲乎,這裡又來一句,可不哀邪。這個令人聽得雙淚直下,生命的價值,被他這一段批駁得一塌糊塗。這個還不算數。 “人謂之不死,奚益!”假定人修道修到了長生不死,又有什麼用處呢?多活一萬年,不過多等了一萬年,不亡以待盡。多活一千萬年,不過多等一千萬年。這個形體的生命,畢竟非究竟,不是真道。所以,“人謂之不死,奚益”,一個人活到長命百歲萬歲,活著有什麼用呢!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他說,你活了一百歲的時候啊,那個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兩樣。我們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兩樣。所以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們這幾個老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講,老了就是不行,做事心有餘力不足,不耐煩。這個不耐煩,就是體能不夠;年輕時愈煩的事情愈有興趣,格老子,非撞他一下不可,老了撞不動了,就不行了。就是莊子說的“其形化”,形體變化,“其心與之然”,你心理隨著體能的影響也變化了。我們現在看花,喝酒跳舞聽歌,絕對不是你十九歲聽歌跳舞那樣;十九歲聽歌跳舞啊,管他唱得好不好,反正那麼唱跳就對了。老了就不同,中年又不同,今天同明天又不同。所以“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所以,你活長了又有什麼用呢?長生不老,修個神仙,又值得幾毛錢?這是真正的大悲哀。接著就講: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那麼談起來人太悲哀了。下面這一段就是禪宗講的“轉語”,莊子講到這裡,自己就轉了。他說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或者是說,只有我自己沒有明白,沒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來,並不茫茫然的嗎?這樣的人才活得有意義啊!因為他找到了生命的真諦。 誰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呢?這等於禪宗的一個話頭,你去參吧!下面他話頭又轉了說,有些人認為自己開悟了、找到了,有些人認為懂得真理了;世界上所謂宗教、哲學,各有不同,下面是莊子的批評。 誰是 誰非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 一個人如果跟著自己的心理狀態,成立了一個觀念,各有立場,各有主觀,“而師之”,認為自己這個是對的,是最高明的,然後用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一切。譬如每個宗教,每一個哲學家,解釋生命的根本,都有各自的理論。乃至於佛法,小乘、大乘,各宗各派,都有各自解釋的方法。這些理論都是“隨其成心而師之”,是把自己的心理,構成了一個心理情態。拿現在新的哲學觀念,就是構成了自家意識思想的形態,再拿自己這個意識形態來判斷一切,觀感一切。如果認為這樣是了不起的真理,認為自己就是大師的話,“誰獨旦無師乎?”哪個人心裡沒有一個老師啊!所以,都看不起別人,因為都自認有高明之處!而且我的高明不傳給你呀。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論,認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這一種心理狀況,“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這個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個邏輯或思辨的方法,來研究替代。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這是觀點上面的自取,構成了一套理論,構成了一套哲學。下面一句話,整個的分數給你打零分。“愚者與有焉”,愈笨的人,愈認為自己的理論高明,愈認為自己對。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個人,心裡沒有一個主觀的觀念,沒有成心“而有是非”,借用西方哲學的觀念,絕對客觀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現象,莊子就說了一句名言,“今日適越而昔至也”。假定當時莊子這篇文章在楚國寫的,在湖北、河南之間,要到南方越國浙江去,就是說,今天動身到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說從前就來到了。這個講的是什麼話?換句話說,就是你今天去美國,剛剛到了美國下了飛機,人家問你幾時來的?你卻說我沒有動過呀,我從前就來到這裡,就是這個話。你說莊子這個說法通不通?“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我一萬年前就在這裡,沒有動過。 後來佛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僧肇法師,是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子,他的名著《肇論》,在中國哲學史上分量最為重要。其中有一篇很權威的論著,叫做《物不遷論》,說明宇宙萬有沒有遷動。其中的名句:“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旋嵐”是大颱風的名稱,那個風轉起來,把山都吹垮了,所以叫旋嵐風。“偃岳”,大風來,把阿里山啊,五嶽都吹倒了;好像大地震來的時候,把地球都震垮了。僧肇法師說,這個時候,都常靜沒有動過。 “江河競注而不流”,他說那個流水,長江黃河的水,晝夜長流,如果你懂了,悟到了物理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的話,這個水沒有流動。這篇文章說物不遷,中間的重點也提到,“今日適越而昔至也”的理由和發揮。 後來到了明朝,禪宗憨山大師,他在山上住茅棚好幾年。他悟道了,是什麼時候悟的呢?有一天打坐起來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江河競注而不流”,哈,開悟了!禪宗的悟很難懂啦!古人讀書都是背的,憨山大師把僧肇法師這些名文,背得很熟,因此在那個時候一啟發,開悟了。 “今日適越而昔至也”,現在拿新的物理觀念,不作哲學的觀念解釋,譬如我們今天晚上十點零一分,在台北車站買一張票到高雄,或者快車五個鐘頭,慢車七個鐘頭,明天到了高雄。我們可以說,昨夜十點鐘上車,今晨到了高雄,可是我們沒有動過,還在台北。因為我們在台北上了車,火車在開動,但這個地球在轉,在動,轉了半天,還是轉到原來的地方了,所以沒有動過,一切都沒有動。我們在地平面上看火車開到了高雄,實際上,地球轉得很快,還是在台北那個地位,你永遠沒有動過。用科學的道理,我們大概可以了解,但他現在提出來“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卻產生一個問題,人世間哪個是真理?哪個是“是”?哪個是“非”?哪個對?哪個不對?對與不對,都是人的師心自用。就是說一個人有成見,有主觀的觀念,自己認為這樣對,就是對,都叫做師心自用。有許多同學寫報告,寫日記給我,寫成“私心自用”,寫錯了,應該是這個“師”。 可是天地間有沒有是非的存在呢?這又是一個邏輯觀念。也可以說有個是非。這個是非像什麼呢?就像你今天開始動,到美國去的時候,實際上,並不是今天動,過去已經到了。這就是說,一切的是非,都是因為空間時間觀念而產生的。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情感與思想,而產生的是非觀念。至於形而上那個真正的真理,那個是非,就是萬像都在動,它始終沒有動過。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個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稱做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這個是哲學最高的觀點了。因此後面就講: 真正的是非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你懂了這個道理,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滅論”。一般那個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師心自用的。形而上絕對的那個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別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他說“是以”,就是所以,“無有為有”,在那個形而上的本體上,真理方面沒有東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遙遊》的無何有之鄉,也就是《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所講“亡我”;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嗎?宇宙萬有怎麼來的?真空生的,從真空裡頭來的,無有變成有,是無中生有。這個宇宙是這樣來的,生命也是這樣來的。但這不是唯物論那個思想“無有”,那個“無有”是斷見。“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裡頭怎麼樣生出一個妙有呢?我告訴你,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樣,他都不能了解。 為什麼這裡“有神禹”呀?在我們中國的文化史上,大禹王是位大科學家,他的科學是神化,神人的科學。這要研究上古神話史了。大禹王把洪水治下去,歷史記載,只曉得九年治好。我們曾提過在道家上佔保留的資料,認為大禹王有神通,有各種各樣的法術,所以中國上古文化,稱大禹王為神禹。他有無比的神通,智慧之高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莊子提出來,縱然有大禹王那樣的智慧,那樣的神通,他都不能了解真空變成妙有,“吾獨且奈何哉!”那麼叫我們一般人有什麼辦法懂呢! 這一段引出來什麼呢?現在還是莊子文章的波浪、過程,後面有個主題,還擺在那裡,那個目標還在前面,並沒有搞亂了。等於說,一個主題中間譬喻了長的,譬喻了短的,由天上譬喻到地下,在那裡轉圈子,可是沒有轉亂了。我們自己卻轉亂了,看到他的文章,好像沒有邏輯,其實非常有邏輯。他現在講人世間的智慧,因為了解形而上本體的道,都不透徹,以致產生世界上各家的學說,辯論那個是非。現在接著辯論形而上的學理,所產生各家的是非。 言語是什麼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注意啊!怎麼說“言非吹”呢?如果翻成是我們講話不是吹牛,那就不對了。莊子的名詞,“吹萬不同”,有各種的聲音吹出來,實際上莊子開頭就在罵人,罵春秋戰國以來各家的學說,百家爭鳴,都是只懂了一點道理;懂大一點的吹大一點,懂小一點的吹小一點,都在吹,都是吹萬不同。同我現在一樣,也坐在這裡吹;諸位聽了,心裡也在吹。不過我是吹出來,大家是在心裡慢慢吹,吹小聲一點,自己聽得見。但言語不是吹,不是像大風吹到洞裡發出音聲一樣,言語不是音聲。“言者有言”,這個話怎麼翻譯呢?我們把古書翻成白話,意思就是告訴你,言語的本身,並不是像物理那樣只發出音聲,因為言語後面有個語意。所以現在世界上,有一門新學問叫“語意學”。言語的本身,每一個音聲,都有它包含的內意。因此說言者有言,非吹也,不是那個大風吹聲音,亂叫的。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每個人所發出來的言語,絕對有一個確定性;但是,每一句話說出來,真有一個邏輯不能變的真理嗎?他說,不一定。所以人一天到晚吃飽了飯,無事可做,辯論的事情就多了。你看人講是非的時候,各說一套理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都沒有確定的道理。現在他提出來,語意學的哲學論點。 “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他又推翻了前面講言語的本身不是吹的說法喔!因為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它的語意的真實性存在。跟著又說,“果有言邪?”怎麼說呢?真的嗎?每一句話,都有它語意真實性存在嗎?不一定!“其未嘗有言邪?”因為每一句話所代表的真實性,說了就說了,都靠不住的。因為言語的本身是個空洞的東西,說過了就沒有了,這個里頭有個道理的。 “其以為異於鷇音”,我們人呢,尤其是搞邏輯的學者們,自己認為講出來的這個理論是真理,是絕對的真理。莊子說啊,他聽起來像真理,但與蛋殼裡鳥叫的聲音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兩樣。 “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道理,他說你懂不懂?你再來辯論一下,用邏輯來推理一下,還能夠再產生一個邏輯嗎?或者說,此言語存在的真實性,這個邏輯是到此為止呢?或是最高的真理呢?他岔進來這一段。所以研究《莊子》,沒有辦法用各家的註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夠,學問不夠。我認為只有拿後代的佛學來解釋,比較容易明白,但是對佛學要真正的了解才行。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等於佛學所講“旋陀羅尼”,就是總持法門。言語音聲是個總持法門。佛學名詞叫旋陀羅尼,一切咒語都叫旋陀羅尼,所以咒語不能解釋。譬如說嗡啊嗡啊嗡啊,念去就是了,娑哈怎麼哈去都可以。這個旋陀羅尼是什麼道理呢?等於我們中國人看到人時,“嗨!”你就笑了,這個嗨我不一定是叫你啊!可是“嗨”一聲,你就懂了,這就是旋陀羅尼。這個音聲發出來沒有意義,但都懂了。譬如我們對動物有一種音聲,一發出來它就懂了,也是旋陀羅尼。音聲有它的作用,所以言非吹也。但是這個聲音究竟嗎?等於一般學密宗的,把念一個咒子當成不得了啦,以為這個咒子就是佛法了,這個咒是不傳之密。但是佛在因明上告訴你,聲是無常。唉!完了,這個咒子又統統推翻了,旋陀羅尼統統都旋開了。莊子也提到聲是無常。 “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了解了《莊子》,就了解了聲是無常,前面了解了旋陀羅尼,最後又推翻了,聲是無常,一切聲音說過了就過去,不存在。那麼他說這一段話,是什麼意思?是說文字言語,只是指導你了解形而上道的,你不可以執著文字言語;如果執著了文字言語,你就糟了。所以他下面說: 道與言語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先提出這兩個原則,前提是道無所不在,“惡乎隱”,沒有哪個地方是遮起來的,實際上道是普遍存在的,應該任何人都了解,真理是永遠不變的,你拿到也是真理,我拿到也是真理。“道惡乎隱”,因為它是天下之公道,沒有秘密。為什麼世界上的人會說,我這個是正道,他那個是邪道;這個是真道,那個是外道、歪道;為什麼有這些是非出來呢?“言惡乎隱而有是非!”他又說,言語說出來,本來就是要你懂嘛,可是人類很可憐,不管中文、日文、英文,哪一種文字語言,都沒有辦法表達人類的思想,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誤會。如果我說,你長得真漂亮,你誤會了就會生氣,心想這個傢伙恥笑我;有時候很親切的故意罵一句,這個傢伙真可惡,可是他聽不懂,氣得非殺人不可。所以言語沒有辦法完全表達人類的思想與情感。言語的本身,本來應該是沒有保留的使人懂,可是人因為聽了言語,反而不懂了,變成有是有非。 世間上有了一個道,於是各家都講道,下面他罵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子有墨子的道,做強盜的也說有道,每一個都說有道,各有各的道,哪個是真道呢?他說:“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這兩句話,特別注意。“惡乎”,就是“哪裡”,“惡乎往”道到哪裡?向哪裡去找一個道,道也沒有向別的地方去啊!“惡乎往而不存!”它本來就在這裡啊!我們看莊子的文章,覺得文句很美,但很難理解,因為他的文字有他的邏輯,有他文字的美感。那麼如何懂他這一句話呢?你讀了《金剛經》:“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是名如來”就懂了。“道惡乎往而不存”,意思就是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永遠在這裡,故名如來。如果我們要懂《金剛經》說的這三句話,就拿莊子這一句話解釋,也就懂了嘛!道惡乎往而不存呀,對吧! “言惡乎存而不可”,這個言語在哪裡存在呢?剛才說了,佛在因明上說的,聲是無常,言語講過了就沒有了,就空了。所以佛經上說如穀響。“惡乎存”,這話說過就過去了嘛。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何必一定要說你的話不對,我的才是真理呢!這個太笨了。但是呢,世界上的是非與真理,尤其對於這個道,哪個不好勝爭個真假呢!莊子有兩句話,道理說得是最清楚:“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被遮住了 道,本來是天下的公道,無所不在,到處都存在,無古今,無中外,無來去,無生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但是既然這個道存在,我怎麼不能悟道呢?因為“道隱於小成”之故。一般人智慧小,度量又小,心想那個道啊,一定打坐起來,頭頂像電燈泡一樣放光,或者身上會搖起來,再不然會跳起來,再不然有天眼通,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小玩意來了,大道反而隱了。道隱於小成,所以你永遠不能了解大道。“言隱於榮華”,言語文字本來代表真理,結果呢?大家被言語文字的美遮住,言語文字背後的真理反而找不到了。《金剛經》上的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家都會背,懂了嗎?不懂,讓四句偈子蒙住了,被優美的言語文字蒙住了。所以說“言隱於榮華”。因此,莊子罵人說: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故有儒墨之是非”,因此啊,亂七八糟,世界上有那麼多學術講這個道,儒家有孔子的道,墨家有墨子的道,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爭來爭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觀的是,看你一切都是非。“而非其所是”,推翻了你一切的不是,成立我主觀的對。把你們一切都批駁完了,只有我的才對。“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他說你真想搞清楚,究竟哪個對,哪個不對,哪個真正是道,哪個不是道,最好你先把道弄明白,明心見性,開悟了,那時你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道了。 《齊物論》全篇的系統,是根據第一篇《逍遙遊》來的,然後講到宇宙萬有的現像不齊,不齊中間,是不是真正有一個絕對的、萬物歸一平等的齊物?莊子首先提出來一個觀念,雖沒有明顯的講,但是說,如罘有人想要求證,先要做到亡我的境界。然後提出來說萬物之所以永遠不齊,因為那是道所呈現的現象與作用,是屬於形而下的。關於這一點,他用物理世界的氣和風作說明,風是氣的一個現象,氣一吹就是風,但所接觸到各種空穴,發出聲音的這些現像不同。因此在同一個風的作用之下,發出來風的聲音,有百千萬億不同的變化。這個說明我們人的心理狀況、思想觀念,也與這個道理一樣。這中間還有個道理,怒者其誰?“咸其自取”,一切都是每一個人自己在搗鬼。等於佛學《楞嚴經》所講:“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後面接著就講,每一個人,因為自我的觀點不同,所以理解不同,言論不同。所以在春秋戰國的時候,諸子的學說,百家爭鳴,討論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道體,有各種的是非對錯。墨家和儒家,當時這兩個大家爭得很厲害,因此有他們的是非,每一個人都站在自己的觀點,看人家都是錯的。所以要想摒除一切是非,莊子說唯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能夠明道,才能夠摒除了萬有的不齊,而歸於齊一的道體。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第一句話,“物無非彼”,如果照文字來翻,“物”,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啊,沒有哪一樣不是它。這個話,你說他講的什麼?第二句:“物無非是”,這一樣東西,沒有哪一樣不是的。如果這兩句話這樣翻譯的話,我們用古文的四個字來批判:不知所云,不知你講些什麼。實際上莊子是南方楚國文學,他在古文的寫作技巧上,文藝造詣是相當高的。年輕同學們要注意!高在什麼地方?一種自然科學的東西,或者一種純理論,純邏輯的東西,要變成文學化是非常困難的。例如我們現在學校裡念的課本,假使物理學化學、電機機械學,要把它文學化,怎麼變?除非這個人的頭腦,比較科學,比較機械,這一方面容易接近才行。如果這個小孩的個性是喜歡文學的,對於數學一類的東西,沒有辦法接近,這就是我們現在學問的新名詞,要研究兒童的“性向”;就是個性的趨向。其實這些現代的科學、科技的東西,要變成文學化,並不是很困難。過去我們也曾經試過,有幾位同學,大學畢業到中學去教課,我也要求他做到這樣,結果他做得很成功,用文學的境界,講一首詩啊,或講一首詞呀,然後進入了一個化學公式裡。不過他也很痛苦,他說這個工作很難;可是在教育上,他真成功了,使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學生,都有高度的興趣,對於科學的理解,更深刻了。所以,這不是做不到的。 是非對錯 現在莊子的文章,是講一個純邏輯的問題,“物無非彼”,就是說每一樣的物質,每一樣東西,各有它單獨的存在特性;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風。換句話說,我們看到萬物,認定這個叫燈光,這個叫黑板,那也就是佛學的唯識法相學所講,是我們心裡的觀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為有外境界一個現象,我們心裡就產生了一個東西,有了一個觀念。所以第二句話說:“物無非是”,沒有哪一樣東西不屬於我。屬於我的什麼?心,一切都唯心,這是最高處形而上心物一元的道理。但是形而下呢?物就是物,物質就是物質,心靈就是心靈,兩個分開。可是歸根究底是一個。所以說,“物無非彼”,每一個東西,都有它單獨各自存在的一個現象,不是它自己的自性。每個東西它無自性,是撮合攏來的。第二句話,“物無非是”,是個什麼呢?一切是我們自己的觀念,是唯心所生,不是唯物。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人受到外物的影響,跟著外物的環境轉,只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這個道體,那是永遠找不到的。對形而上這個道體的研究,所謂修道,或者求證,不像自然科學是求證於外物,而是必須迴轉來,向內追求自己。我們想要知道的這個道是個什麼,必須要迴轉來自知,才能找到這個東西。所以說,“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從外面找不到,要從自己內心找才能知道。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它,因為我自己主觀觀念認定了,這個事就定出來了。譬如手錶,因為人類的發明,由外文翻譯成中文,就叫“手錶”,假使一開始就把這個東西叫成水桶,我們現在的手錶就叫水桶了。“彼出於是”,那些是我們人類自己知識認定的。但是我們的主觀認定是哪裡來的呢?依他而起,“是亦因彼”,所以我們主觀認定這個就是這樣,它就是這樣了,這就是依他而起,依外在的物質環境而起。 這些道理,我們聽起來蠻簡單,但是今天世界有唯物思想與唯心思想在戰爭。唯心思想,好像被唯物思想打垮了,在新的唯心哲學方面,這個時代是交白卷,幾乎站不住的。但是,我們迴轉來找自己的文化,在《莊子》的里頭,已經很明顯講到心物一元,他論辯的道理,認為都是個人主觀、意識形態所形成的。所以唯物思想的人,喜歡用一個名稱---“意識形態”,批駁了別人。但是你的思想,你的觀念,你的是非,莊子說,都是你的意識形態形成的。別人往往被他蓋住了。實際上,他講別人那個是意識形態,他自己也是一個意識形態;也就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而來的。現在莊子又批評下去。 生死 死生 “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這一段完全是邏輯的論辯。莊子為什麼寫這一段文章?在戰國時代,我們文化里有名理之學,就是我們現在西方翻譯過來的邏輯、論辯。邏輯的東西是怎麼發生的呢?我們必須要有一個簡單的了解。人類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宗教來的,藝術也好,其他各方面都是。因為人生下來都是哲學家,每一個人都懷疑過自己怎么生下來的?天地間第一個人是怎麼來的?我的生命在沒有出生以前又是怎麼樣?我死了以後到哪裡去?這些問題,任何一個人都想過的。不只我們如此,一切眾生,據我想,同樣的觀念連動物也可能迷糊過,也會想過的,這一點我們不敢下斷語,因為我們不是動物,又怎麼知道動物有沒有思想?這就是論辯的問題。 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學問是宗教來的,後來演變成哲學。因為宗教有些問題,是直接的權威性,只要相信就行了。可是人類的智慧是不肯滿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訴我理由才行,至少把門打開給我看看。但人類的宗教,素來是把大門關著的,到此止步,不要多問。哲學家不干,就要在門外敲一個洞看看,究竟裡頭生命來源怎麼樣?所以哲學後來就產生了本體論,就是宇宙生命的來源。這個學說幾千年前,在希臘、埃及、印度,同時存在,大體上分為兩派,一派是唯物之說,幾千年來跟另一派唯心之說爭論。唯物的理論,認為宇宙最初只是一個元素,是水;有些認為宇宙開始是風;有些認為是地、水、火、風。我們上古也有說法,認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搞了半天,這一種哲學就對形而上道產生了唯物的論定。 後來人的知識愈來愈開放,哲學家認為不夠,你怎麼可以認定呢?宇宙到底是什麼做的?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麼曉得啊?因為你有智慧,這是由你的思想來的,但先請問一下,我們的思想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先要辯論一下了。所以啊,論理學就產生了。這個有關智慧的本身,就產生了所謂知識論。但是,知識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用知識認定的事就可能是錯的。如果你的工具是思想來的,那麼你這個思想就必須要研究研究了,要論辯清楚了;所以由知識論慢慢演變成邏輯的方法。 在印度,古代的邏輯叫因明,佛學裡頭有,所以學佛的第一就要學會因明。大乘菩薩道如果不懂因明,就不能學菩薩道。因此世界上的學問又有兩派了,一派認為印度佛學的因明,是受了希臘的邏輯影響而產生的;另一派的說法相反,認為希臘的邏輯哲學家,是受了印度因明的影響而產生的。這個里頭又是邏輯了,永遠在論辯、在考據,到現在也無法弄個清楚。 在戰國的時候,西方哲學發展產生了兩派,一派是知識論,學問到了就行;一派認為只靠知識的理想,沒有實證求證是靠不住的,非實證不可。實證的這一派就叫經驗論。我們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文化《莊子》這一段,與西方的論辯一樣,只不過,我們的文化喜歡簡化、簡單罷了。 《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句話,“彼是方生之說也”。“彼”就是上面我們所講的代表一切外面境界的萬物,“是”就是我認定的,主觀的,不管是我們的主觀認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所產生我們的思想,都屬於方生之說。這是莊子提的一個名詞,用文字講就是剛剛生起。所謂是非、心物,都不是外物的關係,用禪宗的觀念來講,就是一念之所生;觀念產生就是方生之說。但是他下面馬上推翻了自己,“雖然”如此,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個東西剛剛生下來,就沒有了,就死亡了。 所以,一般人講修道,尤其講禪宗說了生脫死,現在看了莊子的話,很可以了然。莊子認為,當我們剛剛生下來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因為第一天過了,第一天的生命就完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生命,所以方生就方死。這個生死是兩頭的現象,那個能生能死的,不是在生死上面,這兩頭都是現象而已,不相干的。等於晚上剛剛在黑夜,是明天的開始,剛剛天亮是夜裡的開始,這是個邏輯思想的問題。所以,我們自己是被現象騙了,認為天亮了叫做白天,夜裡睡著了叫做夜裡。生命的存在也一樣是方生方死;當一個東西剛剛生下來,就是死亡的開始,我們認為它是死亡的時候,卻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莊子的文章,沒有落在一邊的,剛剛講了方生方死,接著就講“方死方生”,兩頭都說完了,如珠子走盤,不著邊際。 接著又講到人的觀念問題,“方可方不可”。當我們認為這一件事情可以的時候,講了“可以”,這一句話已經沒有了,過去了,方可方不可。當你主觀肯定的時候,它本身這一念已經否定了。“方不可方可”,你認為否定了,你只是產生了另一個新的觀念,另一個肯定而已。所以,沒有真的所謂主觀、客觀。所有天下的是非,因為我主觀認定“是”,所以產生不同於我的看法的,叫做“非”,“因是因非”。那麼,我們的對是哪裡來的呢?相對的,因為覺得別人不對,所以認為我的對,這還是自我的一念主觀來的。所以是非、善惡、因緣,都互為因果,都靠不住。 我們看了這一段,留下一個問題,在莊子的時代,印度的佛學絕對沒有過來,幾百年後印度佛學傳來,才有緣生之說。印度佛學也是走一樣.的路線,萬物不自生,不是自己來的,生命不是自生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他生,不是主宰能夠造得出來;也不共生。所以,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也不是沒有原因來的,是名為“緣生”,一切的因緣所生。這個觀念就是佛學的中觀,與當時莊子有相通之處,方生之說,也就是緣生性空的道理。 聖人如何 如何得道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進一步,他又否定了一切,這就是莊子的邏輯。所以說聖人,得道的人,不由自主的不作後天的主張;而是很自然的照之於天。這個天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體天道自然一照。但是,雖然認為自己現在是非都不動,也不管對,也不管不對,也不落空,也不落有,已經得道了;你當心!莊子說“亦因是也”,如果認為你這個就是道,仍然是一個主觀,仍然是你自己認定的。“是亦彼也”,你這個主觀的認定,還是屬於依他而起。這個彼是外界,因為外界認為你的不對,我才對。“彼亦是也”,他的對,也是因為你的不對他才對。所以,客觀主觀是相對的。 我們經常聽人講:“我很客觀的告訴你”,你說這話已經是主觀了,自以為是客觀,這就是主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所以莊子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以世界上的思想、觀念,各人有各人一套對錯。“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究竟哪個是真正的對呢?哪一個又是真正的不對呢?下面一段,是他批評當時的學術思想。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偶就是相對。他說真正的道,不是相對而是絕對。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惡也不是善。離開了一切的相對以後,可以說得到了“道樞”,就是把握了道的那個中心樞紐了;如果認為這就是得了中觀,那就落偏了。換句話說,用莊子的道理來講,這不過是個道樞,一個機器的中心點而已。不過呢,得了這個道樞有個好處,“樞始得其環中”。環就是一個圓圈,圓的中心點,環中就是樞。 等於好幾年以前,大家玩的那個“呼拉圈”,人站在中間做一個樞點,搖動那個圈子。這個宇宙也就是這樣,生命、萬物都是無始無終像一個圓圏,不過圓圈有個中心點,你要把握。把握到這個中心點時,出世入世可以“以應無窮”,因為無始無終。無窮的觀念不要搞錯了,我們一看到無窮,覺得無量無邊,在觀念上一定會盡量的擴大,卻忘記了邊際正在這裡呢!所以,無窮也是無開始,不要忘記了,這個起點就是無始無終。所以莊子的文章說得很妙,“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我們曉得學佛的拿念珠,是一百零八顆,而道家是一個連環圈,木頭做的,兩個圈圈連環套在一起,拿在手裡玩來玩去的,這個東西就是環中。過去在大陸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喜歡帶一個風藤,天然的植物,兩個圈圈長在一起,是否雕刻的,搞不清楚。《封神榜》中就叫做乾坤圈,這個東西就是環中作用。其實,人體也是這麼兩個環中,這個上半圈(胸部〉是一圈,下半圈(腹部〉這裡也是一圏。 所以有些人傳道,給人那麼一點,嗯!道在那裡,對其中宮,守其環中,即是道也。有沒有道理呢?是有它的道理,密宗也用這個地方。現在我這樣說出來,是因為我認為它無所謂,不是什麼秘密,這只是小孩子玩意,沒有什麼了不起;但在道家和密宗卻認為不得了的。我素來喜歡公開的提,因為這不是道,充其量只是用這麼一個方法,使你能夠向這個方向鑽而已。中宮是什麼東西呢?這裡頭是胃,有兩根神經就是了。這有什麼道理呢?他是要我們做到心物相忘,人能夠真正修養到心物相忘,外境與自我都相忘,才可以歸到那個環中的境界。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這就講到了學術觀念,也等於人生的觀念,包括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經濟哲學,一切都在內。一切的觀念理論,就是我們中國最高哲學的兩句老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理說不到底。”莊子的文字,就是“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都是無窮無盡。 “故曰莫若以明。”所以說最好是明道,明道了以後,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兩句詩:“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不三宿空桑,是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修頭陀行,不住廟子,一天到晚在外面行走,房子裡面都不住,夜裡打坐,就在桑樹底下一坐。在同一棵桑樹底下不能坐上三個晚上,因為再多坐下去,會對這棵樹木有感情,會留情了;修行人要離開一切情,拋棄了一切的慾望,使自己對於生命不會有拖累,所謂:“離情棄欲,所以絕累也。”所以這兩句話就與莊子的觀念有相同之處,離情棄欲,拋棄了是非、空有等等的觀念,才可以明這個道。 天地萬物一匹馬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這是莊子的兩句名言,後來的人,因這兩句話悟道的也很多。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一段文章在中國文化思想上,文學、哲學上,幾千年來分量都很重。實際上是莊子文章的寫法,文字上看起來很囉嗦,翻來覆去的。學文學的同學,能不能簡化呢?當然可以。 說到簡化,就要提到宋代主持修唐史的歐陽修,當時在他旁邊幫忙的,都是翰林大學士,學問好得很。既然明天就要開始修史工作,今天大家放假,出去郊遊郊遊吧!郊遊的時候,正好一匹馬發瘋了亂跑,咬斷了韁繩衝過來,路上正有一條狗,瘋馬一腳就把狗踏死了。歐陽修要大家把這一幕記下來,實際上,他這個主編是在考這幾位編輯。結果有一個人寫了二十多字,說馬發瘋了,把繩子咬斷了,跑過來把狗就踏死了。有一個很節省寫了十幾個字,歷史上都有記載。歐陽修嘆氣說,照諸公這樣寫文章呀,一部唐史,不知道要多大一個房子來堆啊!大家問他該如何寫,他說:“馬逸斃犬於途”,六個字就完了。歐陽修這六個字,現在年輕人一定很不滿意,可是懂得古文一讀,這個意思就懂了。馬逸,就是馬亂跑,馬一亂跑,斃犬於途,就說清楚了。所以呀,一部幾百年的歷史,堆在案頭也就那麼一小本。古人寫歷史,是很困難的,我們幾千年曆史,如果照現在白話文來寫,那實在不得了。但是照莊子的文章來寫,也不得了,喻指又非指,非指又喻指,喻馬又非馬,非馬又喻馬的,搞了半天,究竟你指馬呢?還是馬指你?搞不清楚。也有人專門討論,對於這個“喻指非指”,我就看了很多文章了,而且現代學者也討論,認為這個指不是指頭的指,是宗旨的旨,以指喻“旨”,還引經據典。因為現在寫論文就是這個辦法,蘇格拉底怎麼說的,孔子怎麼說的,某一本書怎麼說的,反正有關指頭的,看到書上一根半根指頭,通通把它抄上去,然後引證我看了些什麼書,好像學問很淵博。實際上,你自己的意思呢?我沒有意思;結論呢?留給別人去作吧!現在很多文章,都學成這樣。 莊子這個“指”很簡單,就是指頭,這一段講什麼呢?講邏輯,講論辯。有關論辯,我們曉得一定有五樣東西,以因明來講,有所謂宗、因、喻,另加上正合、反合。以指喻指這個“喻”是比喻,印度因明非常注重比喻,西方邏輯並不講。由於人類語言文字,無法真正表達人的思想、意識形態,故而用比喻。比如說我會繪畫,要把我的意識畫出來,那個畫已經不是你的意識,而是三四層以後的意識了。為了要表達人類的意識,所以佛學因明的邏輯,非常注重譬喻。那麼世界上善於用譬喻的是什麼人呢?所有宗教的教主,都很會用譬喻。最善於用譬喻的是釋迦牟尼佛;其次是基督教的《聖經》裡頭,很多都是用譬喻。為什麼宗教的教主會喜歡用譬喻?因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難講出來,只好講一個譬喻。所以,我們假使問某人長得如何?聽到回答說那個傢伙的臉像馬一樣,我們就一笑,反正就是臉長了,這就是譬喻。人們經常喜歡用譬喻,所以,譬喻在論辯上,是表達情識最好的方法。莊子當時的一般名理學家,像惠子、公孫龍他們這些喜歡論辯的人,都提出來說,莊子的這個譬喻不好,這叫做“引喻失義”,你用了譬喻以後,反而使人家不懂真正的意義。 我經常講諸葛亮的《出師表》,年輕同學都念過,其中有一句就是勸他的皇帝阿斗,不可引喻失義。我們看了諸葛亮這篇文章,就了解劉備的兒子阿斗,他是非常聰明,很會論辯的;做錯了事,他會蓋得很好。換句話說,很會亂蓋。因為他父親當年交待他,把諸葛亮當乾爹看,所以在《出師表》中諸葛亮教訓阿斗,說他經常引喻失義,所用的譬喻喪失了真正的意義。 現在莊子這一句話,“以指喻指之非指”,有點引喻失義。但他並不是用指頭來作比方,這個不是指頭的道理。所以後來的禪宗大師及《楞嚴經》上的翻譯,也用“指”,是“以指指月”,比莊子用得高明。禪宗後來有?部書,叫《指月錄》,以指頭指月亮,叫你看月,不是看指頭,不要把指頭當月亮。現在研究禪學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頭當月亮的;拿莊子的話來批評,“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禪宗公案而講禪的話,不如你絕口不談禪,或者還可進入禪。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莊子的名言,很多人因之而悟道,莊子這句話是表達心物一元的道理。這個心物一元,既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說是純粹唯心,不過這個純粹的唯心,並不是西方唯心論的唯心。 莊子為什麼那麼用譬喻呢?因為當時一般講邏輯論辯學的這些人,慣用一些譬喻,所以他拿來批判一番,影響後世很大。佛法到了中國之後,產生了大乘佛學,唐代的時候,共有十宗。唐朝武則天時代,華嚴宗鼎盛,第三代祖師叫賢首大師,法名法藏。他有一篇影響中國哲學思想的著名文章,就是《金師子章》。賢首大師當時,在宮廷裡上課,宮廷的前面,擺了一個金獅子,他就用這個獅子來比方。賢首大師用金獅子,說“天地一指,萬物一獅子”。這個宇宙萬物等於一個獅子一樣,獅子全身,有頭有尾有腳,有無數的毛,每一根毛都代表了這個獅子,但是每一根毛,也都不是這個獅子,牙齒也是一樣,說明華嚴境界十玄門,所謂“帝網重重無盡”的道理。這同莊子以馬做譬喻的觀念,是一樣的。 所以莊子的歸納,“天地一指也",這個天地是一指,不是這個指頭,而是這個指頭所指的。“萬物一馬也”,宇宙萬物,不過是一匹馬一樣。不是這一匹馬,是同這個馬的作用一樣,這是譬喻。因此,明朝的憨山大師,有兩句有名的詩:“身世蜩雙翼,乾坤馬一毛。”這個觀念,也是從莊子的“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來的。下面接著莊子由邏輯的道理,繼續批判是非觀念。 最終的一同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橘怪,道通為一。 他說是非觀念使我們產生認定,認定應該或不應該,“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這個可以不可以,都是我們的主觀來的;是我們的念頭認為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間沒有離開心以外的是非觀念。他的結論告訴我們,“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我們要想成這個道,想返回到形而上道裡頭,只有實行。這裡我們看到莊子講實驗,偏重於經驗論,只有真正行道才能成道,要到達形而上道不是靠空洞理論,如果拿論辯思想來當作道,那就完全錯了。等於現在講道講佛學,都變成一種思想學問,那就不對了。“物謂之而然”,宇宙萬物我們認定對就對了,不對就不對。認定這個東西叫什麼,就叫什麼,一切都是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行之而成”,是要修行才做得到;形而下的萬物是人為的,認為怎麼樣就怎麼樣,就是“物謂之而然”。下面莊子的文章,波瀾洶湧。 “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他說“惡乎然”?怎麼樣才叫對了呢?“然於然”,你的觀念認為對了,它就對了,還是唯心作用;用白話翻過來很簡單,給莊子一寫啊,我們就眼花繚亂。“惡乎不然?”怎麼樣認為不對呢?“不然於不然。”這個不然是你的觀念認為不對就不對。雖然那麼講,你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了,他上面來一個花樣,像我們打拳一樣,花拳繡腿,東一拳西一拳,實際上,他一到中心就殺出來了。作文章就是這樣,“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都不相干。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天地萬物都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萬物形成了,電就是電,成了電燈它發亮了;它通過了發聲的地方,成了錄音機、收音機了。“物固有所然”,物體都有它所以然的特別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萬物,都有它應該的本位和立場。 在現象界來講,當形而上道形成了萬物後,各有各的性質,水跟火兩個就不同,兩個都是物,但水火不能相容的。“物固有所可”,水有水的用處,火有火的用處,形而下是這樣。但是從形而上來講,“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歸到道體呢,水火都變成原來那個能量,只是一個能量,因此它說明一個道理: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桅橘怪,道通為一。”所以啊,由於這個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這裡產生一個現象。在現像上來講,“莛”是茅草的一個桿桿,等於是掃帚頭上一枝茅草桿。莛這個茅草很細,很脆弱,很輕微;“楹”是一根大柱頭,大殿裡頭那個大柱頭,大木頭,很粗很大,很貴重。這是兩個相反的東西。“厲與西施”,“厲”是一個非常醜的醜八怪;“西施”是古代第一美人,最漂亮,也是兩個相反。至於人的現狀、個性、心理等都不同,他只講了四大類:“恢”,是胸襟豁達,很寬大,什麼事情都不在乎;“桅”,胸襟很狹小;“橘”,很姦巧;“怪”,很怪異。這四種是外在的現狀,各有各的不同。這一個道理是什麼?就是說“物固有所然”,醜的是醜的,漂亮是漂亮,細的是細的,粗的是粗的,胸襟大的就是大,窄的就是窄的,姦巧就是奸巧,古里古怪的就是古怪的,各個不同,現像不同,作用也不同,就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但是,“道通為一”,形而上講起來是一個東西。譬如一個人,好看的與不好看的,死了以後都變成白骨,白骨變成灰,漂亮與不漂亮都一樣,都是空,那個是“一”;茅草桿同大柱頭,化成了灰也是一樣,這也是“一”。所以恢、桅、橘、怪,到了最後,還是“道通為一”。在這個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复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這也就是物理的道理。一個東西分化了的時候,也就是成功的時候。譬如稻子割下來,加工磨成粉,分化開了,可以分做成很多好吃的東西,“其分也成也”,分散開就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於夫妻結婚,生了十幾個孩子,這兩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個大家庭。但是,“其成也毀也”,就是“方生方死”之死。當成功的時候,也就是開始毀壞的時候。譬如這個房子,當我們蓋成功開幕的時候,這一天已經開始在毀壞了,慢慢的壞,這個房子總歸要壞。所以結論是“凡物無成與毀,复通為一”。天地萬物,沒有哪個叫做成功,沒有哪一個永遠存在的,也沒有永遠毀壞的。空久了以後,自然會形成有。這個形成的有,加上許多因緣的構合,自然會有,是自然的有,最後還是歸到一。下面接著,有一個中國文化重要的問題來了。 平凡的髙智慧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我們曉得幾千年來,中國儒家的文化思想佔了最重要的一環。而儒家的文化,到了宋朝以後,所謂《四書》裡頭的《大學》《中庸》,大家都知道,個個都會背。像我們當年讀書,小孩子是非背不可,不背就要打手心,那手心打起來很腫的,就像熟螃蟹的蓋子那麼紅腫,很可憐。關於《中庸》,有大學者提出考據的意見,認為子思的時代比莊子還後一點。子思的思想是根據莊子的思想來的,所以著《中庸》;因為《中庸》之庸字,是莊子這裡先提出來,據說如此。這個考據學問很難了,幾千年以後的人,考據幾千年以前的事,如說這個資料絕對準確,我不大相信。現在根據一點古董,根據一點死人的骨頭,就斷定幾千年以前的人是這個樣子,那個樣子,我只能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為之是也,非者為之非也”,就是引用莊子的話,很難說。 不過,他這裡是提到庸的作用,講天地間的事情,從形而上道體上講,沒有成敗是非善惡。而形而下萬有的現像是不齊的,形而上是齊的,“复通為一”。“唯達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道的人,“知通為一”,歸到形而上是一體的;這個一也不是一,而是絕對的。所以得了道的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始終是不用。因此有許多人學了莊子,都學壞了。過去幾十年前,我看了老一輩的朋友,年齡都比我大幾十歲,學問很好,一輩子喝喝酒,悠哉游哉。他上通天文又下知地理,問他世界那麼亂,你為什麼不出來做一番事?他說你不曉得,我是學莊子的,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我年輕時,經常跟這些老朋友們開玩笑,我叫他們的外號,就是《水滸傳》上那個智多星,吳(無)用。 所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這就是《中庸》的庸。這個庸也就是“用”的意思。莊子的“庸也者,用也”,又是用,這怎麼解釋?這是古文,是很難解釋。如我們把《莊子》內七篇全部搞通了,其實他並不主張完全不用世,雖然還是在用,用而恰當,用而適可。他下面就有“庸”字的解釋。所以不管《大學》《中庸》,其實庸字都來源於《莊子》。只能說那個時代是變亂到極點,那個時代的思想都有些相通之處。處亂世人容易變成鄉愿,逃避現實;人雖逃不開現實,怕現實,只有想辦法,善於用現實。用得好,就是莊子這裡所講的“用”;用得不好,就變成鄉愿了。 鄉愿是孔子說的,他最看不起鄉愿作風,這些人表面上看起來,做人處處都對,有道德,又不得罪人,處處都好。問他同意不同意?不反對。問他反對不反對?我也……是這個樣子啦!是不是這樣?差不多,大概吧!究竟怎麼樣,好嘛好嘛!這個就是鄉愿的態度。所以孔子說“鄉愿者,德之賊也”。但是莊子所講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只有通了道的人,才得這個庸,中庸之庸的作用。為什麼呢?他自己這裡有話解釋,“適得而幾矣”。得到了這個,也就是上面所講,“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圓的中心是直的,直道而行,不是走彎曲路。“適得”,得到了這個道理。“而幾矣”,幾者,是差不多了。這一段是關於邏輯的論辯,講到是非成敗。 “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什麼叫“不用而寓諸庸”呢?庸不是馬虎,不是差不多,而是得其環中,恰到好處。換句話說,庸也不是後世所講的庸庸碌碌,叫笨人為庸人的庸。高度的智慧,高到了極點,但是看起來很平凡,這個才是庸的道理,得其環中之應用。一個國家的領袖,只要指頭在那裡一按,原子彈就出來了,地球就可以毀掉了多少,只要那麼一點,最困難的一點,你懂了這個以後,“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機關在這裡,高度的智慧,用起來是極簡單,極容易。但是中間包含的是智慧,全部的智慧,最高的智慧。那麼,當我們有了這個道,最後在用的時候,不覺得是道,也不覺得自己是智慧,而是很平凡的用。下面他拿道的用,說明一般人的用。 暮四朝三不習慣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芋,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這一段是罵世人的,也是最高明的警告世人。剛才講到庸,我們人就不曉得用這個庸,自以為聰明的人,都喜歡亂玩弄自己的聰明,所以聰明反被聰明誤。笨人吃虧在哪裡啊?不曉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聰明的人玩弄自己的聰明,所以也笨。那麼這些人為什麼笨?“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都是把自己的精神和聰明,向一點上鑽。這個一,不是道复通為一的一啊!不要搞錯了,那是向牛角尖那一點上鑽。“而不知其同也”,而不曉得向大同方面鑽。這些人叫什麼?就叫朝三暮四。中國文化經常罵人朝三暮四,就是出於《莊子》。什麼叫朝三暮四呢? 從前有一個狙公,就是養猴子的老頭,動物園的園長,他養了好多猴子。那些猴子喜歡吃板栗,養猴子的老頭,本來早晨餵四個,晚上只餵牠們三個。有一天這個老頭子忽然好玩,對那些猴了講,明天開始,早晨餵你三個,晚上餵你四個。嘩!全體猴子吵了起來,這個不行,受不了,會餓。他說,不要吵,不要吵,還是照舊早晨餵四個,晚上餵三個。猴子於是乖乖的說好,這樣可以。 這里莊子罵世界上的人,都是像這一批被高明的人玩弄的猴子、反正是七個板栗給你吃就是了,時間安排的不同,位子安排的不同,你不曉得有多高興!罵你一聲混蛋,你就氣得要命;喊你聲老太爺,您好您好,對不起,您天下第一,萬歲,你就高興了。實際上啊,都是被人家玩弄。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他最後的一句結論,“名實未虧”,等於這個餵猴子的老頭一樣,板栗一天還是餵了七個.並沒有變,只把觀念變、變,大家就受不了啦。你不要看這是個故事啊!這就是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什麼哲學都在裡面。所以政治上的道理也樣,一個時代轉變,當政策要轉變時,領導政治的人很困難,明明新辦法對人民社會有利,開始老百姓絕對反對,因為不習慣。要叫人改變壞習慣,他也會覺得不習慣。所以,我們讀了歷史,非常感嘆! 歷史上有幾樁事,都是“民曰不便”,老百姓不方便,鬧起來造反。實際上鬧了半天,照樣改變了,就是狙公賦芊。我當年在四川,知道重慶要修馬路的一個故事,古代都是石頭路,下了雨,路上兩邊都是泥巴,房子屋簷很低。但重慶當時也像成都有地方勢力,有所謂五老七賢,是從清朝到民國的,地位高,名聲大,學問好,社會力量很大,財產很多。修什麼馬路?他們走路很舒服啊,坐坐轎子,有黃包車,為什麼拆房子,修那麼寬的路?馬路給馬走的,同我什麼相干?結果有一位先生,此人後來在台灣這裡過世的,後人叫他軍閥,他真有辦法。有一天,他就請五老七賢來赴盛大的宴會,有鴉片可吸,有賭可玩,菜很好又很恭敬,一邊請吃飯,一邊派他的部隊,拆了那些人的房子。等他們吃完飯回去,房子也拆了,馬路也修了。後來四川的朋友告訴我,瞎子講,唉呀!真好,某伯伯修了這樣寬的路,現在走路都不要手棍了。所以由這個故事看到,天下事有時要改變很難,有時必須違反大眾的意思,堅持正確的政策,要有這個擔當,要大眾體諒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和自己的私慾衝突,那隻好忍痛犧牲,這也是難能可貴的。 一個時代一個環境,譬如這個環境,我們坐的位置這樣佈置,假使下一次來,位置改變了,許多人一定覺得“民曰不便”。我當時坐的那個地方蠻好,怎麼弄到這裡!所以啊,不能動。其實都是心理作用,所以社會上很多的事情,不但是政治社會如此,家庭也如此。你那個孩子習慣了不用功,以後你想叫他改變得用功一點,“民曰不便”,他也不給你用功的,都是同樣的道理。所以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對於人生的實用,有太多的道理。你不要當成一個笑話聽過去,那樣就辜負了莊子,很可惜。 懂得調和的人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形而上的道無是亦無非,無善亦無惡;形而下有是非,有善惡。那麼得道的聖人處形而下道,人與人之間,怎麼處呢?一個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惡要調和。這個“和”就是中庸的“庸”。所以有人提出來,《中庸》是根據《莊子》來的。《中庸》又提到中和這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以得道的聖人,曉得形而下有是非,而且愈來愈尖銳,所以只有調和它,把是非中和了。能中和了,在形而下的人道,就好多了。 但是,還要進一步“而休乎天鈞”。這是莊子的名詞。天就是代表形而上道;鈞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樣的公平。這樣的公平怎麼調和?這就是智慧之學。依我們看,天地並不公平;天地為什麼在我們要熱時,偏要冷起來!當我們要冷時,偏要熱起來?很不公平啊!怎麼叫做天地一樣的公平呢?有了白天給你鬧,還有夜裡給你休息呢!這又是很公平了。這個中間的調和,要參透天地之間的造化,而休乎天鈞,莊子說這叫做“兩行”。 這個兩行的道理,拿我們現在的觀念,莊子是主張雙軌的。有許多東西,都是走雙軌的路線;但雙軌的路線,往往發生矛盾,發生爭鬥。實際上,兩行的道理,不是雙軌,也就是《中庸》講的一句話,“道並行而不悖”,道並行而不相違背的意思。 講到這裡,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章迷住了,說了半天,現在還是由邏輯講起。古人各說自己一番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後批評了每一個人所用的邏輯方法,都是由主觀形成的,天地間沒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講遍了。莊子的文章啊,等於我們去看一個噴水池,萬花筒噴出來的水,被燈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裡頭波浪起伏,就是這麼一個畫面。你不要被他騙住了,我們還是要看水,不要看那個現象,看現像已經上了莊子的當。他現在始終講一個東西,形而上的道,還沒有講到中心,還在轉。下面他又提到道的影子了。 宇宙萬有開始前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對當時的那些學者,有關道的研究,形而上與形而下之辯論,莊子提出來,“古之人”,中國的上古文化,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其知”,他的智慧“有所至矣”,高到了極點。“惡乎至?”他高到什麼程度?“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有人認為,宇宙萬有,“盡矣,不可以加矣。”在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沒有世界,沒有天地,沒有月亮,也沒有地球,一切都沒有的那個時候,是形而上的道體,認為這個到了家了。中國文化後來就叫做無極,在佛家就是空,古人早已經知道形而上的道體是空,是無極。莊子又提到,中國上古的老祖宗,能夠曉得形而上道是空的,我們宇宙萬有生命,是由真空所變的妙有來的。怎麼變?這是個大問題了。那麼莊子又講: “其次以為有物矣”,等而下之有了萬物,我們老祖宗們,也曉得宇宙萬物有東西開始。現在我們站在莊子學問的立場,莊子這一段的觀念,可以作為世界上哲學的評論;就是說,上古的人,已經曉得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是空的。那個空的東西,可以叫它是唯心,或者是心物一元。再其次呢,有一些人,曉得萬物開始以後,物質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體變成熱能;或者由氣體變成風;或者地水火風,金木水火土,一起開始運動,是由物在變化。但是,這個物質一變出來,形成這個世界以後,“未始有封也”,並沒有界限。中國政治哲學思想,社會學思想,經濟學思想,都提到這個,這個根根。莊子這裡提過,孔子也提過,譬如這個地球形成以前,拿社會觀念講,沒有什麼叫做財產製度的觀念。這個財產製度,也不能說這個是私有,那個是公有,這些觀念都沒有。等於一個人到荒島上去開荒,未始有封也,沒有說這個界限屬於你的我的。到了人類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的私心來了,我有我的範圍,你有你的範圍,有了界限,有了封界。最早的時候,人類社會人口還不太多,私心還不太大,所以還沒有爭鬥。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那時人口還少,雖然說你有你的界限,我有我的界限,還沒有為了爭多一點,鬧是非爭鬥;人類還能互讓,還很有禮貌。我經常給同學們講,人們常說時代在進步,但在哲學邏輯的觀點來看,時代究竟在進步,還是在退步,是很難講的。在東方我們固有文化,素來認為人類的文明是衰落的,愈到後世愈亂,愈墮落、愈退步。佛家的文化也是這樣認為。所以如果嚴格講哲學,這個邏輯上有差別,我們現在只能說,人類的物質文明發展算是進步的,至於人類道德精神文明,不進步,而是在墮落退化。現在莊子也是這個觀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有是非就有爭鬥,這個事情一演變發展,人與道就愈來愈遠了。為什麼看到古書上,古人得道,或者學問成功的人,好多好多,又快又好。為什麼愈到後來愈差呢?昨天我還接到國外一位學生來信,就是問這個問題。他也覺得自己很用功,很努力,修了那麼久的道,一點影子都沒有;為什麼古人一修就會?老師啊,我有點不相信,是不是古書上騙我們的?這封信現在壓在案頭上,還沒有回他,因為這一回起來,要寫長文章,我實在沒有時間。其實古人並沒有騙我們,物質文明愈發達,人類社會愈複雜,思想愈紊亂,是非善惡觀念更複雜,這些都是障道的因緣。而且人的教育普及了,知識開發了,學問愈沒有基礎了。知識並不一定是學問,我是站在莊子這個立場,說明這個道理。所以他說:“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這個愛,代表了私心的偏愛,私心的愛好愈來愈嚴重,人的自私心也就愈來愈嚴重。 現在還是在《齊物論》。我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實際上內七篇是一個連貫性的。.尤其是《齊物論》,是指道體---宇宙萬有本體,本來是絕對,是同一的,是一體。當這個體起用的時候,一切萬類的現象就不同。所謂不同,只是現象、作用不同,道體是一樣的。比方說水,它的性能就是濕,至於水有清水,有混水,或者變成各種鹹淡等味道不同,但是水的性能不變,只是作用、現像變了。這個原則,我們必須要把握,讀《齊物論》,曉得內容是一貫的。因為它的內容引用了太多太熱鬧了,我們容易被他的譬喻,或者說明所騙,所以覺得漫無頭緒,實際上是很連貫的。 比方,上次我們講到中國文化里慣用的一個典故,就是“狙公賦芋”,朝三暮四,暮四朝三。在觀念、現像上一變,大家就被這些現象觀念搞迷糊了,引起人情緒上好惡是非的不同。這個故事,因為譬喻得太好了,反而使人忽略了“道體是一”的道理。因為大家的觀念不同,所以儒家、墨家、道家,各家說法都不同,應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現象把人們迷住了,忘記了本來。莊子的重點在這裡。 這個重點把握住了,它同佛經上引用“眾盲摸象,各執一端”的道理一樣。一隻大象站在那裡,有一班瞎子來摸這個像,摸到像鼻子的,摸到耳朵、嘴巴、腿、尾巴,各人不同,但認為自己所摸的那一個部分就是像。所以眾盲摸象,摸到的是像的一部分,不能說不是像,畢竟不是整體的象。佛經還有一個比方,禪宗裡頭常用的,“分河飲水,各立門庭”。世界上,水都是一樣,因為海洋、江河性質不同,所以水的味道不同,有鹹淡、渾清、硬軟等等。一般人在自家附近的江河喝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都是這樣。佛學裡引用這兩個例子,與莊子所講的是同一個道理,只不過莊子表達的方法很美而已。 我們前面講到這裡,他說最好兩邊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之,不過他沒有建立中道這個“中”字,莊子說了一個“庸”字,《中庸》那個“庸”字。在前面的結論,說到“兩行”並存時,我們也引用過《中庸》上說的,“道並行而不悖”。他引申這個理由,就講到人對於道體形而上的知見,開始要追求原始生命的來源。因為追求道體最初的來源,理論知識愈來愈進步,是非辯論也愈多了,私心和偏見也就愈多。結論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接下來他又引用一個故事,說明一個道理。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像宋朝有名的蘇東坡,也是採用莊子的筆法。接著明朝的這一班文學家,尤其跟禪有關的,包括袁中郎、李卓吾、馮夢龍等等,以及清朝金聖嘆、李笠翁這一類人,都走莊子的文學路線;再加上佛學、禪學路線,都是綜合的文章格式。你看莊子的文章,沒有一句話說固定的,他不把話說死,都說得活,所以後世有人說,莊子就是禪宗一個開山祖師。禪宗禪師的文學,以及禪宗大師們的講話,多半都是這個樣子。 “果且有成與虧乎?”世界上,果真有所謂成功與失敗嗎?“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果真沒有成功與失敗嗎?其實是一個觀念,但是用邏輯來講是四面的。所以莊子不但文學美,邏輯也很清楚。下面講一個事實。 音樂與道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先提出來這一個人的事。“昭氏”,昭是古代的姓氏,名字為文,據說是魯昭文,是魯國音樂家。他的琴藝已經出神入化了,所謂近乎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彈,可以使人聽了忘我,忘掉了一切萬物。人只要聽他彈琴,就進入道的境界,就昇華了,變成神了。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這就是說,昭文在彈琴的時候,他的琴音在表達世上有盛衰成敗。這個世界花開花落,春來了春又去了,人生出來又衰落,又死亡;這個成虧之間,生滅變化之間,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表達這個感慨的情感,所以“昭氏之鼓琴也”。當他彈琴到最後一聲,這個手一停,聲音也靜寂了,沒有了,人也忘我了,什麼都沒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彈這個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這就是描寫昭文彈琴,他的琴藝近乎道的境界,當他有感於人生宇宙萬有成虧,成敗盛衰的許多感情來的時候,他才彈琴;等到彈完琴的時候,一聲不響,所謂天地人物皆空,這個時候,是合於道的體。那麼,在這個時候,世界上也沒有所謂盛衰成敗,一切皆空。莊子先提出來這個,同時又提了兩個音樂家。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枝策”是一種樂器。像八仙裡頭的曹國舅,拿兩個竹片,手裡一捏就發出聲音,枝策就是這個東西,也可以說是拍板吧。“師曠”是晉國的一位名音樂家,他的樂器是板,音樂的造詣也到達了最高峰,同昭文的彈琴境界一樣。“惠子之據梧也”,“惠子”是有名的論辯學家,講邏輯的,跟莊子同時,孟子也經常提到他。“據梧”就是彈古琴,等於我們今天的古琴大師孫毓芹教授一樣,是七弦琴古琴獨一無二的專家了。我們把惠子一換,換成孫子之據梧也一樣。當他在彈琴的時候,長袍一穿,摸到琴弦,他自己鬍子長在哪裡都忘記了。就是說他那個境界非常超越。莊子提了三個人,音樂造詣都到那種高的境界,但我們要特別注意,為什麼他要提出音樂境界來?因為音樂、繪畫,或者詩歌等等,一切的藝術都是人的感情發揮。在感慨、喜怒悲歡之間,用這個藝術乃至歌舞表達出來,都是同一個道理。情緒的變化,照古代歸納叫喜怒哀樂,照現在分析起來就更多了。人的整個喜怒哀樂,就是成敗盛衰這四個大字;在成敗盛衰之間,引起人的喜怒哀樂。 這三位音樂大師音樂的境界極高,他們的音樂,隨著喜怒哀樂的情感變化,表達出抑揚頓挫、輕重緩急的不同,是萬物作用的不齊。而當曲終人散,江上數峰青,天地萬物寂寥時,以及未彈琴前,那麼高雅,那麼空曠,那麼高遠,沒有盛衰成敗,也沒有喜怒哀樂,此心很平靜,如同道體的平齊。他們就用音樂的境界表示出這一切。這一段因為與音樂有關係,開始就先講大風之吹,萬竅怒號。下面他做結論。 “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他說這三個人,歷史上的名音樂家,不是普通講的音樂家,他們已經由音樂的境界進入了道的境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到達那個境界,成了神仙了。他說這三個人,音樂到達的境界,“知幾乎!”這個幾是機關的機。這三個人是知幾的境界。這個幾在哪裡呢?當情感來的時候,把握這個情感,以他的高明技術表達出來,簡直跟天地變化一樣。他能把握住這個機,當風雲雷雨一過,宇宙萬象清明的時候,他一聲都不響,就同天地的空靈是一樣。所以這個知機,拿音樂藝術的境界講,現在人就叫做靈感,要把握這個靈感,這是從小的方面來講。 大的方面來講呢,他下面有句結論,“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及技術造詣到最高境界的時候,把握了成功的演奏。所以在當時能成功,歷史上也留名千古。如果等到精神老化,人要衰敗的時候,縱然有高度的理想,也做不出事來了,表達不出來了。譬如彈琴吧,腦子想到某一個手法怎麼樣彈,某一個聲音應該很好,可是風濕病啊!兩個手神經不對,發抖了,彈起來也不行了。所以啊,他有一句做結論,世間法、出世間法都一樣,修道與做人都是一樣,人要曉得知機,把握自己生命的重點。不知機的話,就是對自己開玩笑,沒有用。 知機的道理呢?莊子點題了,“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當他鼎盛的時候,登峰造極的時候,就是他成功的那一剎那,再不能有第二下了,因為沒有那個精神了;這個機一過,一切都過去了。世法的成功與修道的成功,都是一樣。他引申這一段,是他自己所引用的理由。接著又進一步講。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他拿這三個人來講,昭文、師曠、惠子為什麼音樂的造詣到達神仙的境界?因為每個人的喜好不同,偏愛不同。每個人有所好的,這也是機啊!要把握自己這個長處,專搞這一項,沒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學問,任何事情,愛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麼程度呢?入迷了,好到發瘋似的,一定成功;因為世界上外在的一切東西,都不在話下,都不在心目中,這個就是人成功之路。 專心實證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萬世留名的專家,了不起的人物,都因為對於某一件事有所偏好,而能死死的鑽進去,硬要把這個問題弄透徹明白,這就能成就的原因。下面他又批評,“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他說,可是有些人,尤其對於他的朋友惠子來講,因為惠子非常好辯;所謂好辯,好研究邏輯及思想的方法問題,也就是用方法去思想。那麼莊子認為,這些都是浪費時間。天地間思想這個東西妙得很,不去研究思想的本身,光去研究思想的這個方法,“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堅白,是惠子他們辯的,就是所謂“堅石非堅,白馬非馬”這些問題,將來莊子下面會說到。他們這些人始終在自己這個邏輯裡,把自己套住了;邏輯講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邏輯。世界上有許多事在理論上絕對講得通,但是事實上是行不通的,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說“以堅[丨之昧終”。 “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可惜啊,這一般人,認為自己學問很好,講邏輯的人,他們將“以文之綸終”。在邏輯的理論上寫書,發表文章,發表邏輯的邏輯,愈來愈不曉得邏輯到哪裡去了。結論是“終身無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間做事也好,都沒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莊子兩邊都說完了!絕不留個尾巴給你拿的。這一段他批判用邏輯思想去推測道是個什麼,道究竟怎麼樣?那個是永遠搞不清楚的。他已經罵了,用邏輯的方法或推理去求道,認為思想就是道,根本錯了,他又說,若是而可渭成乎?雖我亦成也”。假使一天到晚坐在那裡講空話可以成功,那我早成功了。 莊子這句話就像《三國演義》裡諸葛亮,在東吳罵一班讀書人:“坐議立談,滔滔不絕,臨機應變,百無一能”你們啊,了不起!講學理都有一套。臨機應變,百無一能,那有什麼用呢?諸葛亮這個口才講法,好像也是從莊子來的。莊子也講,“若是而可謂成乎?”如果認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就叫做學問,也叫成功的話,那麼莊子也幽默地,也很傲慢地,也很謙虛地說,“雖我亦成也”。他說,那我早就成功了。“若是而不可謂成乎?”那世界上什麼叫有用的?“物與我無成也”,天地萬物與我,本來沒有一個結論的,都無所謂成功。上帝創造了宇宙,創造了半天,多少年後又變成了一塌糊塗而毀滅,這不是多餘嗎?這叫做終身無成。 人蓋了房子,千百年後,它還是變成灰塵,天地萬物同我們一樣,都沒有結論;但也不要認為學問論辯沒有結論,就無所謂成功。你說莊子,究竟站在哪一邊講話?你看看他,兩邊都說完了。你認為這樣是對的,以偏概全,錯了";你認為那樣是對的,也是以偏概全,都錯了;你說我偏也不偏,概也不概,全也不全,對不對?你又錯了,這就是莊子的道。那麼要如何不錯呢?莊子勉強告訴我們一條路。 聖人追求的境界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莊子提出來這個名詞要了命了,叫做“滑疑之耀”。“滑疑”是個什麼東西?又是滑頭的滑,又講出一個懷疑的疑,那我們後人看來,一個滑頭一個懷疑,兩個搭在一起,沒有用的東西,很可惡;下面又來個“之耀”,發了光明,這是個什麼東西?他說“聖人之所圖也”,聖人要走的就是這個境界,走實證的路線。走到哪裡呢?到“滑疑之耀”這個境界就對了。他說到達這個境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就離開了一般世俗的應用,到達用而不用,一切無為而為之,就是道的境界。“此之謂以明”,這樣叫做明道,悟了道。那些用理論來推理求道的,永遠不是;思想妄念不斷的,都不是,而必須要求證。 什麼是滑疑之耀呢?我們現在都藉用別的東西來講,滑疑這個東西是似有似無,非真非假,是內心自然光明的這麼一個境界。不假借別家的解釋,莊子說了這麼一個東西,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講出這個境界是什麼。他就造這個名詞“滑疑”。這個“滑”字,嚴格的講要研究戰國時楚國的南方土音。所以我一直留意湖北人與河南邊界這一帶的話,一定有一句非常土非常土的話,同這個音一樣。 如果借用別家的解釋,就容易懂了,像佛家《楞嚴經》所講的,“脫黏內伏,耀發明性”。這個時候,一切六根六塵脫開了。內伏,不是身體以內,這個內也是假定的,到了那個道體以內了,那麼自性的光明就出來了。莊子所發揮的這一段,說明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而是要實證到的,也就是《楞嚴經》上的這兩句話。 講到這裡又來了,莊子跟惠子,兩個是好朋友,但對於惠子喜歡以推理來學道,以邏輯思想來講道的人,他是痛惡的。另一點我們看出來,在戰國的時候,各家學術爭鳴,思想發達。可是思想發達,論辯太多了,大家反而茫茫然無所主。我們歷史上有三個階段,學術思想非常發達,可是當哲學發展到很高的時候,就是天下大亂的時候。一個是戰國時代,也就是莊子這個時代;一個是魏晉南北朝,所謂清談,三玄之學的時代,其實也不止三玄啦;另一個是南北宋的時候。我對於宋朝,不叫它宋朝,那是第二個南北朝。因為實際上,宋朝只是半個中國,另半個中國是遼、金、元,他們也有高度的文化;可是我們研究歷史,以漢人為主,往往把遼、金、元忘記了,這是不對的。南北朝時候,也是理學最發達的時候,學術一發達,歷史上沾到痕蹟的都很悲哀,天下都是很亂的時候,可以說是社會被思想擾亂了。所以莊子在這個時候,痛惡這一般搞論辯,搞哲學思想的。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 莊子前面講到一個實證的境界,他提出一個名詞,“滑疑之耀”,先擺在這裡,這就是莊子的禪。後來禪宗許多大師也這樣,講到最重要的時候,一點題,剛剛點一句,等於我們現在照相一樣,你注意,笑一下,笑笑,卡喳一亮,你已經被他照完了。莊子的教育手法,就是這樣子。鎂光燈一亮,你懂了一點也行,你不懂也這樣,下面又推開了,看起來不相干,卻仍是連帶的。 “今且有言於此”,他說我先聲明,“不知其與是類乎?”不曉得我講的同你們講邏輯的是否相同?這是一個異議。他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解釋為,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其與是不類乎?”或者我講的話,合不合你的邏輯,這是另一個解釋,或者我說的與你的不對。下面他的結論來了“類與不類,相與為類”,管他同於你的也好,同於他的也好,或者與兩家都不同,那就是我的,我也是一家。這在論辯上,就是正反合的論辯方法了。“則與彼為以異矣”,這句話,把自己的邏輯觀念所建立的文字,又推翻了。總而言之,我現在要說一句話,不曉得對不對?你們的觀念認為合不合邏輯,都不管。如果你們都否定我,我自己也成立一個體系。雖然如此,也同你一樣亂七八糟。“則與彼無以異矣”,我又多此一舉了。 這幾句文字非常簡單,我們看莊子的文章,如果我們是國文老師,這幾句話很可以拿紅筆把它劃了,好像多餘的。可是真正懂邏輯的人,乃至懂得寫邏輯文章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動,他講得非常清楚。換句話說,一個人學會了這樣一個論辯術,就很高明了。我現在先要同你講一句話,不曉得中聽不中聽,不管中聽也好,不中聽也好,反正我講了,你一定要聽,聽了對不對嘛,反正是狗屁的話,聽過上就算了。就是這個話。你說他有道理嗎?沒有道理嗎?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對了。 “雖然,請嘗言之。”“雖然”這兩個字就是“但是”。上面文章“則與彼無以異矣”。一句結論推翻了一切。雖然不要說話,但是“請嘗言之”,我還是多囉嗦一點,結果他還是要說。 太極 無極 太太極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這就囉嗦了,莊子說你要問到道啊,就是哲學家,希臘哲學所要研究的,先有雞先有蛋?先有男的?先有女的?究竟宇宙從哪一天開始?也就是宗教哲學所要研究的,上帝從哪裡來的?上帝的外婆誰生的?就是這些問題了。所以我說這是西方哲學。要講中國哲學,沒有一個單獨成立的系統,所以大家學中國哲學史,是個很笑話的事;因為中國哲學和文學、歷史、政治四樣東西是連在一起的。第一是文哲不分,文學家都是哲學家,一個中國哲學家,要想懂哲學,先要懂《詩經》與《易經》。《詩經》裡頭都是哲學,文哲素來不分,他不像西方哲學家,科學家,詩人,都是獨立的。其次是文史不分,文學家同歷史家不分的;再其次是文政也不分,一個大文豪,往往又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學家。這個政治不是講普通主觀的政治,而是同人生實際做人做事分不開的。所以文哲、文政,文史,都分不開的,通通連著。 其實中國的哲學早就有了,譬如我們隨便舉一句文學上有名的,像隋唐之間的一首詩《春江花月夜》,這一篇長歌長詩,充滿了哲學問題。最有名的兩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比你先有雞呀先有蛋,好多了。管它雞呀,蛋呀,我們中國人把雞燉起來,加一點香菇很好吃,哪有時間問你先有雞先有蛋!可是碰到這個文學境界,“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味道,比先有雞先有蛋有意思多了。乃至我們經常說的蘇東坡,現在來講他的笑話,蘇東坡早就想當太空總署的署長,為什麼這麼說呢?那個時候,還在宋朝,看他作的詞啊,“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這些就是說明,中國的哲學思想,充滿在文學的著作裡。如果在中國人的文學著作,文章、詩詞、歌賦、對子中,把哲學的東西找出來,那不得了,那多得很。 莊子這裡提了這個問題,就是這個天地間,未開始以前,當還沒有男人女人,連一個蛋都還沒有時,“有始也者”,應該有一個東西開始。如果說是個空,照佛家來講,對呀!這不要再談了。假使是一個講邏輯哲學的人,他就要問了,這個空,誰使它空起來的呢?這個空是自然空出來?還是有人造出來的呢?這個問題很重要。假使是自然空起來,最後必定也歸於空;既然這空本來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自然到那一天,自然就空了,何必辛苦白修一場!你說不是自然,那麼這個空誰造的呢?你說沒有人造的,這個空又是哪裡來的呢?這個問題不能再問,如果再問下去,會把人問瘋了的。所以學哲學的人,因為問不出來究竟,很多都學得跳江了。“未始”,就是說沒有開始以前,“有始也者”,最初開始那個是什麼東西?是誰? 這裡有四段假設的問題,一段一段向前面追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如果拿我們中國文化來作註解,那還好辦,因為名稱多嘛。“有始也者”,就是開始的,那麼叫太極。太極前面嘛,後來的人又加了一個名稱,“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做無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無極前面,又進一步了,我看,只好把它再取一個名稱叫太太極了。又有人這樣註解:“有始也者”,萬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這個叫太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叫無極。那麼拿中國文化來註解,這是三段。看莊子的文章,青年同學們自己研究他文字上的技巧,蠻有意思的啊!看他蠻囉嗦,我們就囉嗦不出來。 “有始也者”,有個開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以前的那個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雖沒有開始,好像又有一點開始的那個東西。他就那麼講話;這個講話一半帶精神性的,像是神經質的講話。拿佛家歸納起來,在釋迦牟尼佛以前的印度佛學,有些學派的論辯也是這樣,所以釋迦牟尼佛,像中國的孔子一樣,刪詩書,訂禮樂,把那些學理裁定了。其中就有“能”“所”的問題,譬如佛學所講的八識,在釋迦牟尼佛以前,有講到十識、十一識、十二識的,後面再引申的很多;釋迦牟尼佛就歸納性的裁定為八識,這些都是學術的建立。莊子這一套也是這樣,代表了中國上古這一套思想。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 “有有也者”,有一個有。“有無也者”,有一個沒有。那麼有跟無,兩個是相對立的。“有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無都沒有開始的那個。“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跟“無”還沒有開始之前,就是剛才所講的“能所”兩個字。這一段,我們簡單的就說過去了,要詳細說的話,還有一堆的說法,很耽誤時間。我們都是中國腦袋,中國的個性,老祖宗的傳統不喜歡太囉嗦,大概懂了就行啦。 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俄而有無矣”,他說天地間,當萬物還沒有發生以前,空空洞洞,忽然之間,生出一個“有”一個“無”,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但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有與空,究竟是真的有嗎?還是真的空?這個問題來了,比較科學實際了。我們說空,這個空是空空洞洞像空間一樣的空呢?還是說,這個空代表了絕對的沒有,是什麼都沒有的這個空?這是兩個觀念啊!我們進到一個空的房間,這是空間的空,站在高山絕頂上,覺得這個天地太空那麼空,那個是大空間的空,都是一個空間的空。那麼另有一個空呢?是理念上的空,沒有了叫做空,跟空間的空是兩樣的。所以所謂有跟空“孰有孰無”,怎麼樣叫做有?怎麼樣叫做空?空是哪個空?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說:因此我現在提出一個理論,所謂宇宙開始,有個有,有個空,我告訴你,講句老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所講空,或者是講有,“果有”或者“果無”,究竟是有嗎?還是沒有?我搞不清楚。 他為什麼講這一段呢?上面所講的,討論這些“類與不類”,宇宙萬有有個開始,有個沒有開始,不管有沒有開始,兩個觀念歸納了就是一個空一個有。不管是空是有,在我們沒有求證到空有以前,只能夠說是你思想中的假設主題,因為你沒有實證到這個道。假設的主題是唯心所造,是你的思想搞出來的,但是思想本身是虛玄的,靠不住的。你把《莊子》研究到這裡,全篇前後一兜攏,就搞清楚了,他原來說的是這個!他的文章啊,嚇!那個手法之高明,一上來是花拳繡腿,接著真功夫,真刀真槍上來,使人看不清了,實際上他告訴你的很清楚。 下面他提出一個重點,這些理論思想,對修道都沒有用,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歸納一句話,天地間的一切學問,不管是宗教、哲學、科學的諸子百家,有一個大原則,也就是說,這一切的學問,如果與我們人的身心性命沒有關係的話,是不會存在的。你說預言、卜卦、算命,這些同我們沒有多大關係吧?有關係啊!因為我們要曉得自己生命究竟怎麼樣,就因為有這麼一點關係,所以幾千年來它仍然存在。有人說七月半有鬼,套用莊子話說:果其有鬼何哉?果其無鬼何哉?果其有鬼之與無鬼又何哉?你曉得有鬼沒有鬼?誰知道!可是它同人的身心性命有關係啊!當你無法解釋的時候,會說撞到鬼了。所以它是有關係的,因此鬼神之說也存在。反過來說,與身心性命無關的學問,是不會存在的,它會自然被淘汰。什麼是與這個身心性命有關的呢?莊子現在提出來。 大小 壽夭 為一 天下莫大於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的《齊物論》又點題了,同前面的好幾個高潮一樣,都點題告訴我們。從“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一個大結論,到這里高潮結論一起來,好像颱風,又好像海水倒灌到這裡,水流到平地,水也都沒有啦,接著又來一個高潮,最後呢?說“天地與我並存,萬物與我為一”。這代表了中國文化那個道,又一個高潮起來到了最高峰,這就是莊子。 那麼原文怎麼講呢?其中還談到邏輯,他批駁惠子這一班人講邏輯,都是亂七八糟,辯駁了半天都沒有用。實際上,莊子本身就是大邏輯,他說“天地莫大於秋豪(毫)之末”,天下最大的東西是秋天的毫毛。我們的頭髮不叫毫毛,我們身上的毛才叫毫毛;小孩子生下來時有細毛,那種細毛叫毫。秋天的毫更細,因為人到了秋冬,有人香港腳爛了,或者手指甲脫皮了,人跟動物一樣,春秋兩季要換一層皮,所以春秋兩季洗澡下來的水特別臟。秋天脫了皮毛也掉了,剛剛長出來新的毛是秋毫,細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見,最小;但莊子卻說天下最大東西是秋毫,泰山不算大,算是小。你說他講的是什麼話? 大小沒有絕對的標準,你說什麼叫大?這樣大,那樣大,大到那個無所說處最大,大到無法理解才算大;那也就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到沒有辦法再小的,看不見了,那就是最大,同虛空一樣大。如果用邏輯來講,沒有辦法講;因此他講實際,也是真的事情。所以大小、是非、善惡,都是唯心所生,沒有畢竟的,也就是“天下莫大於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為小”的道理。 “莫壽乎殤子”,古人把生下就死的孩子叫做“殤子”,這也有幾種說法,反正未成年的小孩死了,就叫殤子。小孩子生下來不久就死,莊子卻說他的壽命最長;“而彭祖為夭”,彭祖,我們的老祖宗,活了八百年,那算是短命。壽命的長短,空間的大小,這些都是人為的觀念,都屬於唯心所造的範圍,沒有絕對的標準。絕對的標准在哪裡呢?要我們去求證。 他又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個是道,這兩句話也沒有辦法解釋了,大家讀了也懂,大家都得道了,因為都懂了嘛! “天地與我並生”,並不是說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說我就是天地,天地還是天地,天、地、我,就是天地人一起來的;萬物同我本來是兩個,不是一個,但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所以說是“為一”。 我看了許多人的註解、引用,都把“天地與我並生”,說成天地就是我;“萬物與我為一”,好像做饅頭,放點鹽巴放點糖,都和在一起就叫做鹹甜饅頭,完全錯了。注意啊!天地與我並生,是共存的意思。萬物與我可以說是同一的,畢竟不是一個,物是物,我是我,天還是天,地是地。這個重點搞錯了,這一錯錯大了,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所以今天我們特別提出來告訴大家,千萬記住這兩句文章。天地與我是同存的,萬物與我是同一個原體來的,所以我們跟萬物一樣的,都算是一份子。這個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既已為一矣”,既然是一體,“且得有言乎?”那就沒得話說了。這就是邏輯的道理。我們中國人學禪宗,覺得禪宗很玄妙,禪宗的祖師就是高明的邏輯大師,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動作,不合邏輯的,都非常合理。你看了《莊子》都懂了,你就懂了禪。既是為一,“且得有言乎?”既然是一體,還有什麼話講?既然是一體,為什麼沒有話講?對吧!我既然不對了,你何必罵我呢?既然不對了,罵罵你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我既然不對了,罵與不罵都沒有關係,因此所以,罵你也可以,不罵你也可以,就是這個道理。 中國的哲學,現在喜歡用西洋哲學文化的引證,這一百多年來,關於道這個名稱,都習慣用西洋哲學思想的翻譯,叫“本體”。所謂本體論、知識論,這些翻譯的名稱是西方文化進來的,實在有些不大恰當。可是現在呢,經濟學這個名詞也用了一百多年了,事實上我們中國人過去所講的經濟學,那個觀念可大了。古代的文學,有一副對聯是:“文章西漢雙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諸葛亮才是經濟大家。什麼叫經濟?經綸天下,濟世之才,救人救世,這個學問在古代叫經濟之學。後來西方文化一來,口袋空空的人,把東西弄出來賣賣,變出來錢就叫經濟。這一下,中國的這個“經濟”觀念完了。 閩南語的發音叫“哲學”如“鐵盒”,我說還有“銅盒”啦!你要曉得,那些哲學、經濟、本體論、知識論,都是日本人翻譯的。日本人原來就是中國人,用中國文字的,所以用中文一翻譯,我們看日本人已經翻好了,就把二手貨拿過來了!哲學啊,經濟啊,就是這樣來的。我們現在也用了一百多年,習慣了。這個“道”字,也就拿西方翻譯過來的“本體”。但是,現在我們有了這個名稱以後,研究哲學一講到本體,已經不是“道”那個境界了;思想觀念裡頭就有了個東西,就偏向於唯物的思想去了。所謂本體,是個唯心的,抽象的,就很難弄了。為什麼說這一段話呢?因為同莊子這一節有關係。他不是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嗎?既已為一,既然共同存在,是一個東西,且得有言乎?何必講呢?既然是一個,為什麼不講呢?那麼就講吧!莊子就講了。 三以後是什麼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一與言為二”,說一個一,已經是兩個了,對吧?這是邏輯的道理。等於說,那個地方有幾個?一個,但這個觀念裡頭是兩個,關鍵是什麼呢?主觀客觀的問題。告訴你只有一個,批駁了你兩個,你不要認為是兩個,只有一個,所以這一句話講出來,就有三個,對不對?說一個,是對那個二而言,一既然對二而言,我又講了這句話,不是三個嗎?所以同一句話,三個存在,因此說太極含三。禪門臨濟說:“一語中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義”,一句話裡頭有三個玄門;一玄門中有三要義,其理由、道理,都是邏輯。所以莊子也提出來,一與言為二,等於說,我現在客觀的告訴你,這個客觀就是他的主觀,所以“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個是老子的道家思想。 老子《道德經》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宇宙三層次;宇宙發生的這三個層次的道理要研究起來,那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了。不管小題大作,大題小作,都一定成功的。那麼,這個一就有三個,基督教中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佛家是法、報、化三位一體;道家是玉清、太清、上清,一氣化三清,也都是三位一體。反正啊,天地間萬事不過三。中國文化則是天、地、人三個符號。莊子從三以後不談了。老子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莊子講的也是老子的觀念,三以後變成多少?那這個數字連電腦都數不清了。 “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什麼叫巧歷?就是數學家。注意啊!中國文化講科學最早,幾千年以前就有,是在西洋還沒有發展以前。中國科學第一項發展是天文,為了發展天文,必須要發展數學,數學也是中國最早。中國上古的文化不叫做數學,而叫做曆算。曆算是乾什麼?算天文的。所以黃帝堯舜,就算二十八宿,太陽月亮五星的行度與我們地球的關係,因而建立了一年十二個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七十二個候,二十四個氣節,這是幾千年前建立的。這個天文曆算,也叫做歷數。將來西方的科學發展,我可以大膽的預言,將來數學進步到了最高處,就不用數字了;或者產生一個新的八卦,新的什麼代號之類。中國上古的曆算沒有數字,只有一個字就代號了;數字太多了,分析歸納起來只有一個,所以叫歷數。那麼莊子這裡講“巧歷(歷)”,就是最巧妙、最高的數學家,也永遠搞不清。天地間,一生二,二生三,過了三這個數字以後,無窮盡的發展,巧歷都不能得,都下不了一個結論。“而況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頭腦,懂得天文數字的都不能了解,更何況一般的凡夫呢!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注意這個宇宙的來源,當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究竟有沒有,不去管它,那是個問題。如果你聽了這個話,真的認為萬物開始以前是個沒有,那已經錯了。不過現在為了了解這個道體,宇宙的來源,佛學也好,科學、哲學、宗教也好,只好先把它切斷,“無”前面那一段是“有”?是沒有?我們先不要下結論,暫時保留在這裡。“故自無適有”,從萬有變出來“以至於三”,它層次的變化,以三為最有力的基礎。 從無變到有,是三個階段,所以中國的《易經》,畫爻,畫卦,開始三爻為卦,後來畫成六爻,是後人加上的。他說從無到有,很容易找得到,是三個層次;但要由有轉到無,那可難了。 “而況自有適有乎!”就更難了,從“有”至“有”永遠向前面發展,那就沒有底了,沒有結論可言,那麼佛家有個名詞做結論,叫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研究佛學的注意啊!無量無邊,無窮無盡,是“有”的發展,不是講空。但是一般學佛,把這個名詞當成空的觀念,所以又錯了;禪宗講又要吃棒子,因為解釋錯了。所以《易經》從天地開始,最後一卦是“未濟”,下不了結論,所以永遠也不要做結論。那你說,沒有結論的東西怎麼辦?那就是結論。這就是莊子的話。 “無適焉,因是已。”適就是到的意思,到達那裡。“無適焉”,既然到不了底,“因是已”,就切斷到現在為止。接著他不是講他的邏輯,不是空泛的討論,而是根據道是一,是絕對的;但是為了我們喜歡用思想去推測,所以他用邏輯表達。 道可道 非常道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這個道,他說這個未始,不是開始的意思,它真正沒有一個什麼界線,“封”就是界線。“言未始有常”,人的言語,就是我們講話啦,也代表了所有的理論文字思想,沒有任何文字、思想是永遠存在的。沒有一個永遠存在的事,“為是而有畛也”,言語、文字都不是確定的,如果可以確定,就永遠不變了。實際上我們人類的言語,三十年一變,再過六十年,說不定我們講的話,後面人都聽不懂,又變成古文了。所以“言未始有常,為是有畛也”,畛也就是界,畛界;那麼不得已,把人文建立一個區,建立一個田坎一樣的區界。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這是莊子所提出來的八德,我們用《易經》歸納為四個字,“群分類聚”,就是一群一類。《易經》裡孔子的觀念告訴我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孔子先提出這個“方”字,有些人解釋文字的,說"方”就是猴子,就是最初的猿猴的意思,這個理由不能成立,不去管他啦!方就是方位,東西南北四方,東西南北半球,每個方位都不同。人類也好,物類也好,植物類,礦物一類,都不同。“方以類聚”,一類一類分開。“物以群分”,萬物是一群一群的分。莊子這八德講什麼呢?特別注意!莊子的邏輯就用這八個方法,八個程序,把惠子、公孫龍這一班戰國時候的邏輯名家,辯得一塌糊塗,始終在莊子的前面站不住。西方來的邏輯,有二段論辯法;印度因明有五段的論辯法,所以有各種各樣的論辯法。不過,有人說中國的《易經》也是三段;我說不要亂講,《易經》是十段論辯法,那是有憑有據的,現在暫且不講了。但莊子提到的是八段論辯法,其實也不是什麼八段論辯法,而是個圓的論辯法。禪宗走的也是這個路線,如珠子走盤,像一顆彈珠在盤裡滾一樣,沒得邊際的。這個邏輯論辯到了這個程度,沒得邊際可以給你拿的,沒有尾巴可以給你抓到的。 但是莊子在這個曾通的論辯上,他提出來說,“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這個“有左有右”是講物理世界的次序;“有倫有義”是人文世界的次序;“有分有辯”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競有爭”是人類社會的現實。這八個論辯,歸納為群、分、類、辯。我們曉得孔子被人家挖苦得最可憐,那就是道家的人!這個孔聖人碰到道家的人物啊,每個都幽默他幾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個人都很捧孔子,只是大家不懂得道家的幽默,不懂他們的機鋒,以為他是罵孔子,都搞錯了。罵孔子罵得最厲害的是莊子,但是捧孔子捧得最厲害也是莊子,所以可以說莊子是孔子的知己,是最捧孔子的。現在又開始有點捧了。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現在大家到處在叫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個什麼東西?現在下不了一個定義。是館子店的辣椒炒豆腐嗎?故宮博物院多了不起!說是我們中國文化。但那是老袓宗們留下來的。我經常告訴同學們,了不起的是我們祖宗耶,那不是你畫的,對不對?所以要慚愧!慚愧。當人家問到中國文化,你就把他帶到故宮博物院,怎麼不把他帶到你的書房去啊!因為你書房裡沒有東西,只好找老祖宗來撐面子。所以中國文化,下不了一個定義。講中國文化哲學問題,宇宙生命的來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見月?”上帝怎麼樣創造世界?都是文化問題。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大家不去研究,因為搞這個會去搞邏輯,搞邏輯會搞得發瘋,搞了五十年,也還沒有搞出結論來;那是“未濟卦”,永遠得不了結論。如果拿現實來論,我們的老祖宗們蠻聰明,“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什麼叫六合?東南西北上下,叫六合。有些文學叫八方,東南西北加四個角,合起來叫八方。等到佛教進入中國叫十方,是八方再加上下。十方是佛學進入以中國文化里關於宇宙天地的觀念。八方是比六合後期一點的觀念。 最早的一上古文化,莊子所提出來旳六合,就是老祖宗們對宇宙看法的代名辭。“六合之外”,天地以外還有沒有世界?人類究竟是不是外星球過來的?這是中國文化,以及佛經裡討論最厲害的事情,有憑有據的。人類從哪個外星球來,佛學裡都明確的指出,怎麼來的,坐什麼東西來的,來了以後如何流落在地球上,變成我們老祖宗的。老祖宗在這個地球流落得很可憐,因為貪吃鹽巴(地味、地肥)搞壞了,所以流落在我們這個地球上。 這個六合之外的事情,他說上古文化,“聖人存而不論”。你們注意,一個“存”字,不是冒昧的說沒有這個問題,這問題永遠存在,不過暫時不去追問它,所以說“存而不論”。那麼宇宙間的人事呢?“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只是討論研究,不加批判,不做一個嚴格的結論。在這兩個原則之下,就顯示了我們的歷史比任何國家民族都早,都完備。像許多國家,許多民族,都沒有歷史,是後世來慢慢追溯的。印度就是如此,到了十七世紀以後,英國人在印度了,才找舊資料,由英國人、德國人寫的印度史。其實大部份翻譯成中文的佛經中,都有印度史的資料,但西方人故意不承認,在我們《大藏經》裡所有的印度歷史,都沒有採用,很是可惜。印度有幾個東西不大講究,沒有歷史觀念,沒有時間觀念,也沒有數字觀念。他們的民族文化就是如此,究竟好不好呢?很好,很解脫嘛!人被這些歷史的包袱,時間的包袱,數字的包袱捆住了,很痛苦耶!所以修道蠻好,悠哉游哉,餓了摘根香蕉吃吃,然後打個坐,沒有褲子衣服穿,樹葉子弄一片,遮一遮就蠻好啦!不過講人文文化就不對了。 孔子的春秋 只有我們中國!從遠古開始就建立歷史觀念,這個歷史叫春秋。青年人注意啊!中國文化歷史叫春秋,不叫冬夏,這有它的道理。天地之間只有一個現象,一個冷,一個熱,這是太陽、地球跟月亮的關係。冷到極點是冬天,熱到極點是夏天。秋天是夏天進入冬天的中間,是最舒服的時候,不冷也不熱。春天呢!正是由冬天進入暖和天氣的中間,不冷也不熱。所以在我們的季節上,一年有二十四個氣節。春分與秋分那兩天,白天夜裡一樣長短,不差一毫。夏至是白天最長,夜裡最短;冬至是夜裡最長,白天最短。只有春分跟秋分一樣長短,這個太陽下去,剛剛地球面一半,夜裡也一半,我們穿的衣服不冷也不熱,剛好。所以春秋是世界最和平、最公平,持之平也!而歷史是個“持平”的公論,所以叫春秋,不叫冬夏,春秋的道理是如此。 中國文化的開頭,是歷史的觀念。中國為什麼開始那麼注重歷史文化呢?歷史是給人類留下人生的經驗,這個經驗是經濟之學,不是學校經濟系的經濟。前面我報告過的那個經濟,叫做“經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學問。也就是把人類過去的成敗盛衰、善惡是非的經驗,留給後人做榜樣,使後人了解我們祖先的文化,對人類的和平安樂是怎麼樣的。只是後世的子孫不肖,把社會天下人類弄成這樣的痛苦,這就並非是先王之志。所以“春秋”是“經世”之學,是“先王之志”。但是孔子著春秋“議而不辯”,所以春秋的道理,只是責備賢者,而不是批評普通老百姓。春秋要批評的是歷史上負責的人,社會搞壞了,那是領導者的責任,與老百姓無關;因為百姓是被教育者,負責人是教育老百姓的人。所以春秋責備賢者,不責備一般人。因此孔子“一字褒貶”,一個字下去,就把領導者萬代罪名判下了。 莊子前面講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這幾句話,幾乎成為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幾千年來不易之論。也就是說,後來文化一切的觀點,對於東方歷史、哲學的看法,都是由這幾句話做基礎的。雖然各方面都加引用,尤其儒家更是很嚴重的引用,可是大家忘記這是出於莊子的思想,也可以說是屬於道家的思想。 說了半天,莊子的本題,現在還是在講邏輯觀念,文化思想的論辯問題,各有各的看法。現在他提出來,對我們傳統文化,人倫道德倫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學、一般哲學、歷史哲學的看法,下面是他對這一節的結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這兩個“分”字,上面這個字是念“份量”的份,下面這個分是“分辯”的分,不能當做“分割”來看。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體的看,所以“分也者,有不分也”。接著是“辯也者,有不辯也”,天地間的道理講不完,如果拿邏輯觀念來推理的話,論辯下去,沒完沒了,辯到了最後呢?是無言之辯,沒有話可講了。最後真正的理,是無話可說,那才是真理,一個字都沒有,一點道理都沒有。換句話說,本體、道體是空的,等於佛家說的不可思議,乃至《維摩詰經》上講的同莊子這個“不辯”,不說之說,不論之論觀念是一樣的,都到了最高處。譬如佛學有兩句名言,“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尤其是學禪的,道理到達最高處,形而上的理,沒有文字,沒有語言,什麼都談不上。到了那裡,一切都石沉大海了,它本身也包羅了一切文字,一切語言,一切思想。 莊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佛學尚沒有進入中國,可見東西方的高人、聖人、有道之士,見解都是一貫的。所以說“辯也者,有不辯也”,無法可辯。因此如佛家問答的,論辯的最高處,就是如釋迦牟尼佛的方法,是置辯、置答,沒有什麼可辯的,也沒有什麼可答的。他說這個道,既然無可辯,無可答,他說: 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什麼理由呢?“何也?聖人懷之”,這個聖人代表得道的人,真正了解學問到最高深,真正證到形而上道的“懷之”,只有在胸懷裡自己知道,也等於佛學的觀念,所謂“如人飲水,冷曖自知”。只有自己知道到了那個程度,那個境界。“眾人辯之”,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內在去體會,只在思想上,靠嘴巴在論辯,“以相示也”。以表示自己見解的高明。所以他的結論,“辯也者,有不見也。”他說,這些道理,所謂道,如果用推理,從倫理思辨上去求,這個道越辯越糟糕,離道越遠。“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越辯越看不見道了,距離越遠,心思越散亂。 因此,他連帶著講一段,由“道”講到“德”,在春秋戰國的時候,道德兩個字,大部分的書上不合併用;譬如《老子》,上半部都是講道,下半部講德,所以德字同道字,各有單獨的一個內涵。這個德是講用,人生的行為、言語,人倫道德的作用,現在他由道說到德字的道理。 仁義道德是什麼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這是莊子對於當時文化所流行的口頭禪、標語,屬於知識分子所號召的,加以嚴厲的批評,也指出了一個準確的路線。因為在春秋戰國的時候,老子也批評過,到處看到標榜仁義、道德,事實上呢?那個時代局面非常混亂,可以說是最不仁、最不義的。由這一點,我們自己應該反省,中華民族這個文化,從古以來號稱是禮義之邦,行忠孝仁義之道,事實上,深入了解研究後,對這幾句話是非常難過的,很痛心的。 要曉得,孔子提倡孝,可見社會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等於說社會有了病態,他所以因病給藥;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了仁。我們標榜的忠孝仁愛等等,實際上,幾千年文化,一樣都沒有做到。例如剛剛莊子所提過的,“春秋經世先王之志”,拿孔子所著《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歷史,兒子殺父母的,部下叛變的,不曉得有多少!我們這個自稱是禮義之邦的,非常不禮義,令人非常痛心。那麼才知道《老子》、《莊子》所提這個道理,正是針對文化學術上、教育上這些目標、口號,加以批評,認為這些標榜有什麼用?結果社會很多人的行為,都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他在這裡也提到,“夫大道不稱”,真正的道是沒有理由,沒有什麼名稱的!不像我們的社會講了幾千年的道,而這個社會上,充滿了狹義的宗教的道,除了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這些等等以外,現在民間的各種教,起碼有一百多種;加上各種的迷信,每家都說自己有道。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種,包括外國,每一個都說自己有道,而且都說自己證得了道。如果拿莊子的觀念,“大道不稱”,真正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標榜已經得了道,所以大道是沒有名稱的。 “大辯不言”,這是針對當時如惠子一般講邏輯、講思想的人說的。他說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處,是沒有話講。譬如歷史上,宋朝趙匡胤開始當皇帝時,南方尚未統一,南唐李後主文學很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就是李後主的詞。南唐的人才很多,文學家也多,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後,南唐就派了一位大使徐鉉來了。趙匡胤曉得徐鉉是鼎鼎大名的大文豪、文學家,學問很好,宋朝由哪個來接待他呢?這個就著急了。等於現在,世界有名的學者來做大使,派哪一位學問好的來接待呀?趙匡胤說:不要忙,我已經有人選了。結果找了一個相貌堂堂,一個大字都不認識的衛士,去接待這位徐鉉大使。這衛士接受了命令,也只好裝起來,坐在上面。大使跟他談哲學啊!經濟啊!科學啊!談了半天,他只嗯嗯嗯!是是是的!請喝酒吧!好好!你好!有道理。搞了好幾天應酬下來,這個徐鉉也得不到一句話!徐鉉想,宋朝趙匡胤是有一套,派了一個接待我的人,我講了好幾天,他一句話也不批評我,也不贊成我,摸不到他的底子,學問到底有多好不知道,心理就垮了。 這一個故事,說明“大辯不言”,趙匡胤這一手很厲害,一下就把別人打垮了。你的學問再好,派一個沒學問的人跟你交談;當然這個人也穩得住,如果是沒學問又愛談的,那就糟了。所以“大辯不言”,正是這個道理。佛家也有一句話,“是非以不辯為解脫”,這都是很有道理的。你們青年人愛講禪宗,禪宗是注重行為的,並不完全注重打坐。所以百丈禪師的叢林要則,“疾病以減食為湯藥”,一個人生病了,最好是少吃東西,腸胃先清理一下。“是非以不辯為解脫”,是非越辯越糟糕,所以“大辯不言”。 “大仁不仁”的道理呢?這句話就牽涉到道家的思想了。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般的解釋,認為老子這句話,是講宇宙很殘忍,上天沒有什麼仁慈,他把萬物都看成芻狗一樣。芻狗是草做的狗,用完了就把它燒了。我們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所以廣東人吃狗肉,保持我們傳統文化。上古祭祖宗,也有用狗祭的,後來廢掉了吃狗肉。可是祭天地祖宗的時候,拿草做一隻假狗,等於我們現在祭拜的時候,拿米做一個豬頭代表一頭豬。老子這句話表面看起來是說,天地不仁慈,把萬物當成芻狗一樣玩弄,但他不是這個道理,而是同莊子這個話一樣,“大仁不仁”。天地並沒有仁與不仁的觀念,這就是“大辯不言”,“大道不稱”的道理。 天地生萬物,說仁慈是非常的仁慈;好的也生,壞的也生,稻穀也生,毒藥也生,包容萬像一切,都是它所慈愛的。所以天地並沒有像人一樣,特別有個觀念,我要做好事,因此光生好的,沒有這回事。下雨也一樣,好地方也下,壞地方也下,像太陽光一樣。所以天地看萬物都是平等。如果把人當成芻狗的話,萬物也是芻狗;如果把芻狗當成人,人也就是芻狗,反正天地是無心,是自然而來的。所以莊子的大仁不仁是說,故意有心為善,有心求一個仁的話,這個人已經不是大仁了,因為那是做出來的。真正的大仁,是普遍的、自然的,並沒有對某一點特別的仁。 “大廉不嗛”,這個“廉”就是廉潔了。我們這個文化里,標榜人倫的道德要非常廉潔,要求公務員,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清官就廉潔,廉到什麼程度呢?一清到底,連稀飯都吃不起,那是不對的;真正的廉,不是表面的,而是心地上的純潔。 有一次電視台正在演包公,有個單位把我拉去作專題演講,你說這個東西怎麼講?包公案大家都看過,那麼就講包公的歷史吧。宋史上的包公,大家都曉得是鐵面無私,中國文化的小說也好,歷史也好,清官都是“鐵面無私”。什麼是鐵面?讀了包公的歷史傳記就知道,包公啊!一天到晚沒有笑過,親戚朋友不往來,那個臉板得鐵板一樣。這樣一個鐵面,老實講,包公的學問是好,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活著,我不會跟他做朋友,因為沒得味道!一個人的臉板板的像塊鐵一樣,一天到晚發青,不要說紅潤沒有,黃顏色都沒有一點,大概有肝病啊!不曉得什麼病啊!當然他無私,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家裡很窮,窮到這個樣子當然很廉潔。實際上,包公案這本小說,把歷史上好多個清官的故事,統統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 包公固然了不起,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闆宋仁宗,他是趙匡胤兄弟的後代子孫;因為宋仁宗的支持,他當然可以鐵面啊!沒有這個老闆的話,你肉麵都不行,你涼麵也不行。有老闆支持他,你去幹,你儘管怎麼做,我負責,我支持你,當然我們也可以鐵面起來啊!不然也銅面一下嘛!對不對?後面有一個好老闆支持,每一個公務員都會做到鐵面無私,不是做不到,是時代的環境許不許可。 再說“大廉”,真正大廉的人,“不嗛”沒有謙讓,這個字,同謙虛的謙是相通的。“大廉不嗛(謙)”,怎麼叫不嗛呢?譬如說廉潔的人不愛貪錢,貪錢不好。關於這個問題,他說一般知識分子標榜做清官,連個錢字都不敢提,所以中國的這個錢字還另有一個別號,叫“阿堵”,是南北朝的事。當時有一個人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後,人家給他送錢送紅包,一概不要,太太及家裡的人生活要緊啊!想弄些錢。後來家里人沒有辦法了,等他睡著後,擺些錢在他床前面,隔天早上下床,總要講把錢拿開吧!結果他醒來一看,哎喲!他說把這些“阿堵”拿開,阿堵的東西堵住了,還是不談錢,所以叫做阿堵。 但是到了清朝袁子才,一句詩就把千古這個“大廉不嗛”的道理說完了。他說:“不談未必是清高”,這個錢字談都不肯談,未必是真正的清高,因為你心中還有錢字的觀念在,還有怕與不怕。真做到了最高處,無所謂了,談錢就髒嗎?愛錢不愛錢不在這個地方。“廉潔”這個廉,當然是不愛錢;豈止不愛錢啊!真正的廉潔就是人生“冰清玉潔”,任何的行為做到一清二白,並不一定是指不要錢。一個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潔的時候,他反而沒有什麼嗛;這個嗛,不是說他不謙虛,而是他用不著標榜自己這個叫廉潔了,所以是大廉不嗛。 我經常說一個笑話,這個道理拿豬來比,實際上,世界上最愛乾淨的是豬,研究生物學的人都懂。你看那個豬,一天到晚用嘴來拱大便啊!泥土啊!因為豬討厭臟的,看到臟的就拱開。所以人人以為豬是臟,其實是最愛清潔,一點臟都看不慣,結果,它越拱越臟。由這一個生物性情的愛好,我們可以了解,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那些在渾濁的世界打滾,心裡頭不著外面一點形像的人,反而可以做到大廉,這就是莊子所講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氣的時候,不忮。怎麼叫忮呢?就是特別古怪。比如說,有力氣的人,他到處會打架,身體好,力氣大,隨便站在哪裡都要擺這麼一個姿勢才會過癮。我們年輕都做過這個事,手上帶一個扁鑽還要拍一下,告訴你我有扁鑽在身上,這個就已經不是大勇了。大勇的人看起來溫文柔弱,他沒有特別的奇特表示。這是上面他說的原則,也就是人倫之道。 我們不要忘了!莊子講了半天還是“吹萬不同”啊!《齊物論》怎麼吹到這一面來了呢?注意,他提出來天籟、地籟、人籟,這一段都是講人籟,人籟就是人道。因為他這篇文章長,引用的十方八面,汪洋博大,如被他的文章迷住了,就會以為他講的同《齊物論》不相干!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道昭而不道”,“昭”是無所不在,他說這個道啊,很明白,你不要去找;這個道,昭昭靈靈無所不在,沒有一個固定的方法,所以昭而不道。你說佛說的,老子說的,莊子說的,孔子說的,孟子說的,耶穌說的,穆罕默德說的,都對,都是那個道理,是全體的道的某一點個體。下面要注意哦!既然是道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在那裡,也都在人人的心靈中,明明白白的“而不道”;而你卻說,只有你這個才叫做道,那就不對了。每個宗教,每個修道的,都認為只有自己的那個才是道,別人那個就不是道。實際上“道昭而不道”,道是明明白白的,是無私的,所以是絕對不道。 “言辯而不及”,天地間最高的理論,到了最高處,沒得話講,講出來都不是。譬如說我們人,如果身上有痛苦有高興,我們表達出來,哎喲,好痛唷!那不算痛;等到痛到了極點,沒得話講,痛死了,那才是真痛。你說你高興不高興,我高興極了,那是有限的,真正高興到了極點,會把你喜歡死了,笑死了。世界上的人,情緒到了最高處時無話可講,那就是言辯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麼叫真正的仁?仁慈、慈悲,那很平常;說你冷了,我還有件衣服給你加上,很平常;你餓了,我正好有個麵包你吃吃吧!很平常;如果說你餓了,我拿個麵包給你吃,餵!你吃我的麵包,你要知道,因為我是學佛,這是我慈悲你啊!這就完了。所以,“仁常而不成”。天地間哪個人沒有仁心啊!人人都有愛人之心,就是每一種生物,雖然對別的生物有抵抗,有殘害,殘害的心理是防禦,但是對自己的同類有時候都有一種仁愛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並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是說沒有一個成規在那裡。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潔的人,自己是很清高,但是這個信字呢?不是沒有信用;真正廉潔,真正清高,外面沒有信號,沒有標榜的,不展示出來給你看到的,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處處標榜自己有力氣,或者會打人,會救人,這個已經不是真勇了。真勇的人,看起來沒有什麼勇的樣子。所以莊子反复地說這兩件事。 “五者圓而幾向方矣。”五者就是大道、大辯、大仁、大廉、大勇,這五個條件完備的人,“幾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方向了。所以我們注意啊!莊子由講“吹萬不同”,天籟、地籟,這一段講人籟,最後下面再加一個嚴重的結論。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這是這一節的總結論。所以真正了解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識、思想,都沒有用處;用知識用思想來推測道理,那不是道,與道不接近。道,最後到達無念之境,無道可道。真正的智慧到了最高處是無知。佛家也有這個說法,南北朝的高僧僧肇法師,在他的《肇論》中,最重要的一篇叫《般若無知論》。他說智慧到了最高處,沒有智慧可談,那才是真正的智慧,是道的智慧。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道理一樣,“故知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而不知。 所以《論語》上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他說我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在某一樣有個專長,有一個最高的境界,那會擋住了一切。所以道到了最高處,像禪宗經常標榜的,真智慧“如珠走盤”,沒有方所,沒有固定,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就到了最高處。 下面這一段還是講人籟,人倫之道,要把人倫之道講完了,才說出由地籟到人籟,乃至超越人世的道。因此他說人倫之道,由一個普通人怎麼樣去修道,莊子有一個觀念: 道的寶庫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他說假使在你的思想理解上,懂了這個道理,一切言語思想到最高處所不能到達的,是“不言之辯”,沒得理論,沒得文字可講。“不道之道”,形而上那個道,沒有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道在哪裡?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有人能知道了這個,修道方向弄清楚了,“此之謂天府”。“天府”是莊子定的名稱,這個天字不是講天文上的現象的天,而是理念世界的天;這個天府,就是宮殿,代表了道的那個寶庫,道的那個淵源。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你懂了這個道,修養到這個境界“不言之辯”,就無話可說。真是講做工夫的話,修道、修禪、修佛都是一樣。譬如青年人現在最流行瑜珈術的打坐,修道的打坐,修佛的打坐,大家坐起來幹什麼?坐起來在那裡辯論,自己跟自己辯論,哎喲,這個不對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這個不大正吧?這個不是工夫吧?這些氣脈沒有通吧?都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思辯。“不言之辯”,到達了內心沒有諍論,所謂無諍的境界,腦子沒有思辯,心裡就絕對的清淨;也不管什麼方法,都不管了,“不道之道”,那麼你道的初步到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已經與道的寶藏接近了,與上天接近了。修養到了這個境界的話,“注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也灌不滿。所以老子也講,這個時候才叫做“虛懷若谷”。這個心中空空洞洞,像山谷一樣,流水儘管灌,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灌進去都不滿,因為沒有底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把水每天挑走一擔、一車,永遠也舀不完。那就是不增不減。 那麼這個心裡的能量、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是哪裡來的呢?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不知道來源,不知道去處,“而不知其所由來”,這個樣子就叫做“葆光”。你們修道,不管你修道家,密宗、禪、瑜珈,你們講修養的、講打坐的,能做到這樣就對啦! “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明,永遠是輝煌,永遠是存在。莊子現在傳我們這個道很好,不要打坐,不要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劃不來。這個里頭沒有咒子,萬一你要咒子,念他幾句,“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莊子“天府”“葆光”這些名詞,後來道家經常引用。這個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也就是修道了。下面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人倫之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要研究中國三代以上上古史,莊子這裡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裡來的,而是他自己找來的資料。他說我們上佔的歷史,在堯當皇帝的時候,是所謂公天下,堯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了。舜跟隨他從政,在旁邊做事,由小職員上來當了副皇帝,差不多做了五十年。堯到了一百多歲交位給他。有一天堯問舜:“我欲伐宗膾、胥、敖”,西南方的邊疆落後地區,還有三個小的國家,宗膾、胥、敖,他們不聽教化,我想出兵去討伐,因為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強的教化。由於堯是聖人,堯是以道德從事政治的,心裡頭卻還有這個出兵的觀念,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道德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教訓。所以“南面而不釋然”,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讀古書讀到南面稱王,就是所謂王者的形容詞。 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的,幾千年帝王專制的時代,老百姓房子不准向正南,總要偏一點。如果向正南那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嗎?所以只有政府機關,還有廟子,可以坐北朝南,老百姓房子正南,就有南面稱王的嫌疑,有人報上去你就吃不消。 堯告訴舜說:我想出兵打宗膾、胥、敖。當我坐向南面作決定時,心裡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這是什麼理由呢?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也看到堯舜傳位之間的情況。堯講這個話有兩段的意思,那時實權已經都交給舜了,不過主要的事情都還是給堯講一聲。一方面測驗舜接位以後有沒有仁慈的心,一方面也代表堯的心,雖然到達聖人境界,但對於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所以“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你看是什麼原因啊? “舜曰:夫三子者”,關於宗膾、胥、敖,古書上說是三個小國家,他們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家門的宗族,也是我們的同胞,因為不聽話,被趕出去了,流落邊疆。現在另外有的說法是西藏、雲南邊境、彝區這一帶都是。是不是不知道。 舜答复說:“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這三個小國的同胞流落邊疆,是很可憐的。凡是人類都是我們的同胞,他們在邊疆,文化落後,過著原始野蠻的生活,如同禽獸一樣。“若不釋然,何哉?”舜說你心裡過不去,我心裡也過不去啊!“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他說上古時代,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你的心裡也是像太陽這樣,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現在他們這樣可憐,你心里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所以你想出兵打;又不願意殺,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何況你愛天下萬民的道德心理,比太陽還要光明,所以這個事情使你心里當然放不下啦!這一段講人倫之道。 莊子的論辯 現在我們研究到《齊物論》這一段所謂人籟,這是藉用莊子自己的名詞,莊子在這一篇講到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段落,跟著提出人超越平常的生命,而找回自己真正生命的道理。 囓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這一段很有意思的。囓缺、王倪這兩位,上古時代都列入《高士傳》,即所謂隱士,在道家都算做神仙。古代的神仙,《高士傳》裡的人物,都是上古修道的人。 囓缺問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你曉不曉得天地萬物到了最高處基本都是相同的,是絕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的答復是:“吾惡乎知之!”他說我哪裡知道!換句話,我不知道。那麼囓缺又問他:“子知子之所不知邪?”你知道不知道你哪個時候不知道呢?王倪說:“吾惡乎知之!”我也不知道啊!囓缺又問:“然則物無知邪?”宇宙最後最高處是無知的嗎?王倪說:“吾惡乎知之!”那我也不知道。三樣都不知道,這就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一個成語,“一問三不知”。換句話說你懂不懂得道?他說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你為什麼不懂得道?他說我也不知道。那世界上沒有道囉?也沒有智慧囉?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問三不知。 講到這裡,這個王倪回答了,就講話了。哎!他說你既然這樣問,雖然我實在不知道,不過呢?“嘗試言之”,我給你講:“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這三個字是莊子的文法,白話講就是,你哪裡知道?歷代很多的大文豪都引用莊子這個文法,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來個“庸詎知”。其實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麼稀奇,就是說你哪裡知道。 王倪說:“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道”我也知道;那個知道的這個知,“非不知邪”,並不是不知道。但知道越多,就是無智慧、愚癡,懂得越多,他的愚笨越厲害。就是這個話,我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他說你哪裡知道,我說一切都不知道,這個才是真知道。這就是莊子,說了半天,這也就是禪,不知道才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這個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叫“智辯”,一個人智慧的論辯,辨別是非的辯論“盡於知止”。這個智辯,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學問,論辯那個“盡於知止”,一切到那裡無知,智辯是盡於知止。這是我給他的一個結論。換句話說,我們在座學佛學道的人注意啊!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道,懂得修道,懂得什麼中國哲學等等,你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笨,所以你的道不成功,就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是最笨的事,人本能的那個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慧,不是從學問思想聰明來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給他的結論,這個話也是採用古文的章法。 現在,再進一步,我們曉得讀了《莊子》以後,人不外乎兩個東西,一個知覺,一個感覺。我們的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裡頭,實在好像無知,那個是最高的境界。現在他把知覺與感覺,又連起來講,莊子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戰?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且吾嘗試問乎汝”,他說答復了上面這一段話,下面就是他借用王倪的嘴巴告訴囓缺說:你既然問到這裡,我再給你講,“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民”就是代表我們人類。“濕寢”在水里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濕了,或在冷氣間裡頭過久了。 “則腰疾偏死”,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會害得你死掉。“鰍然乎哉?”但是那個泥鰍同水里的蛇呢?一天到晚睡在水里,也沒有腰痛也沒有風濕痛,他說可見是感受不同。 “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他說一個人,如果把你綁在高高的大樹上,哎呀!你會嚇死了,心髒病都發了,害怕掉下來會摔死。可是猴子呢?愈爬高愈好。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睡在泥地上久了會得風濕病,那個泥鰍呢?黃鱔呢?都在泥巴里頭長大,它也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猴子呢,跳得愈高愈好。“三者”人、泥鰍、猴子三樣。“孰知正處?”你說說看,究竟哪一個感覺是對的?哪一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說,人所禀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受思想不同。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民食芻豢”,他說我們人類吃的青菜啊!空心菜啊!山東白菜啊!飯啊!也要吃一點肉,素的葷的合攏來。“麋鹿食薦”,麋像鹿一樣,但身軀比鹿還龐大。薦就是草;那些山里頭的麋鹿是吃草的。“螂且甘帶”,螂且是有一種蟲,大蜈蚣一樣,牠喜歡吃蛇。甘:吃起來味道很好。帶:就是蛇。“鴟鴉耆鼠”,空中有一種飛鳥很兇叫老鴟。老鴟與老鴉喜歡吃老鼠,尤其是死老鼠,越臭的死老鼠越好吃,等於我們喜歡吃臭豆腐一樣。他說這四樣,人們喜歡吃菜吃飯;牛啊鹿呀喜歡吃草;有些東西是喜歡吃蛇,吃毒的;有些是喜歡吃臭的、爛的動物,我們認為有細菌不得了,它們吃下去是營養品。這四類比起來,“孰知正味”,哪個才是真正對的呢?他第一講感受的不同,第二講飲食的不同。第三個: 猿猵狙以為雌,麇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猴子有好幾種,有猿、有猵狙,等於牛一樣,有犛牛,有黃牛,有水牛,各類的分別。猴子裡頭,有一種是同性戀。猵狙長得像猿但是狗頭,喜歡和雌猿交。他說麋跟鹿兩個戀愛,互相交配,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的分別。魚呢?水里頭的蛇與魚兩個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配,這個是生物的現象。莊子對於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毛嬙”“麗姬”是古代兩個大美人,歷史上名女人,名美人。“人之所美也”,大家曉得這兩個名女人長得很漂亮,等於現在在美國長堤選美,選出來的美人,三圍也標準,人又長得漂亮,口紅抹得特別紅的,眉毛特別畫得長。他說,那麼美的美人,你叫水里頭的魚看看,魚就溜下去不敢看囉!你叫她仰起頭給鳥看看,鳥就趕緊飛掉了,你叫他跑到山里頭給野獸或動物園給麋鹿看看,那個麋鹿蹄子咚咚咚跑掉了。他說:“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你說說,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認為漂亮,別的東西還認為不漂亮,怕死了。 看到莊子的詭辯,他罵人家邏輯詭辯,他的詭辯比人家還厲害。這些叫做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呢?拿我們現在的觀點來看,都是有很深的科學道理,並不簡單。我們現在是簡單講過去,每一樣東西,把專門的資料加以分析的話,叫一個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就發現莊子所講的非常對。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他這里三段,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第三提出好惡的不同。 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不過比喻與莊子的說法不同,講得比莊子講得還要玄。譬如說水,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說餓鬼看到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口乾但不敢喝水,即使水喝進嘴裡去,水會變成火,是燒的。像我們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高粱酒,嘴裡燒得要死。高粱酒也是水啊!不能說不是水啊!怎麼會發燒呢?還有佛說的,像我們人世間吃的飲食,自己認為最好的美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覺得是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了最好的飲食,他說天人到我們面前要把鼻子捏住,閉眼而過,看都不敢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麼吃這樣臟的東西。這種比喻同莊子的比喻有什麼兩樣?佛經上所說的比喻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我們也無法找天人來對證,餓鬼也不可能站出來證明;但是莊子這些引用,如果研究生物,倒是有些道理。 他這三段第三節就是講人性、人類之間好惡的不同,因此他辯論的結果,是推翻春秋戰國一般諸子百家的學說。他說儒家啦!墨家啦!你們都講怎麼樣可以救國,怎麼樣可以救世,怎麼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權,結果是搞得世界上又不人道,又不人權。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所以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自己生理禀受的不同,思想觀念就不同。有色盲的人,同正常眼睛比起來,不曉得是他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等於我們到了精神病院一看,我經常站在那裡傻了,究竟是我神經?或是他神經?當精神病人從四面八方圍著你的時候,好像我們是神經,他們才是正常,分別不清了。 莊子說,以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途)”,你們辯來辯去,“樊然殽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敗。所以我“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論辯,我講不出來哪裡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裡,我不知道,我也懶得辯。你注意哦!這一段話是莊子說的,不過莊子沒有自己說,他借囓缺問王倪,王倪答复的話,用他們兩個對辯作的結論。 至人的境界 囓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囓缺說,“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你不曉得人世間什麼叫對,什麼叫不對,你既然不曉得利害,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嗎?“至人”就是得道的人。 我們曉得莊子提了三個名詞,後來中國文化、道家、道教常引用的,第一在《逍遙遊》提出來“神人”,第二在這一節提出來“至人”,後面還有提出來“真人”。關於人的價值,他提了這三個名字。以莊子的觀念,我們這個人現在不是人,雖然活著,但是把人的本錢玩掉了。人有本錢真可以變成神人,能夠超神入化,超出這個物質的世界,昇華到精神物質統一。人做到了那樣就是至人;至人再進一步就是真人。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做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達到這個人的標準,道家叫自己是“行屍走肉”,我們是個屍體在走,裡頭空洞沒有東西,只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罷了。所以有時候同學來說笑,老師您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所謂標準的“行屍”,胖一點叫標準“走肉”。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屍走肉,那才叫做做人。好!現在把人籟講完了,下面由人籟又到達了天籟。 “王倪曰:至人神矣!”中國文化里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裡都講完了。一個人能做到的話,在印度佛教就是成佛了,在中國就是成神人了。王倪說:噯!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行屍走肉;至於至人,真正達到了道的境界,可以神化。“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的四大海洋火山都爆發燒起來,他一點都不熱;在上篇《逍遙遊》提過,他覺得是到三溫噯裡洗個澡而已。“河漢沍而不能寒”,整個的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在冷氣間裡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河動搖,海水乾了,在他都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罷了。 所以至人的修養,超神入化到這個程度。莊子那麼一寫,就是中國後來道家的神仙思想,《封神榜》等等,都是從這裡來的。“若然者”,人做到這個境界,“乘雲氣”,不必坐航空公司的飛機,手一招天上那朵雲就來了,自己好像睡在台灣涼蓆上就去了,想到哪裡就到哪裡。“騎日月”,有時候要想買個摩托車,不要買啦,把太陽、月亮拿來當做摩托車就行了。“而遊乎四海之外”,到這個宇宙外面去玩玩。人修道到這裡“死生無變於己”,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經不生不死,與物質世界的變化毫不相干,“而況利害之端乎!”更何況世間的利害是非,在他看起來是小孩子的爭吵,毫不相干。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或者看一批動物在籠子裡自己在鬧一樣。這一段是說人的價值,由人籟而到達天籟。 《齊物論》最長,說了半天啊!一股邋遢,還是提到最高的道。道在哪裡?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下面又講一段事了,是說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你讀《莊子》要當心,真正修成功得了道的人,是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上面是“乘雲氣,禦飛龍”,騎在龍背上玩玩的。現在有一個人,也是古代道家修成功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這兩個都是修道的,是《高士傳》上的人,瞿鵲子提一個問題,“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瞿鵲子據說是孔子的學生,這裡的夫子,據說也是指孔子。他就問長梧子說,我聽我老師講“聖人”,真正得道的人,“不從事於務”,他在這世界上,好像對於世俗的事務不需要管。這也就是我們一般修道人的思想。一般人學佛修道,學密宗,學瑜珈術,學各種古里古怪的都叫做修道了。據我積數十年之經驗,發現凡是觀念一沾到修道的人,有一個毛病,就是這個人成了廢人,完了。第一先學到懶,以為什麼事都不管就是道,哎喲!這個會擾亂我的道行,最好光修道什麼都不管。第二,非常以自我為中心,自私又自利,因為修道本來是個自私的事啊!因為我要成道啊!也想騎騎太陽腳踏車。對不對你們去研究吧!但這都不是真道。所以莊子現在引用的瞿鵲子問長梧子的話,也是這個道理。他說,我聽到老師說,學了道的人,不從事於世間的事務了。 “不就利,不違害”,表面很好聽,有利的好的事情不沾邊,壞的事情也不管,這個修養真正很高啊!絕對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是真正的自由,個人自由主義發揮到極點。可惜我們一般人,“不違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我就是要去,那就是中國文化。《禮記》上講,士大夫知識分子,臨危受命,譬如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這時不怕禍害,這一點我們做不到。“不就利”,我們修道的人,表面上萬事不管,只要對我修道有利,只要你傳我一個道,你叫我磕頭,叫我龜孫子我也乾,這就是就利啊!雖然看起來很誠心的學道,實際上這個存心是“就利”,對不對?你叫他犧牲一點精神生命,就是佛家講的布施為別人,像宗教家、基督教,奉獻給人家,嘿!嘿!這個我不干,這對我有害,對不對? “不喜求”,不喜歡要求什麼。大家注意,我們一般學道的人,要求可多得很呢!既要健康,又要長壽,還要發財,還要大家看得起我,還要,還要……多得很!總而言之,三根香蕉到廟子上拜拜,拜完了,要求完了,還要自己帶回家吃,通通是喜求。“不緣道”,也不自己標榜自己在修道,沒有裝模作樣裝起那個修道的樣子。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他說,無謂有謂。你說他有所謂嗎?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有什麼目的嗎?他也無所謂,你說他無所謂吧!他在世界上很起勁。但是你仔細研究,他雖然身在世界,也照樣做生意,照樣騎摩托車,照樣六點鐘起來,匆匆忙忙趕啊!十二點才睡,忙得不得了,“遊乎塵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來了,心在世俗的塵渣外面。“夫子以為孟浪之言”,瞿鵲子說,我是聽老師那麼講,可是我的老師說我太孟浪,好高騖遠,怎麼有資格問這個話呢?我被老師罵了一頓心裡不服啊! “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我認為,這個是對的啊!真正得道的人是沒有特定的樣子,“吾子以為奚若”,他說老兄啊!你認為怎麼樣?他問老師得道的人是不是那樣,老師沒有答复他,還挨了老師的罵說是“孟浪之言”,你吹大牛,你沒有資格問這個問題。他說,我認為我的問題很對,老兄啊,你說說看怎麼樣? 求道與成道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鶴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 長梧子說:老弟啊!你問的這個問題太大了。莊子所謂,蓋!你蓋得太大了,不要說你,就是我們那個老祖宗黃帝,是得道的人,“之所聽熒也”,你問他,他也假裝聽不懂,不是不知道,是裝起聽不懂不會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他說你的老師孔子,他哪裡會知道!看起來莊子在罵孔子不懂,實際上也就是說,孔子以不知表示不懂,那是真懂。他說你的老師罵你孟浪,他說得對啊!怎麼對呢?他說你老兄啊!“且汝亦大早計”,太急性子,太早了,牛吹得太早了! 注意哦,我們一般學道的人都是這樣學佛的!“見卵而求時夜”,看到雞蛋就想到唉呀!把雞蛋放在旁邊啊!明天早上不要鬧鐘了,公雞會叫了,我會起床。你看到雞蛋就想到公雞了,有那麼容易啊!“見彈而求鴞炙”,你看到打獵的那顆子彈,就想到我打到一隻野鴨子,明天中午烤野味,請你來吃!其實你只不過子彈在手上,你還沒有到山上,打不打得到還是問題。他說,你老師罵你孟浪難道不對嗎? 這一段是描寫千古以來的人,但我們現在修道的人差不多都是這樣,打坐三天就想神通來,再不然氣脈通,再不然明心見性悟道了!坐了四個禮拜都不悟道,然後來問說:老師啊!我在你這裡坐了四個禮拜一點都沒有什麼!我說:這個樓上本來沒有什麼的嘛!誰叫你來坐?每個人看到蛋就想到公雞,看到子彈就想到野味上桌了。他說你老兄挨老師的罵,是當然的。 “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長梧子一邊罵他,又說:不過呢!你現在既然亂七八糟的問我,對不起,我也亂七八糟的答复你,怎麼樣?所以我們中國文化後來有一句成語:“姑妄言之姑聽之”,典故就出在莊子這一篇。你們年輕人要知道,我們以前讀書很注重根據,要是老師問你典故出在哪裡,答不出來手心就要發腫。《聊齋》開頭不是有一首名詩嗎?是清朝王漁洋題給《聊齋》作者蒲松齡的。“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第一句話,“姑妄言之姑聽之”,大家曉得用姑聽之。“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愛聽墳裡頭的鬼講話,這就是罵人的話,意思是說世界沒有人,都是鬼。他說想來你討厭人世間,社會上的話你都懶得聽,所以寫《聊齋》,都是寫的鬼故事。蒲松齡寫了《聊齋》,拿去給王漁洋看,王漁洋出十萬代價要買他的稿子,叫他不要出名,寫我王漁洋著,他不干。王漁洋曉得這部書一定是個流傳鉅作,所以寫了這個序。王漁洋後來也仿照他再寫一部,始終不及《聊齋》,名詩倒是傳出來了。 旁曰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這一段是最麻煩的,就是講成道的境界,得道的境界。他說真正是得了道的,所謂超人的境界,是“旁日月”。“旁”就是鄰近太陽、月亮,他把太陽、月亮兩個拿來當彈珠玩,可以到這個境界。“挾宇宙”,他有時候把整個的宇宙,像夏天拿手巾擦汗一樣的,挾在身邊。下面很麻煩了,“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以文字講起來,這是很討厭的問題。我們曉得莊子上面提出來一個名稱,叫做“滑疑”。上一次提到過“滑疑之耀”,對不對?那麼他同樣用滑疑多好呢?但這裡不用滑疑了,上面這個字相同,下面要變一變。上次“滑疑”我們給他做的註解“非空非有”,所謂引用《楞嚴經》的“脫黏內伏,耀發明性”做說明。那麼他這一次呢?他所提到“滑湣”,跟“滑疑”是一樣的,只是程度更深一層,這個“湣”字啊!就是混合那個“混”字,混混然,那個宇宙湣湣,幽昏之昏,空空洞洞,比滑疑深一層。我們藉用佛家的勉強做比方,就是同於佛學“寂滅”的那個境界。“為其吻合”修道修到那個境界,心物一元了,心跟物兩個參合,吻合,融合為一,“置其滑湣”,已經到達了寂滅的境界。“以隸相尊”,我們簡單的解釋,就是完全平等,也就是《金剛經》提出的性相平等這個觀念,到達這個境界。 如果專拿中國文化自己本身文字來解釋這三句話,起碼要寫他幾千字,或者萬把字,看能不能解釋得清楚。借用佛學來解釋呢,就簡單明了了。“為其吻合”,到達心物一元;“置其滑湣”,已經證到寂滅這個境界了;“以隸相尊”,萬法平等、性相平等。這個得道的境界,並不是說離開人世間另外有個道,而是入世的。“眾人役役”,就是形容社會一般人,活了一輩子,天天勞勞碌碌,幹什麼事都是為自己的慾望、身體做奴隸,做奴役。這就是眾人,佛家叫凡夫。“聖人愚芚”,得道的人看起來笨笨的,什麼都不做,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就是莊子前面講的在天府中,自己在葆光,所以外面看似愚鈍。 到達這個時候,“參萬歲而一成純”,他超越了時間的觀念,無所謂長壽不長壽,一萬年也就是一剎那之間,他活一萬年也不過活一剎那,壽命的長短到了“萬”跟“一”,空間的大小,時間的長短,都是合一的。合一就是不二,沒有差別。“成純”完全是一個純清絕點,就是上面講的吻合。“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個時候,心物一元了,身心一體,心跟物合一了。“而以是相蘊”,蘊是含藏、含蓄。道在哪裡?在心物中,在身心上;換句話說,“而以是相蘊”,解釋這兩個字,又只好藉用佛學,最簡單明了,就是無分別。相蘊,就是一點分別都沒有。 說心物一元 上面提到這個瞿鵲子問長梧子的話,現在,我們正講到長梧子答話,“姑妄言之姑聽之”的道理,就是說,不敢講太肯定的話,姑且那麼一說。他說人可以自己修養到成為超人,這個在《逍遙遊》已經說到過的,“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就是人的生命自己可以提高到最高的價值,那就是所謂至人、真人,最好的一個名字就是神人。他說我們這個肉體的生命,經過修養到達的境界,可以與太陽、月亮為鄰,可以把握這個宇宙,與天地的精神合一了,跟宇宙合一了。下面兩句“置其滑湣,以隸相尊”,是形容那個境界。這裡產生莊子的文辭學術思想的一個問題,上面一個名詞“滑疑”,這個“滑”字是現在大家方便念,嚴格講,這個字讀成“古”。 “滑湣”,我們用《楞嚴經》“耀發明性”一句話做比喻。所謂“滑”,拿現在的觀念就是不定,沒有個固定的形態,就是禪宗常用的一句話,如珠之走盤。“湣”就是冥想,所以滑湣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靈,沒有呆板。“以隸相尊”,到達這個境界,就是出於佛經一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據佛經上說,釋迦牟尼佛出生的時候,剛生下來就站起來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講了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聽了這兩句話,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統治性的英雄氣概,好像是一個宗教教主自我崇高的話,至少表面上看這個文字是這樣。如果真透過內在的意義,所謂以佛學的意義來講,就不是這個意思了。關於這個“我”字,佛學本來標榜“人”是無我的,我們這個身體是假借的一個房子,不是我們真我的生命;那個真我的生命,現在只是暫時在我們這個肉體上。 我們做個比方,像電力公司發的電能,通過了電燈泡的燈管,所以發亮;如果通過一個錄音機呢!它發聲。聲、光是電能發出來,是作用的現象。可以說它本身不是電,也可以說它就是電,因為它發出來作用的現象。電的能量,通過這個光、熱、力,用過了就消散歸還本位。所謂“人”也是無我,就是我們這個身體上,等於電燈泡的電燈管,好的時候它還發亮,如果這個管子用壞了呢?這個電能並沒有生滅,並沒有死亡,而歸回生命本來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你叫它主宰也可以,叫它是神也可以,宇宙萬物都是那個東西所變化,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本體。 這個本體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大家所共有的體,是大公的真我,不是私心佔有的小我。所以釋迦牟尼佛講這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就是大家自己這個我。我是什麼?我是這個心,心就是佛;所謂佛,不是宗教性的,也不是迷信的,更不是統治性的。莊子這個“置其滑湣,以隸相尊”的話,與“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有同樣的意義。長梧子答复瞿鵲子說,中國文化自古相傳,人的修養可以到達得道聖人的境界,但是給你講你不會信,所以姑“妄言之”,你也姑“妄聽之”。 他說人修養到這個境界,自己把生命的真諦拿到手了,“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那麼“置其滑湣,以隸相尊”。長梧子說因為恐怕你不信,所以他引用一段理由,“眾人役役,聖人愚芚”。眾人就是我們一般人,我們曉得中國文字,尤其莊子的文章,“役役”兩個字,寫得非常好的。上面這個役是動詞,下面這個役是名詞,就是奴役這個役。為什麼叫眾人役役?我們一般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個生命,自己給物質做了奴隸,一天到晚都在奴役的生活中,一輩子勞勞碌碌。譬如我們現在,像這兩天天氣冷了,趕快穿衣服,一熱趕快脫了,餓了就要吃,吃飽了就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為這個身體做奴隸了,為了外界的物質環境做了奴隸。 聖人境界不同了,表面看起來很笨,“愚而芚”,這個芚不是鈍,莊子這個芚是有生機的,外表上看起來笨笨的,自己內在的生命生機充滿,是得道的人。“參萬歲而一成純”,到了這個聖人的境界,所謂得了道,就破除了時間觀念,也沒有壽命的觀念,要活多久呢?一萬年不過是一剎那之間,“參萬歲而一成純”,“參”不念“三”,是參合的參。活了一萬年,在他不過是睡一覺一樣,不過是一剎那之間,這破除了時間的觀念。表面上這個文字是這樣啊!如果我們拿掉了幾個字,尤其青年同學注意!這就是中國文字的寫作方法,“萬歲而一成純”,就是統一時間觀念,活得很長,活一萬歲。但是前面還有一個參字,“參萬歲而一成純”。參者參通、貫通、綜合、融會,有這麼多的意思,多了這一個字,“參萬歲而一成純”,壽命的長短都不在話下了,都不再考慮了。也許活一秒鐘,這個生命也等於一萬年;活一萬年也不過一秒鐘,因為時間的觀念是人為的。 譬如我們人在快樂的境界裡,一天覺得很短過去了;如果是遭遇痛苦的環境,半個鐘頭就像過了一年一樣。所以這個時間觀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自己製造的。參通了這個道理,時間、空間的觀念,就是“參萬歲而一成純”;我們只好引用禪宗經常說的:“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念就是這個思想觀念,我們一個思想,一個觀念,想到從古人至今一萬年,或者五千年曆史,就在我們一念之間。就這個一念,就可以貫通上下古今萬萬年,都是人唯心所造。 到達了這個境界,時間、空間觀念沒有了,“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九個字的意思怎麼說呢?就是心物一元。“萬物盡然”,人跟萬物同一個本體了,不分彼此。但是,“以是相蘊”,到了修道成功,這個心物一元的境界,人不會再做物質的奴隸。物質世界一切萬有,都包括在這個範圍裡面,蘊藏在這個範圍裡面。所以他不是為物質做奴役,萬物乃至聽他的指揮,到了“旁日月,挾宇宙”這個境界了。 這一段是長梧子答复瞿鵲子的話,就是人的生命是可以到達這個境界的,這就是中國文化,所以後世有道家修長生不老的方法,也是由這種思想一貫系統來的。下面他補充一個理由。 文字與言語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個“說”字讀成“悅”,古文這兩個字通用。這就是莊子的文章,所以後世很多人都是學這一套的,其實看起來有許多廢話,囉嗦的字蠻多,把它拿掉可以簡化一點;但是你要曉得,現在白話文就可以簡,結果用白話文一簡,就更麻煩,比古文還要更多。古文不是念的,是唱出來的。我們寫白話文,是嘴裡講話,就那麼講出來就是文字。言語隨著時代三十年一變,言語用白話記錄下來,幾千年後就不通了。我們中國人,每個人只要認得兩千五百到三千個字,就不得了啦!寫什麼文章都夠用了;中國字以《康熙字典》到現在為止,增加到也只不過四五萬個字,但是我們平常用到的只有一兩千字。把文字和語言脫離關係以後,就沒有時間的距離,幾千年以後的人,看幾千年以前的書是一樣的;只要花半年一年時間,受這個文字的訓練就會了。 說到言語與文字統一的問題,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學生,不要走冤枉路,最便捷的方法是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這四本書。能夠花三個月時間,對中國文化就會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三字經》已經簡要的介紹中國文化,連歷史、政治、文學乃至於做人做事等,都包括在內了。尤其是認識了《千字文》以後,對中國文化的概念基本就有了。雖然只有一千字,但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複。這本書的作者是梁武帝時代的大臣,名叫周興嗣,因犯了錯誤,武帝罰他要他一日一夜寫出一千個不同的字,並且要成一篇文章,結果他寫成了《千字文》。開頭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字一句的韻文。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它從宇宙天文一直說到做人做事,“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等都是生活。現代人能講好這本書的恐怕還不多。現在如果要我默寫幾千字,我還要慢慢去想,也會花上好幾天呢! 另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格言,從前算是課外讀本,個個都會念,其中也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等等,不過多數好的話都收進去了。中國自南北朝到清代,歷史上經過好幾次外族的進攻,為什麼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就是因為文化的力量,進攻的民族反被我們的文化同化了。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說世界上許多國家亡了就亡了,永遠起不來了,只有中國經過了好多次的大亡國,都沒有垮,永遠站得起來,是什麼原因?我回答說,關鍵在“統一”這兩個字,就是思想、文化、文字的統一。現在的歐洲就像我們春秋戰國時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也不統一。其實中國現在言語也都沒有完全統一,福建、廣東各省都有方言。但中國自秦漢統一後,全國文字已經統一了,甚至亞洲各國,如日本等,都使用了中國文字。 再說我們大家講白話文,過去《水滸傳》、《紅樓夢》這些白話文,你們青年現在看起來都變成古文了,都看不懂,連《紅樓夢》都很少懂。我們過去對《紅樓夢》白話文,像我們這一輩的人,有許多人都背得來;現在你們覺得背這個很無聊、說裡頭有些話不通,看不懂,用白話寫就有這個毛病。所以關於文字寫作方面,我們現在不多去研究討論了,回到本文。 歸回何處 他說“予惡乎知”,我怎麼樣曉得,怎麼樣知道,“說生之非惑邪!”一般人貪戀活在世界上,這不一定是聰明的事。這個話怎麼講呢?中國俗語有一句話,“好死不如惡生”,“惡”念“務”。人再好的死都不願意,寧可最壞的活著。人因為貪戀這個世間,所以我們人生最大的問題是生死問題。每個人研究自己,真到了最後,就有許多害怕,沒有錢也害怕,沒有飯吃也害怕,生病也害怕,老了也害怕,有很多很多的害怕。一個總問題就是怕死,這就是佛學提出生死問題。禪宗標榜的第一個問題,先了生死,父母沒有生我以前,這個生命究竟在哪裡?我們究竟有沒有?真的是唯物的嗎?假使現在我們就死了,死了又到哪裡去?有沒有天堂?有沒有地獄?有沒有極樂世界?而且我沒有辦好入境證,去不去得了呢?這都是大問題,就是生死問題。 現在莊子提出來生死問題!他說,我哪裡知道,“說生之非惑邪!”高興活著一定是聰明的!生命活著難道是一定對的嗎?看起來莊子好像鼓勵我們去死一樣!他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他說,我哪裡知道,一般人怕死,“弱喪”是沒有膽子,沒有勇氣,他說沒有勇氣,“而不知歸者邪!”也不懂活著是住旅館,死了是回家的道理。這個是中國文化的講法,我們上古的老祖宗,一位治水的大禹,是三代的聖王之一,講過兩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歸也!”他說活著是住旅館,死的時候是回家休息。等於說我們白天醒著坐在這裡,還在研究《莊子》,這個也是住旅館,晚上回到床上睡著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就像白天夜裡一樣。青年同學應該讀過一篇有名的古文,叫做《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有一句“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是《莊子》這裡來的。就是道家說的,整個宇宙是萬物的旅館,也是我們的大旅館;幾千年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過客,過了就算了。過了去年,今年已經不是去年,去年過了永遠不回來;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如流水一樣,前一個浪頭過去了,永遠不回的,所以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頭,永遠不回來。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只在旅館裡經過一番而已。 這篇文章是非常有名的,是李白作的,也是道家的思想;道家跟佛家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莊子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一般人對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知歸者邪!”而不曉得這只是回去而已。但是這樣看起來,莊子是勸我們早一點死嗎?不然!我們曉得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譬如有名的文天祥,“視死如歸”,看死好像回去一樣,這是我們文化上最有名的四個字,都是受道家的影響,所以能夠為忠臣,為孝子。再看歷史上多少忠臣,乃至戰爭打敗了,死的時候身上滿是刀傷,還是站在那裡不倒。清兵入關的時候,漢族幾位將領,戰敗了以後,屍體站著不倒,等這些清軍的將領發現,馬上叫人點香,點蠟燭,恭敬他是前朝的忠臣;因為清軍將領也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就跪下來一拜,屍體才倒下去。這些歷史上記載很多。元朝也有一個歷史名將,叫董搏霄,戰敗了以後,一身是傷,被敵兵用刀刺進去,但卻沒有流血,而是白氣沖天,身體也不倒。所以敵人的將領趕快把自己的階級拿掉,跪下來磕頭,恭敬他是忠臣,這也是很奇怪的!他們這種修養,與莊子道家思想都有關係,並不是因為佛教的傳入,才能夠把生死問題看到另外一面。下面莊子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話,但也是真理,他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麗之姬”就是麗姬,一個名女人的名字,麗也是個小地名,因為她很美,後來變成她的名字,等於春秋時西施一樣。麗姬是哪里人?是“艾封人之子也”。什麼叫封人呢?封疆,是管地政;管地政事務所的是封人。麗姬是封人的女兒,中國古代男的叫男子,女的叫女子;所以男女兄弟姐妹之間,對於妹妹可以稱女弟,姊姊可以稱女兄。中國古代文化,倒是男女非常平等,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唐、宋以後的事情。 “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晉國的皇帝選妃子把麗姬選上了,古代一個家裡有女兒的,聽到皇帝、太子要選妃子,每家都著慌了,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趕快出嫁,不然皇帝選入宮以後,那不得了,一輩子也見不到父母的面。所以“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深宮二十年還是少的,有時候十六歲進宮到了白頭,一輩子也沒有出來過,就完了。所以啊!皇帝選妃子選上她,離開家裡時,痛哭流涕,鼻涕眼淚沾襟,襟就是衣服的前面,哭得一塌糊塗。 “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等她到了皇帝面前,被這個皇帝看上了,變成妃子皇后,家裡也可以通來往了,你看多富貴!多舒服!然後想想當年從家裡出來,說是怕嫁給皇帝,在家裡哭得一塌糊塗,後來想想當時多窩囊,多愚蠢,多無知。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莊子說,誰又知道死的時候拼命哭,如果死後,到了那邊很好,覺得臨死時的痛哭流涕,是不是很多餘啊!這個我們沒有經驗,大家等到有經驗的時候,也沒有辦法通信,通電話,反正莊子是那麼說的。 我有個朋友,快到七十歲,過去也是帶兵作戰的人,前幾個月來看我,他說他新發明一個道理,好久不見你,總要拿一點成績給你講講:人家到我們這個年齡,怕到榮民醫院,怕癌症,這個怕什麼?要曉得,上帝已經給我們一個生命,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給我們這個生命,連這個死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總算給我們一個死的機會,這個多可貴啊!我還有死的機會,還有得癌症的機會,這個機會到哪裡找啊?所以我發明這個道理貢獻給你!我說有道理,這就是很有勇氣。 莊子這一段話,《齊物論》快到結論了,我們都曉得,萬物不齊;生與死兩個現像是最難齊的,生與死最不同,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個大轉變。莊子這一段講起來,生與死是一樣,所以看透了生死;尤其他引用這個出嫁小姐的故事,在出嫁以前,怕做妃子哭得不得了,後來當了第一夫人,才想到自己出門時,那一場大哭很丟人,太窩囊,何必哭啊!曉得這樣早應該哈哈大笑,坐上車子就去了。莊子說,假定我們死了以後,發現那一邊比這裡舒服的話,我們一定很後悔。他講生死蘄異,蘄異生死,就是四個字。 夢與醒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這一段文章很美啦!就是兩個字“夢”與“覺”,一個夢字啊!夢來夢去,文學真美。中國文化里對夢的研究有很多資料,中國原來的醫學,對夢的研究,認為與心理學大有關係。莊子這一段也是對夢的研究,他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一個人夜裡夢到有人請你喝酒很高興,但不一定是好事,白天恐怕碰到倒霉的事,會大哭一場。嘿!中國人有一句老古話“夢死得生”,夜裡夢到自己死掉裝進棺材,或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是好事。但是也不一定,有時候夜裡夢到很痛苦的事,“夢哭泣者,旦而田獵”,白天醒來有人請你去打獵,等於說有人請你跳舞,有人約去郊遊。他說,這個夢跟我們白天生活顯然兩樣,對不對? 但是他要我們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我們在做夢的時候,絕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有人說,我曉得耶!你曉得是做夢就醒了嘛!所以你做夢的時候不曉得在做夢!“夢之中又佔其夢焉”,這個大家都有經驗,年輕的時候,經驗更多,年紀大了就很少有這種事了。年輕的時候,經常夢中夢,夢中覺得自己在做夢,在夢中夢裡頭自己又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這叫做三重夢。所以“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我們怎麼曉得夢呢?醒了以後說,哎呀!我昨天做個夢,醒了以後才知道自己在做夢!這一段他交待得很清楚。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第二句話他沒有講,文章就留了一手。換句話說,覺而後知其夢也!你醒了以後才曉得自己在做夢。再換句話說,我們現在白天也是在做夢。夜裡的夢是神經沒有完全休息,思想仍在活動,等我們眼睛一張開說,哎呀!我做了一個夢。我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他說,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的時候是做白日夢,睡覺的時候是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像不同,但做夢是一樣的。所以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頭的夢,如此而已!“夢之中又佔其夢焉”。那麼要什麼時候我們才真正不做夢呢?除非得道,這個叫大覺。“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到了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 “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來唐朝翻譯《華嚴經》,稱釋迦牟尼佛為“大覺金仙”,很多佛經翻譯名詞也是用莊子的。另外《三國演義》劉備去見諸葛亮的時候,諸葛亮假裝睡覺,嘴裡念這一首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一首詩年輕同學可以背起來,愛睡覺的時候,爸爸媽媽老師干涉你,你說我學諸葛亮啊!草堂春睡足嘛!這些都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人真到了悟道,大徹大悟以後,才曉得我們活了一輩子是做了一場大夢。他說你沒有悟道以前不會知道,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他說,我們因為沒有悟道,不知道自己現在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覺”,笨人自己以為聰明,認為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竊就是小偷一樣,心裡偷偷的私自的高興。他說:我問你,你那個自己認為很聰明,自己很高興,你那個心裡“竊竊然知之”,“君乎?”是誰知道?這個做主的是誰啊?君就是這個主宰。“牧乎?”牧就是一個被人家放牧的牛一樣,鼻子給人家牽起來走的。禪宗經常罵人,哎呀!你不要搞錯了,你的鼻子給人家牽了。禪宗祖師很會罵人,轉個彎罵得多漂亮,說鼻子給人家牽,那是牛啊!那個牧牛的小孩子叫做牧童,你鼻子牽在人家手裡。這個禪宗罵人多藝術啊!但是我們沒有悟道以前,活著的生命,鼻子都是給別人牽的。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主宰的“君乎?”這是問號。“牧乎?”你是被人家牽著你也不知道。“固哉!”他說你好頑固哦!不懂自己的人生。他這一段借用翟鵲子跟長梧子的對話,下面引出孔子的話。 “丘也與汝,皆夢也”,他說孔子說,我現在跟自己學生們,同你們大家,你以為我是傳道講學,嗨!都是在作夢!我跟你大家都是在作夢。“予謂女夢,亦夢也”,我現在講你在做夢,這一句話,是我在說夢話,我也在做夢。 弔詭機鋒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他說我這樣講的道理,這種邏輯不是正反合的邏輯,這就是禪宗祖師的講話,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普通的邏輯,也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弔詭。弔詭兩個字,是莊子的名稱,借用禪宗的名詞來說,就是機鋒。什麼叫機鋒呢?中國人學武的有一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個弓拉滿了,箭在弦上自然射出去了,這就是機。機到那裡時,兩人相對非常鋒利快速,不可以用思想,也來不及用思想就發機鋒話語了。就像兩個人對打,都拿起手槍,兩個人子彈同時放,這個時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怎麼躲避子彈,也沒得思考的,鋒利無比,快速無比,就是機鋒。 莊子所說弔詭的意思,就是這個東西。如果不借用禪宗佛學來解釋弔詭的話,怎麼解釋怎麼糊塗,越搞越不懂。他說我現在告訴大家的話,大家都在做夢,照孔子講的,現在給你們傳道講學,也不是傳道講學,也在說夢話。大家現在聽到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你也是在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情。他說這種說法和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弔詭,誰懂呢?普通人都不懂。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聽不懂,只有等將來千年萬年以後總會有人懂,碰到一個大智慧,大聖人,就懂了這個道理;“是旦暮遇之也”,這個人是早晚當面碰到的人一樣,不稀奇的。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莊子沒有罵人啊!換句話說,把天下人都罵了。你們通通不懂,只有千百年萬年以後,有高明人會懂我的話。等於漢朝的司馬遷寫了《史記》以後,自序裡頭有兩句話:“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也是罵人的話,他說我寫的《史記》你們永遠不會懂,所以我只有把它藏到山洞裡去,“傳之其人”,將來也同莊子說的一樣,千秋萬代以後,有個聰明人就會懂我的話。 所以我常常對有些朋友說,多買一點書啦!留起來!不是什麼財產,因為我喜歡書,一輩子到處買書。有好幾個朋友對我講,他也曉得書是好的,但看不懂耶!現在建築的房子小,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理由。你把書留著,你看不懂,你的孫子也看不懂嗎?你把孫子都看成那麼笨!說不定你兒子就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說看不懂就不買書,這是很笨的事。 關於莊子提到“弔詭”這一段話,是不大合邏輯了!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就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這個夢也是夢,大家都是夢;講到最後說,這些話你不要聽,“弔詭”,聽了你也不懂!這是個什麼邏輯啊?但是你說他不合邏輯嗎?絕對有理,因此他轉過來,為了提到“弔詭”這個話,又批評了惠子他們講辯證邏輯的人。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現在這個道理是說,道只能夠悟,道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沒有辦法從文字上去追尋,所以只能悟。如果用文字思想去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我現在跟你辯證這個道,“若勝我”,你假使勝過了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這樣一來,他說,你真的是對了,勝利了。能證明我真的是錯了嗎? 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 “我勝若,若不吾勝”,我假使勝了,你敗了不能勝我。“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難道我真的對了嗎?還是不對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實際上,或者假定是對的,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邪?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觀客觀雙方都是錯的。總而言之,天地間究竟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啊?天地間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如果用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一個結論,我與你通通是無知。“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所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是真正有學問聰明的,都是黮暗。莊子提出這個名詞,叫“黮暗”,暗就是暗淡。黮是什麼呢?白的里頭有黑斑,有污點。黮暗是什麼東西呢?只好引用佛學一個名詞就懂了,就是無明。因為是無明,自己一片漆黑,被一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所以現在的智慧不能悟道。當我們人類自己都在無明中,反而自認為有智慧,“吾誰使正之?”到哪裡找一個大智慧的人,糾正我們思想上的錯誤呢? 誰是公評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倶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這一段都是莊子講這個邏輯問題,他說誰能夠確定天地間的是非?“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假使一個思想與你相同的人,來做評論員,來糾正評定是非問題的話,既然你兩個一樣,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確評定呢?“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假使同我思想一樣的人做評判員,跟我一樣就有偏啦!哪能公正呢?下面的文字是比方,都是相反的意見。 “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假使找一個人,他的思想同你同我兩個根本不相干,完全不同的做公正人,“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本來他同你我兩人都走不同的路,他怎麼可以確定呢?“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假使找一個同你我思想一樣的來做公正人,既然同我倆一樣,也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給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一個真正公正的判斷。“然則我與若與人”,那麼,我同你以及一般人們、人類,“俱不能相知也”,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普通的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真理,到哪裡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嘿!不知道,假設另外有一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何謂和之以天倪?”莊子提一個名詞,他是誰?只有天。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啊!天神啊!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這是中國文化所謂代表“本體”“道”這個天。所以我們自己中國人研究上古文化時,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每個字就有四五種的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字,或者是儒家書中的天字,有時候這個天字是代表天體,科學上有星星月亮這自然界的天;有時候這個天是宗教性的,神話的,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一個代名詞。道是抽象的,莊子這裡所講的是抽象的。“何謂和之以天倪?”真正的是非只存到道的境界時,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平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不是也不非。所謂是非寂然,這就是莊子所提的“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他說:假使說是說然,說不是說不然,都是主觀的形成。“是若果是也”,假使你主觀認為這個是對的,是確定是的,你的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自己講話很客觀,只要一講出來,這一句話已經是主觀了。“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所以中間是非善惡之辨別,沒有辦法辨別清楚,因為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之間也沒有辦法確定。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就是後來佛學進入中國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不可用人類的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想辯論來判定,所以叫做不可思議。但是我講到佛學,經常告訴年輕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看了這句話,我們馬上主觀上有一個錯誤觀念,下意識把不可思議,當成不能思議,這就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個方法,拿佛學來講叫遮法,因為方法用錯了,這個門這個路子就錯了,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那個方法。但並不是個確定觀念,不是說不能思議。 莊子現在講到這個地方,同佛學這個理論完全相同,所以“亦無辯”,不可用思辨來推測形而上道。你們大家學打坐,修道的人也注意,你們覺得自己打坐,坐起來什麼都不想,認為這個就是道,要曉得這已經犯一個錯誤,那個什麼都不想,都不知道,你怎麼曉得那個就是道呢?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所以中觀,佛學裡頭以中觀正論來看,你這個已經不是正見了。你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那是你自認為的!違反了中觀正見;所以學佛與研究道學是一樣的。他說不要邏輯,但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他用過了馬上推翻,高明也就在這個地方。因此他說: “化聲之相待”,他說一切人類的文化思想,都是由人的思想來的。論辯是靠人類講出言語、文字,表達出來,這個謂之“化聲”,變化聲音出來。凡是化聲見之於言語文字,都是相待,相待就是相對的。“若其不相待”,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就是真正的絕對,就要“和之以天倪”,只有得道。莊子所講天倪,是道的境界,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 “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學問、思想,所以幾千年來,東方、西方的文化,越來越複雜,思想越來越亂。譬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正的戰爭是什麼?是思想的戰爭。嚴格說來,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如此?因為“曼衍”,一樣一樣衍開,越演變越多。曼就是“漫”,充滿了,“衍”就是敷衍,越衍變越大,因之不能得道,千年萬年一輩子也搞不清楚真理在什麼地方。窮年是永遠,無窮無盡的日子搞學問去吧!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真理越找不出來。那麼怎麼樣才能到達天倪得道的境界呢? 生命的主宰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歐陽竟無先生,他的名字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真的要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要忘記了一切的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莊子》、《老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個懶人哲學很好,尤其青年同學不肯唸書,不肯寫文章,坐起來又懶得想,然後你把四個字拿起來,我是學《莊子》“忘年忘義”,是學道的,一切都要丟掉,所以什麼都考不出來。“振於無竟”,這個振就是自己站起來,站在無量無邊無窮盡的境界裡,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告訴你無竟,宇宙萬物無窮無盡。 這個時候佛學沒有來,莊子提出來的無竟,就是後來佛學無量無邊的觀念。這個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說《易經》用乾坤兩卦,最後是火水未濟,永遠是無竟,無窮盡。莊子告訴我們天地間的道理,永遠無窮盡。這個道理是什麼呢?就是佛學唯識學所講“流註生,流注住,流注滅”。研究唯識的道理,宇宙間的生命,一切等等,連我們的思想文化也是一樣,像一股流水一樣,永遠在流;我們看到這股流水在流,好像它永遠無窮盡。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無窮無盡,大洋裡頭的海水永遠無窮無盡。 其實不然!當我們第一眼看到那個流水的浪頭時,那個水分子已經過去了,它永遠不再迴轉來,永遠是那麼過去,永遠的過去。所以在《論語》上,孔子也指示了這個道理,孔子在川上看流水,他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他說你們看這個流水不斷的過去了,就像流水一樣永遠的過去了,所以過去的不必回頭。年輕人聽了不要說這樣很消極,不是的,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要不斷的前進。留戀今天,今天已經過去了。下面這句話,“不捨晝夜”,你看流水一樣,白天夜裡,它永遠不斷的流向前面,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不斷的前進,也就是這個無竟的道理。無窮無盡,但不是灰心。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的前進,不斷的擴展,不斷的偉大,不斷的成就。這個就是唯識學所謂“流註生,流注住,流注滅”,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住、異、滅。異就是變異的意思。 佛學就告訴我們,我們是偶然的存在,譬如我們生命的存在,像白天的做夢,就是流註生、住、異、滅。看起來是生命停留在這裡,但是,我們從第一秒鐘坐在這裡到現在,通通已經過去了。他講了這個道理,指出來生命一個真諦,一個結論。《齊物論》快要做結論了,要注意把握《齊物論》開頭,就是南郭子綦隱機而坐。那麼一坐,然後這麼一靠,學生顏成子遊問他說,老師啊!你今天不對啊!你好像同以前都兩樣啊!那個時候他入定去了。那麼學生一問他,他說你不懂,這個時候無我了。《齊物論》是從這樣一個故事開始對吧?然後告訴他無有境界裡頭,發生宇宙萬有是“吹萬不同”,真達到無我的境界是萬物皆齊,沒有不齊的,那個是進入道的境界。中間講吹萬不同,講宇宙萬物的現象,這一篇是最長,我們拖了幾個禮拜。莊子花樣真多,各種各樣都說完了,現在快要做結論了。如果你忘記了丌頭,這個結論就結不了啦!但是他也沒有具體告訴你結論,現在提出一個東西。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罔兩是什麼東西呢?就是影子的影子。我們站在太陽底下會有影子,月光下最容易看出來。現在中秋快到了,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還有一個圈圈,你們看到過沒有?自己影子沒有看到過?可惜啊!諸位青年同學都在都市里長大的,真可憐,連自己影子都沒有看過。我們在鄉下生長的啊!夜裡走路,兩邊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風味,影子外面還有一個光圈,那個叫“罔兩”。所以我們的影子外面還有個圈圈,還有個影子的影子。 “罔兩問景曰”,那個影子的影子問這個影子,餵!“曩子行”,曩就是過去剛剛,剛剛你在走。“今子止”,現在你又止,你又站住了。“曩子坐”,剛才你又坐著,在打坐。“今子起”,現在你又起來。“何其無特操與?”你這個人啊!怎麼那麼沒有人格,沒有人品,怎麼像個小孩子!心思不定,中心沒有自己的主張,一下動,一下這樣,一下那樣,像猴子一樣。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影子說你哪裡曉得我的痛苦啊!我不想坐,不想走,我後面還有個老闆,“有待”,相對的,他要走我就要跟啊!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來,我就躺。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他說,我再告訴你,我那個老闆也是可憐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後面還有個總保險公司,他還有個老闆,那個老闆就是自己的思想。影子的影子告訴影子,你很可憐,我們這個影子說,你不要罵我可憐,我有個老闆,老闆就是這個肉體,你不要看我那個老闆了不起哦!我那個老闆,他也要聽命於人,他後面還有個老闆,就是我們裡頭有個思想;你看有三個老闆!我們一輩子就是那麼在磨。賺錢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學者也好,教書也好,繪畫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個老闆在弄。這個影子就告訴罔兩,他說你看我是真可憐啊!我做不了主張。 “吾待蛇蚹蜩翼邪?”這個影子告訴罔兩,你以為我什麼了不起!我像蛇的肚了下面那個皮。據說蛇是沒有腳走路的,對不對?但是蛇走得很快,就是肚子下面那個皮啊!粗粗的那個東西,它有彈性,所以走得很快,那個叫“蛇蚹”。“蜩翼”是夏天吱吱叫的知了,就是蟬,蟬的翅膀薄薄的,很輕。影子說你以為我很了不起!我還是幫人的,像蛇蚹蜩翼一樣,是人家的附屬品,附在這個身體上的。所以蜩翼、蛇蚹,都是莊子提出來的名詞,中國文學幾千年,很多詩詞上都用到,以後你們看到好的詩詞,蜩翼等等,就曉得出自莊子。 我曾引用過明朝憨山大師的詩,“身世蜩雙翼,乾坤馬一毛”,所謂“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等的典故,也統統出於《齊物論》。所以學佛的同學要注意!古代佛教的高僧大師,儒釋道三家的學問沒有不通的,而且滾瓜爛熟;所以下筆為文,一出言一吐語,都是非常寶貴的。對於青年同學,我經常擔心你們本錢不夠,我說你讀了莊子這篇以後,應該知道你那個思想都靠不住啊!都“免談”了。但是你如果要讀懂佛學,要懂真學問,如果中國文化諸子百家,儒釋道三家的基本不通的話,就沒有辦法入手。現在這個影子的話,還沒有說完。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由影子這個話,所以天地這個真的主宰在哪裡?生命主宰在哪裡?莊子說,我也不知道,“惡識所以然!”誰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你真不知道嗎?“惡識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徹大悟了,就會知道。一切都不知其所以然,你要知道了所以然的後面是什麼,你就悟道了。下面是《齊物論》裡有名的蝴蝶夢,莊子拿自己本身來作結論。 蝴蝶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週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他說,我過去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自己不知道我了,覺得自己是一隻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變成蝴蝶了,哎喲!那個飛呀!飛的。就是我們青年現在作的白話詩,飛啊!飛的!飛得真高興,從那個山飛到這個樹啊!就是那個樣子,舒服極了,“栩栩然”!形容那個飛得飄飄然的。“自喻適志與!”在那個時候,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不知周也”,莊子的名字叫莊周,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蘧蘧然是形容嚇一跳的樣子,他說,一下夢醒了,哎呀!我還是莊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下我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蝴蝶在夢中化成莊周呢?還是我莊周做夢夢到化成蝴蝶呢? 你說說看!現在我們不管莊子的問題,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著是個夢,是這幾十斤肉現在做夢,夢到變成我嗎?還是等到有一天我大醒,或者等到民權東路口那個(殯儀館)的時候,才說我變成肉呢?這就不知道了,莊子沒有下結論。莊子說,當我夢到是莊周的時候,是蝴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蝴蝶?這個還不說,譬如大家青年同學,很多結了婚生了孩子,變成媽媽,你究竟由女兒兒子變成爸爸媽媽,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女兒兒子?想想看,還真是個問題。 是的,人生如夢,莊子在前面說,夜裡做夢時喝酒,白天會流淚;夜裡做夢死掉了,也許白天發了財,中了愛國獎券。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著這個生命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你有沒有把握?也同夢境一樣沒有把握,這個大夢中究竟是哪個對?他下面提一個問題。 “週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究竟是莊子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莊子呢?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別,一定有個主宰的,有個道理的!譬如說,我們昨天夜裡做個夢,哎呀!昨天夜裡做個夢,嚇死了!真好笑!對不對?大家都經過的,尤其是吃飽了消化不良,夢到被鬼趕,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樣東西消化不了,這是身上有風濕,根本不要怕的,這些叫作病夢,也是生理上的問題。發炎的時候,夢到火燒;身上水分太多,有濕氣夢到大水,這一類在《黃帝內經》上屬於病夢,與生理都有關係。 你說昨天夜裡做一個夢,把自己嚇死了,真好玩,到底是現在在說夢話?還是昨天夜裡在做夢?我們自己想想看,這是一個大問題。那麼不管是昨天夜裡在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天夜裡做夢的時候,你說自己知不知道是在做夢?有個青年同學答復不知道。但是你錯了,當我們在做夢的時候,我們很清楚耶!對不對?你想想看,曉得那個是紅燒肉,也曉得去挾!而且喜歡吃肥的一定選肥的,你說你在做夢,怎麼會不清楚啊?你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著的,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現在不像在夢中,不相信的話,昨晚睡一覺,今天起來了,昨天夜裡做過的事,你想得起來嗎?都糊塗了嘛!所以你白天自己認為這個清醒的主宰,是個大糊塗啊!夢中認為那個糊里糊塗的並不糊塗啊!很清楚!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要在這個地方參究。莊子點題點得非常清楚,由忘我講到最後結論,最後一句話“此之謂物化”,是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 道家看宇宙萬物,都是互相在變化,以道家的觀念看,這個宇宙是個大化學鍋爐,我們也不過是這個鍋爐裡頭的化學品而已!現在我們的化學藥怎麼樣呢?青菜、蘿蔔幹、牛肉、番茄炒蛋裝進去,還有什麼菠菜啊!白菜裝進去,又變化出來身上的細胞,頭腦又會思想;當我們死了以後,我們的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蔔啊!又化成這些東西,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所以生與死,在道家不叫做死,道家對人死叫物化,是另一個生命變化的開始。死沒有什麼可悲,活著也沒有什麼可喜,所以在婦產科前,不必送喜幛,殯儀館前也不要送輓聯!他說都差不多,不過一個是睡覺去了,一個是來做夢,如此而已。 小結《齊物論》 我們注意,第一篇《逍遙遊》,是講怎麼樣能得逍遙,這篇《齊物論》則講“物化”。普通人很可憐,眾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只得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我們做不了主。深深潛伏在海底的鯤魚,一躍沖天,可能變為大鵬鳥;高翔天空的大鵬,也許一蹶不振,變成什麼細小蛋白質的基因。得道的人,可以自由, 做了變化之主才能夠逍遙。《逍遙遊》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所以注意哦!我經常給朋友們講笑話,學佛嘛是學解脫,學道嘛學逍遙,我經常碰到這些學佛學道的人,哎呀!可怕得很,一來就磕頭叫老師啊!我最怕磕頭,一磕頭我也要跟著他磕,我說既不逍遙又不解脫,何苦來哉呢!不學道還好,學了佛以後,很拘束,毫不解脫。學道的人,常有這樣不合道,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麼叫道?你也沒有得道,你怎麼知道什麼合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他也沒有得道啊!你看都在上當吧!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不學蠻清爽。所以莊子說,要怎麼樣才能夠逍遙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夠逍遙。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接著才能夠齊物,在宇宙萬物不齊、不平等之間平等統一。這平等統一是什麼呢?道!形而上的道。好啦!這兩篇都連著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著的。 因懂了《逍遙遊》,你又知道了悟道,《逍遙遊》告訴你悟道的原則;懂得了《齊物論》,你說悟了道了,悟了道以後,為什麼講夢?真正悟了道的人,佛學禪宗是一樣的道理,醒夢一如,白天跟夢是一樣。所以你們研究禪宗的,有許多人學禪、念佛、打坐、做工夫,我只要問兩個問題就都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有人罵你也不生氣,做夢的時候如何?還不行。好!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工夫沒有用!修道修得白天如此,夢中也在打坐,如果說偶然一次,瞎貓撞到死老鼠,還不算數啊!即使夢中能做主還不算,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境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禪宗!不能只講理論,這是真正實際的工夫。如果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 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了生死是什麼呢?“覺夢雙清”,大徹大悟,悟了道以後來做凡夫,做個凡人那樣。“覺夢雙清”差不多達到道的境界了,所以工夫先要到醒夢一如;偶然做做工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夢中完全是凡夫的樣子,那就是兩回事了。莊子還夢到變蝴蝶哩!我們夢到的是變成蝴蝶的弟弟糊塗,那就不對了。(問:“覺夢雙清”是不是就了生死了?師答:差不多,還沒有到完全了生死。“覺夢雙清”幾乎達到道的境界了。你們年輕人不要隨便禪啦!什麼青蛙噗咚一聲跳下水也是禪,那是什麼禪?一個青蛙跳下水,那是不〔撲〕通!〉 第三篇養生主 少知道 少煩惱 接下來就是《養生主》了,注意啊!我曾說孔子講《論語》二十篇是連貫的,莊子的內七篇也是連貫的。《逍遙遊》講解脫以後,才能談齊物,齊物以後才養生,這個題目次序我們先要了解。我和外國同學討論時,經常把自己文化吹高一點,我說你們西方的文化只講衛生是消極的,衛生是防禦性的,中國講養生是積極的,是超過防禦,沒有病先保養。要想不死,先要養好才不死嘛!所以才要養啊!可惜我們只懂這個名詞,對於生命不懂得養生,還盡量在消耗,向死亡路上走。這就是莊子《齊物論》上講過的一句話,“不亡以待盡”,雖然是活著,只是在那裡等死,因為自己不曉得養生。要想真活著不等死,就要懂得養生了。以莊子的觀念來講,大家打坐學佛修道,不管你脩大乘小乘佛法,也不過是養生而已。立場不同,解釋就不同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這兩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青年同學抄起來,有依據可以不讀書了,也可以不要聯考了!他說我們生命是有限度的啊!學問知識是無窮盡的啊!拿有限度的生命,研究那個無窮盡的知識,多危險啊!你看這個真好吧!不要聯考,也不要唸書。有同學寫日記、寫信也提到過,他說:莊子說的生也有涯,你嘛!偏要我們研究學問,而知也無涯啊!下面兩句老師您忘記了。我一點都沒有忘記(眾笑〉,“以有涯隨無涯”,以有限生命跟著無窮的學問知識去追!“殆已”,這太危險了。 這個話是養生的道理,像我們抗戰的時候,在大後方,碰到老年的朋友問說,你身體好不好?說,好啊!我很講衛生,第一衛生不看報紙,看到報紙又氣、又傷心、又煩惱。這個也就是莊子養生的道理。所以,無知識是幸福。但是不要被莊子騙了。莊子既然這樣說,那你又何必寫那麼多啊!對不對?可見他的話是騙你的嘛!等於白居易寫了一首詩講老子,“言者不如智者默,此語我聞於老君”,像我們天天嘩啦嘩啦上課吹自己,大家寫文章也這樣的。言者不如智者默,沒有智慧才說話,真有智慧不講話了。白居易講這一句話是老子說的,“若說老君是智者”,那麼老子說這個話,他一定是大智慧人,“如何自著五千言?”他怎麼還寫五千言《道德經》呢?所以我看老子碰到白居易,會被他問得一句話都答不出來。你既然說不說話是大智慧,你為什麼寫一部《道德經》,寫了五千言?現在我們看莊子的《養生主》,他告訴我們知識無窮,不要去追,那他為什麼寫《莊子》?所以不要上他的當啊! “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以有盡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後面追,這是很危險的。知識是無限度的唷!我們拿到一點點知識,自己認為學問了不起,“已而為知者”,自己認為是智慧很高,有了不起的學問,這是一個自找麻煩的危險分子,“殆而已矣”。這話真有道理,道理是什麼?學問到了極點,道理都明白了,要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進得去跳得出來,然後把自己腦子中一切書本丟開了,成為白紙一張,到這個境界時,可以養生了,可以談道了,可以學禪了。所以經常有許多人說禪,站起來跟我講:老師啊!你不要叫我們看書嘛!我說不行啊!你學識不夠。他說那個六祖呢?一個大字不認識呀!我說你該不是七袓吧?六祖以前沒有六祖,六祖以後也沒有找到七祖啊!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啊!那麼六祖總不會超過釋迦牟尼佛吧!釋迦牟尼佛從小到大,世間學問都學遍了啊!你為什麼不學釋迦牟尼佛,而一定要學六祖呢?所以莊子講這個話是對的,學問到了最高處,然後把所有的學問丟下來,那才是高明的人。自己沒有學問,本來是一張黑紙,冒充一張白紙是不對的。 講到養生,民間有兩句話,不過不大好,消極一點,可是還是要告訴你們。我們小時候五六歲開始讀書就先背這些,背了幾十年,搖頭晃腦搖進來的,那些是童子功,現在搖出來啦!“知事少時煩惱少”,知道的事情少,煩惱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認識人太多的地方,碰到就講是非嘛!可是這些話,我們幾十年肚子裡知道,嘴巴不敢講,太消極了一點。但是話說回來,為了養生的話,這兩句話真是名言,也是《莊子》裡出來的道理,所以知識越高痛苦越深,學問越深煩惱越大。這也是深深體驗到的,有時候自己看到書啊!恨不得把它燒掉,就是被你害的,但是書並沒有害人啊!歷史上南北朝的梁元帝,最愛讀書講書,最後亡國了,十四萬卷的圖書,用一把火燒光了;他說我讀書幾十年,結果還弄得亡國,都是被書害的。你說他笨不笨!所以學問並不害人,要懂這個道理。 “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個道理就是說,人如何做到少煩惱,因為知道得越多,煩惱越深。現在有一本很流行的古書,就是《菜根譚》,這本書是明朝的一位儒家洪自誠先生作的,不過後來國內沒有了,反而是日本人保留下來。民國初年,有人到日本留學發現了,同時買了很多中國失傳的古書回來,《菜根譚》才流行起來。《菜根譚》的原文有幾句話:“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故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涉世淺”,年輕人剛剛出來,入世不深,污染也不深;“歷事深”,人生經歷的事情太多,機械亦深。這個機械,就是代表那個有心計較的妄想,所謂機關用盡,那些煩惱也越多。所以他下面說的:“故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就是我們普通喜歡講做人,人生經驗都要通達,但反而不如有些地方馬虎一點的好。 練達這個話,《紅樓夢》這本書就有,我們小學的時候已經偷偷地在看《紅樓夢》了,書上的好句子都會背,那個時候,認為《紅樓夢》已經黃得不得了的,現在看起來覺得清白得不得了,現在的書更黃了。《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這個活寶,不大肯讀書,他的父親在他書房裡掛了一副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實際上這兩句話,一個人一輩子的修養如果能夠做到的話,就是非常成功了。世事都很洞明,都看得很透徹,這是真學問;練達就是鍛煉過,經驗很多,所以對於人情世故很通達,這是大文章。本來這一副對子,是人生哲學的最高名言,可是我們這位少爺賈寶玉,最討厭這一副對子,也就是道家莊子的這個思想。真洞明,真練達了,就會由極高明而到達平凡。這一類的思想在中國哲學裡,是非常特殊的。西方文化也有這樣的思想行為,但很少構成文字系統。而這一類的文字的系統,對於每一個人影響都很大。比方到了清朝以後,有名的這幾個名士,如袁子才與鄭板橋等等,都受這種思想的影響。 袁子才與鄭板橋 像袁子才年輕考取功名,在康乾盛世,天下絕對太平那個時候,考取了進士就外放做縣長,他的老師主考官是乾隆時代名臣尹文端。他來辭行的時候,老師問他,你年紀輕輕,出去做地方官,你有什麼主意呀?等於現在問,你的政策是怎麼樣?他說:老師啊!到那裡再說啦!也沒有什麼政策,不過我口袋裡準備了一百頂高帽子。他老師聽了很不高興。老師是講理學的就訓他,年紀輕輕怎麼講這個話!他說,老師啊!社會上的人如果像老師一樣,就不需要準備這些了。尹文端一聽,鬍子一抹,嗯!他說,還是有些道理,不過不可以這樣做啊!他出來後,同學們問他怎麼樣?他說高帽已經送掉一頂,這是袁子才有名的故事。 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馬蹄銀”,不需要貪污,絕對一毛錢不貪,收入就有那麼多,不像我們現在待遇苦。所以袁子才做了兩任縣長就不干了,回去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那個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兩三百年前那個時候,他的房子已經用透明的紅色玻璃了,進口貨很貴啊!小倉山房就在山里頭,樹木、林園美得很,像他們這些人生的哲學,就是走這個路線。 另外一位很清苦,與他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功名沒有考取以前很可憐,是教書的。講到教書啊!同我們一樣,古今中外都很可憐,外國的教授也一樣可憐。鄭板橋教書的時候,飯都吃不起,尤其古代的教書,請到家裡教,有些刻薄的主人家,早晨吃的稀飯,有人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呼吸起來,稀飯都起波浪了,所以有人說:“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因為過年過節人家來收賬,還不起,只好逃到外省在杭州教書。當然後來功名考取就做了官。 這個人非常有趣的,也非常高雅,同袁子才一樣,做了一任縣長以後就不干了,回家讀書。他有幾句名言,青年人不要學,學了不好,畫虎不成就變成狗了。“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絕對的聰明人,最後通達了,再學到絕對的糊塗,這個是真難了。他說人生做人處事,要萬事放人家一馬,退一步,當下心裡頭就很安詳。並不是像宗教家那個樣子,求來生要得個好福報,這就不對了。像這一類的思想充滿在文化中,中國的文學家,也就是哲學家,以及歷代許多文人,一生走這個路線的非常多。因此像鄭板橋、袁子才(枚)他們,在家裡又講究吃,講究穿,講究玩。這個在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一百多年之間,文人知識分子,充滿了這種狀況。因為太平社會太安定,安定到人活著不知道如何打發日子。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就是莊子所講的,少知識少煩惱,知識學問愈高,痛苦煩惱愈大。尤其生當亂世的時候,知識學問愈高的人,心裡隨時都在憂患痛苦中。 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看到莊子這兩句話,如果說是教育,我們歷代的教育家之所以不去採用,是因為它非常的消極,消極到接近滑頭了。對於人生處世雖然滑頭而逃避,不過有它的道理。譬如第一句話:“為善無近名”,等於他的格言,就是說做善事應該做到沒得名氣,人家不曉得你在做善事。“為惡無近刑”,做壞事,有時人也難免,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的善人,每一個人內在私心,或生活上總有些不對的地方,但是不會達到犯法的邊緣,不會達到打擊、痛苦、失敗到極點那個邊緣。換句話說,就是善惡之間恰到好處。你說這個人好嗎?好不到哪裡去,壞嗎?也不壞,也不算太好,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這兩句話。 所以有人研究了《莊子》,認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極的,實際上不是這樣。“為善無近名”,中國文化不僅莊子的思想如此,諸子百家都是如此。過去大家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聽過沒有?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牢,做人一輩子要做到陰功積德。陰,是暗的,偷偷做了好事別人不知道,這就是陰功。因為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積德。如果做好人做好事,是為了給人家表揚,為了讓人家說我們是好人,這個不算是善事。 我經常提到一本小說《聊齋誌異》,因為最近在座滿眼看到有許多新來的青年同學,他們也許沒有看過這部說鬼的小說;但是很多同學對於這本書也很欣賞,我往往問第一篇是什麼?很多人答不出來,《聊齋》這一部書說鬼怪,說狐狸精,它的宗旨在哪裡你就不懂了!現在我給你們做答案,第一篇是《考城隍》。我們台北市到了成都路,不是有一個城隍廟嗎?城隍也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一篇很妙,有一個讀書人,做夢夢見接到一個通知,叫他參加一個考試。他莫名其妙,心裡想,還沒有到聯考的時間,也不是普考,為什麼要馬上去考試?一到那裡看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這個多嚇人!我們中國人素來對關公是尊重得不得了,那比包公還威嚴。 題目發下來,他就作了一篇文章,中間有幾句很要緊的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一個人有心去做善事,故意有心的,為了做好人去做善事,他說這個人雖然做了好事,也不賞他,因為他有個目的是好名、求名。無心為惡,這個人無意做壞事,譬如說:家裡一塊破銅爛鐵,向窗外一丟,結果傷了人,他是無意的,他無心為惡,雖然做了壞事,不罰。所以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錄取了他,要他馬上去做城隍。他一聽去做城隍,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做的。他說我還不能死啊!最後只好向關公請求說:我媽媽年紀大,只有我一個兒子,你叫我馬上去做陰間的官,我死了,誰孝養我媽媽啊?關公說:你有此心真是好極了,馬上叫人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判官(秘書〉把簿子翻開一查,還有九年。關公說:可以,就等你九年吧!那個職位先叫判官(秘書〉代理。 這個故事就是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表面上看是逃避,但也是教你做善事是要真善,不求神知,不為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我常常碰到許多學宗教的朋友,好像他做了許多好事,已經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好像他也天天上教堂做禮拜,為什麼他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這個問題我是答不出來的,只好看著他,張開嘴巴,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偽善。如果拿歷史來證明,有很多忠臣孝子的做法,“為善無近名”的太多了,所以暫時到此就不補充了。 “為惡無近刑”這可不是鼓勵我們去做壞事的。我們要把這個文字了解了,這也等於孔子的思想《論語》裡頭,子夏說的“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人們常常把這兩句,解釋成做人道德在大的原則標准上,絕對不要超過範圍,小地方有時候馬虎一點是可以的。在我的看法,這樣解釋也對,但是這兩句話也另有含義,就是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能違反,小地方呢,不是叫你可以違反,“出入可也”,是在兩可之間的時候,要慎重考慮的意思,最好連小德都不違反。有時古人的批註,還是值得商榷的,不要認為古人一定是很高明。“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歸納下來,莊子這兩句話,說明人生要止於至善,基本的含義分成兩段共有三點。第一是養生,把自己的身心修養到不煩惱不痛苦,很安詳平凡,很快樂的過一生。有學問、有思想、有知識、有經驗,要不被其所困,要能夠解脫這一切;換句話說,要提得起放得下。第二就是在善惡之間,在人生的行為上,絕對要走至善的路子。不過他的文學的氣氛,“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兩面一說,我們往往被他文章的氣勢弄迷糊就搞錯了。 打通督脈 第三點呢,“緣督以為經”,這個大麻煩來了,這一句話嚴重得很。所以莊子講的養生,後來道家修神仙之學,煉丹、長生不老、袪病延年的這一套,成為中國特有的學問,籠統就叫做養生之學。修道的人都是走養生之學的路子。道家這些養生之學的觀念,就是取自莊子這一篇的,這個我們首先要了解。了解了這個,我們特別要提的是,中國文化里特有的養生之學,西方文化里是沒有的。西方文化也講人的生命可以長生,譬如後來演變成西方的宗教,所謂升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講這個肉體死後,精神的生命可以得永生、長生。只有中國文化認為,我們這個肉體生命,經由一種學問,一種方法,可以修養到永恆的存在。這就是長生不死之學。人是能夠修成神仙的,也就是莊子所講的真人。研究全世界的文化,可以說沒有任何民族文化曾大膽假設,生命經過修煉,可以永遠活下去,就只有中國文化才有。 那麼修煉的方法呢?青年同學們看武俠小說,就知道人身上有奇經八脈。奇經這個“奇”字,應該念成“只”,單數謂之“奇”;八脈是陰蹺、陽蹺、陰維、陽維;衝脈、帶脈、任脈、督脈。奇經八脈單獨統攝全身氣血的運行,尤其道家、密宗流行講氣脈,便特別注重任督二脈的氣。另外中醫所講的把十二經脈,處分為六條陰脈,六條陽脈,上下左右,頭面手足互相交叉貫通,統攝了西醫所講的心、肝、脾胃、肺、腎、大小腸、膀胱等內臟,以及肌肉神經系統。學中醫的要特別注意,現在西醫說法,十二對腦神經也是左右交叉的。譬如我們經常說,發現這個人,左邊手臂肩膀很痛,或者發酸,可能病根是在右邊;也很可能是陽明經脈不通。胃不舒服,並不一定是胃上有癌啦,而是氣的運行不通。譬如腿有時候不舒服,走路站不住,發軟無力啦!也可能是胃不好引起,不過胃不好的情況有很多種原因。 奇經八脈的主脈就是督脈,這裡“緣督以為經”,這個督脈是什麼東西呢?就是在我們身體的背脊。人體是以一個背脊骨為中心,心、肝、脾、肺、腎五臟六腑都掛在這個背脊骨上,人是站立的,頂天立地,這是我們人的優點。動物跟我們人不同,它的背脊骨是橫放的,五臟是橫掛的,所以佛學把它們叫做傍生,也叫做橫生、畜生。我們人是直立的,以督脈為主,神經系統沿著背脊骨一直到頭,所謂中樞神經系統,是我們人體健康活著重要的依靠。 到了前面自舌頭以下,就是肺啊!心髒啊!肝啊!胃啊!橫膈膜啊!大腸啊!小腸啊!一直到下面,這個系統,在醫學舊的翻譯是自律神經的系統。所以有些人中風了,嘴歪了,講話做不了主,中樞神經系統仍好,只是自律神經出了毛病。這些都牽涉到醫學,講起來很囉嗦。所以督脈,就是背脊神經系統。我們這個身體,像蓋房子一樣,一個骨幹,前面兩個出來是手,上面加一個東西是頭,下面兩個叉叉是腳,但主要是這個督脈,督脈是中樞系統。那麼督脈是背脊骨的中心嗎?這是千古以來道家、密宗討論得非常厲害的問題,到現在還在討論。西醫過去不太承認有這個東西,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承認了,所以科學還是要慢慢進步的。 那麼,許多人的討論,認為督脈是什麼呢?我們背脊骨這樣一節一節串攏來中間是空的,所以我們有時候生病到醫院去,醫生就抽脊髓化驗,一個空針管打進背脊骨的骨節的縫裡,把脊椎骨的脊髓抽出一點化驗。豬骨頭里,也有一條白白軟軟的就是脊髓。這一條一條連上,直到我們頭頂,中間脊髓有液體,其中一條很細的路線,一直到後腦的,就是督脈。這是印度瑜珈以及有些道家那麼認定的。 另外有些道家,有些密宗,認為這樣說法還不對,太粗淺了,認為督脈是每一節脊骨的中間,那個白白的脊髓,這個脊髓的中間的中心,細到比我們頭髮絲還細的,那麼一條空的路一直上到腦。這個是“有相”,有這麼一個現象;“而無形”,脊髓中間是空的。所以也比方它如芭蕉樹,如香蕉樹,你看到是一個筒狀,但中間沒有心。所以我們年紀大了,背脊彎起來了,就是督脈的生命力量不夠了,於是頭就低下來了,督脈閉塞不通了,乃至壞了。所以修道的人講打坐,第一重要就是打通督脈。 講到督脈的修煉方法,各家名稱不同,道理都一樣。可是一般學佛、修密、學道的很可憐,學問不能融會貫通,而被許多宗派的術語名詞困惑了,始終在那裡解釋術語,搞名相,搞各宗派經驗所發現的理論,都在邊緣上摸,摸了半天更搞不清了。實際上不管古今哪一宗哪一派,道是那個道,身體也是這麼一個身體,不會說道家同佛家的身體不同,更不會是現代人身體比古代人身體有大變化,都是一樣的。對我們來講呢?因為道家用的術語,講起來比較方便,但是不要被這些名詞術語困住就對了。 督脈的三關 道家經常講到,後三關、前三關,督脈有三個部位最要緊。腰的部位叫尾閭關,從下面起來,尾閭就是腰的這個部位。譬如說有些女性經常腰酸背痛,因為生孩子或其他原因,氣脈破損衰弱,甚至於閉塞沒有恢復,所以腰沒有力量。女性本來腰比較沒有力量,我經常給大家講,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兩個膝蓋頭彎起來這樣走的,男人年紀大了,膝蓋頭彎得不靈便了,這就很討厭了,越年輕,膝蓋頭越靈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動,因為腰在扭,這是生理氣脈的關係,不是骨頭的關係。女人生命的重點是中間這一圈,叫做帶脈,帶脈的氣足不足非常重要。督脈的這一節打不通,男女都一樣,坐起來都是勾腰駝背的,腰這裡叫他直一點,唉呀!要命了,這裡都很衰弱。那麼這兩邊呢? 背脊骨兩邊腰部,在中醫是命門火所在,是生命的根本,也是針灸的重要穴道。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要捶腰搥背!如果實在是很痛,只好找人按摩推拿,叫人家捶打才痛快。所以腰酸就是督脈的尾閭關不通,督脈最難打通的就是尾閭關。尤其年輕人,打坐練氣功,講修養做工夫,往往到達這一關,一百人有五十雙通通垮掉了。男女都一樣存在的問題,剛剛打坐有一點精神,這一關還沒有走通,身體出毛病了,乃至於發生遺精啊!各種各樣的毛病,據我所知是非常普遍。很可惜!我們這個民族,因為傳統禮教的文化關係,個個有這個病,人人不敢說,身體都沒有調整好。許多修道也好,練工夫也好,第一關尾閭,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沒有打通,所以影響腸胃、腎臟、膀胱等,百病叢生。如果這一關通過,就健康多了,那麼人體內臟胃以下半部,應該沒有病了,而且不管男女,生理上保持年輕,像兒童的身體一樣。 這一關通了以後,向上就是夾脊關,道家叫做夾脊,夾就是肩胛骨兩塊向脊椎夾攏來,那裡有一條窩窩的地方,與心、肺、呼吸系統、肝膽、脾胃連帶關係很重要,做工夫修養能夠把背脊這一關打通的人,就不同了。平常坐在那裡,會挺起腰來,自然很直的,你叫他彎腰很不舒服。再看我們年紀大了的人,總喜歡彎腰,一坐下來喜歡把兩個腿蹺起來,現在是二十幾歲已經在蹺腿了。老了的人坐在辦公室,最希望是靠在椅子上,兩個腿都要放到辦公桌上去,只要有機會,兩個腿非抬高不可。以中醫來講,這是下元虧損,夾脊這一關通不過。前面所謂中宮胃氣,一切都不充足,呼吸系統的毛病啦!胃口不好啦!各種各樣的病多得很,這是後三關的第二關。 再上來那就更難過關了,叫玉枕關。玉枕就是後腦,所以有許多人打坐、修道做工夫,不管你修淨土,或者基督教天主教靜坐閉靜,或者道家修煉,在我的經驗上,很少有人能夠到達這一關,尤其這一關能夠走通的人更是非常少。如果有人靜坐修道,到了這個腦的部位會非常痛苦,除了童體童真入道以外。童體就是女性第一次的月經以前,男性是性知識完全沒有開竅的,像這樣的人修道才不會有這種痛苦。可是童體不會有這個智慧,除非天才的天才。 要打通腦這部分氣機很不容易,因為人腦到十幾歲超過童體年齡後,腦神經大部分衰敗,氣脈或閉塞,或死亡。譬如說會近視老花,就是衰老了、退化了,這些都屬於道家所謂的玉枕關這部分的氣脈,氣脈到了這里通不過,所以普通人或修道的人,在氣脈要通過時,常常頭痛得不得了,或者眼睛痛、牙齒痛、耳朵鼻子出毛病,各種毛病都來了。再看了報紙上的醫學知識,有一點毛病,就懷疑是這樣是那樣,外加恐怕自己是癌症,結果嘛!又找醫生又吃藥,並沒有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拿來試驗一下。當然,我也不主張人家這樣試驗,結果工夫整個的退回去,等於沒有用。 或者有些學佛的人到這裡,有眼通了,能夠看到這樣,看到那樣,實際上都是玉枕關沒有通,那個氣剌激了視覺神經或聽覺神經,在將通未通之間發生許多的怪象。然後自己認為有神通了,再加上心理的牽強附會,好一點嘛,大神經變成了小神通,小事還看得蠻靈,嚴重一點的呢,大神經、小神通都沒有了,完全成神經了。所以有許多人,打坐修道瘋了,武俠小說上說是走火入魔,就是這個原因。實際上也沒有火,也沒有魔,就是“緣督以為經”,是經脈的氣沒有打通,沒有真正的恢復健康。如果玉枕這一關頭腦氣脈打通了,不管你年紀多麼大,思想不會疲勞,身體不會倦怠,記憶力不會衰退,也不會耳朵聾,也不會眼睛近視老花,應該說比年輕人還要行,這就是講督脈這一部分。如要參考,可看我講的《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一書,此書已有八國不同文字的翻譯,在世界上流行。 當然我們今天在講《莊子》,不是講氣脈之學,為了解釋“緣督以為經”,而說身體督脈這個系統。再說怎麼叫“緣”呢?佛學有個名稱叫攀緣,等於人爬樓梯一階一階,連續的慢慢爬上來,一圈連帶一圏,這一圏又鉤住那一圈,這樣謂之攀;像爬山一樣,兩個手一步一步抓到藤子,抓到石頭慢慢爬上去叫做攀。緣就是沿著這條道路,一節一節慢慢向上連鎖的關係。所以“緣督”以督脈為主,保持健康,是我們養生之道,以生命的氣化使健康一節一節向上爬。“以為經”不是奇經八脈的經,應該做“常”字解釋,要真想保持整個身體中心的健康,則“緣督以為經”,必須督脈保持絕對的健康。 要名利 要成仙 接著是所謂奇經八脈中,督脈前面的任脈,剛才我們講自律神經系統都叫任脈,環繞腰部這一條是帶脈,身體中間有像而無形的是衝脈,也就是後來密宗道家所認為的中脈。不過有人辯論,說衝脈不是中脈,大家都為名詞為這個作用在辯論,我們暫時不去管它。反正人體這四條脈,加上兩足兩手到頭腦上下,這八條脈是非常非常的重要。所謂打通了氣脈,是沒有缺陷,沒有病痛,沒有閉塞,那是絕對的健康。 莊子講到這裡,只提到督脈的重要,為什麼不講下去說任脈、帶脈呢?因為他有一個“緣督以為經”,其他任脈也好,帶脈也好,總而言之,背脊骨這一條到腦中樞神經的這個督脈最重要,這是主幹。至於修道、修密宗認為中脈才是最重要的說法,那是後來的事,因為督脈、任脈都不通的話,中脈沒有辦法通。中脈真正的通了,這奇經八脈當然通。所以必須先要以督脈為主,這個打通了,後面才能一路跟上來。如果以督脈為基礎,其他跟著督脈的作用,打通了,身體恢復健康了,那麼據我的想像,不能說我的經驗,長生不老,慢一點老,不是完全不老,絕對做得到。不過要專修才行。不能像我們一般人學佛修道,地皮也要炒,房地也要有,汽車、黃金、美鈔,多少總要一點點吧!名片上總要印一條官銜吧!董事長啊!那是“長”的,再不然來個什麼“員”的啦,如果這些都想有,然後又想做到緣督以為經,修到長生不老,奇經八脈打通!據我所知是不可能的。那真是莊子在前面講過的,屬於人生的大夢,也就像我們歷史上的秦始皇和漢武帝,又要名利,又想成仙。 有一點你們青年同學要注意!人的慾望跟著年齡、知識、經驗在升高,非常可怕的。假使這個人的慾望不跟著這些升高的話,那差不多可以修道了,甚至於減退更好。實際上我們許多學佛修道的人,講起來是看空,我看啊!只比我空的大一點點!不大容易真看得空的,包括我們大家都在內。這樣一來不能專修,想緣督以為經,想長生絕對不可能。所以跟著慾望的升高,當了皇帝的人,秦始皇要做神仙,漢武帝要做神仙,唐朝、明朝好幾個皇帝也要做神仙,多得很。人到了權位最高處,還要想另外一個超越,一超越就把他搞死了。 漢武帝有一位大臣叫汲黯,另一個是道家的神仙東方朔,兩人講話會影響他。東方朔素來很滑稽,他經常搞得漢武帝哭笑不得,皇帝一點辦法都沒有。汲黯這個人是忠臣,當面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示仁義”。內在慾望那麼大,外面講大仁大義,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那個天上你還爬得上去嗎?歷史上汲黯這個人很憨,就是傻頭傻腦的,但是個忠臣,他當面批評皇帝,漢武帝也一聲不響!因為曉得他忠心耿耿,講的是老實話。其實歷史上豈止漢武帝,大概我們所有學佛修道的,都是漢武帝的徒弟,都犯了這個毛病,內多欲而外示仁義,所以要想修道成功,“其可得乎?”這怎麼辦得到?所以真正能夠做到無憂無慮無求,“緣督以為經”這一句話,就成功了。 但是莊子還沒有說完,剛才他只講了一個督脈。督脈打通的時候,你看下面幾句話來了,“可以保身”,身體的健康長壽是絕對的,可以袪病延年。“可以全生”,怎麼叫“全生”?就是這一生,這一輩子很幸福、很快樂的活著,全始全終。“可以養親”,不會死在父母的前面,當然可以孝養父母照應家庭。“親”還不只是說照應父母,乃至照應你的家庭子女。所以三個條件,“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第四句“可以盡年”。就是可以活到真正該死的時候才死,盡了你的天年。我們許多人死亡,沒有盡了天年,在佛學裡頭,都叫做橫死。 照中國道家的說法,人活一萬年是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書把這個賬算得很妙的,最短命是活一千年。我們普通人把活到一百歲當作高壽,在道家看起來那是不通的。人本來有萬年的壽命,為什麼變短呢?他有個會計的算法:高興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發了一頓脾氣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場又扣了好多年。那一本賬很有趣,我哪一天把這個道書找出來,交給會計把它統計畫一個表,看一扣以後剩多少。現在人生七十就算古來稀了,這個不算盡年,所以真正的盡年是規規矩矩活到千年萬年,然後嘛!還不叫做死亡,道家有個名稱叫“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很高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了,等於佛家說往生到其他的佛國了。 莊子下面要講的這一段,提出來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要特別留意啊!故事的內容很簡單,可是經過莊子的筆法一寫,就很漂亮。中國的文學以及各方面,兩千多年來,引用莊子這些故事,作各種說明的地方太多了。如果現在人用白話,高度的文學手法,再把每一個故事描寫出來,應該是更好。 解牛的技藝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這是第一句,是題目,這個庖丁是給皇帝管廚房的,庖是職務;丁就是這個男人,所以叫庖丁。男人叫丁,女人叫口。這個人是哪個皇帝的廚師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見梁惠王那個惠王。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就是給他殺牛。當然現在有更好的殺牛機器了,但他是手藝啊!是當時的一種技術。 “手之所觸”,莊子一定學過殺牛的,至少曾在那裡觀察了很久。這個牛一拉來,把繩子一轉,鄉下殺牛你們看過沒有?我們看過殺豬、殺牛,因為我是鄉下長大,聽到殺豬殺牛,趕快跑去看,很熱鬧,比戲還好看。殺牛人把繩子轉到鼻子旁邊,手在牛背上一拍,普通拍一拍,是表示很愛護,碰到殺牛的一拍,已經是很倒霉了。 “肩之所倚”,繩子一拉牛,那個牛鼻子給他拉歪了,然後他那個肩膀這麼一靠,有工夫哦!就是柔道摔跤,這個牛就被他靠到地上去了,牛就跪下來了。“足之所履”,然後這個右腳一抬,就壓到牛身上。“膝之所踦”,膝蓋頭頂到一個穴道,後來我研究曉得,牛身上那個穴道同人體一樣,牛被他一頂到穴道一定發麻了。“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就是那個刀啊!在牛的頸項上面輕輕一拉,就倒下來了。這幾句話描寫他的那個技術,那個動作之乾脆利落,皮套裡頭刀一拿出來,一刀下去,牛哼都不哼一聲,一條生命就回老家了。“合於桑林之舞”,看起來他不是在殺牛,簡直在跳舞一樣,手這麼一拉,這麼一拍,肩膀一靠,膝蓋頭一頂,腰里頭抽一把刀,嘶……就下來了。不像醫生開刀啊!還要穿上白衣,帶上綠帽,好幾個人上麻醉藥,搞了幾個鐘頭。那個庖丁卻快得很,幾分鐘就完了,而且那個動作“合於桑林之舞”,“桑林”是商湯的時候,有名的歌舞藝術。 “乃中經首之會”,他那個刀一下去,牛身上的這個十二經脈分離了,頭上輕輕拉一下,整個的皮都脫開了。他對於解牛技術之熟啊,高明到這個程度!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叫作殺生的藝術。殺生已經到達了藝術境界了。實際上也使被殺的牛痛苦減少了,我想那個牛靈魂出竅的時候,一定會回頭告訴他,你的技術真高明,我不大痛苦啊!因為古代那個殺頭,看得真是害怕,犯人上了刑場,對劊子手說,拜託!來生我們做個朋友,給我利便一點,就是快一點。那劊子手殺人就看這個頭,這麼咚!一拍!也像殺牛一樣,並不是畫上畫的,拿把刀切胡瓜那麼砍,可見那個畫畫的沒有看過殺頭。劊子手把犯人的頭髮這麼一抓,這樣一靠就完啦!快得很呢!我們年輕的時候都看過。 莊子講得好好的,教人養生活得長,活得舒服,可是為什麼弄一段殺牛的來講?你說怪不怪!固然描寫這個殺牛的技術很美啦!總是不好。讀書要注意這些地方。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這一段是古文,給會寫白話文小說的編個劇本一定漂亮了。梁惠王站在那裡看他殺牛,看完了,口裡驚嘆,“嘻!”就是這樣一聲,“善哉!”好哇!大概還在鼓掌,可惜他沒有描寫。“技蓋至此乎?”你這個殺牛本事怎麼這麼大!你這個殺牛真利落,殺得好,皇帝在庖丁面前讚歎殺生。孟子看到的話,一定要罵他的。 庖丁說法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聽到文惠君那麼一講,“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釋刀”,殺牛的把刀一擺,那個姿態之優美!就說,報告殿下,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你們年輕同學不要學道啊!打坐坐死了,比殺豬殺牛的還糟糕!(眾笑)剛才是講的一句笑話啦!這個庖丁說,我啊!因為好學道!由道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都高明,所以超越了,已經不是形而下,而是形而上了。就像我們這個大藝術家陳教授,石膏泥巴到他手上一捏,就是不同,讓我們捏起來,泥巴還是泥巴!“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他說這個就是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讀書聯考也好,都像庖丁殺牛一樣,那就好了!進考場也無所謂,解答題一拿來,隨便一畫就是了;考完了把筆一丟,出來,很有把握,再來一杯冰淇淋,這就是庖丁解牛了。要有這樣的修養才行啊!要修養到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就是這四個字“進乎技矣”。做生意做到這個程度嘛!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個樣子。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給梁惠王傳道!莊子以殺牛在說法。拿佛家來講啊!“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他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是殺牛,梁惠王是殺人;當皇帝也愛殺人,認為殺牛、殺人,差不多!所以他在傳道!他說:“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他說開始我學殺牛的時候,我看到什麼都是牛,都想殺,像殺牛一樣殺。 這裡先講個笑話,年輕人練武功的、學拳的,現在什麼跆拳道啊!柔道啊!學了兩三個禮拜,這個手發癢,到處看到人都想動一下,看到柱頭都要打兩下。等於小孩啊!小狗啊!長牙齒的時候,看到臭鞋子都要咬它兩下,不然牙根發癢。學技術開始的時候,也是什麼都要動,就像庖丁開始看到什麼都是牛一樣。我們小的時候,聽到鄉下人學剃頭,剃頭店老闆教這個徒弟怎麼拿刀怎麼刮,絕對不能拿人的頭給他做實驗,先拿個胡瓜學刮那個皮。以前學徒都要做家務,這個老闆娘就是師娘啦!煮飯了,叫他打一點水,這個學剃頭的,把刀在胡瓜上“咚”一下插著,就進去拿水了。然後出來,就又把刀拿出來慢慢刮啊!刮!搞慣了。後來師父叫他給人剃頭的時候,師娘又在裡頭叫他打水,他就把剃頭刀在人家頭上“咚”一下,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大笑話,古代學剃頭的,習慣到達“忘”了,任何時間都是會如此做的。 說到剃頭,我小的時候,喜歡給一個挑擔子的剃頭,坐在那個矮凳上,那個剃頭的會作詩,他一剃頭就談起詩來,所以我也很喜歡他來剃頭。尤其夏天叫他刮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個清涼的味道比在冷氣電風扇底下還舒暢。我問他你這兩天作什麼打油詩,念給我們聽,後來許多剃頭店的對子,都是他念給我聽的,有一副是“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都還記得,這都是童子功,一邊給他剃頭,有意思的詩就把它背來。還有一副,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把你頭都砍下來。這是左宗棠少年時候的氣派!後來變成理髮店的一副名對。 這個剃頭匠,我常常讓他剃頭,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給我講詩,一邊在我頭上亂刮一頓,萬一他講忘了,也在我頭上咚的一刀,那就不得了啦!後來我長大出門以後,回憶在柳樹底下刮個光頭,夏天用一盆熱水洗了涼快涼快,現在追想那個境界,比冷氣底下喝一杯咖啡還痛快,但“豈可得乎”!永不可得了。回想他剃頭時,已經到了庖丁解牛的境界了,把我們的頭不當人頭了,眼睛都不看的,隨便在那裡刮兩下就光了。許多師大的同學在快要畢業那年去試教,上台兩個腿都在發抖,對不對?你們師大同學都有經驗,慢慢上課久了,上到講台以後,下面一個人都看不見,目中無學生了,等於目無全牛了。 所以庖丁開始三年,他說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三年後看到牛都不是牛啦!眼睛裡頭沒有牛了,技術和經驗到達那麼高的境界了。等於我們開始學打坐的人,只曉得自己兩個腿痛,所以始臣之學打坐也,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嘗知坐也,坐得啊!昏沉、睡覺忘記了腿,腿的痛苦感覺沒有,坐在那裡睡覺了,所以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方今之時”,這個庖丁講,三年以後到現在,拿現在講就是幾十年經驗。“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就是我向大家報告的,我小時候那個剃頭師父,他一邊跟我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用剃刀在我頭上亂刮,刮得比西瓜皮還青,那是“以神遇”。他那個刀啊!跟他的意識跟我的頭皮合一了,叫做三身合一,刮得進入精神的境界,“而不以目視”,不要眼睛看而到達這個境界。注意哦!任何藝術家、文學家寫一篇好文章,一首好詩,也是這樣的。自己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嗎?我也有幾次經驗,說這個寫得蠻好啊!問這個同學是誰寫的,他說,老師這是你寫的嘛!他們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忘了;我心裡笑一笑,我當時怎麼寫出來的真不知道,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就是五官,眼睛看到牛身上的毛,已經刮得蠻乾淨了,技術搞熟的時候,覺得這個豬皮牛皮已經不要再刮了,可是刀順手了以後,又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遇之刀,這一刀下來是徹底乾淨。所以“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停止,但停止不了;“而神欲行”,那個精神的境界自然還來一下,很優美。 人生的關鍵和枝節 庖丁解牛的故事說完了,道理還沒有完。最重要的一點,他說那個殺牛的技術,已經是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種專長的技術,進化到神化的境界,是不用頭腦不用肉體的官能,完全是神行,是精神一致自然來的。譬如大的藝術家,大的文學家,乃至高明的外科醫生,他的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下刀不一定都是用眼睛盯著看的,刀到了多少深淺程度,他的意識已經感受到了。他說“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那個神了,是精神的神,超乎物質官能的。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他說技術到了最高近乎道的境界,進入精神的領域裡頭,四肢官能想停止,而這個神的境界“欲行”,連綿不斷了。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這個庖丁以殺牛的技術,說明了一個大道理。他說當我技術到“官知止而神欲行”的時候,這個刀下去到牛身上,不是呆板的,不要用普通的腦筋思想,那個刀順著牛身體的結構,依乎天理而欲行,很自然就滑下去了。“依乎天理”,這個天理就是人要有天理良心這個俗語。實際上所謂天理,就是天然的這個道理;一個物質天然的紋理,都是順其自然,依乎自然。“批大郤,導大窾”,就是牛身體大關鍵的地方。譬如說膀子啊!肚子啊!腿子啊!在這些大關節空隙的地方,順著經脈的流行,一刀下去把它解脫開了。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那些生理有它當然的關鍵地方,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自然解脫開了,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嘗”,技術所經過的,就是這個刀下去經過枝節的地方。這個技也代表技術,也代表枝節的地方,就是現在我們講神經叢,一個大關節的要緊的地方,“肯綮”是關鍵。他說當技術已到這個境界的時候,哪一條神經,哪一塊肉,“之未嘗”,我腦子裡都沒有註意了,順著刀勢就下來。等於一個雕刻家,順那個石頭的紋理,木頭的紋理,自然就刻下來了。“而況大軱乎!”他說大的骨頭,大的阻礙的地方,刀子在旁邊一溜就轉過去了,解脫了。現在大致解釋這幾句文字,重點要注意庖丁講殺牛的道理,實際上與做人做事道理一樣。 所以人世的道理,到達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麼樣做事,做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要解決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用自然治世。“批大郤,導大窾”,關鍵要點的地方解開了,整個事情就辦好了。但不是勉強做的,是“因其固然”而來,所以這些枝節的地方根本不理。不是不理,是順其自然,枝節的地方跟著關鍵的地方就解開了,也根本就沒有阻礙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他批評殺牛的人,“良庖”,很好技術的,“歲更刀”,他們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用一年非換不可。等於現在醫院開刀的醫生,開刀以後那個刀就要換,就怕有問題。他說最高明的庖人,一年要換一把刀。下面一句註解“割也”,他說他們不是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牛被殺得也痛,他自己也痛苦。“族庖”,地方上有些高明殺牛的,月更刀,一個月換一把新刀,那是“折也”,硬砍的!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砍剁這頭牛。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庖丁告訴梁惠王說,我現在這一把刀,用了十九年,沒有換過,這一把刀殺了數千頭牛了。他說你看我這個刀刃,鋒面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鋒利得很。這個道理說明得很深刻,就像我們小的時候,學寫毛筆字,不會寫字的嫌筆不好,不聽話,換一支最好的筆,買來幾千塊的進口貨,寫了幾個字好討厭,我要向這一邊,它偏要向那一邊。同樣道理,這個庖丁解牛,不會殺牛說刀不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最壞的筆,可以寫最好的字。真的書法家還喜歡用壞筆寫,寫出來神韻還超過那個新筆寫的,那已經不是寫字了,就是莊子說的:“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 他現在講到殺牛這一把刀,也是同樣一個道理,同時也說明會寫文章的人,怎麼寫都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一個才俊高的人,處理國家大事也好,處理個人的事也好,乃至做菜也好,都會做得很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鹽巴,炒出來都很好吃;像我們不會煮菜,花生米都炒焦了的。這個意義很深,要我們自己去體會。所以說,在乎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靠工具的好壞;做人處世是看你智慧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下面他加以發揮。 “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文化最深厚,所謂文學、詩詞,乃至寫大文章,像“刀刃若新發於硎”這一句成語,“游刃有餘”這四個字,都是出在《莊子》。“彼節者有閒”,他說牛身上那個關節,不管多嚴密的,都有空隙。古書上這個“閒”字,和“間”通用。“而刀刃者無厚”,可是這把刀的鋒利,在我手裡已經變成沒有厚度了。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都沒有縫,你說有沒有縫?還是有!厚的東西在這個指頭縫過不去,可是非常非常薄的,在這裡一拉就過來了,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任何嚴密的事情,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生物身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而我用的這個刀呢?在我手裡變成沒有刀了,那麼空靈,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進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可進!所以他說:“以無厚入有閒”,我以這一把無形沒有厚度的刀,進入那個空間的地方去,“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恢恢乎”,是形容詞,那是舒服、瀟灑、從容。他說,我這一把刀隨便在哪個關節沒有空隙的地方,“游刃”,那個刀好像在物體上游泳一樣,很輕鬆很自在的就過去了。“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因此這一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同剛剛出爐的新刀一樣。 這句話就是重點,我們為人處世,永遠保持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現在你們是年輕人,我們老年人也都是年輕過來的,年輕人一出校門滿懷的抱負,滿懷的希望,但是入世一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過了,或者心污染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彎曲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一般認為,社會的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實際上懂了莊子這個故事的道理,就是說,社會的環境不足以影響我們,如果自己有獨立的造詣修養,使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復雜的世界,任何復雜的時代環境,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也永遠保持開始出來那個心情,這是最高的修養。 中國儒釋道三家,有個名稱叫做永遠保持“初心”,就是最初在開始的那個心理狀況,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很純潔,不受外界環境影響染污,永遠保持那個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如老子所講的“如嬰兒乎”!那就是莊子所說的這一把刀,永遠不壞,永遠常新的道理。他說明了這個要點,同時我們要了解這個原則,對於我們生命的修養也是一樣。 我們人為什麼容易蒼老呢?因為受了外界一切的影響,而產生情緒的變化,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了。所以修道處世就是莊子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在很複雜的世間,批大郤,處理大關鍵要看大要點,自己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像這一把剛剛出爐的刀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永遠保持生命的健康,永遠保持自己的青春。下面接著借用庖丁的話。 謹慎的人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上面莊子借用殺牛的庖丁,講修養的造詣,修養的境界,和他處世的方法原則。下面一段更重要。但是,“每至於族”,當我到了一般殺牛匠那裡,“吾見其難為”,我看到那個殺牛的人,看這一頭牛一來,那個小心啊!把刀磨得很快,非常慎重的準備,我看了那個情形“怵然為戒”,自己不免警覺起來,“視為止”,把我所看見的,作為自己的榜樣。他上面講自己技術那麼高明,等於殺牛不要用眼看,那個刀拿起來一揮,隨便一下就解決了。可是看到一般技術差的人,並沒有看不起他,因為看到他那樣慎重,我反而更看得起他。因此我對於自己,更加警惕,他就是我的一個老師。所以不要認為自己學問好,自己本事大,技術高明,人生做人處世,隨時隨地都要那麼小心,那麼謹慎。“視為止”,我以他作為我的榜樣。 這幾句話一方面也描寫普通一般殺牛的人,看到牛來了,“視為止”,那個眼睛都瞪直了,看著這頭牛。“行為遲”,走路都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的身邊去,但是呢!一方面也形容這個高明的庖丁自己,他說我看了,反而以他做榜樣,行為遲,因此啊!本來自己很輕鬆,可是看了這個情形,他說,我走路都不敢亂走,慢慢走到前面。 “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動刀甚微”,他自己技術本來很高明,他說,可是我現在也學學他們,看他們把這個刀慢慢的,很小心的很仔細的劃下來,“謋然已解”,一聲啪嗒把牛整個的四肢都解開了。這個時候啊,他們普通一般殺牛的,“如土委地”,那個牛一身散開了,好像泥巴一樣倒在地上了,他自己呢?也累了,把刀一丟坐在地下,一坨泥巴一樣,休息下來,然後威風又來了,提刀而立,把刀一拿起,在那裡一站,“為之四顧”,像大英雄打了勝仗一樣,站在高台上四面看看別人,覺得自己是英雄,“為之躊躇滿志”,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勝利了。“善刀而藏之”,把刀擦得乾乾淨淨,抹上防鏽的油,再用布把刀包好,好好放起來。這一段描寫得很有趣。 前面他講自己技術之高明,眼睛裡頭沒有看到牛,那個刀隨便這麼一揮,一條牛一下就解決了,那個高明已經不是技術了,而到達神化的境界了。你看他的文章裡頭有一點怪,意思是學問修養到了最高境界的人,而以最平凡、最底層最膚淺的人,做自己的老師,做自己的榜樣,你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術學問一切到了最高處,自認是天下第一,那注定失敗了。所以要小心更小心,謹慎再謹慎。因此他說,雖然如此,我常常到一般的殺牛匠家裡去看,見到他們那個殺牛之難。一方面就是描寫他們殺牛困難的態度,一方面他也描寫自己,看到這樣困難,反而跟他們學,也學那個小心,以最高明而恢復到最平凡。文學上有一句話描寫一個人生,由最絢爛而歸於最平淡,由最高明而歸於最平凡,那樣才是成就。這樣的成就就是養生之主。像我們大藝術家陳教授的雕塑,他技術那麼高明,但他小心得很耶!好像初學的徒弟一樣,這是最高明的,所以他有成就。 換句話說,這個就告訴我們人生一個道理,儒家道家同一個道理,子思在《中庸》上所說:“極高明而道中庸。”人生由絢爛而歸於平淡,由偉大崇高而歸於平凡,那麼就對了。莊子說了以後,還吊了幾句尾巴,描寫這個人生,那麼小心把牛殺完了,那個牛好像泥巴一樣攤在地上,自己也像泥巴一樣坐在地上。哎唷!總算完成了工作,一陣休息過後,人又不同了。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發了財,先是覺得困難害怕,睡了一覺起來,提刀而立,我還是英雄;站在那個台上,為之四顧,躊躇滿志,你看,我多英勇啊!這就是在描寫人,描寫人生,很幽默,人都是這樣,過後愈想自己愈英勇,在當時,卻痛苦得很。 可是莊子最後還加了一句話,很像禪宗的話,要透過文學以外去參,他說雖然如此啊,善刀而藏之。這是要點了。要把刀包好藏起來,等於我們有大錢的人,把那個美鈔、黃金一定包得好好的,藏起來,還裝起沒有錢的樣子。他說了這一段故事,內容包括了幾個層次,這也是我們人生的道理。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梁惠王聽庖丁講完了,就說:我聽了你這個道理,我懂得人生了。莊子用道家的思想,優美的文字,借用這麼一個故事,寫出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來講呢,還是我們常講的一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不恃才、不傲物。人不要有了學問、聰明、本事而恃才。莊子用不同的方法來說明這個道理。這個謹慎不是自卑,也不是膽怯,也不是自我的頹廢,而只是小心謹慎,這就是養生的道理。接著是第二個故事。 獨立自主的生命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公文軒是個人名。莊子所引用這些名字,據後人的考據,都出在戰國時候宋國的故事。右師也是一個人,不過這只是他職務的名字,這是另一說法。公文軒看見右師很驚訝地說:“是何人也?”他說這是個什麼人?“惡乎介也?”怎麼只有一隻腳啊!“天與”,這個人是天生下來一隻腳嗎?“其人與?”還是因生病而變成一隻腳殘廢了呢?人像一棵樹一樣,奇怪!怎麼搞的啊!一隻腳站著。這像是一個話劇,一幕戲劇,描寫公文軒這個人走過來,看到右師這個人畸形地站在那裡,因為這個人形體上有缺陷,所以公文軒一看到,就驚訝地叫出來。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右師聽了回答他說,這是天然的,換句話,不管是人為變成這樣也好,車子撞成這樣也好,或者發燒得了麻痺也好,或者病腿割掉了也好,都是天命,這是自然的;“非人也”,都不能歸之人為。是天命要我一隻腳來活著,我就一隻腳來活著。他說,這個上天要我這樣,我就這樣。這個上天不是宗教性的,是自然的。 “人之貌有與也”,他說你不要看我這樣一隻腳站在這裡,你覺得很奇怪,每個人身體的形態相貌雖不同,但各人有獨立的精神。這一句話很深刻,一切都是相對的,你認為我一隻腳不好看,我還看你兩隻腳很怪呢!各有各的天然生命;你認為我這個鼻子長得歪了,我還正認為你的鼻子長得太直了,不夠漂亮;各人看法不同。但是告訴我們一個原則,人的生命活著,順其自然,有自己生命的形態和價值,不要受任何外界的影響。我就是我,說我駝背,駝背有什麼難看!你笑我駝背,對不起,你還沒有呢!不相信,你駝駝看。你笑我歪嘴,對不起,你還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動手術開刀才歪得起來,歪起來又怎樣呢?這個天生的,絕沒有什麼關係。這是外形,不能妨礙我們精神生命獨立的人格。所以,“人之貌有與也”是相對的,精神獨立的人格,生命的價值,不在於外形。因此我告訴你,我曉得了這個原則,所以我答复你,“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是天命,不是人為,自然得很,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莊子這幾句話,在中國的文學故事裡很多,尤其在《高士傳》上,引用的也很多。“澤雉”就是江河邊上、曠野裡頭的野雞,“十步一啄”,它走十步路,就在地上找吃的,抓蟲來吃。“百步一飲”,描寫那個野雞吃東西是這樣,不曉得大家看過山雞野雞沒有!走幾步路這個脖子一伸,在地下一啄,不曉得啄到蟲啊,石頭什麼的,再走幾步路,走遠一點,它又找一點水喝。“不薪畜乎樊中”,蘄就是蘄求,但它絕不蘄求自己關在籠子裡。你看它蠻可憐的,為了找飲食,為了肚子吃飽,一天到晚到處跑,找蟲子吃,找水喝。雖然如此,它很自然活著,活得很快活,活得很高興。“不蘄畜乎樊中”,它不願意關在籠子裡,關在籠子里天天有米吃,有配合好的各種維生素的飼料,還有水喝。但是整天關在籠子裡不舒服,它寧可肚子餓了外面找蟲吃,找水喝喝,這自由啊!這多舒服啊!這個是它的生命,所以它並不希望關在籠子裡,為什麼? “神雖王,不善也”,這個“王”字,等於這個“旺”字。你看關在籠子裡的野雞、動物,還有那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開,那個脖子一歪,哎唷,這是孔雀王,很了不起。再了不起也是關在籠子裡啊!他說“神雖王”,那個精神,雖然看起來像一個王一樣,“不善也”,並不好。莊子講的這一段,其實我們大家都關在籠子裡,這個宇宙就是個大籠子。 你看我們現在的建築,我們坐在這裡也了不起。譬如我坐在上面,給諸位講《莊子》,人都希望自己看起來好像很了不起一樣,有什麼了不起?外頭對面看來,這個房子像火柴盒,裡頭就關了我們這一堆。雖然我們這一堆坐在這裡,還翹頭翹腦,自己覺得還在稱王,“不善也”,這個不好,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人有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發大財,大老闆出來那個肚子挺得特別大,因為表示有錢,但是照樣的關在籠子裡。所以莊子說“不善也”。這是第二個故事。 養生主只有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庖丁解牛告訴我們,立身處世的心情,生活的方法,要解脫,不要被外境所拘,自己的造詣要達到超凡入聖;雖然生活在物質的世界,精神要超脫。第二個故事就告訴我們,生命活著,每個人各有他獨立的生命價值,不需要受別人、受外境的影響。而真正的生命價值呢,要效法天然,超越這個樊籠之外,要打破這個環境,自己要有打破環境的能力,創造天然的生命。第三個講到生死問題。 崇高必有墮落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他說老子死了的時候,這是莊子講的故事,不過老子幾時死,老子有沒有死,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素來的一個謎案,據說老子是永遠不死的。這裡說,老子有一天裝死了,他的朋友秦失來弔喪。照一般人說來,看到朋友死了,不流眼淚嘛!至少也掉兩顆,嘿!他不,他看到老子的屍體,“三號而出”,大叫三聲,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叫三聲就走了,他這已經是很大的敬禮。“弟子曰”,老子的學生問,這個傢伙是誰啊?“非夫子之友邪?”不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嗎?似哭不哭,似笑非笑,好像來諷刺嘛!“曰:然。”秦失一聽到老子的學生們那麼講,就答复他說,是啊!我是你老師的好朋友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老子的學生問,我們的老師死了,你來弔喪,又不行個禮,又不掉眼淚,大聲幹吼幾聲,這個就可以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曰:然。”這個秦失講,當然可以啊!這是最高的禮貌。然後他就講,“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他說我聽說你們老師死了,來弔喪,我還以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現在到了這個地方一看啊,看到你們這些學生,都跟他學道的,結果學成這樣,我認為他不是人,他沒有資格作人,沒有得道。 “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他說:我以前對於你們老師很敬佩,認為他夠得上是個人,等到我老遠趕來弔喪的時候,看了你們這個情形,我認為他還不是道友,不夠是個人。為什麼呢?他說剛剛我進來弔喪的時候,看到有些年紀大的人來弔喪,哭得不得了,好像死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傷心;許多年輕人來弔喪,哭得好像死了自己的媽媽一樣傷心。為什麼他們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呢?年紀比他大的也哀他,年紀比他小的也哀他。哭是真情的流露,“彼其所以會之”,所以他們動了情感講不出來,必然會哭,“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因為沒有言語可以表達出他們的情感而哭。可是這是普通一般人的感情,而你的老師老子呢?不應該是普通人,他是教導人超越人情、物理環境,而超神入化的人,不但說“哀樂不存於胸中”,連七情六欲,都已經不動心了。 換句話說,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於胸中,生死是一體了,活著是張開眼睛做夢,死了是閉起眼睛做夢,反正是夢中在遊戲。結果呢!你們跟他學道的動了真感情,他死了以後,你們那麼大哭大叫大鬧的,可見你們沒有得道;換句話說,老子沒有把你們教好。所以他認為老子不是人,違反天然,“是遁天倍情”,這個天,不是普通的天,是違反形而上道。 人的感情有喜怒哀樂,不錯啊!很自然就有,可是一定要哭得像唱歌一樣大聲,把喉嚨哭啞了,才叫傷心嗎?他說這個感情已經作假了,不是真感情;“忘其所受”,忘記了生命的本來。生命的本來是什麼?“積聚皆消散,崇高必墮落,合會終別離,有命咸歸死。”能積聚攏來,必定會有散開;到了最高處,必定要掉下來;有相會就有別離;有活著的生命,自然有歸宿的一天,這是必然的道理。所以“生者寄也,死者歸也”。生命的本性動一動,自然就有靜一靜的道理。“古者謂之遁天之刑”,他說,人啊,對於生死看不開,違反自然,在莊子的觀念這是逃避天刑。人有生必有死,有合會終有別離,就是這個道理。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他說一個人生來活在這個世界上,順這個生命自然之勢來的,年齡到了要死的時候,也是順著自然的規律。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壯則老”,一個東西壯盛到極點,自然要衰老;“老則不道”,人老了,這個生命就結束了,另一個新的生命要開始了。換句話說,真正的生命不在現狀,現狀看到有生死,我們那個能生能死的那個東西,不在肉體的生死上,所以我們要看通生死。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才是最高的修養。《養生主》最後的結論,重點在這一句,把生命的道理看通了,“安時”,隨時隨地心安理得。“而處順”,即使人生除死無大事,把生死的問題看空了,看自然了,“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自己不被後天的感情所擾亂了。哀樂不入於衷,這個“衷”是內心,內心不被哀樂所困擾。 “古者謂是帝之縣解”,中國古代的文化,一個道字,一個天字,一個帝字,有各種解釋。“帝”代表宗教性的上天的主宰,也代表哲學性形而上的一個本體、本來。這個帝字,不要當做真的有個有形的“上帝”解釋,不過作這樣解釋也可以,就是有一個生命的主宰。“縣解”這個“縣”就是“懸”字。這個形而上生命的主宰,無法用世間的學問,世間的文字、語言來解釋,要最高的智慧去理解,理解了這個道理啊!就了了生死了。 無盡相傳的薪火 了了生死以後,“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莊子這裡用的這個“指”,人們爭論得很厲害,為什麼用這個指頭的指?這個指是代表肉體,有人解釋這個指頭的指就是宗旨的“旨”。換句話說,我們真正的生命就像火柴一樣,把它點燃了,這個火傳到蠟燭上去。火柴燒完了,火柴的形像沒有了,蠟燭接上那個光明,這一點光永遠傳接下去,所以叫“薪盡火傳”。火柴燒完了,但光輝永遠綿延不斷,“不知其盡也”,精神的生命永遠是亮的,而且無窮無盡。 莊子用這個方法來講,表達道家的思想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樣。我們一個人肉體的生死是現象,生滅生死是兩頭的現象。我們生命的根本,不在這個生死的現像上,那個能生能死的生命的光輝,是永遠不生不滅,無盡無休的。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就對身體的死亡,以及生死之間,看得非常解脫,非常輕鬆,非常自在。因此,哀樂也就不入於胸中了。 現在這三個故事講完了,我們再迴轉來看看,《養生主》第一個故事,提出來庖丁解牛,叫我們對於人生的生活,要超神入化,要造詣到解脫現象,如庖丁的殺牛一樣;雖然如此,做人做事還是要處處謹慎小心。跟著第二個故事,說明人活著,有超然不可拔而獨立的人格,不受外貌外形外境界的影響。殘廢的不需自卑,用右師說明一隻腳的人,還要頂天立地活在世界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絕不受外界的影響。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都有自卑感,受不了環境的刺激,環境的打擊,自卑感自然就產生了。所以,常常一個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為他自卑感太重。自卑感太重,自然就傲慢,因為那個傲慢,是對於自卑的防禦,深怕別人看不起我,所以自己要端出那個架子來。如果沒有自卑感的話,就很天然,你看得起我,我還是我,看不起我還是我,我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樣子。你看得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他說一切都很自然的,就是這個道理。 到達這個境界,真的認識了自我,頂天立地,古往今來,無非一個我。因此活著時能夠看破了生死,在年老病苦,生死來去的時候,就一點無所恐懼,很自然的接受一切。換句話說,對於生死也不自卑。我們為什麼怕死?自卑,覺得死了不曉得到哪裡去。他告訴我們,死了沒有到哪裡去,我的那個能生死的生命,永恆常在,薪盡火傳,精神的生命永遠是光輝的,水遠是亮著的,“不知其盡也”,是無窮無盡的。 第四篇人間世 講完了《養生主》,接著就是《人間世》。人間世這個名詞,也是莊子提出來的,我們常常用在文學上。注意啊!《逍遙遊》過了,是《齊物論》,這個我每次重提注意,希望大家把它連貫起來。因為《逍遙遊》是解脫,真得了解脫,才能夠達到形而上道;證到道才能夠平等、自在、齊物;真能夠齊物以後,才懂得真正的養生;懂得真正的養生以後,才可以做人,可以活在這個人世間。莊子所說的人間世,就是如何以出世之道,轉而逍遙自在地生活在這個人世間。 顏回想當王者師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這個故事是假託的寓言,莊子特別借孔子來講入世做人處事的道理。因為孔子的學說主張,是偏重在人道,偏重入世的,所以莊子就採用了借婆婆的苦口婆心,向外公說拜年的吉利話。那是譏刺呢?抑是“正言若反”呢?就靠讀者自己去參究了。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顏回,所以藉顏回與孔子的對話來表達。 顏回有一天向孔子請假,他說,我想離開這裡出國去,不再求學了。孔子問他,你到哪裡去?他說我準備到衛國去;孔子跟衛國的士大夫們交情很好。“曰:奚為焉?”孔子問顏回,你到衛國去幹什麼呢?顏回講一個道理,他說我聽人家說,衛王這個人“其年壯”,年齡正在壯年很可貴,大有可為。“其行獨”,但是聽說衛王這個人治國啊,做人啊,他的行為作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 “輕用其國”,他太聰明,又值壯年,對於國家政治很隨便,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加考慮;“而不見其過”,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這是莊子借顏回說衛王,說出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們套用這一句“輕用其國”來說,有些人在自己家裡,輕用其“家”,而不見其過;做事業,或開個公司,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這句話就是說,不管大小範圍,都是一樣的道理。 “輕用民死”,因為衛王正值壯年,壯年的人有勇氣,有衝勁,但智慧不足,經驗不夠,因此衛國政治搞得很糟糕。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壯年獨裁,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了一切,輕用其國,以致“民死”,老百姓受災難受罪的多啦!“死者以國量乎”,死的人太多了,多得可以拿國家來衡量。“澤若蕉”,他這樣搞下去,等於一條大河燒了一樣,把水都燒光,這個國家太危險了。“蕉”字借同“焦”字來用。“民其無如矣”,顏回說我可憐衛國的老百姓,所以我要去救他們。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他說,老師啊,我跟你學了那麼久,受了你的教育,你平常教我們“治國去之”。顏回說孔子的教育,是說治理好的國家不要去,好的國家去幹什麼?光吃現成飯,當公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他說,老師教我們,有危難的國家一定要去,要救世救人;現在衛國很亂,所以我要去救他們。“醫門多疾”,一個好的醫生門口,病人就很多,到衛國去可以看到許多有政治心理病的病人,所以我要到這個有政治病的國家去看看。 顏回說,同時我想去弘揚我在老師這裡所學的道理原則。如果用佛教的話來講,就是去度眾生,去傳道;拿儒家來講,就是到那裡救世救民。“庶幾其國有瘳乎!”他說衛王的國家毛病太多了,我去了也許能把這個國家救好,把他的病治好。你們注意啊,莊子假託了顏回的思想,其實就是青年人的思想,我們也經過青年來的,年輕時一點也看不慣別人,好像只要自己站出來一定有辦法。唉!可惜自己沒站出來,如果用了自己,早有辦法了。你們諸位男女青年,都有這個心理,對不對?顏回代表了青年心理,與孔子的代溝就出來了,這是老師跟青年學生代溝最好的說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仲尼曰:嘻”,這個嘻字啊!我們念成“西”。真正的不是這樣念,孔子一聽,就幽默他去衛國的心思說,“若殆往而刑耳”,嘿!你去吧!你去了就會被殺頭。孔子接著就講一個道理,“夫道不欲雜”,孔子這裡說的道,不是修道的道,也可算是另一個原則的道;人生的大原則大道理,都是同樣不能雜,要專一。這句話很重要,你們修道打坐,想證果位,要一門深入,方法不要學多了。方法多了,你沒有智慧不能融會貫通,結果一樣都無成。做人做事這個道,這個法則之道也是一樣。“雜則多”,道雜了思想就多了;“多則擾”,思想多了就困擾自己;“擾則憂”,困擾自己就煩惱憂慮;“憂而不救”,人有煩惱憂慮在心中,救自己都救不了,還能救人家嗎?還能夠救天下國家嗎?孔子這樣開始罵顏回。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這一段完全是對青年人說的人生哲學,是孔子講的青年人的修養哲學。他說我告訴你,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上古及中古時代都是要“先存諸己”,先要救自己,所謂己立而立人;對於學佛的人來說,先求自度,然後度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你自己都度不了,救自己救不了,怎麼能夠救人!“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自己病都沒有治好,你哪裡有空去指責人家,暴露人家的缺點!所以道家的思想,同佛家儒家都一樣,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生修養的價值觀,在《莊子》這裡說了出來。 泥菩薩過江的顏回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盪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孔子說:並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盪”,就是過分標榜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於說一個杯子裝水,裝得太滿水就漫出來,桌子上也盪出水來了,所以道德是有範圍的,超過了這個道德範圍,就叫做盪德。“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你自認為有學問、有智慧,但是,聰明太過就是笨,真聰明不會太過的。憑你只不過懂了一點點,就去教訓人家,你這太笨了! 反過來說,一般人的修養道德,為什麼不能守自己的本分,反而超過了這個本分呢?因為受心理的影響。什麼心理呢?虛榮的名心!現在的說法是,為了莫名其妙的求知名度,所以不擇手段去做,超過了道德的範圍,那就是“德盪乎名”。因為有求名的心理,把人生的行為標準都破壞了。“知出乎爭”,所知愈多,意見之爭愈大,真學問也就沒有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固執個人的所知所見,爭強好勝,爭就是好勝。我們看到歷史上真有學問的人,他不是為了考功名,他不要功名,他為了自己讀書,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一生能成就,名留千古。 我們講個笑話,從唐朝以後,考試制度流行了,明清這七八百年間,一般人只曉得作八股文考試的文章,已經不曉得什麼叫真學問了。所以到了清朝的末年,有一個真實的事,不是笑話;一個考取了功名的舉人,忽然有一天問朋友,唉!孔子當年是哪一科的舉人?還有一個人,已經考取了舉人,他到同一年考取的一個同年家裡,看見這個同年的書櫥上擺了一部《史記》,他說:《史記》,哎喲,這個書我還沒有看過,是什麼人作的啊?司馬遷嘛!司馬遷是哪一科的進士?那時就有這種人。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他說人為了求名,不擇手段去做,自己被名譽、名聲困住了;為了好勝,為了榜上有名而讀書,不是為了學問去讀書。“爭之器”,這是鬥爭心理的開始。不是說名和知識不是好事,而是說為了求名,為了好勝而求知識的話,這兩樣都不是好事。“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這兩樣都是殺生的武器,破壞自己的生命,這不是道德的行為,不是真正懂得人生生命的。 《人間世》這一篇有一個重點,由《逍遙遊》講如何解脫,由解脫成為超人以後,修到形而上道萬物齊一而能平等,然後才能夠懂得如何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自己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著,然後才可以入世。上次提到入世的這一段,剛開了一點頭,就是孔子與顏回的故事,從歷史上我們曉得,孔子的一生,與衛國及衛靈公的大臣關係非常好,非常深,而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衛國度過的。 我們這個歷史很妙的,中國歷史特殊的地方,有個名稱叫“諡法”,是我們歷史特有的精神。不管皇帝大臣名人,一生所做的事對與不對,死後都有一個封號,叫做“諡法”。古人對這個封號,非常重視,不過諡法現在不保留了。像有些皇帝,我們隨便講一個,漢朝的皇帝漢哀帝,很悲哀的。漢朝最後被曹操所控制,結束的是漢獻帝。獻帝,當然不是這樣解釋,但是也可以說,把國家獻給人家了。又如漢文帝、漢宣帝、周文王,歷代能夠諡得上一個“宣”字,一個“文”字的,很不容易。大臣中像清朝曾國藩,死後的封號“曾文正”,那都是最難得的。又如明朝的王陽明,諡封為“王文成”,還沒有辦法稱文正。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就怕死後所諡的這個名稱,那是永遠沒有辦法改變的。 再如漢朝的漢靈帝,戰國時候衛國的衛靈公,有一個靈字就不太靈了,有一點神經兮兮的。宋朝有一個皇帝叫宋神宗,就是有點神裡神氣的。所以中國的帝王大臣等的為人,尤其做事,要有對歷史負責的精神,誰都沒有辦法逃過歷史的公評,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 現在我們了解了衛靈公,這位歷史上的諸侯,用後世的話勉強說,這位衛國的皇帝很不錯,並不太壞,只是有點吊兒郎當的這麼一個人。可是他用的干部大臣都是一流的,像最有名的蘧伯玉,他是衛靈公的宰相,孔子都非常佩服他。所以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可是在衛國反而住得很久,因為有蘧伯玉這一些人照應他。 又譬如晏子(晏嬰〉,他是歷史上有名的矮子,是齊國的賢相,跟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孔子沒有辦法住在齊國,晏子也不希望他住在齊國,想辦法要他走,這是歷史上一個秘密。因為晏子是為了保全孔子,怕他在齊國住久了要出問題,有人會謀殺他。晏子雖是一國宰相也保護不了,所以孔子只好在衛國的時間多。但是衛國呢?皇帝已經是衛靈公的後人,也是很難弄的,顏回有沒有向孔子要求到衛國去?歷史上査不査得到?不知道。不過《莊子》書裡現在出現了這個故事。 我們要特別注意,本篇題目叫《人間世》,一個知識分子,尤其我們青年人,每人都有為國家天下的熱情,這就是陸放翁的一首名詩所描寫的: 早歲那知世事艱 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 鐵馬秋風大散關 現在中學裡不知有沒有教這些詩文!因為我不太留意課本了,過去我們才七八歲就先讀這些詩了,現在好像是高中才念,將來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這種書了。這首詩就是說青年人,“早歲那知世事艱”,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一點都不了解,所以那股氣宇啊,好像天下國家只要我一出來就有辦法。“中原北望氣如山”,你看年輕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一個時代都一樣。那個時候南宋正在與金朝作戰,國家在戰爭中,陸放翁隨時有復國的思想。“樓船夜雪瓜洲渡”,古代的樓船,就是現代所謂的海軍,在長江的下游當海軍。“鐵馬秋風大散關”,又想去西北高原,當陸軍作戰。陸放翁這種心情,凡是亂世時代的兒女,尤其是青年受過教育,有志氣有抱負的,都有這樣的氣魄,可以說古今中外一律。 現在莊子描寫的顏回,也是這種心理。看天下國家不安定,很想出來作為一番,這種心理代表了所有人們的心理。現在《人間世》就是講這個道理。莊子雖然站在道家的立場,實際上,這個時候是儒道不分家的時代,不像後來把道家儒家分得很嚴重。那時所謂的道家,是包括儒家與道家,所以顏回懷抱這一種氣概,要想去見衛君,要想教化衛君,使他成為一個賢明的領袖。孔子聽了就訓話教導顏回,這一段也就是教導天下所有的人,前面已經講到這個重點。孔子說,你如果去,不但不能教化衛君,反而會送掉你這條命;因為人世間的道理不能亂,要專一,精神專一,有始有終有恆。慾望多,懂得多了就不能專,反而困擾了自己,也困擾了別人。思想多了,複雜了,煩惱痛苦也大;煩惱痛苦太多了,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能夠救別人嗎?這個就是人生大原則。 大概我們一般人,由年輕到年老,都犯了這個毛病,這是我們自己的經驗,所以等到年齡大了,已經來不及了。我常常有個感想,如果青年人的勇氣加上老年人的智慧,二者結合,天下事就很容易了。結果是人老了,智慧雖然成就,可是不但沒有勇氣,連躺下來睡覺都沒有力氣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儘管有勇氣,那個莽撞不懂事,毫無辦法。所以如果說有代溝,這個代溝是沒有辦法彌補的。假使一個人能夠具備了年輕的勇氣,老年的成熟智慧,那倒是天下事不足為懼也。結果我們做不到,這就是對大家的一個警告。 所以孔子告訴顏回,再三地講中國文化的傳統,“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先能夠自己站得起來,再來輔助別人站起來。可是我們年輕時候總有一個毛病,自己還不會爬,就喜歡輔助人家站起來,覺得自己是非常高明也有很多主意。我幾十年來跟年輕的同學們常在一起,因為我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會落伍的。但跟著年輕人學習幾十年的經驗下來,覺得年輕人永遠跟不上我們。問題是什麼?因為等到我們把他們的學到了,他卻沒把我們的經驗學走。所以年輕人能夠存諸己而站起來的,非常少,如果有的話也是非常特殊的人,一定是智慧能力都非常強的人。學道的也是這樣。你看莊子說的話,“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儒家說己立而後立人;佛家講先求自度而後度人,都是一樣。所以古今中外聖賢的哲學,都是同一個路線,沒有兩樣。這是重複我們前面講過的,前面講得太匆促了,所以現在重複一下。 職業和事業 我經常和朋友談天,說他們有個大問題,儘管活了幾十年,自己的人生觀沒有方向,都跟著環境在轉,這個就是犯了莊子所說“所存於己者未定”。譬如說,我一輩子要做一個睡覺的人,只要有覺睡就好,什麼也不管,他的人生觀是睡覺,也總算確定了,說睡得都快餓死了,沒有飯吃也不管,因為求仁得仁嘛!那也可以,死後給他一個諡號,也稱他靈公吧!或者稱為神公吧!就怕連這樣神經性的人生觀都沒有確定,只是跟著環境亂轉,這是很悲哀的事,要千萬注意! 譬如人的職業,都是求生存,當皇帝也是職業,討飯也是職業,是職業的不同,而不是事業的不同。中國文化這個事業是什麼呢?孔子也在《易經·系傳》上講,“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一個人不管是當皇帝或者討飯,或者做工,你的一生所作所為,“舉”,就是你的動作“措之天下之民”,使社會能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而得到一部分的安定,這樣的成就叫事業。我們看一部二十五史,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狀元,現在我們腦子報得出多少個?二十個都報不出來!原因是什麼?他們沒有事業在人間,人世間那幾十年,馬馬虎虎過去了,只是個職業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當皇帝的人,對於歷史上這一類人,我給他名稱叫做職業皇帝,他天生要當皇帝,那沒得辦法,誰叫他七字不好,八字好呢! 清朝時候有一個笑話,有一個人去做縣長,字都不認識,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寫到七字的時候,應該向右邊彎,他寫成向左邊彎。站在他旁邊的衛兵說,大老爺,你這個七字寫錯了,七字是向這邊彎過來,你怎麼向那邊彎?這個當官的縣長受不了,他把筆一丟說,格老子七字寫不好,八字好,你還是當兵,我還是做官,你管我寫不寫錯字!那些職業皇帝,他就是八字好,可是他沒有事業,在歷史上沒有貢獻,為什麼沒有貢獻?因為“所存於己者未定”,自己人生觀沒有確定,“未定”兩個字特別注意。一個人把人生觀確定了以後,富貴貧賤沒有關係,有地位無地位,有飯吃沒飯吃,有錢沒有錢,都一樣,人生自然有我存在的價值。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所存於己者未定”,你對於自己人生觀修養道德學問,都沒有確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你哪裡有空去暴露別人的錯誤! 道是道 德是德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道德”兩個字素來是分開的,不是合起來用的,道是道,德是德。譬如老子《道德經》,它分成兩卷,上一卷講道,下一卷講德,他沒有合起來用,道是體,德是用。那麼古人所講的德,同後代道德兩個字連起來的觀念,在內涵、在邏輯上有差別,我們特別要注意。 現在的人一提到道德就同窩囊差不多,所以講道德的人,好像你打我左臉,我右臉還要送過去,這樣才合於道德,這是很難講的。古人所講的道與德,不是後世的這種觀念,它有分寸的,非常有範圍。這個“德”字,與得到的“得”是一樣,假使照中國古書的解釋,就是“德者得也”。我們看了半天註解,不註解還好,愈註解愈糊塗。“德者”又怎麼是“得也”呢?這就又要用思想了。德字就是說成果,一件事情做好要有成果。譬如說,有人口口聲聲講仁義道德,但要有個仁義道德的成果出來,不然是空話,沒有用。現在下雨,我要跑到街上去,你不要光在房間裡叫我不要去,理論不要講,你能有辦法叫我不要到街上去,你的目的有一個成果,那你就“得”了。用一句古詩來講:“事到有功方稱德”,所以稱為功德。一件事情做到了,由最高的勞苦功高得了成果,這個就是德。所以,有人說要做好人,你做好人不要講,你要做出來。現在我們對於德字,先有這樣一個了解。 孔子告訴顏回:“且若亦知”,看到這四個字,似乎毫不相關,好像古文亂七八糟。“且”是並且,“若”就是你。簡單點就是我們白話文:“你知不知道?”“夫”就是變成問號了。“德之所盪”,講道德是不錯,但不要超越道德的範圍。 我常講一個故事,有位同學,夜裡開計程車的,有一天在路上開,看到一個人被打傷了,因為他吃素學佛,講道德,本來車子開過去了,忽然一想這不是學佛的心態,他又馬上倒退回來,把這個人弄上車子,送警察局。因為我規定同學們都要寫日記,我一看到日記這一段,就拿起紅筆寫“你不懂得道德的做法,會出毛病的”。他下一段日記,果然是出了毛病,人家家裡的人找到他,說是他打傷的,後來麻煩透了。所以說,做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今天的社會,做好事當然應該,但要智慧的處理,不合於智慧的處理,做好事反倒找來麻煩。“德之所盪”就是這個意思,道德有它的道德標準,也有它的做法,你不懂用智慧,就超過了這個範圍,道德反而變成不道德了。或者應該說非道德,因為說不道德太嚴重;非道德是認不清楚,如說不道德,就太肯定了,非道德是還有商量的餘地,這也是邏輯問題。 這位同學被我罵了幾次以後,做好事小心一點了。他做好事很熱心,結果熱心得自己煩惱極了,這就是“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也就是人生的名言。 道德的氾濫 我們看全世界人類的歷史,尤其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每一個朝代,皇帝前面的黨派意見紛爭,都犯了這個毛病,“德盪乎名”。所謂讀書人想成大功立大業,但是名心去不掉,為了好名而超越了道德範圍。歷史上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都是為了名心的驅使,知識分子最容易犯這個毛病,千萬要注意。 “知出乎爭”,智慧知識愈高的人,他的意見愈多,爭端愈厲害;你不要看讀書人,教育受得愈高,學問愈好,愈難辦,意見愈多。所以古人說,普通人沒有受過教育的,也常常吵架,那很簡單,是為慾望而吵架,慾望滿足了就不吵了。知識分子慾望滿足了照樣吵,為什麼?為了意見之爭。因為意見不同,彼此就吵得不可開交了。所以歷代的黨禍,宋朝明朝,那個看了之傷心啊,統統都犯了這幾個字的戒律,“德盪乎名,知出乎爭”。所以我們深讀了歷史,再讀《莊子》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愈是知識分子,爭名爭意見愈厲害,這個鬥爭比什麼都可怕,因為這裡頭牽涉到名心的問題。這個名心並不是求個知名度,這個名包括了名理學;戰國時候的名理之學就是邏輯,包括邏輯觀念的差別,那會固執得發生相爭。 所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告訴顏回,“名也者相札也”,人最高的道德,能真把名心磨平了,就無所謂名,這個很難;所以莊子後面會提到,呼牛呼馬,呼人人呼。人把虛名的心去掉了,隨便人叫,到了這個境界才沒有名心。我們看到學佛修道的人看破了名,自己名字都不要,取了代號叫法名,代理代理。結果自己名字不爭,為了法名爭得好厲害,也爭得要命,這個也是名心,可見名心之難除。所以,以自己知識上固執的成見,“爭之器也”,就是人生鬥爭的工具。“二者凶器”,“名心”和“成見”,這兩樣都是天下的凶器。“非所以盡行也”,這不是道德的行為,這也不是真正懂得人生。前面講到這裡,現在再補充一下孔子教訓顏回的話,還沒有講完。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 他說,並且我們這個人,很容易犯這四個字,“德厚信矼”。知識分子自己受過一點教育,有一點知識,對於道德的規範看得很嚴重,根基很厚。在佛學裡頭有五種“見”,見就是觀念。有一種見叫“戒禁取見”,自己立了一個教條,抓得牢牢的,違反了這個教條就認為不合道德的教化。比方,我們講左道的鴨蛋教吧!不吃雞蛋光吃鴨蛋,或者不吃鴨蛋光吃雞蛋,我搞不清楚啦!他們認為吃別的就犯了戒,吃這個就對,這就是道德的固執,認為自己是道德。實際上是錯誤的,這叫做邪見,也叫做戒禁取見,但是他們抓得很牢。“信矼”,自信心太強,“未達人氣”,有許多人學問道德的養成,自認為他那個就是道德,這一類就是方剛的人,所以很方正,很剛強,很道德。他這個道德的標準不能碰喔!方的就是方的,圓的就是圓的,道理講得是非常對,可是他實在並沒有懂,所以是“德厚信矼,未達人氣”。 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他說,你對於人生的意味都不懂,生命的氣息都不懂得,自己雖然也是個人,不懂做人的道理。“名聞不爭,未達人心”,這是他講顏回。顏回是孔子的學生中講道德第一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他窮得一塌糊塗,只有一杯冷開水,半個便當,在陋巷裡住,公共汽車票都買不起,他還在那裡自得其樂也,當然道德很好。不過孔子說顏回,“德厚信矼,未達人氣”,不通人情。其實孔子沒有講顏回這樣,這個話都是莊子借孔子的嘴巴講的,也許孔子講過,只有莊子聽到,我們沒有聽到,其他的同學也沒有聽到,那不管啦!反正莊子是藉題發揮,道理沒有錯。“名聞不爭”,就是現在人講的,你電視都沒有上過,沒有知名度,報紙上也沒有常看到你的名字,所以大家不知道你。“未達人心”,誰曉得你有什麼了不起呢?別人心裡不會服你。 換句話說,孔子講他,你這個傢伙,個性那麼強,自己認為學問好,人方得比木頭還要方,比冰庫裡那個冰塊還要冷,然後嘛,自信得很厲害,脾氣又槓槓的,你不通人情世故,你顏回不過二十幾歲,你又算老幾呢?名聞不爭,未達人心,社會上誰也不認識你,你要去見衛君啊!“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你突然跑去對他講我這一套學問,仁義道德。繩墨就是規矩,古代做木工用的。 孔子說,你嘛!年紀輕輕,要去教化衛君,而勉強用仁義繩墨之言,這一套理論,去出賣我這一套方法,“暴人之前者”,你不是當面給人家下不來,又暴露人家的錯誤嗎?“是以人惡有其美也”,你想想看,那個人還會喜歡你嗎?絕不會認為你是對的,這個事情太不美了,太糟了,你怎麼搞的呢? 說實在的,這樣莫名其妙的人,還真不少!我也常常碰到。先不講別的,我常常被學生教訓的。以前在大學也有,我最近也碰到好幾位,一位是我在大學教書時的同學,氣呼呼跑來前面一站,說,像老師你這個樣子的人啊,應該要躲起來,什麼人求你都不應該見,然後要如何如何……一大堆理論。我說你講得都對,我想想看吧!過幾天再答复你!你先去聽我上課再講。過幾天上課下來,他也不講了,我也不問了,他慢慢懂了。過幾年以後,我說你當時跑來,站在我前面說的話,講得很對很對。就有這樣的人,現在都還在現場。 最近還有個學生跑來告訴我,老師啊!你這個地方,那麼多聽眾,要加以科學管理。我說是是是,你看怎麼管理法?你幫我設計一下好不好?他說:好,我給你設計。過幾天我叫個同學去請教他,我這裡啊,有些年紀大的,年紀輕的等等,給我計劃一下怎麼科學管理。他最後告訴那個同學,這個地方好像沒得辦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講的都是事實,是年輕人的榜樣。孔子所以對顏回說,你這樣不但不討人的喜歡,“惡有其美也!”大家都討厭你不美、不漂亮。 “命之曰菑人。”你這個人還會有災難的,“菑人”是倒霉鬼,你一定要倒霉。他說,你去見衛君講他的不對,上海話叫觸霉頭。你把這個倒霉的話都抖出來了,觸了人家的霉頭,你變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反過來,是你倒霉,不是那個衛國的君王倒霉。“若殆為人菑夫!”你願意做一個倒霉鬼嗎? 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並且你去當然很喜歡講忠臣的一面,哪個人對,哪個人有道德,而政治上壞人的一面,你一定打擊得很厲害。這樣“惡用而求有以異?”我告訴你,這樣的做法同普通人沒有兩樣。普通人都喜歡好的一面,討厭壞的一面。你問任何一個人,喜歡交好人做朋友,還是喜歡交壞人做朋友?連小孩子都會告訴你,願意交一個好人做朋友。歷史上皇帝前面那些奸臣,在當時所看到的都不是奸臣;如果奸臣那麼容易給你看出來,還叫奸臣嗎?所有的奸臣,在當時做的比忠臣都好,比忠臣還可愛,奸臣不是專做壞事的啊!他們也會做好事的。 歷史上奸臣本事大得很耶!拿唐朝來講,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後來唐明皇用了一個壞宰相李林甫,用了十幾年,唐朝就垮下去了,安祿山造反,楊貴妃也被吊死了。楊貴妃等於是李林甫害死的,唐明皇還被迫逃難。當皇帝的逃難,同慈禧太后一樣,很可憐,肚子餓了,老百姓給他一點紅薯乾吃,哎喲!這個是什麼東西,怎麼那麼好吃?唐明皇也做過這個事。當時只有一個半大不大的太監高力士跟著他,兩個人躺在路上,他說,皇上啊!你做了幾十年的皇帝,哪幾個宰相是好人?他說某人好人,某人好人。高力士一聽,就說皇上啊!你一點都不糊塗,都很清楚呀!那李林甫是不是好人啊?唐明皇說,李林甫這個傢伙是壞透了的人。他說,皇上你也知道啊!唐明皇說,我當然知道。那你怎麼用他十幾年啊?用了他把國家亡了。唐明皇說: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誰啊?這一句話大家一定不懂了,沒有當過皇帝的就不懂,當了領袖就懂了。明知道他壞,但他會辦事啊!用好人?好人不會做事怎麼辦!找個人又好又會辦事,天下找不到。他認為壞是壞一點啦!少壞一點,替我做點事,總是不錯吧!結果上了當了。皇上也知道的啊!不是不知道。所以讀歷史要懂。 再看乾隆皇帝用和珅,他明知道和珅是壞人,大家都講,皇上你不應該用這個人。乾隆也實在了不起,只有一個壞人在旁邊,要他跟著玩的。當皇上的要買香蕉吃,這個不好辦啊!如果下個條子買香蕉,算不定會計上要報銷五十萬!給和珅一講,你溜到外面去幫我買一根香蕉,一毛錢就買到了,皇上偷偷的一吃也沒有人知道。不然皇上也不能隨便吃,當皇帝很苦咧!所以大家講和珅不對,乾隆就講,哎呀!你們真是不懂,你曉得嗎?朕〈皇帝自稱)很苦!皇帝不好當,你們這些好人我都用了,總要留一個人陪我玩玩吧!當皇帝的說這個話,說到了家了。人嘛!總要有一個人跟著玩玩,老是叫我一天到晚當皇上,坐在那里當菩薩,日子很不好過。 有人批評年輕人不行,年輕人並不完全是錯的,有很多的好意見,但是沒有用處,好意見就是那麼一點,不能稱之為整個的。就像我們寫的文章,有好句沒好篇,幾句好而已,全篇都好的很難,除非學理修養到家。我們每一個人腦子裡都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經常會冒出幾句很美的;但叫他寫一篇詩,寫一篇好文章,就不行了,因為學養不夠。所以年輕人有好意見要貢獻給老輩子,或者給社會才好。顏回也是年輕人,古人認為,年輕人講得很重要的話,因為年輕變成沒有份量,這個必須知道。當然這樣一學,會把人學滑頭了,所以千萬不要學滑頭,而是要知道處世的方法。 這一篇,莊子告訴我們在人世間為人處事的方法,如果不向壞的方面研究,你就得到好處,這就是人生的藝術。現在莊子告訴我們人生的藝術,做人做事怎麼做法,下面孔子又再訓話。 周圍嫉妒的人 “若唯無詔”,這一句話就很麻煩了,所以要多讀歷史才會懂得。孔子說,你自己跑去見衛君,寫個信,寫個報告,拿個名片,見不見得到還不知道,還要在門房那裡登記。除非皇帝有詔書,有命令要你去見他,皇帝沒有命令給你,也沒有召見你,你跑去見他,“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皇帝面前這一些形成力量的大官大員,現在不是什麼“長”,就是什麼“員”,古代是什麼尚書啊!大夫啊!等等。他說左右大臣,看到你這個青年人,尤其又曉得是我孔老二的學生,一氣之下嫉妒心就來了,必將乘機會鬥爭你,整你。 譬如孔子周遊列國,就是給人擠走了,也就是“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孟子去見梁惠王,也給人擠跑了,這是必然的,是古人的名言。我也常常告訴青年同學們做人的道理,“士無賢愚”,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不管你好與壞,是賢人或壞人,“入朝見嫉”,他只要進到一個團體,大家就嫉妒。等於你一個青年剛剛大學畢業,一進公司,那些老的同事看你一個新的小職員,一定側目而視之,眼睛斜著來看你,總要整你兩下的,稱稱你的份量。所以士無賢愚,入朝即見嫉。“女無美醜,入宮見嫉”,女人到皇帝面前,皇帝一旦重用了她,其他的宮女就妒嫉了;這可要命了,皇帝被她搶走了。這是當然的道理,歷史上很多。 宋朝有一個宰相呂蒙正,大家都知道他是青年才俊,窮人出身。這個人沒有得志的時候,兩夫妻窮得一塌糊塗,過年拜灶君糖果都買不起,他作了一首詩,所謂: 一炷清香一縷煙 灶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問人間事 為說文章不值錢 他說,現在的文章不值錢,我也沒有錢來拜你,只有一炷清香送送你了,所以灶君您上天儘管上天吧! 那個時候他去砍柴,帶個便當,碰到下雨,便當和雨水泡飯吃。後來當了宰相,宋朝那個宰相出門,旁邊的秘書、副官要給他打傘的,雨傘沒有打好,雨滴下來滴到手上,手就青了。他就罵這個秘書、副官,怎麼那麼不小心,回到家裡還發脾氣,罵這個秘書、副官。他的夫人說,相公啊!想當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時候,那個雨打下來泡便當吃,手都不會青,現在怎麼一滴雨手就滴青了?太太那麼一講,他傻了。可見人不能富貴,富貴了自己會墮落。 呂蒙正考取了功名,後來當宰相第一天上朝,文官武將排好站在兩邊,他這個宰相才到,旁邊有(尚書〉部長就偷偷罵,什麼窮小子,他都當起宰相來了。呂蒙正聽到不理,一直向皇帝前面走上去。後面跟個副官,在旁邊聽到了,呂蒙正叫他不要回頭看。下朝後,這個副官就問他,人家罵你,你怎麼叫我不要回頭看?呂蒙正說,第一次上朝嘛!回頭一看,你知道是某人罵的,我們修養不高,心裡就會記恨,將來在一起做事就不好辦了。管他是什麼人罵的,不要管啦!呂蒙正就有這種道德修養。年輕人要記住,所以他在宋朝始終是個太平宰相,國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說一個人到了某一個階段,不要說是做官,連你到公司做一個小職員,那些原來的老職員,都還要看看你的。“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捷就是敏捷不敏捷,那些老職員就要把你鬥一斗,看你靈光不靈光。 孔子說,你一到那裡,左右的人一定會找機會鬥你一下,人與人之間,描寫到透頂了,比劇本都描寫得好。“而目將熒之”,看到新來的人,那個眼睛瞄他一下,“而色將平之”,眼睛看到你就走過去了,哼!這個傢伙!表面喊老兄,樣子還很好看。“口將營之”,嘴巴嘛!表面上給你講得很好聽,轉過來就給另外人講,老王啊,你看看那個傢伙!一定是“容將形之”。然後下來大家就批評,今天來一個新簽到的,這個新青年,看他愣頭楞腦的,不曉得他會要什麼寶!“心且成之”,心裡頭成見就來了。處社會的環境,莊子一描寫,把人世間的那個外皮都扒掉了,這個內容好難看啊!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孔子說,你去有什麼用啊!你不要去,你去到衛君前面,結果是什麼樣子?孔子有神通似的,他說我早已經看到了,一定像是拿火去救火,火愈燒愈厲害,拿水去救水,水愈流得厲害。這個“名之曰益多”,現在話就是,你太多事了。他說我告訴你,大家對你態度不好,又有成見,“順始無窮”,順始就是順下去,這個樣子發展下去,你就糟了,你就成為前途有限,後患無窮了。 “若殆以不信厚言”,孔子說,你如果不信我這個做老師的好話,“必死於暴人之前矣!”必死於這個暴虐的君主前面。你去吧!你去就死掉,死在那個衛君前面。 莊子的話不一定要聽,不過莊子是道家,孔孟儒家的話是講幕前的,道家則是注意幕後。譬如今天開會,或者演話劇,又或者設一個講演台,台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莊嚴肅穆;儒家認為這個場合影響心理,要莊嚴。但是道家不同,道家不管前台,專要拉開幕後給你看看。這個幕後拉開不能看啊!垃圾啊,桶子啊,什麼都有,堆在後面。但是幕前幕後你都要懂,不懂的話,就跟道家學壞了,懂了以後才會明白道家講的道理對。因為懂了幕後,才知道自己站在幕前應該怎麼站。所以儒道兩家要真透徹了,才懂得人生。現在先交待這個過節,下面他引用歷史的話。 笨的好人 聰明的壞人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他說,歷史上的經驗,從前夏朝的暴君桀,殺了他的忠臣關龍逢,因為這個臣子太忠了,夏桀這個暴君受不了,所以把他殺了。殷朝的暴君紂王殺掉王子比干,比干還是他的叔父呢!這兩人是古代有名的忠臣,歷史上稱他們為大忠臣,聖人。為什麼他們會被殺呢?忠臣反而保不住性命!就因為他們“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說,他們講學問道德都好得很,對部下也愛護,對老百姓也好,但是對下面好,就違反了上面的意見,結果他這一條命就送掉了。這個是因為不通達人情世故,只曉得做好的一面,忽略了另一方面的想法。 “故其君”,夏桀與商紂這兩個暴君,“因其修以擠之”,既然你自己認為講究道德,我就拿道德來整掉你。這種人“是好名者也”,好什麼名呢?願意為道德而死。古代很多忠臣是這個思想,認為死不要緊,我要在歷史上留名,這就是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譬如紂王,殺他的叔叔比干,紂王當然很壞,但也是很聰明的人啊!中國外國一樣,凡是壞的領袖,都是第一等聰明人。歷史上記載,紂王的武功不得了,九條牛他用一隻手都可以擋開,又聰明,文武都好,什麼都懂。 你要曉得,第一流的壞人,就是因為聰明過度,但沒有道德的修養,結果就變成壞人了。所以世界上的人性很怪的,聰明跟壞,聰明跟滑頭,都是不隔一紙的;老實跟笨也是一樣。如果老實而不笨,聰明而不滑頭,那就是聖人。王子比干是忠臣,他對紂王說,這樣不可以,那樣也不好,紂王聽得很煩了,就說叔父啊,你這樣子好像是聖人,我聽說普通人的心只有七個竅,古人講聖人的心有九個竅,你既然是聖人,把你的心拿出來看看吧!就這樣把比干殺掉了。這就是“因其修”,你認為你講道德,他就拿道德來打擊你。古代歷史上的例子很多,常常有皇帝發脾氣說,你想當忠臣啊!好,我就成全你,就把他殺掉了。莊子說這個原因“是好名者也”,還是不懂人生,不懂世界上的人常常是為了這個“名義”,這個“名”,也不一定是指好名譽的名;包含“義”的一個觀念,認為這樣就是正,那樣就是不正,不正就是歪,這些人都是為了這個“名義”的觀念而死。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這幾個是小民族小國家,據說堯曾經出兵打過他們。“禹攻有扈”,有扈也是個小國家小民族,夏禹的是大國。他說,歷史上的經驗,聖人皇帝堯跟禹,他兩個總是好的吧!可是聖人的皇帝也曾經用過兵,換句話說,也打過別人,也侵略過別的小民族。發動戰爭有什麼好處呢?“國為虛厲”,國家打窮了;“身為刑戮”,一般人死得很多,雖然皇帝本身沒有危險。“其用兵不止”,結果國家出兵戰爭不止,為了什麼?“其求實無已”,因為他要實現一個觀念,要達到天下歸一的這個理想。“是皆求名實者也”,這都是為觀念所蒙蔽,思想所蒙蔽。“而獨不聞之乎?”孔子告訴顏回說,這些歷史的經驗,你難道不懂嗎? “名實者”,天地間的道理,一個觀念,是非善惡,就是名,名就是名理,名理就是邏輯。“實”就是實際的成果,所以“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歷史上的聖君賢相,都不能做到完全合乎道德的標準,“而況若乎!”他說,顏回啊,何況是你呢!這就是孔子教訓顏回的一段話,把他罵得大概昏頭昏腦的。不過呢!孔子會做老師,罵了以後,還要安撫一下。“雖然,若必有以也”,但是,你既然有勇氣想去糾正人家,你一定有你的道理。 “嘗以語我來”,把你的意見告訴我,究竟你有什麼想法?這一段孔子罵顏回的道理,都是人生普通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道理。現在他對顏回說,你既然有勇氣這樣做,你一定有理想啦!你把你的計劃報告來,我聽聽看。 顏回的修養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端而虛,勉而一”,這六個字就很難做到,顏回講自己的修養,“端而虛”,已經打坐得了定。他說,我啊,學問道德很端正,坐得也很端正,同你們大家盤起腿來一樣打坐時,“虛”,心裡頭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達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心念只有正念存在;由開始心裡亂七八糟亂想,然後慢慢的勉強把亂想去掉,沒有了,空了;空掉以後,專一,這個正念專一了。 譬如你們諸位學佛的,只有這一個阿彌陀佛,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神啊!你保佑我,只有這一念。勉而一,他說我已經修養到專一了,這六個字的修養很高了。身體每天端正不歪,沒有邪氣,心裡頭思想空空洞洞的,正念永遠專一,做到這個修養的工夫,了不起了,很高了。“則可乎?”他說,老師啊!你曉得我顏回本來有這個修養,我憑這個修養的道德去感化人家,總行吧!顏回被老師罵一頓,心裡頭並沒有太服氣;我的程度已經不錯了嘛!老師,你還不放心,不放我出門,我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可以了吧?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採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曰:惡!惡可!”孔子說:不行啊!這怎麼行啊!憑你這一點修養,還可以出門辦事嗎?你還想到美國白宮那裡晃啊晃啊!他說,不行! “夫以陽為充孔揚”,這句話完全講內在打坐修養的工夫喔!一個人達到端而虛,四肢身心端端正正,換句話說,氣都充滿了,煉精化氣,煉氣化神,這個人心裡頭一個念頭都沒有了。勉而一,只有一個正念存在,這個正念是無念,是空的。孔子說,這個境界是陽極的境界。拿陰陽來代表的話,正是陽氣,所以身上的氣機氣脈,都亢陽起來,都在流通。但是你這個正念不能柔和下來,陽剛之氣不能轉為陰柔,身體沒有軟化,也就是你沒有忘掉身,沒有忘掉心;不忘身,不忘心,陽氣充實更充實。這就是孔揚愈來愈大,太過於陽剛了,過剛則折,完了!這不是道,這只是過程,你不要當成究竟。 “採色不定”,他說,你到達的這個境界,不是修道的究竟,你的修養沒有到達最高處,外面的氣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壞,氣色不定,只有陽剛沒有陰陽合,沒有柔合的境界。“常人之所不違”,你這個情況比起一般人,好像是有道,一臉的正氣。拿我們現在講,看到打坐的人紅光滿面,實際上是血壓高,這樣再坐下去,就變成腦充血,最後沒有病就死了。紅光滿面不一定是道啊!那就叫做“為充孔揚”,不對的,太過於陽剛了,所以採色不定。與一般人比起來,你還可以多打一兩點分數。“因案人之所感”,你憑這一點本事修養,以為好像有道了,有感通了,你想追求和人家心念上的感通,“以求容與其心”,想給他來心心相印,想感化別人,不行啊! “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你這個工夫,拿後世說法來比方,算是漸修的工夫,不是禪宗的頓悟;你這樣漸修的一點小工小夫小道德,還想去感化別人,那怎麼行啊!甚至漸修的工夫你都還沒有完全完成,更何況頓悟的大道!注意啊!像顏回這樣修養的人,世界上不少,不管修瑜珈、修道修佛的,很多都是採色不定,閉眉閉眼的煞有介事,好像有道的樣子;然後都想去教化別人,都是這一套,這也就是孔子罵顏回走的路線。他說,你到這個地步就是“將執而不化”,永遠不會進步了,因為你固執這個就是道,固執而不變化。“外合而內不訾”,外表看起來像有道之士,內在並不對,這還是外道。“其庸詎可乎!”他說,你憑這一點本事,去應帝王,為王者師,那是不行的。工夫、修養、學問都沒有到家嘛!他說,你不行,不能為人之師。顏回聽他講到這裡,被孔子一罵嘛!好像又進步一點了。 外圓內方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顏回被當場一罵,有一點領悟了,他說,那麼,老師啊,我這個內在道的工夫不表現出來,我外面圓一點,去跟他們和藹的接觸,我裡頭還是修我的道,外面轉個彎慢慢的把他向形而上道引導,總可以吧?這就是儒家所說的,外圓內方。顏回比孔子沒有罵以前進步一點,顏回提出來這個,孔子又批駁了。 “內直者,與天為徒”,孔子說,你以為你這個就對了,你還是沒有對。其實顏回很進步啦!孔子教導顏回,也就是莊子告訴我們後人,修道、做人要進步,“內直”是對的,腦子裡頭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沒有雜念,沒有妄想。所以儒家講四個字“清明在躬”,永遠是清明的;拿佛家來講,心裡頭是空的,清清淨淨的,這就是內直,直心是道場。學佛嘛!第一步要直心,這才叫做修道。 孔子說:這是初步的工夫,“內直者與天為徒”,這樣才可以天人合一,就是效法天了,也就是老子所講:“人法地,地法天”。“知天子之與己皆天子之所子”,古代皇帝稱為天子,就是把皇帝與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看人世間一切都平等。一切地位、名氣,有錢沒有錢,官高不高,都不相干;你也是人,我也是人,與天為徒,都是天下的人。既然達到人境界的平等,內在已經修養到萬緣都空了,等於佛家說的三個字“人無我”;已經做到無我無人,修到這個空的境界了。那麼孔子說:“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你自己內心既然經常是空的,你還何必要人家聽你的話,相信你的意見呢?你是要求人家認為你是對的,還是要求人家認為你是不對的呢?對與不對,兩邊都落入偏見了。既然有了偏見,你內在修養已經不空了嘛!已經不直了嘛!空,只是真正的因明邏輯,其他兩面論辯,邏輯一有分別,你這個境界就又錯了。 我們也常常看到青年同學們,剛剛得了一點清淨境界,雖然在老師面前不敢多講,我看他那個採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樣子;然後就在我面前裝起老師一輩的人,很想出去教化人家,就想把這一點空,傳給別人那個樣子,這個就是犯了錯誤。你既然還有一點東西要傳給人家,就已經不空了嘛!不空了,已經不對了,墮落在一邊了,當然就是錯了。你看孔子論辯,兩面一翻,缺點就暴露了。注意啊!若有所得者,不必做此想。現在不是我講的,是莊子說的。 “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如果這樣的話,高明人眼睛一看,你不過是個小孩子,得少為足,就是禪宗祖師罵人的話,得到一點點就自以為了不起。等於窮人一得寶,就發了瘋了,窮人中了愛國獎券,馬上進瘋人病院,就是這個味道。他說,結果人家看到你不過是個小孩子,這個叫做與天為徒。這句話就是我們現在說轉彎罵人的話,就是說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一點了吧!天真是好聽啦!天真的反面就是幼稚!有時候不好意思講一個人幼稚,只好說你好天真唷!人家聽得也很高興,所以這個轉彎罵人是很好的藝術。天真跟幼稚是一樣的啊!他說,你太天真了,這是孔子批評顏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 “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什麼叫外曲呢?雖有高度的修養,但是千里做官只為財,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走外曲之路。外曲者就是與人為徒,行為也要同一般人一樣。“擎跽”,就是看到皇帝上朝,行禮鞠躬。“曲拳”,就是兩手合掌,或者學佛人的問訊,學印度的禮貌。或者跪下來,行人臣之禮,“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你看到別人是這個禮貌,自己不能不做,以免給人家挑剔,這個叫做外曲;也就是有一句土話,上了那一個坡,就要唱那一個歌。到那個環境,你就要跟那個環境學。到了美國去嘛!只好看到人就拉手;到中國去看到人穿長袍,只好作揖;有些地方去是吐舌頭的禮貌,你只好把舌頭吐得長長的。每個地方禮貌都不同。雖然心裡不願意,環境是這樣,你就要照這個規矩。他說,這個叫做外曲。那麼還有第三點呢! 學古人好嗎 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謂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他說:怎麼叫做“成而上比者”呢?就是彼此使人家昇華,“與古為徒”是專門效法古道而行。譬如以中國文化為標準來說,現在常常聽到口號講中國文化,我就在想,中國文化是個什麼?大家給個答案看看。中國文化是青菜炒蘿蔔呢?還是故宮博物院的畫呢?如果說的中國文化是孔子,這答隻又錯了。中國諸子百家太多了,孔子是諸子百家的一家耶!我們大家現在都拼命講中國文化,其實講的人也同顏回一樣,都在莫名其妙的叫,就像《莊子》第二篇裡所謂吹萬不同,風吹進那個穴裡,嗚啊嗚的叫,叫得毫無意義。所以誰能夠對中國文化下一個定義呢?我看非常難,這是現代青年值得深思的一個問題。 有些人只想“成而上比,與古為徒”,只想復古,“其言雖教,謫之實也”,教化理論上是對的,但是這是誰的話呢?“古之有也,非吾有也”,是古人說的話,但是歷史永遠向前演進,古人所有的,不是我們今天有的。因為環境不同,時代不同;今天有的也不是古人所有的。所以,孔子的孫子子思,在他所著《中庸》中也講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裁(災)及其身者也。”作個現代人硬要復古,走古人的路線,那要出毛病有災難的,就算不是瘋子也要送精神病院。 孔孟思想並不是那麼迂腐復古的!大家一提到孔孟思想,好像就要復古,所以都是沒有讀通孔孟思想的書!你翻開《孟子》看看,孔子是“聖之時者也”,他是主張跟著時代走的。孔子在《易經》上說“與時偕行”,要把握時代,也就是跟著時代的腳步走才可以。所以莊子這裡也說:“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為病。”江水東流是一去不回頭,歷史是不回頭的。像我們走路一樣,是走前面這一步路,不是回頭向後面走。如果在古代,直爽的風格是可以的,所以說“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我學古人的做法可以嗎? 這段是孔子說的,不要認為是顏回說的。有許多註解把這段話說成顏回說的;有些人註解認為是孔子說的。只有最後一句,“若是則可乎?”才是顏回說的。 《莊子》從《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現在到了《人間世》。這一篇是講為人處世之道,一個有道的人如何處世。上一次孔子跟顏回談話還沒有完,講到與人為徒,就是人道,像現在社會上一般人走的路子,一個很好的人乘之道。這裡是講顏回要出來,想為王者師,就是想做歷史上的張良、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等等,改變領導人的思想作風。孔子對顏回一番的教訓,說他是不對的。現在孔子又說,“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我們看歷史上有許多人,成而上比,拿許多現成的事實來批評,是很難的,所以要看歷史上許多名臣的奏議、諫疏。 談到這裡,我們先岔過來說,我們要了解中國文化,不是拿一點孔孟之學,四書五經口頭來說教,就代表了中國文化,這個問題很大。尤其我們想了解中國的歷史,即使把二十五史都念完了,還是沒有懂歷史,必須要看歷史的反面文獻,也就是看歷史名臣的奏議與諫疏。這些奏議諫疏,等於現在大報紙的社論,像十九世紀的中期、初期的英國泰晤士報等,那些社論,足以影響世界政治和社會。 所以歷代的大臣,有許多上嚴重的奏議給帝王,持反對的意見,一邊寫報告,一邊寫遺囑,甚至把棺材都買好準備死的;因為第二天的報告一上去,說不定就被殺頭。這是中國文化知識分子的精神,為國家,為老百姓,為了對歷史交待,以生命換取千秋,對天下人負責。這是中國文化給知識分子的教養,也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自明朝以來,讀書人受宋朝理學、儒學的影響,到了國破家亡,社會變亂的時候,以生命換取千秋的特別多。但是很有意思的一樁事是,明朝自從朱和尚朱元璋當皇帝以後,他的子孫,沒有一個夠格當皇帝的。我經常看明朝的歷史,想想明朝那些皇帝,只能在中山北路酒店里當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說當皇帝,連當老闆的資格都沒有。可是明朝許多儒家及知識分子,有忠貞之氣的反而特別多。所以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歷史,準確的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生命的認識,對生命的貢獻,表現出一種忠貞的精神。 現在再回到《莊子》的本文。“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所以古人上奏議,對急迫的事要討論的時候,怎麼辦呢?你們青年同學寫社論,寫批評的文字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鑑今,就是把歷史的事實做比喻說明,所以莊子借用孔子教訓學生顏回的話,你假使出去,為王者之師的話,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這樣好不好呢?這一種做法就是人乘之道。 君道 臣道 師道 這裡又要岔進來了,講到人臣之道,共有三道,君道、臣道、師道。譬如孔子,乃至後世的教主,像印度釋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師道的路線,不走君道。堯舜禹湯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線,歷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線。這三道是中國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標。 拿現在來講,一個人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當了一個公司的大老闆,這要學君道,就是如何領導人,如何包容人,如何用人,好人壞人都能夠用,有本事沒有本事的人,也都能夠使他動起來,這是君道的學養。臣道是當伙計的,做一個乾部的,要知道如何以臣道自處。所以現在孔子告訴顏回,你走的是師道的路線,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引古鑑今。“其言雖教(音效〉”,他說你所建議的道理,雖然發生效果,“謫之實也”,可是行不行呢?不行,因為其中含有諷刺的意思,人家是受不了的。 譬如現在很多青年,很有趣的,尤其在台灣幾十年來,很多人喜歡看《貞觀政要》。這一本書是記載唐太宗怎麼當皇帝,所以大家讀得津津有味。可是大家卻忘記這本書是教皇帝怎麼去做皇帝,怎麼做領袖!唐太宗的大臣魏徵,是歷史上有名專門糾正皇帝錯誤的臣子,以唐太宗的精明,有時也受不了。《貞觀政要》記載唐太宗對於魏徵等人的奏議,不管是正面或反面的意見,都是言聽計從;記載了唐太宗的偉大,是歷史上有名的。 唐太宗歡喜玩鷂子,喜歡養鳥玩,一個大英雄到了天下無事的時候,精神沒有寄託了,玩一玩鳥,等於我們老百姓養幾隻鴿子來玩玩,這個也沒有什麼啦!有一次,他正玩鳥的時候,看到魏徵來了,曉得魏徵一定要講話,當皇上怎麼像小孩子一樣,玩這一套!沒有辦法,就把那隻鳥往懷裡頭一塞,再跟魏徵談話。魏徵已經看到了,但是他也不講,本來幾句話報告完了,就該走,他偏不走,還故意找些事情來講了半天;結果魏徵走了以後,唐太宗把鳥拿出來一看,已經悶死了。他那個氣啊!指著他的背後說,總有一天殺了你這個土包子。古代不叫土包子,叫田舍翁。《隋唐家語》記載有這一段事實。 魏徵常常給唐太宗碰釘子,這一次把鳥悶死了,他回到后宮就罵。皇后一聽,你今天又在外面受了哪一個大臣的氣了?他說,那還有誰啊!就是那一個田舍翁。又有一次,皇后看見唐太宗為了魏徵生氣,進去換了禮服出來。唐太宗一看,你那麼嚴重干什麼呢?這是上朝的禮服啊!皇后說:恭賀你有那麼一個好的大臣,只有你這個肚量,才能夠培養出國家那麼好的干部。幾句好聽的話給唐太宗一講,心里火也消了。但是魏徵死後,唐太宗還是把他的墓碑打掉了,因為碑文使他想起很多的事,所以藉一個題目把它拿掉,把過去都推翻了。 所以說,一個做領袖的人,修養真能夠達到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達到了空,不空是做不到的。因此孔子告訴顏回,“其言雖教,謫之實也”。你引古鑑今,向上面講話,你的話雖然見到了效果,但是他心裡感覺,你還是在諷刺他,況且拿歷史的經驗,來說明現在的事實,“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顏回說:我拿歷史的經驗講,也沒有錯嘛!古代有嘛!歷史上有很多大臣講話,我們要學習的啊!他說,非吾有也!不是代表我的意見,是古人的意見,我拿來講沒有錯啊!若然者,我如果用這個方法來處理這一件事,雖直不為病,雖然講話直一點,總不會出毛病吧!這一種辦法是走人臣之道,所以與古為徒,這個樣子,可不可以? 仲尼曰:惡!惡可!大(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孔子說:“惡!惡可!”上面“惡”是形聲的字,是嘆氣!用白話說是唉!“惡可”是俗語,就是你這樣做法不可以,也行不通的。“大多政法而不諜”,這是孔子教顏回如何走人臣之道,如何行師道。這個為政之道,也就是現在工商業時代,領導一個公司,做一個事業,辦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簡化。老子也講過這個話,“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法令規章越多,法律越嚴密,漏洞越大,人犯法的機會越多。這個道理就是“大多政法而不諜”,處理這個法令問題,沒有辦法周詳。這個諜字,不是諜報間諜的意思,而是言語沒有辦法解釋那麼周詳。 “雖固亦無罪”,雖然說我依法辦事,沒有什麼錯啊!我常有感想,許多大專畢業生當公務員,辦事的確很認真,或者拼命根據法律條規來辦事,或者沒有法令根據而不辦,都是一種不負責的做法。也就是這一句話,“雖固亦無罪”,辦錯了,嘿!我是照第幾條第幾款辦的嘛!雖然沒辦成,好像自己並沒有犯錯,但這並不是盡忠於國家的做法。“雖然,止是耳矣”,他說,雖然如此,充其量當一個混飯吃的公務人員而已!自己沒有做到人應該做的事。如果拿教化來講,“夫胡可以及化!”光是依法辦事,不是大政治家應該做的,因為這違反教化天下的原則。一個大政治家,也就是師道中的大教育家,影響了一個時代,影響一代的歷史,因為教育有教化的作用。所以說,如果認為依法辦事就對了,“猶師心者也”,那就是師心。 師心就是自己的主觀,認為自己很高明,所以孔子批評顏回是師心,也不好。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顏回本來要出去教化衛君的,挨老師這一頓罵下來,他說:“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只好說:老師你這樣一講,跟您學的滿肚子本事,都沒有用了,再進一步我就不懂了。顏回說請老師指示一下方向,到底應該怎麼走? 我們注意《人間世》這一篇,孔子與顏回的對話,由外用之學講到內養之學,也就是由外王之道講到內聖,現在孔子提出來內聖的修養。 在這一段裡,現在人和古人,很有趣的爭議,哪幾句是孔子說的,哪幾句是顏回說的?我們都已講過了。究竟是誰說的?是莊子。不信,可以死後去找莊子問個究竟(眾笑〉。再說《紅樓夢》上有林黛玉批賈寶玉讀《莊子》的一首詩,很有趣,說得很透徹。 無端弄筆是何人 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家無見識 卻將醜語低他人 讀了,就可再一笑了事。 心齋是什麼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孔子說:“齋”,大家都曉得吃素又叫做吃齋。孔子叫他要再進一步學,你先去齋,就是古代禮貌,“齋戒沐浴”,要洗個澡,換了衣服幹乾淨淨,還要熏香,外表上要清潔,包括吃素齋,先清淨心。“吾將與若”,我再告訴你。等於人家來問佛法一樣,匆匆忙忙跑來,然後說,老師啊!我要問你問題。我說,我沒有空。那不行耶!我還是美國來的,下午兩點飛機就要走耶!好像我欠了他什麼一樣。我心裡說,你走你的,同我什麼相干?現在這樣的人很多啦!我們也搞慣了,假使像我年輕的時候,早就理都不理,眼睛一閉,去你的,我又沒有欠你。現在不行啊!這些都是“有心而為之”,心裡頭以有為的心理來求道,以功利主義來問道,“其易邪?”那麼容易嗎?所以孔子要他先齋戒沐浴。“易之者,暤天不宜”,太容易傳給你啊!是上天所不許可的。所謂上天,是指違反天道,那是自然規律不許可的。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 顏回一聽啊!同我們的觀念一樣。他說:老師啊!你曉得,我的家窮得不得了,也喝不起酒,肉也買不起,不吃葷幾個月了。這個“葷”字不是代表肉哦!不吃葷同不吃肉是兩回事。這個葷是草頭,五葷是蔥、蒜、憩菜、薤白、興渠,也叫做五辛。佛家戒吃這五葷,因為這一類東西,刺激荷爾蒙的生長,尤其刺激了性荷爾蒙的分泌,對修持很有妨礙。中國古代與印度的古文化,同一道理,持五辛不吃葷,並不是講不吃肉,不過如果真持齋,當然包括了不殺生,不吃肉。在《論語》上,孔子本人也有這個經驗,“三月而不知肉味!”所以顏回說,“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我這樣不是天天持齋嗎?在座的很多學佛吃齋的注意啊!真正吃齋吃素是怎麼樣呢?下面孔子有一個道理。 孔子說:“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你這個怎麼叫吃齋?這個是拜拜用,擺樣子的,是宗教的形態,而且是祭祀時對鬼神用的,這是外在的齋。真正的持齋叫心齋,這個我們要注意!現在我代表莊子說話,莊子所代表的中國文化心齋的觀念,就是佛家的持戒、修定、修慧,乃至於說得了九次第定,證得菩提,也不過是心齋的成就而已。 顏回說:“敢問心齋。”那麼老師你就傳了我吧!怎麼樣叫做心齋呢?持,是保持,心裡頭真的持齋,不是吃素,持齋就是念佛。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這段等於密宗黃教宗喀巴所提倡的修奢摩他(止)、毘婆舍那(觀)的路線,也就是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師提的大止觀和小止觀的六妙門。如果研究起來就很奇怪了,莊子這個時候,佛教絕對沒有進入中國,這個就是列子所提到孔子的話,“西方有聖人,東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大家的方向完全一樣。 孔子現在傳止觀的法門,“若”字就是你,“一志”,先把心念專一起來,思想專一,“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用耳朵來聽,拿心來聽聲音。這兩句話,就是《楞嚴經》所講的,“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這是佛學名詞,代表了觀音法門。“反聞聞自性”,不用耳朵來聽聲音,把耳朵習慣聽外面聲音的作用迴轉來,聽自己內在的心聲。這並不一定是聽心臟血液流動的聲音。 你要曉得,當我們靜下來,譬如打坐的人,你以為他在打坐嗎?實際上心裡頭在講話,開討論會;不曉得這樣對了沒有?這樣靜不靜?很像!哎呀!可惜了,動了念頭,啊!差不多啦!已經成佛了。自己裡頭都在說話。所以要迴轉過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心怎麼可以靜得下來呢?孔子說:“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氣就是後世所講的息,佛法裡修禪觀的出入息法。“息”又是什麼呢?一呼一吸之間那個叫息。實際上我們一呼一吸之間,中間有一段是不呼不吸的,這個之間很短促,很難把握,這個叫息。莊子這裡沒有用息的名詞。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耳朵聽覺不起作用,停止了,同外界脫離了關係,不像我們平時耳朵向外聽東聽西,所以叫他也不要聽了,入定去了。“心止於符”,心裡頭什麼念頭也不動,自然同這個道符合了。用中國古代的名詞,就是與天心符合了,與天心和合了。“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個時候呼吸之間是空靈的,等於沒有呼吸了,身心內外是一片虛靈的。“虛而待物者也”,什麼叫“待物”呢?同外物還是相對待的,就像我們昨天,剛剛上了唯識的課,是意識上的清淨了,好像看起來空了。你要知道,這只是你意識天地的空,外面並沒有空,我還站在你的前面,太陽照樣東邊出來西邊下去,都沒有空。雖然內心虛靈,但與外面物理世界還是相對待的。這是第一步的修養,你先能夠達到內心的虛靈就對了。 “唯道集虛”,集虛這個“集”字,要特別圈起來,集就是累積,你把內心意識虛靈、空靈的境界練習久了,累積久了,接近形而上的道就快了,所以注意這個“集”字。“唯道集虛”,你能夠做到內心意識不動,心裡很寧靜,耳根也不向外聽了,就完全返歸內在了。 “虛者,心齋也。”這時內心真正在持齋了。很多學佛的人受了八關齋戒,八關齋的那個齋,就是這個東西。達到了這個樣子,叫做八關齋的成就,並不是說過午不食就是持齋了。為什麼八關齋有“過午不食”這一條呢?因為過午不食,使你的氣息容易走通,虛靈,容易達到心齋的境界。所以融會貫通了,就一通而百通,都是同一個道理,只是說法不同而已。他說這個樣子才叫做真正的持齋。 莊子這一段話,是藉孔子的嘴講的,不管儒家、道家,顯教、密宗,天台、華嚴,隨便哪一宗派,乃至天主教、基督教的閉靜,都是同一個道理,這個叫做心齋,叫做寧靜。到了這個境界,初步的閉關可以了,不到這個境界,是不可以閉關的!閉關會發瘋的。這一段內聖修養初步的工夫,心齋持齋的道理,孔子傳給了顏回。 但是我們要特別注意啊!這一篇叫做《人間世》,是《莊子》內七篇的第四篇。為什麼不把孔子傳顏回這一段,放在第一篇《逍遙遊》,也不放在第二篇《齊物論》,也不放到第三篇的《養生主》,偏要放到第四篇的《人間世》?這是什麼理由?又是個話頭!你們很多同學要學禪宗,參話頭,這就是個禪宗,就是個話頭。為什麼要在《人間世》這一篇,傳這個內聖之道呢?喜歡打妄想用心思的,不妨去用一下。參話頭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去研究思維。好!我們出這個題目放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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