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的意見和大眾的認知有距離是常態，如果沒有距離，說明專業的學習無價值，科學可以用民粹決勝負，歷史應該跟著感覺走。

一個數學題１００人只有兩人答對，有２０％放棄或胡謅，剩下８０％雖錯，卻都錯的一樣，結論是：《似是而非》往往比真知更易贏得認同，而是非如果用投票，那８０％將是壓倒性的主流結論。(對投票手段的迷信，反映對民主理解的膚泛，也反映對民主精神的誤解。*1）

科學的真知不能妥協，不能從眾，真知最常忤逆泛泛之談，科學的主張，在演進過程中多半居極少數，有《力排眾議》與《一意孤行》的驚詫，這在科學史上雖是常識，卻因為太傷主流意見的顏面，通常避談。可以自行閱讀 《科學革命之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1962), by Thomas Kuhn)。

林語堂有一段話與此若合符節，他說：“所謂客觀就是大多數人的主觀”。他這句是夾在軟性文章里的隨興發言，本不必以學術討論的嚴謹看待，但這段論述移花接木擺在《科學革命之結構》下，至為允當，因為大多數人的意見，正是“常識”，是“輿論”，是“主流意見”，也是“民粹”……，在這個主流認定的標準下，地球曾經是平的，太陽繞著地球轉，麻瘋是神的懲罰，胃潰瘍是胃酸過多。這是過去式，那進行式和未來式呢？呵，就算我有勇氣有決心要挑戰大多數人的主觀，從本益比也是極笨的 strategy .

但是連續看了幾篇癌症病人子女對現代醫學的譴責，對中醫的緬懷與幻想，以 medical ethics 言，意同《穿西裝的暴民》，我固同情為人子女的悲憤，但亦唏噓民粹之可怕，于是有感而發，把 Lewis Thomas 在“細胞之生命記：生物旁觀者的筆記”（The lives of a cell－－notes of a biology watcher) 的一篇文章：醫學科技 ( The technology of medicine ) 重讀一遍 。

Lewis Thomas 普林斯頓出身，哈佛醫學院畢業，曾在明尼蘇達小兒科、ＮＹＵ病理、耶魯病理講座、最后是紐約 Sloan-Kettering 癌病中心院長，1993年過世。他的醫囊側筆、人文沾濡，乃醫門必讀。但以下要講的，是常識和邏輯，不必醫學背景。

“醫學科技”一篇，是他對２０世紀醫研的回顧與心得，Thomas 將醫研分成三類 :
(1) 非科技 (non-technology), (2) 中途科技 (half-way technology) 以及 (3)真命天子的醫研。（這個分類名稱取得有點欺負人，但反覆讀幾次，才會佩服他用字之貼切）

第一類是非科技（ non-technology ）類。在醫學史的任何一個時期，本項目皆占醫研工作及經費的絕大部分，但是究其性質，卻《非科技》，而為“支持性治療”( supportive therapy ），因為醫學自始就不脫《打帶跑，且戰且走》的面目，正如孫中山在“知難行易”中舉的醫學例證所言，完全不知所以然，仍然必須開藥抓藥，也無礙醫學進行了上千年。從來沒有病人能夠容忍《搞清楚怎么回事才下藥》，幾個世紀以來，那些活見鬼的巫醫，史不絕書，反映的固是殷切的市場需要，現在電子儀器滿壁，人類登月成實，醫學上不知道的仍然是遠比知道的多，某種意義上無異巫醫招搖如故。因為本項目的工作，對疾病本質毫無針對性，只提供《支持性治療》，這樣的研究投資，與找出真正的致病機轉完全是兩碼事，但花費與占有率卻驚人，而且越滾越大，牽動不止醫護，甚且包含醫院內外的多種相關行業。

第二類 Lewis Thomas 稱之為中途科技（ halfway technology ）類，相較于非科技類的對空鳴槍圍點打援，“中途”也者至少已經“上路”了，唯中途科技尚無力處理疾病之核心，僅在控制連帶泛生的骨牌連倒 。 這類醫研所提供的方法，雖仍無緣阻絕疾病本質的進行，但可減緩、至少推遲死亡。近年中途科技的明顯例子是器官移植和器官的儀器取代（replacement as artificial organs)，如洗腎（ hemodialysis ），心肺機（ECMO 俗稱葉克膜: Extracorporeal Membrane Oxygenation, 體外維生系統），人工心臟。

對于一般民眾，這類高科技的器官取代儀器，代表了理化光電的進步，本身具有說服力，對于媒體，也樂于大加渲染報導放衛星。就他們所理解，這毋寧已經是疾病的真正答案，殊不知這只是醫研摸索中改朝換代的一站（ makeshift ）。

中途科技之吊詭，在于其“既先進又原始”── 儀器結構原理皆臻複雜之頂，但就解決疾病本質對症下藥卻原始而皮毛 ！（ This level of technology is, by its nature, at the same time highly sophisticated and profoundly primitive. ） 因為慢性腎絲球腎炎的免疫機轉，以及發炎進行的細節未詳，研究雖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畢竟距實用尚遠，所以腎臟炎的終極結果───腎衰竭，洗腎！───就變成現行醫療工作的重點。 簡單說：以洗腎機器言，絕對是高科技，無比複雜！但就化解腎絲球腎炎、阻止腎衰竭悲劇的發生卻毫無意義，原始地可憐！────病人從一個小小的腎炎開始，醫學卻毫無應對之道，坐聽一路潰敗，輸輸輸，輸到脫褲，最后腎臟報銷了（腎衰竭），卻笑盈盈地端出洗腎機來，請君享用！────這事更吊詭之處，在于有朝一日腎絲球腎炎的致病機轉突破，洗腎機立刻變成廢物！（從這點看，難怪目前洗腎雖是金礦，是腎臟醫學界最大的金主，但對腎絲球腎炎的醫研贊助，卻口惠而無實效）*2.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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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華商報2001, May 9，報導山陽縣一個農村小學，因為屢次發生教室內失竊，老師極為憤怒，集合全班要求《坦白從寬，自首不究》，結果無人認帳，老師大怒，竟要全班無記名投票，《票選真兇》！結果一個一向調皮搗蛋捉弄同學的小壞蛋，得到《最高人氣獎》，此投票結果竟與老師“定見”吻合，于是《定讞》，宣布破案！……這是所謂《一知半解，比無知更可怕》。看似獨立的各種民主亂象，背后心態往往雷同，科學的對錯，和辦案緝兇，豈可公投？

*2 走筆至此，突然記起 1983 聽譚柱光教授講腎臟炎，一整節課，分類密密麻麻，高潮迭起，臨近下課他突然打住：我們講了這么多種腎臟炎，那治療呢？治療統統一樣，只有一種！都是 steroid ……，治腎臟炎一籌莫展，最后只剩洗腎一招，洗腎又是搖錢樹，太難堪了，他于是說了一個黑色笑話：

醫師看完門診，交待感冒多喝開水多休息……，病人卻纏著非要開點藥才肯走，醫師說你只是普通感冒沒有藥，病人卯上了，非要藥不可！醫生說：這么吧，你回去洗熱水澡，洗完了不擦乾不穿衣服，就站在窗口吹風……病人大驚：那樣感冒就能好麼？醫生說，不，感冒會變成肺炎，肺炎就有藥了。───從《腎炎、腎衰竭到洗腎》的過程看，這個窗口吹風的黑色笑話，竟然不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