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文章班規說明／轉診概要

胡適1910報考庚子退款公費留美時，作文題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這題目原來命題的用意不管，題目勾起胡適的《考據癖》，胡因此故意不理命題，大發字癮，寫了一篇《圓規方矩考》，文里遍引諸子百家，自訓詁、經義以至先后版本，彼此串引，寫得法櫃奇兵、柳暗花明。胡敢這樣寫，并非自忖落第而罷考，亦非跟考官卯上了----“老子《字癮》發了，管他媽的考上考不上，寫個痛快再講”，依我看是胡適押孤莊，不鳴則以，一鳴驚人，不飛則以，一飛沖天。平心論，敢來報考的，《不是猛龍不過江》，哪個不是三頭六臂？胡適自己國英文不差，但數理普通*[1]，而國文哪個不會？都要四平八穩平鋪直敘，哪里能高分？索性豁出去賭一把，通殺通賠，才有機會鶴立雞群，拉開比數，果不其然，胡的標新立異，果然《暴售》，因為國文滿分（！）考取公費（1910/宣統二年,七月）。

胡置死地而后生的戰術，歐陽修在縱囚論里已有分析。這是《押寶心態》：300死囚按時回籠，非因送死，乃為茍活，是《上下交相賊》，看透當局的政治表演。但胡敢故意看不懂題意，把《時評》寫成《考古》，仗的卻是藝高人膽大，概《考據》文章，必須字字有出處，句句有原典。闈場里沒有參考書，只有從自己大腦里的 hard drive 里一筆一筆地叫 saved data 出來，若非胡適早年把四書五經十三經背得滾瓜爛熟*[2]！否則就算闈場忽發奇想，臨場沒有參考書，怎么掰？

他 6 年前農村土蛋（徽巴子？）剛到上海（1904），就已經 impress 過老師一次*[3]，所以對這招很有信心。

胡報考之先，擔心自己考不上沒面子，還改了名字，后來果然考上了，因此胡衍驩自此就成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胡適。

胡適把原該正面發揮的命題作文故意裝瞎，寫成考據怪文，固是出奇制勝，卻是《錯解當奇兵》在考場的運用。

*[1].關于胡適考公費時候的數理程度，見于胡適評傳：

考試分兩場。頭場考國文和英文，胡適考得不錯。國文試題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他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文章，開頭上說：“矩之作民，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這其實是胡適的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正好遇上批卷子的先生大有考據癖，對胡適的文章特別賞識，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頭場平均得八十分。第二場考理科，考得不好。最後平均分五十九點多，離及格還差一點點。幸虧這次考試出洋有七十個名額，考得好的不多，胡適總算僥倖，考取了第五十五名。

這段證實了他那篇別出心裁的《押寶作文》，是擠上赴美艙位的唯一理由。胡的《理科》確實不怎么樣。照心理學推想，胡如數學了得和第二名趙元任一樣，也許作文 “安步當車 ”，不會“鋌而走險”。因為自知打擊率不佳，所以亂揮一記，結果全壘打（100 分）。他查榜先看見《胡達》，嚇了一大跳，說這家伙名字跟我那么像，差點害我空歡喜一場 …… 。他如理科也如文科一般紮實，考上斷不會如此意外。

*[2].胡適肚里有料，是胡媽媽馮氏順弟的投資。據王造時的論文整理：徽州當地請村孰先生的束脩行情是銀元一塊半（時價！），胡媽媽卻包了九塊銀元，對私塾先生這般《恭敬》，先生啟蒙開講自然得加意照料給開小灶，當然胡適刻苦用功，報答母親，也是必要條件。【在母親節的這一天，想起半夜舔他眼睛，試圖治好愛兒的眼翳症（Chronic conjunctivitis）的孤兒寡母，思之凄婉，特別令人感動。】

*[3]. 胡在績溪村孰12歲前已十三經爛熟，1904去上海入新學（梅溪學堂）（插班！）沒多久，某日先生講課到《傳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隨口說這傳是《左傳》，坐教室最后一排的莊腳菜鳥胡洪騂同學，抱著課本走到講桌前，怯生生地說：這《傳》，好像該是《易經的繫傳》，被結結實實《寒》了一記的先生，當場把他連跳三級。（胡適《四十自述》，３０歲之前）

辛亥前同盟會在租界辦報鼓吹革命，清廷對黨人躲在租界里反政府，忌恨卻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于是借刀殺人，假手租界政府逮捕黨人，吳稚暉走脫章炳麟被捕，鄒容自首，是為蘇報案（June 29,1903）。租界抓了人得循法律公開審理，于是庭上你來我往過招，章吳鄒皆同盟會員博學能辯之雄，更借機在庭上宣揚革命，審判長知道章炳麟吳稚暉為進士，對《翰林謀反》好奇，過堂時問章炳麟：你是哪一科的？（哪一年中舉？ ----按：清制以中舉點翰林年份命名，比如"甲寅科”進士，“戊辰科”狀元etc.）章故意將“科”誤解為“窠”。說《我本來是滿天飛的，怎么會有窠呢？》蓋法官此問，看似閑話家常，其實綿里針，章如具答中舉年科，如同承認自己具大清積極公民資格，則反政府及詆毀元首皆觸法有據，（蘇報指光緒無治國能力，有《載湉小兒，不辨菽麥》字句）。

章若頭巾氣味，必看重科舉功名，豈料章在日本接觸新學眼界大開，內心早已不再認為科舉功名值得驕矜。但《我本是滿天飛的，哪里有窠？》卻一語雙關而海闊天空，是《錯解當奇兵》在法庭的應用。

七俠五義里仁宗皇帝要派包拯為欽差大臣下訪民隱，整飭官箴，行前賜他空白支票一張，要他草擬《御札三道》，以為執法奧援（行政尚方寶劍！），包謝恩退朝，找來主簿公孫策，要文膽“仔細草擬勿辜負聖上美意”。公孫策想這三條特別法就算擬出，也是一紙具文，言者諄諄，聽者邈邈，管不了多大用，不如來個雷霆萬鈞！乃故意將《御札三道》錯解為《御鍘三刀》，圖樣畫完了一看，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說這道猛藥端出，老包不知有沒有膽子采用？砸了飯碗不過走路，倒好奇老包要是連這點兒肩膀也沒有，還做什么青天呢？于是把《御鍘三刀》當《御扎三道》繳卷，秤一秤老包的斤兩。不意老包見圖大喜，連聲誇讚……，這就是龍頭、虎頭、狗頭三道鍘刀故事的張本。

這是《錯解當奇兵》在章回小說的演繹。

1994臺灣出了一本怪書，書危言聳聽而語焉不詳，但卻熱賣，書名《1995閏八月》，該書細數歷史上《甲子回陽，九九歸陰》的“循環性周期”，指逢《閏八月》山河動蕩血光之災必不可免，而1995正是閏八月！夫亂世必有妖孽，《推背圖》《燒餅歌》何嘗需要科學辯證？然理論固似是而非，論據亦缺斤短兩，只要彗星撞地在即，則人言鑿鑿三人成虎。這書原屬科幻，但竟有立委拿來向行政院長連戰質詢，要他報告大陸武統《就在八月》的備戰大綱，問他對今年閏八月感覺如何？連偷瞄公孫策的小抄（他由河南開封府借調臺北行政院），回答：閏八月也不錯，可以吃兩次月餅。

這是《錯解當奇兵》在立法院施政報告的演繹。

《錯解當奇兵》須有配套條件，缺一不可：有野心得有執行實力，有點子得有搭配學問，有靈感得有合適命題，有藍圖得有青天賞識，有滿嘴夢話的立委也得要有裝瘋賣傻的院長，有鍘刀進策也得要有胸襟肩膀。我見到ruru“老師聲聲喚，高帽頂頂飛”，愧不敢當，只好《錯解當奇兵》，把一封“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求一識韓荊州”的溢美，拆成片片段段，轉診到《全班》（班規說明／轉診概要），因為忽略相對條件，所以引起茶壺風暴，還好公費留美20年前已經考過，否則鐵定落榜。

《錯解當奇兵》固然管用，卻非萬金油，我擦錯藥而頭暈眼花，證明尚欠火候，咎由自取。太史公贊曰：調皮！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