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美有70000多份英文報紙,另有約3000種外語或雙語報,報紙從日報、周報、雙周報,到經期混亂該喝中將湯的不規則出刊都有。另外訂報也可以只訂一周的某一天,像人在東岸,卻訂了一份舊金山日報,還找麻煩單單只訂周日一天,報社也歡迎之至,只是每周日早上,得赤著腳到門口草地上把它撿進來……,各種怪報不一而足。若加上期刊雜誌,那就更不得了,有的雜誌還沒有日報厚,而所謂報紙還不如雜誌出的頻率高。但異類的異類,當屬一份怪報,這報怪到連名字也不像報也,叫卡羅來納的以色列人《Carolina Israelite》。
這報是 Harry Golden一個人的獨角戲。他在美國社會作第二代移民*[1],多種行業打過滾,還坐過五年牢。雖然是冤獄,可是像李敖說的:罪名是假的,牢可是真坐!後來尼克森以總統之身代表聯邦政府向他道歉 (1974),可是一,馬后炮!坐都坐完了,二,設想他如果沒抖起來,尼克森會道歉?
戈登的怪報怪固怪,形式上卻不搞怪,是個本本分分乍看簡直像教科書的報紙,有16大頁,每月出版(盡量啦!),既然一個月才出一次,賣點當然不在即時新聞,它的確沒有新聞---國內國外新聞都沒有,硬的如社會,政治,沒有,軟的如花邊,八卦,狗仔,一概沒有。
薩孟武念京都帝大的時候,法政部的經濟學教授河上肇,主張社會主義,河上肇上課固然要早早占位,晚到得擠在窗口聽講,這樣吸引人的好老師卻不多話,只是言簡意賅句句要害,他也像北卡羅來納的以色列人,出版薄薄一份的《社會問題研究》,這份獨門專刊,放在校門口書店,擺下就開始搶購,轉眼就賣光了。他是《京都的以色列人》。河上肇和另外六個教授,在后來日本軍國主義抬頭的時候被右翼政府強迫走路,號稱《京大七教授事件》*[2]。從日本有河上肇,有矢內原忠雄,有大江健三郎,讓我們知道日本不是人人馬鹿野狼,也有令人尊敬的學者。但河上肇的《社會問題研究》卻是《一個人的聖經》,是“前電子時代”的部落格(pre-electronic blog)。*[3]
河上肇的《社會問題研究》還有帝大的校門口書店可以擺放寄賣,《卡羅來那的以色列人》連書報攤都沒有,它純靠訂戶。
訂戶有多少?一萬四千個。
都是些誰呢?誰會訂一份又沒有新聞,沒有八卦,既無樂透明牌,又無股市分析,連個大屁股大奶的照片也舍不得滋潤讀者,一副撲克面孔的教科書呢?錯矣!他的讀者可不是等閒,除了North Carolina 州 Charoteville 當地居民外,都是全國各大小報紙的編輯,宗教領袖(例如佈道名牧葛理瀚)和政界名人。原來,戈登辦的是行家的報紙,閑人免進。
戈登的報,沒有新聞,卻有讀者投書。讀者投書躍居主客,這很有趣!臺北東區有一種雅痞咖啡店,店里賣的東西沒什么稀奇,但店里卻收拾得雅緻大派,更神來一筆的是整個店三面都是落地大玻璃窗做成,坐在店里吃喝,等于玻璃缸里的魚,打情罵俏或故作清高都一覽無遺,敢進來喝杯閻王咖啡的,卻都穿得衣香鬢影而人模狗樣,讓人眼睛一亮,這樣水漲船高,就產生一種詭異的心理學凝造,仿佛要求自己除非穿得像去頒發金馬獎,就“不好意思”進店(殿!)消費,而這家店的高品味,其實是被顧客撐起來的,店家本身的硬體投資,只有那一圈落地長窗(玻璃魚缸!)而已!
戈登的報,也有這種吊詭效果,如果14000個讀者都有來頭,都是美國大山寨里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他們的彼此投書,能不好看么?
若論戈登的編報手段,絕對是摩登原始人。他張開眼就寫,寫完丟進一個木桶(沒錯!你沒聽錯),堆到發刊前,再從桶裡尋寶,找到什么算什么,見合適的就排進去,隨檢隨排,頭尾相接(接龍?),排夠16大頁就出刊……,這樣陽春的編輯,連目錄 index 一概沒有,他的讀者怎麼受得了?因為他的貨難得!
他是獨居隆中的諸葛亮,草堂春睡足,大夢誰先覺!向14000個讀者作文化簡報。他是郝隆,光著大肚皮曬書,你們包涵洒家則個!他是姜太公,你們愿者上鉤,退報請早。他是司馬遷,明修棧道,暗槓劉邦,指桑罵槐,隨我太史公高興。……戈登他用淵深豐富的文史哲來曬書,不論你幾歲,都覺得是面對精彩幽默的長者,向你娓娓細說人生……。
這16大頁裝填15000-20000字,都是他老兄的一言堂,是王榕生時裝、傅培梅食譜、李季凖感性時間,和馬爾蔻梁美語的搞法!這一人報,校長兼撞鐘,他的讀者都心里有數,不意外,但是他的排版也未免太陽春了,他根本不理什麼版不版,流水作業,隨到隨編,全無邏輯章法,如果你要找有趣的段落,對不起,你得把16頁從頭讀到尾,不能跳行,休想 skip。你瞧,作他的讀者也不簡單吧:只有識貨,才大老遠趕來排隊、餓著肚子等他老大獨門單傳別無分號的刀削牛肉麪!這16頁15000-20000字是他每天睡醒爬起就寫的,寫得長長短短,也片片斷斷,是日記、感想、經驗、回憶、心得、講古、評論、批判到筆記。從20來字到3000字不等,什麼都寫。既然他叫以色列人,對,你沒猜錯,他寫了很多基於猶太傳統的觀點。要不是他的確有料,否則14000各路編輯、教長、政客,個個三頭六臂,卻屏息斂氣,隨他蹂躪?寧如張良規規矩矩,等著給黃石公拾鞋。
戈登的怪報,除了他一家之言,一無所有,可是在別的熱門報紙包了花生米,糊板塗墻之後,戈登的《Carolina Israelite》不但沒有recycle,還出了選集,就叫《只在美國[only in America]》,而且再版12次。
這跟我什麼關係?
我謬為比附:沒有 Golden 的才情,卻每週出刊一份,(也有脫漏,比他好不到哪去),長沒能長到3000,短卻也沒敢短到20幾字,沒敢蹂躪讀者,于近悅遠來卻缺茶短水,十分怠慢。對讀者之不敬,也一如木桶,尊貴不到哪兒去--偶爾時辰對了還分到一碗刀削麺(吃過的舉手)--,我固無猶太傳統,也三“生”有幸,包羅萬象……。他有14000個訂戶,我有97個推薦(到今天為止)。我的讀者也沒跟我見外,從蒙古長調,酒後真言,媽媽獻寶,到篤姬拋媚,(差點忘了,還有sas的鬥爭檢討),對我十分照應。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往來都是客,全憑版一張。別客氣,隨便坐。
*[1].老戈登的出生地經過反覆瓜分重劃,該地當時屬于奧匈帝國,現屬烏克蘭。
但猶太人本來是雙重性格,既是落地生根也是浮游群落。
*[2]. 事在1933(昭和8年)。還有行政法教授佐佐木惣一,刑法教授瀧川幸辰、小西重直(京大校長)、宮本英雄、森口繁治、末川博。又稱《瀧川事件》,他們被趕走,因為京大是國立大學,不能在教學中攻擊《國策》,意識形態偏左的立命館私大,立刻延攬接聘。
*[3]《社會問題研究》雜誌從1919-1930,共出版106期。關于河上肇的私家雜誌可參看《河上肇及米田庄太郎》---
慶應的福田德三與河上肇對經濟學意見相左,每興文攻詰。河上肇文章極有條理,言簡意賅,但福田德三筆法囉嗦,拖泥帶水,福田不斷向河上挑戰,河上都不理會,有次大約福田攻擊太過厲害,河上乃在《社會問題研究》上答覆,開篇是:《我讀了福田君的文章,好好地讀了三次,才知道福田君的真意》,這種諷刺,在日本學界筆戰時是少有的。(薩孟武,《學生時代》)
*給黃石公拾鞋的是張良非韓信,謝謝sunism斧正
( April 28, 2006 原作,May 4, 2009 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