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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2 21:30:08瀏覽3447|回應6|推薦39 | |||
沈從文有個短篇,《新與舊》*,寫光緒年邊城一個公差劊子手。劊子手的心理哲學,卻像極了《集結號》里的谷子地。 劊子手幹的就是砍頭的活兒,砍頭雖是執行公務,但本質也是殺人,《殺人就得償命》!那怎么辦?不要緊,可以向官廳自首,再由縣太爺《赦免》。整個過程在城隍廟進行,像演戲。因為“官場即是戲潮”,這個“戲劇場面”,在《縣衙吆喝升堂,兇手拿辦發落》的過場中兼帶有“娛樂的目的”。這假戲真做,慎重其事,也完備了劊子手的“心理救贖”。
原來砍頭固是奉命行事,但無償殺人的犯罪感卻揮之不去,經過投案與赦免全套過場的宗教《儀式》,才除罪潔凈。形式固草根,地點也宗教,但醫學基礎卻與最現代的《情境演練》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 real-life role play)無異。劊子手每砍一個人頭,可領下賞號《三錢二分銀子》,若無《赦免》,血錢就拿得心虛手軟,陽間花銀子,陰簿記罪孽,冤孽越積越重,而赦免的過場等于刀斧手的凈身或洗手,如同猶太教、伊斯蘭教宰殺犧牲前教長的按經禱告,否則不敢吃。 然而,一旦共和,全變了! 槍斃取代砍頭,連年軍閥混戰,雖槍斃連臺,但劊子手落伍出局,鬼頭刀也投閑高掛,如此已十數年,不但大夥都忘了還有這號人物,連知道有城隍廟演出劇本這碼事的遺老也凋零殆盡,不想當局抓到兩個小學教員是共產黨員,決定用砍頭來殺雞儆猴。征召他再出公幹一次,鬼頭刀好不容易又有亮相機會,他于是慎重其事粉墨登場,砍了人頭照老規矩,發一聲喊拖刀遁走,搶進城隍廟躲入供桌下,靜待縣衙依劇本升堂,他好投案求赦,卻早已失去搭配時空,沒人知道他在發什么瘋?城隍廟里外眾人嚇得驚逃,最后調來槍兵要擺平這手舞血刃的瘋子…… 《集結號》主人翁是個失魂落魄的老連長,一直在找他陣亡的47個弟兄。大時代亂軍里他死守不退的任務,變成死無對證的幻影,他既不甘心無聲無影地就這么沒了,也覺對不起死的沒根沒底的弟兄,於是找回老戰場,沒頭沒腦的亂挖,他在找什么?找他陣亡弟兄的骸骨,找他死無對證的番號和任務,找他逝去的性命投注、和掏空了的靈魂,他找的是一個說法!漫無章法、沒命的挖也變成一種無休止、無終點的宿命。 一部電影拍成這樣,原著導演、演員觀眾、到專家影評,自然各有解讀。這電影題材一半在國共內戰,當然也無可避免地引起了國共戰史迷軍武迷的緬懷和翻案,重啟內戰是非的論戰。但我卻被結尾一小段,近乎宗教儀式的一節所吸引,一個人靜靜地看了幾遍。那是老兵歸隊的一段........ 他一身粗布軍裝,磨洗乾凈,站得繃直,向團長敬禮報告:某師某團某連,連長谷子地,率全連47名向團長報告,任務完畢,申請歸隊。然后團長接受他歸建,再率部對他們英雄作戰致敬…… 《十億人民九億商,剩下一億要開張》,現在凡事向錢看,哪有不沾錢的文藝?當然能理解電影複製好萊塢《不土不洋》的滑稽,也要寬容龍套演員俊男美女的奶油烘托-------在一個土的掉渣的小鎮,公車頂上四仰八叉捆扎著乘客行李,連羊都有!這樣一個土法兒,卻安排了阿靈頓公墓軍禮國葬的場面,只是禮兵從美軍陸戰隊換成解放軍。這飛象渡河的莊嚴,差點兒把戰爭片演成喜劇。 電影是要賣錢的,是吃飯用的,我們自然不能阿呆,所以看電影我們得發揮相當想象力,來還原《本來要說些什么》。整段歸隊式,去除影劇必要的市場效果,美術效果,視聽效果,政令宣傳效果,統戰效果,八榮八恥效果與七俠五義效果。去掉奶油糖霜,彩帶花紅,素胎安在?在一個真實的老兵,在他有血有肉的認真,我仍為老兵的認真所動容。 他認真地挖掘,認真的發怒,認真地祭墳,最后認真地敬禮…… 報告!任務完畢、請求歸隊。 他立正敬禮!報告:任務完畢,恭請檢閱,請求歸隊。 他一本正經報告的時候,我倏地走神了。……那年父親送我上火車回部隊,秋夜清冷,我穿著軍服提跨背包,火車一動,我反射性地對父親舉手行軍禮,多少年來也就那么唯一一次,暮色里父親在月臺上很自然的舉手答禮,腰桿繃直,我突然覺得心頭一熱,趕緊回身上車,不敢再看,在我們是數兩年饅頭(只是預官軍醫少尉,其實沒什么),等于逢場作戲、一場鑼鼓過趟,但是他們一背上槍,就走了15個省,3萬華里……。 在眷村里跟父親一樣離鄉背井九死流離的老兵,他們為了一個遠非他們能夠理解的題目,付出青春付出生命。沒走過來的,變成血泥、變成荒塚、變成無定河邊骨;走過來的,變成違章建築外的麺攤張得功,防空洞掛塑膠搭棚下的三輪車李得勝;掛單的是清潔隊垃圾車和破爛場的王老五,成雙的是番仔山花的頭家老芋仔。他們跟迅速蛻變的時代格格不入,也被急速變換的國家認同所拋棄,被多變的政治正確所淘汰,在雨后春筍的水泥森林里,他們在眷村的竹籬笆內凋謝。 谷子地認真的演完專為他一人設局的歸隊式,立正!敬禮!恭請檢閱,請求歸隊!他像是劊子手趕到城隍廟投案,等到赦免,終于聽到集結號吹響。眷村竹籬笆里那些找不到團長、找不到番號、找不到說法的老兵呢?卻還在行屍走肉地尋找一個救贖,那些無定河邊骨,還在提著腦袋,西望長安,等一個遙不可及的熄燈號。 *“新與舊”原載獨立評論151期,1935,5月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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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