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望:船、船長、航海
就這麼簡單的事,不曉得適不適合對你提。
我父親死了。
96/09/29 16:25 臺北馬偕醫院。醫生說拖一個月,結果變成三 天就死亡。死因:肝惡性腫瘤、肝腦昏迷,目前正在籌辦所有的事情 。也因為我是長子,所以所有的事情,都全部得概括承受。還好爸爸 臨終沒有受太多痛苦。
就是可惜沒有在臨終前講太多話,就只能猜測遺願。難免有些遺 憾。
■願望:船、船長、航海
死前兩星期,那時雖然衰弱,但還能走路到馬偕醫院二樓電梯中 庭。他就那個鳥個性,要不然那天不會拉著我,一定要把船的大部分 基礎知識講完。從船長講到甲板上大副二副三副,再過來甲板下輪機 長大管輪二管輪三管輪。講到晚上十點,還好我沒有打哈欠,還聽得 津津有味。「不是船長開船嗎?」「有舵手開船,大副二副下命令, 三個輪三班要守夜。」怎麼進港,怎麼卸貨,怎麼跟報關溝通。
穿著病服,旁邊還有點滴架。站在電梯中庭。我猜他要下令指揮 了,於是我乖乖變成被指揮的舵手。「左滿舵」「方向二四五,航速 十一節」。最遺憾的,莫過於學歷不夠,只有當到助理大副,沒有當 上大副,更沒有船長。船長的肩章四條金線、大副三條、他的肩章只 能掛兩條。
於是他死後,我想找四條金線。送他。
![](http://album.udn.com/community/img/PSN_PHOTO/kiiali/f_1820196_1.jpg)
我要是跟別人一樣,燒一些紙做的馬人牛車船,無聊。我不願意 在這一點上妥協,把我看不過去的東西,拿來送他。照佛教的說法, 那就害了他,落入餓鬼道。但我也不去管這些什麼佛教說法。如果一 定要照別人的方式來紀念,卯起來,就不送。
想找看看標準的客貨輪商船模型,真船買不起,至少模型還可以 燒給他,或是擺著留念。可惜大部分都是木頭帆船模型。商船進港, 和木頭帆船進港的氣勢態度,簡直不能比。還有東港的燒王船,那就 免了。爸爸向來不喜歡這種囉嗦事物。
在網路上看到德國漢堡港介紹船隻,長榮、漢津、還有德國的阿 伊達號,領港船,通過「歐洲之門」等。實在很感動,又很瘋狂。
我總算明白,他在離開船業二十年之後,還是對船,對航海那麼 著迷,現在能理解了。
我知道會被他這樣的想法驅動著,好像埋下一個定時的引線一樣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要找到夠漂亮的船?相信也不只這一些。在淡 江大學,有個海洋館你知道嗎?我相信也是某個動力驅使他這麼做的 。目前的財力不可能想太多,我也清楚。肉體是死了,精神卻能不死 。當然這完全超過喪禮要準備和討論的範圍了。
平靜無波如海,暴烈波浪如海。回到陸地許久,爸爸應該都不太 習慣吧?
■臨終前後
醫院沒有讓我們停留太久時間。
這一點的確是快了一些。在醫院裡面倒不是我們願意這樣,而是 那是一個活動的場所,的確不適合做為守靈場。如果是守靈,那大概 就真的只有家中了,連殯儀館都不適合。這一點的確是有一點殘酷。
還好在離去的前兩個小時當中,我大概與父親獨處了 1.0 - 1.5 小時,只能趁著那個時候講完。其他像黃儀玲還在震驚,躲在樓梯間 ,不說話,大概想著這個中藥不是應該有效嗎?那個九十歲的醫生看 起來像六十歲一定會好起來,怎麼突然就停止呼吸。媽則是很悲痛, 但又沒辦法處理自己。整個急救照護室內,就剩下我一人,冷冷的冷 氣,瓶瓶罐罐,還有我爸爸。
我看著爸爸的面容慢慢的變黃,肢體慢慢的變冷,終究冷到不能 再冷了。鬍鬚花白。面容的黃比較像水煮肥雞皮,又像咖哩麵條,黃 疸症狀在死後大量冒出來。又告訴自己不能哭,否則會讓死者留戀。 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掉淚。然後又想到這一缸子事全部都要擔起來。
只好抹掉眼淚,跟父親提到這些將做的事,用說出來的,而不是 用想的,也算整理自己的思緒。
■砍價
在地下一樓又繼續停靈一小時。然後就開始跟葬儀社談生意。那 些傢伙倒是很精,很會抓時間和家屬情緒。我是也想停久一點,只是 媽媽開始接洽喪事,不可能不開始談了。既然開始談,那麼主計的理 性也要維持。
出手殺價,十二萬五砍到十萬。這些陣頭施公一定罵死這個黃國 書,可是其他又要外包,算算又差不多。腳尾飯一碗飯加一顆鹹鴨蛋 ,每天這樣就一百元。萬一那天我坐在上面,每天看著鹹鴨蛋白飯, 不膩死纔怪。算了,這是習俗。
後來我進停靈室,我與凱麟面對面坐著。我一方面交待剛才說的 話,又交待爸爸那些細節我有看到的。黃凱麟因為晚到,一直哭,我 只能很和緩的,利用這個時候提,也算是在父親面前提吧。
這幾天,祇是在想每個生病時,和相處時的細節。喪禮儀式歸儀 式,這樣大概也定了,從俗就從俗。心思幾乎都放在這些上面:
1.他還想做什麼? 2.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 3.還有什麼事情可惜或婉惜? 4.如果我在他的同理心地位,子女要如何才會讓我覺得安慰?
確立長期和短程目標。這樣想,就清楚多了。
■船長之二
所以我才說,你就是船長,你就帥哥,你就安心的離開,開始新 的航程。到每個到岸的港口,美女都要追著你滿街跑。雖然這實在混 帳話,我相信爸爸聽了,也要爆笑吧。
我花了相當長時間,在停靈室和急待病房。別人一團亂,我不願 意把爸爸一個人丟在那裡吹冷氣。也盡可能把想說的話,都說了。
突然想起一張照片。爸爸在船上,會議室,拿著長尺和鉛筆,在 畫海圖。不曉得為什麼想到這一張。當時是拿加勒比海的地區。好久 了。好像是唸國小六年級時看到,不曉得為什麼,印象很深刻。
那張加勒比海的海圖,以及上面用鉛筆註記航線筆跡,都還在。
■火焚
世俗是這樣說的:祭拜完後,要送進去火葬,僅能夠儀玲凱麟要 喊著─爸爸火災了,快點逃出去。長子要迴避此場。
唉。
倒不是火災的問題。如果你有看過印度的火焚場面,把人的身體 放在火上烤,跟中秋節烤肉一樣烤法,烤到什麼都沒有,烤的連腦漿 都爆掉骨頭裂開,然後再什麼都沒有,連灰最後全部掃進河裡。然後 ,不是痛苦,而是空泛。生命就這樣循環周而復始,就會比較看開, 也會有比較另一種的評論了。
臺灣人的火化是為節省體積。印度人的火化,乃是聖潔的儀式。 燒的愈完全,愈是什麼都不剩下,人愈清高,靈魂更能升天。
跳脫這些來看,對於是不是火焚,就比較放下。那個讓他痛苦的 皮肉骨,解脫了。 反正我們要叫往生者快逃。這樣說,只是徒然顯露出臺灣人在對 此事上面的片面和無知罷了。
好吧,我照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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