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國中教過鍾理和的〈草坡上〉，不知道學生到底記得了什麼？多年之後，在高中上〈我的書齋〉，或是年紀漸長，在備課過程中，連結歸有光〈項脊軒志〉的人事與情懷比較外，更在看完補充教材〈貧賤夫妻〉後，想起幾年前讀過的李進文〈一塊六寸寬一尺長的木頭――擬鍾平妹寫給鍾理和〉一詩。於是設計完提問討論單後，決定加上延伸閱讀。

　先讓學生看講義上的作者生平，再就課文進行閱讀、討論與發表，最後在課堂上讀完〈貧賤夫妻〉後，唸李進文的詩，寫下自己最喜歡的句子抒發感觸。之前有同事覺得此課甚淡，但透過這樣層層鋪墊的設計後，請幾位同學在課堂就詩句發表感想，竟然有學生講著講著就哽咽落淚了。她說：「以前在國中上鍾理和的作品，老師曾放電影《原鄉人》給我們看，當時真的不懂，不懂為何平妹願意那般辛苦地扛木頭，還因此傷痕累累卻無怨無悔？可是，看完這篇小說和這首詩後，忽然就明白了，明白這雖不是世人所嚮往的愛情，它一點都不夢幻，可它一點也不脆弱。」 

　讓學生帶著故事去讀詩，很容易進入有感有思的世界。今日收回孩子書寫的心得，發現她們遠比我想得更敏感多情。有學生最喜歡的詩句是「謝謝命運選擇我 / 謝謝悲慘歲月，謝謝冥冥中同姓 / 而婚，而奔逃、而貧賤夫妻…… / 我愁而不哀，那時代 / 女人比男人勇敢卻不必說出來」，她說這是令她不自覺流下眼淚的句子，「是什麼樣的情感能無怨無悔地付出，卻總是以『微笑』掩飾心中的苦楚？又是什麼樣的包容能感謝上蒼對她所佈下的種種考驗，只留下愛作為慰藉和指引向前的曙光？台妹已用最真切的行動對我做出了最美的證明。貧賤夫妻，百事哀――那一百零一件事便是『愛』帶來的幸福吧。酸中帶甜的生活，便是支撐精神心理方面的支柱――我愁而不哀，那時代，女人比男人勇敢卻不必說出。」也有學生選的是「我不重要；當我已經擁有你 / 你比我重要，所以我付出全部」，在不了解鍾理和的生平、未讀過〈貧賤夫妻〉的情況下看到這句話，學生會認為這是一句情侶間再平常不過的句子，但當她知道一切背景後，明白這些話代表的是承諾，更是生活，正如小說裡平妹說的：「我不重要，沒關係，只要你病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讓小說與詩句互文對話，其實很容易打動人心，一名學生對「聽聞我在你的文字中多麼堅強，那畢竟是你的文字 / 我擁有你並不須擁有描述」的詩句最有感觸，「這是我第一次看課堂資料看到哭! 尤其是在看完〈貧賤夫妻〉之後，詩中每句話好像都在說：『沒關係，我擁有你就好。』每句話都透露著平妹在困境中緊握不放的幸福。這樣的愛情已不是一般夫妻間的甜蜜、疼惜，而是眼裡只有對方、對方就是全世界的境界。愛的偉大，造就了鍾理和。」除了愛情，也有學生能與〈我的書齋〉連結思考，她喜歡「因為太沉重而輕描淡寫的人生 / 如今都一圈圈浮上，時代的光影斜照」，因為這句話帶著一種物是人非，有些豁達，卻又苦澀的淒涼。於是她聯想到課文中鍾理和以自然為書齋所流露出的自豪與樂觀，「閱讀時，我一直覺得『他怎麼可以那麼樂觀!』『他不是過得很苦嗎?』聽了老師說『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後，字裡行間，我反而感受他面對自己如此悲慘的遭遇，決定以比旁人更樂觀、堅強的心境接受命運。因為太沉重，選擇輕描淡寫，這點讓我感觸非常深。」她的心得讓我沉吟許久，對於高一小孩能有這般體悟，覺得很不容易。

　這首詩真的有太多值得細細品味之處，有學生讀完後，拿來與〈項脊軒志〉中的夫妻相處相比較，最打動她的詩句是「我扛起日子，日子在肩上用力讀我 但我無暇讀你力透木質的字」。作為女人卻必須堅強的支撐一個家，「扛起日子」代表連日勞累，沒時間也因不識字而無法了解丈夫的文章，「這句話最讓我感到心痛了，也能感受出平妹對丈夫全部奉獻的愛，忙碌得不能像歸有光〈項脊軒志〉中妻子向歸有光互相學習般。看不懂文字，但能感受到彼此的愛，這最讓我感動了!」還有一位前不久才請喪假的學生，如此寫道：「我最喜歡的句子是『在寂靜的 / 寫字板上，引導我看見一隻藤椅，一堆樹蔭 / 一勾扶案的人影，彷彿還有我們夭折的孩子』，看到這句話我覺得無比沉重、哀傷，雖然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深深透露出平妹對鍾理和和兒子的想念。我最近也有相同的感覺，看到家中的客廳，常有幻覺已死去的爺爺在那對我說早安。」她的書寫至此戛然而止，我彷彿也望見父親生前在電視前打瞌睡的身影而淚眼模糊，不能自己……

　文學有情，有情文學，帶領學生一起走進詩文天地，去觀照身心內外的對話，去感受自己、他者與這個世界，是我生命中無比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