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很好很久的朋友,是可以陪著去任何不用說話的場所,並肩而坐,看山看海看日落,自在而沉默。但他是那種已經碎到無能擁抱的人,必須用力抱住自己才能維持人形,覺得自己很爛,雖然不快樂卻還無力捨棄這個世界;我則是把心掏出來也不感到痛的人,不懷疑自己的真偽,不害怕嚴冬,相信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這樣的兩個人從年輕時一起看電影談文學,他愛小說我讀詩,隨著年紀漸長,他迴避沉重議題的影像與書籍,我選擇挑戰思考的極限,哪裡有困難就往哪裡去。所以厭世的他傾向輕盈的生活,入世的我自建暖氣,偶爾燙傷他人。 最近看完他推薦的兩本詩集,都是極個人、黑暗而憂鬱的書寫,我知道好友欣賞那種活得很抱歉的風格,可是每每閱讀這樣的作品,我都想問作者:以自己為世界中心的行走,可以抵達多遠的邊界?讀者為什麼要聽你的喃喃自語?這樣的私我揭露能夠填充幾本詩集?不盡然是生活經驗的貧乏,或更是閱讀素材的侷限,修辭有之,抒情有之,但生活在何處?世界在哪裡?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只是說與不說,談得少或多、淺或深而已。為什麼很多人對詩保持距離?這不是看不看得懂的問題,詩無達詁,純粹來自於作者有無對話的誠意而已。若標榜是個人的獨白,不在乎他人有感與否,那麼為何要出版?就像電影若沒有寄寓對人類整體命運或某些族群處境的思考,作為個人喃喃的藝術轉化,其實也就不能怪罪普羅大眾的鑑賞能力欠佳,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義務為某個人的愁思發想背書。 盧梭說要認識幸福,就必須閱讀幸福之人的內心,我比較認同亞里斯多德提過的「人類是種政治的存在,天生就要群居生活。」人無法獨善其身,幸福從來不是僅限於個人的事情,傷痛亦如是。閱讀耽溺在自我哀愁的詩,讓我看見不幸之人的內心陰影,但當我閱讀亞歷塞維奇筆下孩童、女人、少年兵的人聲拼貼時,那樣的不幸如雷貫耳,讓我聽見歷史的荒謬、權力的蠻橫與命運的無奈。這才是我不能不讀的作品,那是用生命向人世不公不義抵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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