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一般之歌(上)
是的,赫塞出版「流浪者之歌」時,已四十出頭,正是一個人感性
飽滿、經驗成熟、而身體狀況還處於高原期的時候。
他是詩人,一直都是詩人,他筆下的西達塔,儘管並不是印度王子,
仍是一個婆羅門,先為了追求真理,離開父親、放下過去,和他的
影子一起在森林修行;又在花園遇見世尊,從那位佛身上了解到世間的
「空」,並幸運的得到某種能解開宇宙奧秘的鎖:「有」。
這一次的甦醒讓他打開一扇門,在流浪的路途上展開神奇的發現之
旅:太陽是不一樣的太陽,星星在向他眨眼,溪流款款述說著什麼,
蝴蝶快樂的舞,一頭羊咩咩跟著另一頭羊,湖中的大魚追逐著小魚,
風帆為碧藍的汪洋滑出一道音符,萬物都閃閃發光,線條和色彩是美麗
的,觀望、慾想、和死亡也是美麗的。 門一道道的打開,而一切都由最真實的體驗開始。
很快的,他便有夢,還能嗅到夢中的一切芬芳;又遇見一位善良的
擺渡人,免費帶他渡河;接著,穿過一個鄉村,在溪畔吻了一名洗衣女
的乳頭;更在城外的一座林園遇見了甘瑪拉,一個願意出賣愛情的美麗
女人;向她微笑、交談、學習、並以一首詩向那瓣剛剛綻放的無花果
紅唇,換來了一個甜蜜的吻!而他這時不過二十幾歲,生命和青春都在
擁抱他,未來還要經歷無數的美好奇異創傷和奧義;如今,我不是也
來到了紅塵的邊緣,也在一座安靜的小山感受不一樣的人生,同時,
一如往昔的追求著什麼?
一個多星期前,我不是也開始登山,滿懷虔誠的邁出每一步,卻
為何不能有任何類似的奇遇,平凡或不平凡的邂逅?
相信就因為這個緣故,我不能不秘密憂傷,在一棵樹下或觀雲的
同時,不能不懷疑這次南下的若干預兆,或非啟示什麼?
而這正是我一直追求的--幾乎是個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意義。
「生命並不公平,」一個聲音告訴我。
午寐後,我決定再次孤獨的登山,經過上次未曾走過的一叢竹林時,
一頭松鼠輕巧的從另一端樹枝上跳下來,站在黃泥路中央,看來很和氣、
還有一些些世故的對我說。
由於牠們長得是如此相像,以至我完全無法確定眼前的松鼠,是
不是這些日子,常在晨課或上次爬山時遇見的,那幾隻中的一隻?
我楞了楞,牠卻善體人意的搖搖頭:「我不是,我為我的冒昧抱歉,」
說完便很紳士(動作卻挺滑稽)的擺動一隻手,連帶著大動作的搖搖
尾巴。
我忍不住失聲一笑。看到對方仍然有禮、不以為意的站在那裡,
我倒不好意思了:「對不起‧‧‧」
「沒關係,」說著,我注意到還有幾隻松鼠在林叢裡探頭探腦的?
「來,」這位松鼠溫和的和我說:「我們邊走邊聊,」
我不自主的點下頭。
「他們,」牠接著說:「便是你這幾天早上運動時常遇到的,多半是
我的兒侄輩,」
那幾隻松鼠紛紛跳出來,各自禮貌的看著我:「叔叔好,」
「哦,你們也好,」我放鬆了,這下看出說話的松鼠的確比其他大,
眼角的魚尾紋也顯得特別長:「他們都很活潑可愛,」
「孩子都是這樣,東跑西跳的靜不下來,」牠摸摸鬍鬚的說。
我想到幾個朋友家裡,三四歲大小的孩子模樣,再看看這幾隻跟在
身後的松鼠,點頭笑了。
我們轉過一個彎,開始進山。
我注意到,也許因不是假日的關係,平常開的一間小店是空著,
幾株吊蘭掛在兩棵樹之間,看來有點寂寞,路人也稀少,道旁幾乎沒有
停車。時間已午後四點多,卻還要好一陣子才到黃昏。
只有風,一直那麼清涼,再加上滿眼的綠意,很容易讓人忘了這是
夏日。
「他們會玩,」這位大家長眼中若有深意的:「真要有什麼問題,
就需要我這種老人家了,」
「沒錯,」我失聲笑了笑,也同時被點醒了:「對了,你剛剛說的
是真的嗎?」
「我並沒有說什麼,」牠身手摘下一片葉子,在鼻孔處嗅了嗅,
一派悠然的表情。
「可是,」我皺皺眉:「剛才你不是說生命不公平嗎?」
牠搖搖頭。
我有點不高興:「我明明聽到你說的,」
牠仍然溫文的微笑搖頭:「那是你說的,」
「我說的?沒搞錯罷,在遇見你之前,我可是什麼也沒說呢,」
「可你不正這麼想嗎?生命並不公平,嘿嘿‧‧‧」
不知是穿雲而出的陽光,還是我對眼前的一切開始感到不安--
畢竟,很少有人會向松鼠求教這類問題而一隻松鼠也能很認真多禮。
我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