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天涯明月刀』以前，我就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它是著名的古龍「實驗性作品」，當初在中國時報連載時，曾讓讀者適應不良，屢屢投書抗議，破天荒遭到腰斬，對已在武俠界享有盛名的古龍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雖然這恥辱之後藉『碧血洗銀槍』的邀稿討回，卻已在古龍的創作生涯投下一片陰影。

因為看多了這類介紹和批評，一直沒想過要去找這部作品來看。我下意識將它歸類為「難以消化」、「為變而變」，完全不期望能從中得到什麼閱讀樂趣。畢竟一個重點似乎在操弄文字藝術的作品，會有什麼讓我熱血沸騰的故事可言呢？

但我還是找這部作品來看了。原因很簡單：好奇心。我在好幾個古龍迷的「最愛清單」裡看到這本書，這結果勾起了我的興趣，我開始想知道這故事到底怎麼寫、怎麼發展，以致這麼多人將它奉為至愛。

提心吊膽地在拍賣上找到萬盛版，提心吊膽地翻開第一頁，我發現這故事的語言竟不如想像中難嚼，至少跟古龍之後的風格差不了太多，我幾乎完全查覺不出人家口中那種「走火入魔的文字詩化，以致情節發展生硬」的境界，閱讀過程一路順暢無阻，甚至更為緊張、難以釋卷。因此我只花不到兩天就把它看完了。

總結來說，這故事挺值得一看，習慣古龍後期語言的人，都能從中得到閱讀趣味。它的句子並不如想像中支離破碎（前提是出版社沒擅自竄改、併行併段），故事也緊湊精彩地敘述完成，甚至純論理的部份都沒想像中多（大多已藉角色的感觸寫出），唯一的遺憾，是最後的「真相」無法說服我，結合前面篇章來看，會有種漏洞多的感覺。不過這或許能解釋為「被腰斬的後遺症」，這到後面再談。


──以下開始涉及劇情──


最近看的古龍小說，除了『武林外史』、『歡樂英雄』、『多情劍客無情劍』及『陸小鳳』系列前三部外，幾乎每看一部，我都會忍不住掩卷嘆息。只是這次嘆息的原因不太一樣，不是為虎頭蛇尾的故事，或悲劇性的結尾難過，而是為一個角色，那個角色叫燕南飛。

很奇怪，廣受古龍迷支持的角色，我大都沒什麼特別感覺，比如西門吹雪、花滿樓、傅紅雪、阿飛；但不被特別注意或引人反感的（或許說「有爭議」更恰當）我偏偏喜歡得要命，這情形多發生在主角身上，如葉開、李尋歡、楚留香。但燕南飛，我真的想不到我會這麼喜歡他，就連看『陸小鳳』時，就算覺得陸小鳳可愛，也沒產生過這麼強烈的感覺。

燕南飛是貫串『天涯明月刀』的關鍵角色之一。開場，在已成廢墟的鳳凰集，他極盡鋪張之能事，帶來香酒、鮮花、美人，卻是為了赴一個死亡之約。一年前他在鳳凰集敗給傅紅雪，傅紅雪看出他有心願未了，於是答應給他一年時間完成心願，一年後，燕南飛雖然心願未成，卻已決心慷慨就死，這排場與奢華，就是他臨死前對人世的告別。

然而，就在傅紅雪堅持再給燕南飛一年、讓他完成心願之時，一串狠毒又精密的暗殺計劃接踵而至，他們的目標是燕南飛。連番明攻暗襲不但毀了江湖神話孔雀山莊，也讓已生出友情的燕傅兩人陷入絕境，他們要保護孔雀山莊最後血脈，卻連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

結果，與傅紅雪已死情人神似的明月心失蹤，生死未卜；負傷的燕南飛為了幫傅紅雪斷後，慷慨就義。但追殺他們的幕後黑手──公子羽仍不肯放過傅紅雪，不斷想盡辦法打擊他、暗殺他，究竟公子羽真正的目的和野心是什麼？

說起燕南飛，我自己也不懂對他的感情是打那來的。剛開始，因為我已習慣描繪得有形有款的人物在一行內橫死，並沒對這角色多加留意，直到他三次被暗殺，三次被傅紅雪所救，衝下樓陪傅紅雪淋雨，又險些被毒死，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他，因為那一刻我竟然很怕他真的翹辮子。

這感覺在燕南飛佯裝中毒，和明月心一起挾持秋水清（孔雀山莊主人）時一度減弱過，因為我以為他其實是披著羊皮的狼。但在孔雀山莊事變，發展到他負傷後三次回孔雀山莊找傅紅雪，這種感情又回來了，而且到達了頂峰。或許是清楚古龍幾乎從不賜死主角，至少不會在故事中途這麼做，因此林中遇難一節，我完全不擔心傅紅雪，只怕燕南飛遭遇不測。想不到我的擔憂還是成真了。看到樵夫轉述他的死訊，我竟然難過到無以復加，這情況於我是極罕見的。

之後，我幾乎是抱著最後希望在看後半本，希望燕南飛其實沒死，只是被公子羽抓起來當作要脅傅紅雪的手段（雖然這樣的希望不大，因為薛冰在『繡花大盜』真的香消玉殞了），或者他其實已經想辦法逃走，他的死訊只是公子羽的爪牙誘捕傅紅雪的詭計……

但是，再看幾章之後，我開始感到不對了。雖然還不知道「公子羽」另有其人，卻已能預想到燕南飛的身份（看多古龍的書，就不難猜了）。我焦慮地越翻越快，只希望這猜測是錯的，希望古龍願意保留一兩個真正值得尊敬的好漢角色，想不到，我等到的仍然是失望。

忽然間我寧願燕南飛真的死了，至少這安排比較合情合理，也比較容易為人接受。

古龍在前半部塑造的燕南飛不是這樣的。他一諾千金、重情重義、愛護弱小、好打不平、為自己引來的殺戮痛苦後悔，也尊敬、同情、理解傅紅雪。他奔波賣命的目的只有一個：盡力阻止悲劇發生。他雖然敗在傅紅雪刀下，卻與傅紅雪惺惺相惜。

但前後矛盾的何止燕南飛？還有明月心，甚至被困在孔雀山莊時的卓玉貞都是。雖然古龍小說中傑出的「演員」實在太多，多到他們可以變臉自如，但即使看完後回頭翻前半部，仍覺得結局的每個解釋牽強到不行。因為那些人物在傅紅雪面前就算都戴上了面具，難道彼此對話、四下無人、想著心事的時候，也要繼續戴下去？何況燕南飛根本沒必要繞那樣一大圈來引出最後決戰，細節上的漏洞實在太多了。

而且，我總覺得，明月心對傅紅雪和燕南飛都付出過真情，只是她也分不清對誰的感情較深，甚至連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傅紅雪都不很確定。這樣朦朧曖昧的三角關係，實在比結局的牽強附會吸引人多了。因此，我絕不相信明月心自始自終都是公子羽的女人，那實在太匪夷所思。

基於這種種難以說服我的「矛盾真相」，我個人的猜測是：或許古龍因為故事被腰斬，而不得不在結局硬坳，盡快結束傅紅雪與公子羽的僵局，或許他的本意是想寫一個燕南飛、傅紅雪及明月心的愛恨糾葛，夾雜與公子羽的正邪對抗，只是出版商給他的篇幅，讓他不得不讓劇情勉強轉一個彎。

雖然這麼想能夠讓自己好過一點，但生米畢竟已經煮成熟飯，呈現出來的結局就是這樣子，就算我再怎麼想忽視後半的燕南飛，也無法真正做到。所幸這故事除了燕南飛和明月心外，還有幾個不錯的角色可看，比如堅持先付後殺的殺手屠清、豪情九命漢子杜十七、亦正亦邪的蕭四無等。

當然，還有傅紅雪最後的感情歸宿──帶著茉莉花香的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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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是『邊城浪子』之後二十年的故事，傅紅雪已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人，死去的翠濃，也已是他內心深處的回憶。

既然故事把「天涯」和「明月」並列，我一直以為本部女主角會是明月心，尤其她又和翠濃長得一模一樣，想不到我猜錯了。不過看到最後，我倒很高興自己猜錯。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本來就不希望明月心背離燕南飛，另一個原因，則是我太心疼周婷，也太喜歡這角色了。

古龍越到後期，越喜歡寫妓女，他寫妓女的淫蕩、賣笑、現實，也寫她們背後的心酸、血淚、悲慘。有趣的是，篇幅（戲份）越少的，古龍寫得越動人，像周婷無疑就比『邊城浪子』中，傅紅雪真正的心頭最愛──翠濃更鮮明。當傅紅雪看到那方手帕，回頭想找她，卻聽說她殺死小酒鋪老闆時，整體的情感濃度和震撼更已到達巔峰。

其實我並不認為傅紅雪愛周婷，他們之間更像一種互相療傷取暖的關係。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心中的傷痛，就只有對方才能了解。但看到最後傅紅雪終於找到周婷，我有一種很感動很感動的感覺，就好像『連城訣』中，狄雲最後看到水笙一直在等他一樣。這一幕實在美，讓我可以暫時忘記燕南飛帶來的傷感： 


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P.S. 題外話，這故事還有個不跟『邊城浪子』合起來看，就不成立的bug，就是傅紅雪的夜眼。在『邊城浪子』中，傅紅雪剛開始並不知道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是沈三娘，但以他黑暗中視物的本事，當時既然沒有公子羽的干擾，他應該能看清沈三娘的模樣才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