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為何互相殘殺？」

「大抵有四。」

「哦？」

「追名、逐利、爭權。」

「還有一種呢？」

「仇殺！」

壹

滿開的杏花，覆蓋住整座山頭，白裡透紅，燦若雲霞。被風吹落的花瓣在青石階上翻飛，灑落山溪若雪，煙飄夢浮。

每到春天，總有許多遊客來此賞花踏青，使這偏僻的小山村一併熱鬧起來。與杏花相關的點心字畫隨處可見，卻又大同小異。滿是遊客的街道給迎賓送客的吆喝聲一烘托，更顯得生氣蓬勃。

街角一間不起眼的小茶舖，卻與這片喧囂格格不入。老闆坐在門口，雙眼半睜半閉，翹著腳抽旱煙，似乎全然不把生意的盈虧放在心上。

這老闆長著一張平凡的臉，有個平凡的名字「劉大為」，做著平凡的賣茶生意，全身上下堪稱不平凡的，就只有他的怪脾氣。

他不愛與人打交道，從不招徠生意，若客人做出不合意的事，他臉一沉便把對方掃地出門。也難怪舖子裡冷冷清清，沒什麼客人。

一般人都喜歡挑那些高朋滿座的店去。對深恐趕不上潮流的人來說，到人多的店裡消費，正意味著身價與品味。人多，也代表品質有保證，若大排長龍才吃喝得到，心裡更覺得充實。

因此，劉老闆的茶舖，就更加乏人問津了。

但無論生意好壞，他照樣每天開店，風雨無休。

這日，他一早便開了店門，臉上也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原來這是他獨生女劉彩雲的生日，他打算早些開店，中午便收起來，回去好好替她慶祝一番。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反正今天店裡照樣沒什麼客人。

劉老闆又瞟了一眼店裡的人影。那是個身材不高的年輕人，穿著一身青布麻衣，布料幾乎磨成白色，但洗得很乾淨，也漿得很直。

劉老闆已不知打量他多少次了，對這人身上的細節也看得明白。大概所有人看見他，第一眼都會先注意到他的臉。他相貌確實不俗，雙目有神，輪廓深邃，淡綠瞳仁與朱紅髮色想是來自西域血統，幾綹髮絲自髮髻散下，垂在眉梢，又為他增添幾分不羈。

但劉老闆注意的並非這些。這山村鄰近邊疆，胡人本不罕見，他也不是年輕少女，自不會在意他生得是俊是醜。

他在意的，是年輕人腰間那把劍。

尋常劍客傾家蕩產也要買一把好劍，特別是初出茅廬、心高氣傲的年輕人。這人佩的，卻是把劍鞘鏤空的無刃劍。這種劍傷不了人，更遑論殺人，持劍者不是狂人就是瘋子，但年輕人那對沉靜的眸子裡，卻看不出半點瘋狂的樣子。

年輕人一早開店就來了，一來便挑了最裡邊的位置坐下。他喝茶的速度很慢，每啜一口，便凝視外面的街道好一陣子，才收回目光啜第二口。一個上午，他的茶竟才喝了一壺。

劉老闆又繼續抽他的旱煙。此時日正當中，直射而下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朝天空吐出一個不小的煙圈，眨了眨眼，起身踱到年輕人桌前，道：「客倌，不好意思，今兒個提早收店，請移駕到別家店去坐吧！」

年輕人抿下最後幾滴茶，將茶錢往桌上一擱，起身正要走，卻被劉老闆一把拉住：「客倌，不用錢！」

年輕人問：「為什麼不用錢？」語聲低沉，說的是字正腔圓的中原雅音。

「今天小女生日，所有上門的客人一律免費。只可惜……有這福份的只有您一位。」

「今天是你女兒生日？」

劉老闆點點頭。

年輕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搖頭道：「不必了，這錢你拿去，算我給她的賀禮。」

劉老闆一怔，見年輕人往門口走，忽道：「等一等！」自櫃台後取出一罈酒，拍開封泥，一臉沉醉地嗅了嗅，取來兩只酒杯，各注入八分滿，其中一杯遞給年輕人，微笑道：「不知客倌願不願賞光，陪我這老頭子喝杯酒？」

年輕人瞥了一眼色澤清亮的酒漿，道：「我喝不起。」顯然看出這是價格不菲的好酒。

「不用錢，」劉老闆道：「這也算我請您的。」

「你不是要提早收店麼？」

「只一杯。」劉老闆頓了頓，又道：「自內人前年去世，老漢便只能獨斟獨酌，只待小女長大成人，再與她舉杯共飲，但現在……」

「現在？」

劉老闆哈哈大笑：「現在我實在等不及了！」

年輕人注視了他一會，走上前來，接過酒杯：「既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將酒杯送到唇邊，卻見先前便在店內流連的一隻蒼蠅，在酒杯邊飛繞著打轉，好似也想一嘗杯中美酒。他手一晃，想驅走蒼蠅，濺起的酒反將它打入杯中，在酒水裡揮舞四肢，拚命掙扎。

劉老闆皺了皺眉：「這畜生真煞風景！你把那酒倒了，我再替你倒一杯。」

年輕人沒有回答，注視著在酒面飄浮的蒼蠅，手一緊，杯中酒激射而出，跟蒼蠅一起落在地上。那蒼蠅受他手力激盪，竟未死去，一會兒便翻過來，慢慢在地上爬動。

劉老闆看得呆了，一會兒才驚嘆道：「客倌真是好功夫！但您為何要救它？這不過是隻蒼蠅。」

「就算是最醜惡、最惱人的東西，也有它存在的價值。」年輕人笑了笑，把杯子交還劉老闆：「就當它替我喝了這杯酒吧。」

他腳踏流星般走出茶店，留下劉老闆站在原地，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好似還在咀嚼他話中的含意。

過了半晌，劉老闆將自己那杯酒高高舉起，倒在地上。

先前那隻蒼蠅，已動也不動了。

貳

「爹，爹！您沒事吧？」

劉老闆回過神來，一張清秀的小臉正滿懷擔憂地看著他。

他坐在一張木桌前，桌上是女兒精心烹調的大餐──淋上香油的蒸鮮魚、綠油油的青蔥炒蛋、油光剔透的山豬肉，另有兩碟涼拌醬菜，整整齊齊地擺在素雅的陶盤裡，配色漂亮，令人垂涎欲滴。

「爹今天一直心事重重，是不是茶店裡出了什麼事？」先前劉老闆與人起衝突時，偶爾也會繃著臉，但從不像今天這麼嚴肅。

慧詰的明眸、堅毅的薄唇，使這張稚嫩的臉顯得早熟。白天劉老闆開店，劉彩雲就在家打點家事，她又頗通藥理，閒時便背著劉老闆幫人看病，因此與劉老闆不同，頗受左鄰右舍喜愛。今天這尾魚就是魚販趙五賣剩了送給她的，山豬肉是獵戶張七送來的，醬菜則是附近的李大嬸教她醃的。

再看旁邊角落，擺著許多前一天沒有的物事，有清晨剛摘的鮮花，有圖樣俏麗的新衣，甚至溪邊撿來的彩石，堆成一座小山，顯然是鄉親們知道劉彩雲過生日，各自送來了賀禮。

面對寶貝女兒，劉老闆的目光柔和起來，拍拍她的小手笑道：「沒事沒事。今天的主角是妳，本該開心才對，怎麼不笑一笑？」

「爹這個樣子，女兒怎麼笑得出來？是菜不合爹胃口，還是……」

劉老闆沉默片刻，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妳別胡思亂想。爹只是……又想起妳娘。若妳娘還在，這頓飯不知有多熱鬧。」

劉老闆的妻子性情開朗豪爽，年輕時曾與其兄四處遊歷，由此結識劉老闆。她娘家經營賣茶生意，兩人定居於此後，便在她的張羅下，開了這間茶舖。他負責煮茶，她則管帳跑堂，茶舖裡總充斥著她熱情悅耳的笑聲。

少了她，就連這窄小的房子，都顯得太空曠了些。

「唉，妳看爹，那壺不開提那壺。來，多吃一點，妳最近瘦多了。」劉老闆瞧見女兒的神情，有些心虛地夾了塊肉到她碗裡。

劉彩雲大概也覺得氣氛沉重，想說點什麼轉換話題，小手一拍，笑道： 「對了，爹，告訴您一個好消息！王大娘說，小香回鄉探她母親的病，一時半刻回不來，館子裡需要人手，明天起要我去幫忙，賣剩的東西還能讓我帶回來呢！」

「妳還小，何必急著去工作？」劉老闆聽說她要去打工，非但不開心，反而皺起了眉。

「我今天就滿12歲了，難道還不能為爹分憂麼？爹身子不好，我想讓爹多享清福。爹已是──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近年來，劉老闆體力大不如前，每逢季節轉換，便腰痛纏身，雖然從未在女兒面前哼過一聲，但細膩如她，想必已自己查覺了。

劉老闆胸口一熱，嘶啞著嗓子道：

「妳真是……唉，真是個傻孩子。妳娘那間茶舖還過得去，爹以前有些積蓄，也夠咱父女過日子了，不需要妳來操心。明天妳去回絕掉，就說爹不贊成。」

「爹！」劉彩雲抗聲道：「王大娘是為我好，才提議我去代替小香，就讓我去試試看，好不好？」

「不好！」劉老闆斷然道：「妳一個女孩子，沒必要出去拋頭露面！」

「娘從前不也經常外出給人抓藥看病麼？你看娘也沒遇上什麼壞人呀。」

劉彩雲雖然氣質文靜，遇上決心要做的事，卻堅不讓步，侃侃論理的模樣頗有乃母之風。

「妳娘學過拳腳功夫，為人也機靈，不似妳，傻乎乎的，誰都相信。人心難測，那些表面上笑得和藹可親的，越有可能滿肚子壞水，在背後想法子害妳。妳沒見過世面，不懂人心險惡，爹是怕妳──怕妳在外頭上人家的當、吃人家的虧呀！」

說著說著，不知怎的，腦中浮現剛才店裡那年輕人來。

劉彩雲還想再說，劉老闆卻塞了樣東西到她手裡，她展開手掌一看，是一朵小小的珠花，做成蝴蝶展翅的模樣，幾條流紋自蝶身延伸出來，周邊鑲著彩珠子，配色恰到好處，既不過於花俏，又不顯得太素，做得甚是別緻。

她輕呼一聲，忘了再與父親爭辯，驚喜地道：「這──這是──」

「爹給妳做的。怎麼樣？喜不喜歡？」

這做工，就是拿去與京城的名工匠相比，也毫不遜色，劉彩雲焉有不喜歡之理？一個勁地點頭道：「喜歡，喜歡！以前爹做給娘那簪子，王大娘她們都豔羨極了，說想不到爹一個大男人，做起這種精細活竟如此拿手。要是爹也擺攤子去賣，不知有多受歡迎呢！」

劉老闆苦笑了一下：「妳娘也常誇爹煮的茶好喝，還說她是名師出高徒，卻也不見店裡的生意多好。」

「那是爹脾氣太壞，不是別人嫌爹的茶不好喝呀！」劉彩雲脫口說道。

劉老闆被女兒一語點破，頓時有些尷尬，輕咳兩聲道：「妳也知道──爹這脾氣，到老還是改不掉，所以妳看爹都不找人說話，不說話，也就不會吵起來了。」

「可是做生意不就要說話，才能招徠客人麼？我看阿虎哥總是站在門口招呼客人，臉上也堆滿笑容，爹見了人都板著臉，客人不都嚇跑了麼？」劉彩雲說溜了嘴，索性便把內心話傾瀉而出。

「唉，爹和妳娘不同，低聲下氣、鞠躬哈腰這種事，實在做不來──」劉老闆搔了搔頭，忽而靈機一動：「妳若真想幫爹的忙，不如就到茶店裡來，以後爹煮茶，客人就全交給妳招呼，妳說怎麼樣？」

其實劉彩雲早有此意，只是怕父親不肯答應，這才在王大娘獻計下，提出到飯館工作的要求。王大娘說，先提個高一點的價碼，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就會落在自己想要的價錢了，她身上吃的用的穿的，每一樣都是用這種方式拿到。因此她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先提出到自己飯館工作的要求，劉老闆一定會答應她到茶店裡幫忙，劉彩雲本還半信半疑，此刻見果真奏效，不由得喜上眉梢。

「但──那好吧，我去跟王大娘賠個不是，請她再找別人好了。」她努力裝出有些失望的樣子，嘴角卻不自覺地咧開了。雙手環抱劉老闆手臂，撒嬌似地道：「明天起，我就到爹的店裡幫忙，說定了喲！」

「好好好....妳這丫頭還真心急。」劉老闆揉了揉女兒的頭，一臉拿她沒辦法的神情。見她笑得甜，自己也不禁跟著笑了。

然而，當他瞥見外頭一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後，目中的笑意，立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