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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6 15:53:47瀏覽392|回應0|推薦6 | |
肆 不知從幾歲開始,他師傅就將他浸泡在各種藥草中,每天餵他吃一點毒,以增強體內抗毒的能力。嚴格的訓練,也讓他變得極能忍耐、極有韌性。因此,中了英小小的毒針,他尚能勉強撐到此刻。 但「毒手彌勒」親手調配的毒,畢竟非同小可。他雖以真氣護住心脈,時間久了,毒素終會逐漸侵入五臟六腑。 他本可以上前搜出英小小懷中的解藥──像英小小這種人,不管到哪一定會隨身攜帶解藥,給自己留下後路的──雖然英彩雲一定不會讓他移動父親的屍首,更遑論讓他搜父親的身,但她只是個小女孩,手無縛雞之力,若他真要動手,她根本無力阻止。 但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只覺得很冷,無數道冰箭刺進體內那種絕望的冷。四周盡是濃霧,伸手不見五指。他似乎在往前移動,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裡。濃霧盡頭有一道光,他繼續往前走,光芒越來越強,是一大團刺目的白光。他看不見光芒裡有什麼,只覺得自己必需跳進那道光裡面。 就在將縱未縱的當口,有人緊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往下跳。一道清涼甘甜的液體流入體內,他忽然感到很溫暖,一點也不冷了。他的四肢逐漸停止顫抖,力氣也逐漸恢復。 他以為自己在作夢,或已到了陰曹地府,勉力睜開眼,首先浮上眼簾的,卻是英彩雲蒼白的臉。 看見她手裡的瓷瓶,他一陣愕然:「是妳救了我?」 他再也想不到,英彩雲竟會救他──這個她方才恨不得一刀刺死的殺父仇人。 「我死了,豈非如妳所願?妳為何要救我?」見英彩雲咬著牙不吭聲,他又問了一次。 換作其他人這麼做,年輕人不會如此驚訝。有些人救他,是想要利用他,或者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但他怎麼也無法相信,年紀尚幼的英彩雲,會有這種狠毒的心思。 英彩雲的大眼睛籠罩著一層陰影,神情說不出的悲傷。她用細如蚊蚋的聲音道:「是爹......是爹打傷你的,你沒有騙我....爹真的想殺了你....」 一串淚珠滑下蒼白的臉龐,更襯得她面容淒楚。他忽然有些不忍,聲音和緩下來:「無論如何,妳爹總是死在我劍下。難道妳不恨我?」 英彩雲默然半晌,道:「我爹他……他跟你究竟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們非得打個你死我活?」 她似乎下定極大的決心,才終於能夠問出這一句話:「他……是個壞人麼?」 年輕人沒有回答。 沉默有時就是最好的回答。 英彩雲深深垂下頭,雙眼已被淚水淹沒。 「我娘生前一直吃齋禮佛,絕不殺生,只要身上有點錢,就拿去救濟窮人。她也要我多做善事,多存善心,多幫助別人。她說,這都是為爹好,要為爹多存一點陰德──到她嚥氣前,都還反覆叮囑,要我千萬不可忘記。我始終不懂娘為什麼要這麼說,現在.......現在我才懂了。」 她哽咽著說完,猶豫片刻,才艱難地,一點一點說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爹識得很多草藥,我和娘的藥理都是爹教的,他也常出門為我們採藥。前些日子我去找爹,見爹採完藥卻沒馬上回家,而是待在一間位置隱密的茅屋裡,戴著銀灰色手套,將幾種我沒見過的草,和色彩斑斕的毒蛇等物,分批倒進一個大鍋裡煮。接著又打開另一個熄火的鍋子,撈出許多細針和奇形怪狀的東西,小心翼翼地一樣一樣放進幾個皮革小囊。其中一個收進身上的口袋,其他的全藏到地板下的箱子裡。 「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絕對不能讓爹發現,連聲大氣也不敢出,直到爹走後又過一會,我才偷溜進去,將其中一只皮革小囊拿出來,去問鎮上最有見識的張秀才。我不敢說是爹的,只說是我在路上撿到的。張秀才不清楚它是什麼,但說可能是暗器,要我去問在鎮上開武館的李大叔。 「李大叔聽了我的話,在燈下仔細看了那皮革小囊裡的針,又抓了一隻老鼠過來,拿針去刺那隻老鼠。他只是很輕很輕地刺了那隻老鼠一下,牠竟然就死了,就像你剛才那樣,流了好多黑血。李大叔見狀臉色大變,說那只革囊先交給他保管,要我趕快回家,不要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我好害怕,但又不敢問爹,也怕爹發現我偷了革囊......」 年輕人已不必聽下去。他胸臆間豁然開朗,先前想不通的事,如今都有了答案。 ──英彩雲無意間發現父親的秘密,之後一直在暗中留意,見他半夜換上勁裝出門,便悄悄尾隨在後。當時英小小滿腹心事,是以她雖然不會武功,也沒教他查覺。 ──他之所以能查出英小小的行蹤,是因為那名姓李的武師,將那只皮革小囊快馬加鞭地送到他平生最敬佩的人手上,請那人定奪。那人恰好是世上少數幾個認得英小小暗器的人之一,恰好又是他的師傅。這許多恰巧造就了英小小的死,難不成,真是天意? 轉念又想,英小小沒有對他施加最後一記殺手,或許是因為一看到英彩雲,就想通了一切。想通他的其中一個革囊是怎麼弄丟的,也想通他的敵人為何能夠找上門來。 他是因為太過震驚而錯過出手的時機,還是不願在女兒面前殺人,即使這會要了自己的命? 年輕人忽然注意到英彩雲不知何時已住了口,眼神變得空空洞洞,瘦小的身子不住發抖,抖得就像寒風中的樹葉。 他正想說點什麼,不料英彩雲拾起地上的匕首,回轉刀鋒,一咬牙,竟向自己的心窩刺去!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掙扎著撲過去,大喝道:「住手──」一把奪過匕首,人卻收勢不住,撞在英彩雲身上,兩個人一齊向後跌去。 他全力護住英彩雲,讓自己落在下面。先前他的性命雖已被解藥救了回來,身子卻仍無比虛弱,怎禁得起這麼一摔。人甫落地,已暈了過去。 醒來時,英彩雲坐在他身側,正替他包紮手上的傷口──他氣血未復,出手失了精準,抓的是刀鋒,因而被割得滿手是血。幸好這刀上沒有再塗其他毒藥,否則被劃破這麼一道大口子,很可能就要了他的命。 他顧不得右手還在流血,跳起來抓住她,劈頭便道: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我殺了妳爹,妳可以殺我給他報仇,但妳絕不能傷害妳自己!」 他雙眼睜得大大的,目中佈滿血絲,握住她雙肩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英彩雲驚愕地注視著他,道:「你不是恨我爹麼?那麼你為什麼要阻止我?為什麼不讓我死?」 年輕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不恨他──恨他的並不是我。那個人雖然活著,但跟死了也差不多。她全家大小,都死在妳爹和妳爹同伴手上。我是受她之託,前來替她報仇的。替無法報仇的人報仇,就是我的工作。」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全身也已被冷汗濕透,但他仍咬著牙,續道: 「我只能透露這麼多。妳救過我,我欠妳一條命,死在妳手上,我沒有怨言,妳現在就可以動手給妳爹報仇。」說完,再也支持不住,重重躺了下去。臉色雖然慘白如紙,神情卻異常平靜。 這番話宛如晴天霹靂,將英彩雲的頭腦打成一片空白。她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眼角餘光瞥見父親已然冰冷的屍體,心中一陣激盪,禁不住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是我──是我害死爹的!要不是我偷了那個革囊,要不是我跑去找張秀才和李大叔,要不是我今晚偷跟著他出來,爹就不會死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 這小小女孩已不知自己究竟該恨什麼,只能把所有過錯歸咎在自己身上。年輕人看著她,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他想拍拍她瘦弱的肩,手到半空,卻又悄悄放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英彩雲才恢復冷靜,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但泉湧而出的淚水,卻是抹也抹不盡。 年輕人猶豫了一會,垂下目光,緩緩道:「昨天我去茶舖找妳爹,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動手,但我都放過了。一來是因為,我聽說他有個年幼的女兒,二來──」 他深吸一口氣,「是因為妳爹煮的茶,真的很好喝。」 英彩雲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他,年輕人眼中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種跟她類似、甚至相同的悲哀。一瞬間,她似乎從他眼中了解到許多事。 年輕人繼續往下說:「我不敢相信像他那樣的人,也煮得出那麼好喝的茶──我師傅說,只有用心鑽研茶道的人,才能煮出真正好喝的茶。」 「我想妳爹一定很愛妳娘,也很愛妳。無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妳。為了他,妳也該好好活著。」 他一字字道:「殺了我,堅強地活著!」 面對她不敢置信的注視,他傲然一笑:「我不願欠妳人情。」 活下去,然後呢?他也不知道。但只要活著,總會找到事做。 英彩雲卻用力搖頭。清冷的淚水一滴滴飛濺在他臉上,又自他臉頰無聲滑落。 「爹殺了人,人家要你殺爹給她報仇,所以爹也要殺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大家不能和和樂樂過日子,為什麼非要殺來殺去不可……」 她像是非常,非常累了,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話: 「如果……這世上再也沒有殺戮和仇恨,那該多好......」 最後這句話彷彿風的低喃,幾不可聞,卻讓他心底一陣輕顫。 他想告訴她,金錢、名利、地位──這些東西太過誘人,很少有人能夠抵抗它們的誘惑。平靜的水面只要投入一粒石子,就能掀起一陣波瀾,他和她,都只是其中一道水紋,身不由己盪漾開去。若石子不斷落下,水面便休想再有一刻寧靜。 但喉頭卻被什麼哽住了,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躺在杏花鋪成的柔氈上,任由初升的朝陽,將他們的身影染成一片金黃。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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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