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來自網路。

上星期為了找備課用的書，去了一趟智慧型圖書館。教材沒找到，想說都去了，就順道繞了一圈。將近一年沒好好拿起一本書來看了，之前每翻開新書，都規定自己要一邊做筆記，將一些好的描寫紀錄下來，以備文思枯竭時拿來參考。結果書越看越慢，也因為一再停頓中斷，而看得越來越沒意思。

上一本溫瑞安的『神州奇俠』就是因為這樣，第一集到現在都大半年了，還沒看完。

因此這次我改變了想法，筆記有空再慢慢做，騰出心來看書的時間，還是得預留一些。畢竟時刻接觸文字，才會萌現寫作的欲望來，也才能保有對文字的敏銳度。

選書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被『缺月梧桐』所吸引。印象中，很多人稱讚過這本書，名氣似乎不小，我一直對它很留意，這次剛好看到它，就決定先從它著手。

但是才看開頭幾頁我就失望了。如同很多近年來的武俠小說新秀，這本書的作者也是中國人，他（一二集的扉頁說是「她」，似乎是誤植）的文字並不俐落優美，描寫的部分還可以，對話的部分就帶有濃濃的土味，口語的氣息也很重。引用一些批評古龍的話來說，就是「現代用語太多，放在古代背景，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再者，主角王天逸的個性設定，一開始並不討喜。

因為他「太像個平凡人」了。

當他在街上看到女人被流氓搶走包袱，二話不說衝過去相助，心裡想的居然只是如何瀟灑耍帥、如何表現出他的大俠風度，滿腦子都是欲望和私心，我實在很難對他產生一絲好感，更遑論為他接下來的處境擔憂。

而他的師兄弟們，也都是些沒什麼特色的人物，光是名字就很難讓人記得住。

因此雖然作者對王天逸所屬的青城派，設計得一絲不茍，整個組織充滿說服力；王天逸從潛力十足的甲組弟子，一下子降到眾人嘲笑的戊組弟子，過程也描寫得別出心裁、讓人意料不到，我對這本書的評價仍然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頂多只在閒著沒事時，拿出來翻個兩頁而已。

角色設定對我來說，始終都是最重要的。

但是這樣的評價，不久後就被推翻了。

我開始發現，「缺月」這個作者，真的很不簡單。他看事情的角度與劇情的設計，真的夠特別。

而且夠真實。

所謂武俠，或者俠者們牽涉其中的江湖，都是作者虛構的世界，但故事裡的門派，舉凡少林武當，許多都是現實中確實存在的。雖然古代這些門派之間的糾葛組織，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很難得知，但就算倒溯個幾千年，人終歸是人。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有各式各樣的明爭暗鬥、爭權奪利，有隱藏在文明禮節下的不文明吞併擴張，也有用謙謙君子的糖衣去包裹的醜惡角力。

私利和野心，在抬面上永遠沒人直接拿出來說，私塾裡當然更不會教，但它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潛規則。吹捧強者、富者、能者，貶低弱者、窮者、無能者，無論在那一代，都是屢見不鮮。

缺月所構築出的武俠世界，就是一個毫不避諱，也不給讀者留下任何幻想的殘酷現實。宛如一間間大小公司的門派組織，由各自的勢力大小，交織出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縝密網絡；四大家族就如同現代隻手遮天的財團世系，在江湖裡呼風喚雨，連官府見了也要禮讓三分；而白道勾結黑道、捕快或駐軍裝模作樣、對土匪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也與現代情況有若干重疊。

看著書中各派勢力的互動，一方面為誇張戲劇化的呈現忍不住哈哈大笑（最大的悲劇，看起來總是特別好笑），一方面又忍不住悚然心驚，甚至感到有點悲哀。

因為它與現實的連結性，讓我實在很難置身事外，覺得那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也查覺了自己內心的矛盾。

特別是自阿帕契事件後，我對那些不食人間煙火、揮金如土、愛耍特權的財團或有錢人，就加倍地厭惡，也討厭他們一付只要自己有錢，就無所不能的囂張態度；但看到書中的世家公子，任性逍遙、目中無人，卻又下意識地感到嚮往憧憬，甚至期待這些隱瞞身份行走江湖的公子們，帥氣地揭曉身份的時候，先前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的人，全嚇得跌在地上瞠目結舌、對他們敬畏有加。

說到底，我也是崇拜強者的人吧。

慶幸的是，作者沒有把現實的黑暗描寫得太過沉重，甚至，他越寫越明快，幾乎是用歡樂（有時還有些漫畫或戲劇的分鏡感）的筆法，將整件事寫得令人爆笑不止。

那些平時作惡多端、吃定別人的，遇到比自己強數倍的高手，也只有乖乖被吃的份。

趣味就存在於這種你吃我、我吃他的諷刺循環中。

比如這一段：

「老爺，怎麼個打法？」一個保鏢靠過來問石老二。

石老二眼睛賊尖，一眼就看出領頭的那個少年穿的衣服極其昂貴，估計是個有錢的少爺。根據惹事的人身份不同，石老二給手下規定的打法有打死、往死裡打、打殘廢、打得跪地求饒、教訓一下這五個等級。

看到來了個有錢的主，石老二不禁動了腦筋，不如把他們教訓一下，扣在這裡讓他們爹娘拿錢來贖，想到這裡不禁心頭暗笑。

「打得他們跪地求饒！」石老二冷笑道。

一炷香的工夫以後，石老二跪在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的丁玉展面前痛哭流涕：「三位爺爺，我都翻了帳本三遍了，確實沒有你們說的東西啊！我真的沒印象啊！」

這一段，雖然看前面就猜得到後面，作者的幽默筆法還是讓我忍不住爆笑了。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神來之筆，像是王天逸為了救助一個被山賊威脅的村子，要單挑百名山賊，他雖然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很勇敢，夜晚獨處時，仍忍不住哭花了一張臉，面對山賊時，雙腳也抖得不成樣子。

諷刺的是，他還得擔心村民們趁他晚上睡覺的時候，偷偷進房來捅他一刀，連覺都無法好好睡，得先在房裡佈置一番，自己再鑽到床下，才敢稍微闔上眼睛。

江湖人的無奈，在這一節被發揮到淋漓盡致。

──你幫助的對象，不一定希望你強出頭。

──入了江湖，就要隨時擔心性命不保，擔心遭人背叛，而難以輕易相信別人。

而正如世家公子慕容秋水對王天逸所說的：

「連做好事也是要有實力做後盾的。沒有實力你寸步難行！」

快意恩仇、仗劍江湖，是有實力者的專利。沒有實力，稍微反抗就會小命不保，連周遭的人一起拖下水。而即便是在懲奸除惡，因為門派間的利益關係太複雜，考慮到門派的面子和聲名，若是手段拿捏不得當，就連一個路過的普通小老百姓，可能都得設法將他「封口」。

在現實的世界裡，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瀟灑俠客，非但不容易，甚至可說是絕無可能。

而以往武俠小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行走江湖隨時有花不完的錢，那種闊氣的描寫，在這部小說裡也完全看不到。做什麼事都要錢，跑江湖要，買武器要，擴張勢力要，經營一個門派，當然也要。

因此，各門派都有自己的產業。舉凡開布莊、當舖、保鏢，或者管理千百畝良田做大地主，各種事業都插一腳。逢年過節從附近城鎮那裡收紅包（感謝他們幫忙維持治安）、入門弟子需繳高額學費，也是維持營運的途徑。

無獨有偶地，能名列武林英雄榜的人，不能單靠武藝過人，還得具有在江湖上的強大影響力，才有資格被排進去。

光是這一部分的描述，就與絕大多數的武俠小說非常不同。

此外，看得出作者不是很喜歡以貌取人，也不怎麼浪漫，至少在他的故事裡，外貌出眾的角色少之又少，就連主角都不是什麼面如冠玉的帥哥，因此傾倒眾生、風度翩翩的慕容秋水，便顯得格外難得、格外突出。

只是，慕容秋水是個極度現實的人，雖然總是一付玩世不恭的樣子，神秘難以捉摸，照理說是個有魅力的人物，但總覺得他城府太深，不知何時會翻臉無情，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因此我很難真正喜歡他。

我是直到丁玉展及唐博這兩位世家公子出場後，才徹底迷上這個故事。他們論長相也不怎麼出眾，一個瘦骨嶙峋，一個胖乎乎的，但是丁玉展喜歡打架又愛好刺激，一心想要憑自己的實力打天下，有一種天真爛漫的性格，但又不是個熱血笨蛋；唐博則是有幾分陰狠，殺人不眨眼，性情比較沉穩老練，但對容易滿足又老是正氣凜然的丁玉展，卻無計可施，老是被他的「甜言蜜語」哄得一愣一愣，也才會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做，竟然一度淪落到幾近在街上行乞的地步。

這樣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倆好，性格互補，又默契十足，帶著幾分世家公子特有的驕縱任性與不經世事，加上一個有時精明有時呆頭呆腦（因為缺乏江湖經驗）的王天逸，可說是三個活寶，光看他們鬥嘴或相處的情景就會不禁笑彎了腰；而他們一路打得各方黑道都叫苦連天的橋段，也讓人看得胸懷舒暢（雖然心裡明白那是耍特權、賣弄實力，但反正對象是壞蛋，也就名正言順了）。

因此，我實在好希望他們三個一直在一起；這種開心快樂的情景，能夠永遠停留。

只是，「缺月掛梧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蘇軾的《卜算子》，應該可說是貫串整部作品的中心概念，小說才會取名叫『缺月梧桐』。詞的意境太悲，給人一種無限欷歔的感覺，總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此刻的歡樂，只是在為往後的悲劇鋪路；這個時期的王天逸、丁玉展和唐博越是肝膽相照，往後若他們不幸反目成仇，那股淒涼與無奈，也就越深入骨髓。

我實在不想要啊。

這樣的發展，跟港劇好像，但是又忍不住想繼續看下去。

第一集自中段開始，就如倒吃甘蔗一般，越寫越精彩，令人難以自拔。我自『倪淑英』之後，再次深深體會到，作者的筆法是否精煉，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故事好，筆法拙劣也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

更何況作者也不是全無文采，他的武打場面描寫得拳拳到肉，很有一種看武俠片的真實感，每個動作都描寫得很紮實，但又不會用一堆空泛的招式名稱來填版面，無論寫單挑還是群架、寫高手對打還是打雜魚，都寫得很有畫面，讓人如臨現場。

聽說總共有十四集，希望這樣的水準，能夠一直維持下去。

（看人家的書評，似乎中後段會更精彩，就拭目以待吧）

要說唯一的缺憾，就是陽剛味太重，到目前為止，幾乎連半個女角都沒出現。不知道往後有沒有機會發展幾段愛情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