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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感] 螞蟻自殺
2014/08/17 09:38:52瀏覽3502|回應0|推薦25

盯著電腦螢幕,心情焦躁異常。溫室效應造成全球氣候暖化,全球氣候暖化又造成一年比一年難熬的夏天。身為愛護地球運動的響應者,別人在享受宛如慢性自殺的冷氣房時,我只是吹著顯然沒什麼助益的電風扇。原則至上的汗腺根本不管我的初衷有多高尚,只要溫度上升到排汗點,汗水就張狂地胡亂噴灑,擴張領土,淹沒我僅存的最後一點活力。 
 

拿起杯子,倒進嘴裡的只剩兩滴水。我帶著無以名狀的惱怒起身,踱到廚房補充水源。就在我打算先滋潤一下發乾的嘴唇時,忽然注意到微微晃動的水面上蠕動著幾個小點。定睛一看,原來是螞蟻。又是螞蟻。換作別人,大概會認為眼前這舉止失措的溺水者,是攀附在壺嘴邊緣妄想分一杯羹,反而被我不曾三思的舉動推入萬劫不復之境的犧牲者吧。 
 

往年對夏天的印象總是蚊子多,今年蚊子大概是熱昏頭了,自從氣溫回暖,就鮮少看見牠們的蹤影(這本身就是奇案),倒是螞蟻,就算沒有甜食誘惑,依舊絡繹不絕地來來去去,忙著在濾水器出水口、壺嘴邊緣排徊,忙著在我的杯子裡……自殺。 
 

我不禁莞爾。不是笑這個想法的荒謬,是它的似曾相識勾起了我的兒時回憶。 
 

頭一回看見載浮載沉的螞蟻時,我只是個連窄小浴缸一角都塞不滿的小鬼頭,入了水,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向來得對父母言聽計從的小孩,現在是主宰整個水域的龍王了。我得意地攪亂滿池春水,盡情揮霍自己擁有的權力。 
 

不幸的是,權力的結果總是生靈塗炭,這瘋狂的滔天巨浪犧牲的便是一票無辜的螞蟻。 
 

我為自己無心闖下的大禍咋舌,懷著驚訝與歉疚,忙不迭地進行搶救工作。然而,一方面螞蟻的數量太多,多到我有心無力,一方面調皮的水波讓情況雪上加霜,每當我的手指接近溺水者,近到我堅信即將大功告成,水波便會故意和我作對,帶著惡作劇的嘻笑將螞蟻拖得更遠。無助的螞蟻和不死心的我,就在這樣的拉鋸戰中不斷靠近,拉遠,靠近,拉遠…… 
 

好在習慣水波的搗亂後,我漸漸釐清了救援方針,有時是佯裝無心,趁水波不注意時隨手一抄;有時是無聲無息地避開水波耳目,舀起一整團困住螞蟻的水,將之平灑在浴缸邊,讓牠們找到立足點,得以掙扎著擺脫周身的束縛。 
 

螞蟻的生命力比想像中更強韌,有時溼漉漉的螞蟻已經捲成句號似的球,面目四肢不復能辨,怎麼看都救不活了,我用手指盡可能撥散水珠,過了一會兒,大部分螞蟻依然能夠若無其事地爬起來。這種近乎奇蹟的景象讓我深深感動、著迷,因而上了癮似地日復一日扮演「偉大救援隊員」的角色,後來,它甚至堂而皇之地演變為洗澡時的例行公事,成了我不為人知的秘密使命。 
 

某一天我開始覺得不對了。為什麼水裡始終有那麼多螞蟻,儘管我已經小心翼翼盡量讓水波保持平靜?我這才發現螞蟻時常聚在水邊,戰慄肅穆地等待著什麼,因此只要水波些許晃動,就足以將牠們扯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我不禁疑惑。牠們脆弱的身軀明明承受不住水波的撞擊與沖洗,牠們明明不是魚,不是蝦,不是鴨,不是任何識水性的生物,為什麼要如此近乎偏執地接近隨時可能奪去性命的水?群聚在水邊的螞蟻,在我看來正如蝴蝶撲向蛛網,飛蛾撲向燈火,正如在死亡門前排隊的無知愚民。旁人觀之喟然不解,當事者卻欲罷不能,執迷不悟。 
 

就是在那時,心中升起「螞蟻自殺」的念頭。 


 

197610月,數批成千上萬的烏賊躍上美國科得角海灣,將海灘染成一片暗沉不祥的顏色;19851月,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靜縣89頭在山頂吃草的犛牛,毫無預警地撲向萬丈深淵,只有七頭獲救;19957月,中國內蒙古的五百多隻牧羊以殉教者的姿態一一投水,經過搶救仍有兩百多隻不治;每年8~10月有霧的夜裡,印度的阿薩姆邦北卡恰爾縣賈延加村會湧入密雲般的鳥,飛撞電線桿或電燈而亡…… 
 

夠令人瞠目結舌吧。這一條條的歷史紀錄,證明動物自殺聽來聳動卻非絕不可能,證明不是我頭殼壞去異想天開,也證明了生命的離奇、奧妙與深不可測。否則不同性情、習性,或野生或畜養的不同動物,為什麼會不約而同選擇集體自殺? 
 

科學家以他們的一貫精神──沒有事情是不能解釋的──進行研究所提出的聽來合情合理的解釋是:氣候異常、環境污染或病變使這些動物生理功能失常。也就是說,那些表面上像自殺的行為,只是意外的產物,是無可奈何的(人為)悲劇。海洋中集體自殺的大宗──鯨魚(註一)便是如此。至於螞蟻,則據說愛水勝過甜食,因此聚在水邊不是要自殺,只是想喝水。 
 

又是意外兩字便說盡了。包大人拍板結案。 
 

現在我改用淋浴,泡澡和救難生涯都已是童年過往的回憶,然而,螞蟻落水事件仍然不斷在我周遭上演。有時是三三兩兩共赴黃泉,有時是成群結隊壯烈成仁。近幾年來,牠們更是大肆擴展勢力範圍,自浴室進軍書桌及飲水設備。我曾見媽媽打開水壺蓋,一湯匙一湯匙地撈著那一大片生命殘屑。飄盪在水面的斑斑點點,也不知是隨性所至的逗號,怵目驚心的驚嘆號,還是歪歪扭扭令人不解的問號。 
 

我始終難以接受「為喝水而失足」的說法。因為我不懂螞蟻怎能無視同伴的死亡教訓,繼續盲目地爭相撲向絕路(看來,「殺雞儆猴」對螞蟻無效)。若說飛蛾撲火是無法拒絕那斑斕璀璨的誘惑,被困在暗無天日的水壺中,缺少陽光相映成趣,只是那麼平凡的一泓止水,如何能夠迷亂螞蟻的心智,蒙蔽牠們的雙眼,讓牠們看不清前路?我不禁猜想,或許螞蟻庸碌一生,反而對這份無華的恬淡心生嚮往,前仆後繼地追求,卻不知自己中了標示「餘生無虞」陷阱的當;或許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喝了幾口水便認為整片水域皆屬自己,結果反被這份貪婪殘害滅頂;亦或是牠們抱持過人的冒險精神,就算前方橫屍遍野,不親自「下海」嘗試,便怎麼也無法安心。那麼,我該嘲笑牠們的愚昧,還是該欽佩牠們不顧一切的勇敢呢? 
 

後來,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網友的真實故事,嘖嘖稱奇之餘,別有一番體會。這位網友是個佛教徒,見螞蟻經常跑到自己的杯沿飲水,靈機一動,便在杯旁放置一個小碟子,裝入一點水,充當螞蟻行腳疲憊時的免費茶水間。起初它運作良好,這位佛教徒休息時,也以觀看螞蟻飲水為樂,想不到隔一陣子,竟發現螞蟻又飄在那照理不可能害牠失足的淺淺一點水上。除了螞蟻自己跳進水裡並堅守立場之外,他實在想不出任何其他解釋。接連發生幾次以後,他就因不忍而撤掉了小碟子。 
 

儘管較不科學也匪夷所思,但我喜歡這個「謎般自殺」的說法。有了謎,才有想像空間,有了想像空間,才有對萬事萬物的崇仰與敬畏。在那個科學毫不發達、講究神權而非人權的時代,人們雖窮困無知,卻更能知足常樂,樂於和這個世界互利共存。因為耶穌基督訓誡他們作惡會下地獄,因為佛陀教導他們為善便能入極樂,因為連一草一木都有個神祇藏在裡面。 
 

我帶著崇仰與敬畏,想像蟻群為了某種特殊目的而踏上死亡旅程,比如繁殖數量超過標準便比照北歐旅鼠集體跳海(註二);比如根據螞蟻界律法,犯了某類罪過便投水處置;或者是依循著某種人類看來荒謬可笑,螞蟻卻視為無比重要的信念(外星人看見人類自殺或戰爭,不解之餘或許也會有此感受);也或者生命的本質本來就帶有某種無可救藥的自我毀滅根性,無論是為了不過度壓搾這個地球,還是其他什麼,基於「天機不可洩漏」的原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螞蟻兀自在水面飄浮,有的已聽天由命,任死神之手扯落杯底;有的猶在奮力掙扎,似乎仍對塵世有所眷戀。就算躍入死亡深淵是自己的選擇,當大限來臨,求生本能依舊是勝過一切的吧? 
 

我冷眼旁觀了幾秒鐘,心裡忽然掠過一絲奇詭的感覺。無上的神是否也正立於某個無懈可擊的至高點,悠然觀看眾生的浮浮沉沉?我們的存亡,是否也存乎祂的一念之間?那是世上最短的距離,也是最遙不可及的距離。掌握生殺大權的神祇,此刻的心情是驕傲振奮,是為生命的卑微悲哀,還是近乎殘酷的冷靜? 
 

先前的煩躁感無預警地再度襲上心頭,我把浮著螞蟻的水倒入水槽,重新盛了一杯。水面上又是幾隻螞蟻在載浮載沉。

 

 

註一:據統計,自1913年以來,鯨類擱淺自殺總數已經超過一萬隻。科學家認為這是在海灘平坦處,無法好好發揮牠們的「超聲波回聲功能」等因素所導致的。

註二:北歐旅鼠每隔三、四年便集體投海,可能是繁殖過度,為確保糧食和生長空間而有的控制「鼠」口舉措。


2009.08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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