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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科幻] 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2014/08/09 18:53:18瀏覽1202|回應0|推薦28

 

丈夫溜下床的時候,窗外還黑壓壓的,大概才五點吧。他站在床邊,邊換上西裝,邊直勾勾地盯著我。我知道,因為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如果可以,我真想睜開眼看看,此時的他是什麼表情?是帶著幾分歉疚的沉重,還是不自覺流露的喜悅?

 

但我不能。我唯一能做的是閉著眼假裝睡著。儘管睡意全無,也不能讓他發現我醒著,這樣他或許就會查覺我的心事,查覺我發現他的秘密了。

 

說來諷刺,要不是我昨晚失眠,也不會意外聽到那通電話。

 

「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明明不是自己愛的那個人,卻要裝模作樣地扮演夫妻,這太荒謬了!要不是為了小怡,我根本不想回這個家!好在這種虛假的生活很快就會結束,我很快就能跟她在一起了!」

 

丈夫換完衣服,提著公事包走出房間,直到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我才終於能放開咬緊的牙關,嗚嗚地哭起來。

 

一整夜,丈夫那刻意壓低,卻仍掩不住興奮的聲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刺痛我的心。他當時激動的表情始終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丈夫在外面有女人了!而且他打算拋棄我,和她在一起!

 

我不懂,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是因為我口齒不清、手腳不靈便的關係嗎?但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

 

近八年前,我出了場嚴重的車禍,那時我結婚兩年,小怡才剛滿一歲。由於腦部受到強烈撞擊,剛醒來時,我話都不會說,自己是誰也不記得,在醫院復健了一年,又接受各種療程之後,才終於能夠自己開口說話、吃飯、走路,恢復正常生活的能力。

 

儘管如此,我仍無法待在原來的公司。經手過的客戶、業務,甚至同事和老板,在我腦中都只剩模糊的印象,而且,沒多久我們就搬家了。丈夫說他找到一間不錯的公寓,鄰近山區,環境很清幽,對我的身體比較好。他還幫我安排了一份新工作,在附近的工廠做分類包裝,不需要用大腦,只要不斷做重覆的動作就行了,這樣我既能幫忙家計,也不至於做得太吃力。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打從我變成這付德性,丈夫就開始嫌棄我了。搬家,說不定就是一種隔開我和人群的手段,以免我讓他丟人。他特地請婆婆搬過來跟我們住,幫忙照顧小怡,說不定也只是擔心我無法勝任的藉口罷了。

 

我轉頭望向空蕩蕩的另一邊。

 

難怪丈夫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有時連假日也不見人影。那些時間,他應該都在某處溫存吧?丈夫的演技還真好,看起來總是一付疲憊憔悴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他壓力大、工作累,畢竟我薪水驟減,他的擔子無形中重了許多。我一直告訴自己要體諒他,就算心裡再寂寞,也要盡力克制,任他一回家就倒頭大睡,再聽著他清晨偷偷溜下床的聲音……

 

現在他終於下決心要跟那女人在一起了。他說「很快」,不知是什麼時候?一直以來,他忍著不離婚,原來只是為了小怡。

 

小怡!我猛然從悲傷中驚醒。要是丈夫和我離婚,小怡怎麼辦?法官會把監護權判給我嗎?丈夫會不會用我的車禍後遺症做籌碼,說我比較沒有能力撫養小怡?

 

比起生小孩,現在的人更喜歡從廣告網頁認養機器小孩。畢竟一個99%蛋白質製造,外表逼真可愛、不吵不鬧的小孩,自己生十個也不見得碰得到一個。何況廠商看準商機,不僅推出自選性別、自設小孩興趣等功能,提供讓機器小孩講笑話或表演才藝的軟體供客戶下載,還免費替客戶回收不要的機器小孩,或替機器小孩更新年齡狀態。前陣子流行過的「明星臉小孩」,只要上傳自己和少女偶像的照片,系統就能以此模擬並製造機器小孩的外型。

 

這種情況直接導致人力資源短缺。最低工資,也因為人權提高而不斷上漲。因此,大部分勞力工作都仰賴勞動機器人來完成。

 

有些學者擔心機器人佔的比重過高,將來會衍生社會問題,主張立法減少機器人生產,但遭到中小企業及工廠雇主強烈反對,雙方僵持不下。電視上經常能看見他們吵得面紅耳赤的景象。

 

總之,為了解決人口問題,政府費盡心思鼓吹生育,在納稅、醫療等方面提供了許多福利,不但全額支付兒從出生到成年的所有費用,殺害嬰幼兒和未成年孩童的罪責也很高。因此,可想而知,小怡在政府心目中,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如果丈夫以此作為訴求重點,我有勝算嗎?

 

我再也無法繼續躺著,立刻起床,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婆婆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見到我似乎有點吃驚,「淑文,今天這麼早啊?」

 

「啊,嗯,是啊。」我含糊應道:「婆婆早,阿博呢?」

 

「阿博啊,阿博去公司了。」婆婆轉開目光,繼續揉她的飯糰。「真辛苦哪,連週末都不能休息,他們公司真是壓搾人。我老是勸他,要他換個工作,別做得那麼累,他就是不聽。要是累壞了身體,不是得不償失嗎?」

 

婆婆絮絮叨叨,顯得很憤愾的樣子,但我發現她的表情不太自然,從頭到尾都迴避著我的目光。婆婆會不會早就知道丈夫外遇的事?會不會是婆婆和丈夫聯合起來,想把我從這個家踢走?

 

「對不起,要是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阿博就不必那麼辛苦了。」我假意說。

 

「不能怪妳,妳也是迫不得已的啊。」婆婆急忙安慰我,但我越發覺得婆婆看起來心虛。

 

我又和婆婆隨意聊了兩句,便轉進裡面的房間。我俯視那張讓我又愛又憐、天真無邪的睡臉,眼淚再度不爭氣地落下。小怡才九歲,她能接受一個破碎的家嗎?最喜歡拉著我撒嬌,央求我念兔子繪本,晚上沒有我陪就睡不著的女兒,能適應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喊她媽媽嗎?那個女人,能像我一樣愛小怡嗎?

 

失去小怡,我活得下去嗎?

 

我跟婆婆說想去晨跑,然後順道在外面辦點事,就搭上磁浮電車,直奔市區。丈夫的公司在市中心,但我沒有在那站下車,我不想打草驚蛇。反正丈夫很可能根本不在那裡。

 

我走進一間佔地廣大、擁有明亮櫥窗的商店──「Nothing Impossible」,這是全國最大的機器人連鎖店。任何想得到的機器人服務,無論是申請機器小孩、購買機器寵物,還是想找機器人一夜情,這裡都有。

 

「您好,請問我能為您服務嗎?」

 

迎上來的是機器店員,穿著整齊藍色套裝,化妝一絲不茍。由於法規限制,機器人的智商普遍不高,基本上是靠人類灌入的軟體來行動,因此,什麼機器人就說什麼話。

 

「我想申請徵信社服務。」

 

「徵信社服務嗎?請到三號櫃台。」

 

櫃台小姐是個人類,她的胸前沒有型號。聽完我的敘述後,她說:「那麼,首先得找出妳先生的外遇對象,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會先過濾出和妳先生有交集的所有女性,依他們當時的行為模式找出可能的人選。只要他們曾經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比如飯店、餐廳、電影院或美術館,我們就能在一小時內查出來。」

 

「真的?這麼快?」我感到半信半疑,「不是現在才要跟監嗎?」

 

櫃台小姐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有這種反應,語帶驕傲地解釋:「過去或許需要如此,但現在,敝公司獲得普遍認可,平均每五人就有一人向我們購買機器人。而除了家用機器人以外,店員、服務生、剪票員等機器人都附有攝影功能,所有資料會同時傳輸到中央資料庫裡建檔,全國各分店只要合法申請便能連線查閱,因此,只要我們輸入妳先生的照片,在資料庫裡加以核對,就能查出妳先生去過那些地方、跟什麼樣的人見過面。」

 

我從來不知道機器人也有這種功能。想到我們每天都活在這種無形的監視中而不自覺,就覺得有點恐怖。

 

「妳說在各分店都能查閱這些資料,那隱私方面,會不會……」我擔心地問。

 

「請放心,除了徵信服務及提供警方查案以外,我們不會輕易洩露客戶資料。若客戶進入房間之類的私密空間,機器人也不會拍到。當然,所有客戶的案子,我們都會嚴格保密。」

 

「這樣啊。」我放下心來,猶豫了一會,從包包掏出預先準備好的丈夫照片。

 

 

 

我簡直不敢相信!

 

徵信社調閱了丈夫這個月、上個月、上上個月……甚至這八年來的影片,竟然都沒找到任何一個可能和他外遇的對象!

 

沒錯,丈夫曾經跟我說要加班,卻跑到咖啡廳坐了一下午,或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晃,但都是自己一個人,沒進入飯店房間等機器人拍不到的地方,大多時間也的確泡在公司裡。而且,經常和他接觸的同事全是男的(這方面我們也查了,沒什麼可疑之處)。

 

「這位太太,妳確定妳先生真的有外遇嗎?」最後,櫃台小姐看著我,她的眼神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半夜出來夢遊。

 

「是真的!八年來,他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陪我吃過一頓飯。我翻過很多婚姻方面的書,也試過穿性感內衣挑逗他,但他就是不為所動!我一直以為他是工作太累,現在想起來,他一定早就不愛我,去找其他女人了!」我堅持。

 

櫃台小姐嘆了口氣,「看起來妳先生並沒有外遇的跡象。或許妳該找個時間和他好好溝通,看看你們的感情那裡出了問題。或者妳可以去找婚姻諮詢師,跟他談談妳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壓力……」

 

「不是!這不是壓力造成的幻覺!我真的沒有騙妳,我丈夫的確在電話裡說他要離開我,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雖然我不死心,但櫃台小姐看起來已經準備要打發我走了。就在我幾近絕望,不知道該上那找相信我、能夠幫助我的人時,突然聽見她說:「啊!等一下……」

 

「怎麼了?有什麼發現嗎?」我燃起一絲希望。

 

「妳先生正在動物園,而且根據資料,這八年,他經常出現在那裡……的某一區。」說到這裡,她突然拿下螢幕顯示鏡望著我。只要戴著這種眼鏡,就能看見投影在眼前的資料。「難道,是ST法案的……?」

 

後面那句話有點近似自言自語,我聽不太清楚,便問:「妳說什麼?」

 

那小姐的眼神瞬間變得有點古怪,但在我進一步追問前,她便恢復職業的送客微笑,「無論如何,妳不必擔心,我想妳先生絕對沒有外遇。」

 

 

 

這下我該怎麼辦?我原本的計劃是找到那個女人,要求她和丈夫分手,表達我的決心,告訴她我絕不會答應離婚。想不到對方隱藏得比我想像中更好,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又該從何下手呢?

 

對了,剛才那小姐提到動物園時,似乎透露那裡有什麼可疑之處。難道丈夫在動物園幽會?或許丈夫是怕人發現,才會選這種奇怪的地方作掩護。剛才那小姐提到「某一區」,或許他們就是約好在那個固定的地點見面。

 

我決定查個水落石出。

 

買完票,我打算把整座動物園走一圈。才踏進入口不久,便瞥見丈夫在一百公尺遠的前方,雙手扶著電子圍欄,面向著我這邊。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瞬間我以為會被逮個正著。好在丈夫並沒發現我,只是專注地盯著欄內某塊陰影,嘴巴動個不停。

 

由於視線被擋住,我不確定他在和誰說話,因此,我從側面悄悄繞到他背後,選了個不顯眼,又能將整塊區域一覽無疑的角落,張大眼仔細望去。

 

看來我猜的沒錯,丈夫的外遇對象就在這裡!

 

想不到,看了半天,也沒看到任何可疑份子。其他遊客不是在拍照、互相聊天,就是安靜地站著。我只得轉移目標,拚命豎起耳朵,試著偷聽丈夫說話。

 

「我好想妳,每天都在想妳。即使妳是這樣子,我還是好愛妳。」

 

「不過沒關係,只要再一天,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小怡一定也會很高興,畢竟,妳是她真正的媽媽。」

 

即使只聽得見這幾句,也夠我震驚的了。

 

因為,丈夫說話的對象,是圍欄裡,蹲在陰影裡的兔子。

 

我再也忍無可忍,衝過去質問丈夫:「你胡說八道什麼,這隻兔子怎麼會是小怡的媽媽?」

 

丈夫看見我,張大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妳……妳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要撒這種謊?難道你就這麼討厭我,討厭到寧願跟一隻兔子搞……搞外遇?」我越說越氣,越想越悲哀,忍不住哭了起來。

 

「妳才在胡說!妳不是跟媽媽說妳有事要辦?難道妳一直在跟蹤我?」丈夫趕緊把我拉到旁邊,邊說邊左右張望,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他的舉動觸動我心裡某條弦,我哭得更大聲:「沒錯!你把我當成麻煩、累贅,說不定是細菌!只想遠遠避開!為什麼?難道我就比不上一隻兔子嗎?」

 

「妳別無理取鬧!」

 

「是你先無理取鬧!你想把小怡從我身邊帶走,對不對?」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我突然聽見小怡的聲音:「媽媽,妳也來啦?妳怎麼了?」

 

一臉疑惑的婆婆和小怡站在入口。小怡見我轉過頭,臉上流滿眼淚,立刻鬆開婆婆的手,想跑過來安慰我。

 

為什麼婆婆要帶小怡來這裡?她果然和丈夫串通好了!「只要再一天,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丈夫的話浮上耳際,瞬間我下了某種決定。

 

在婆婆和丈夫能阻止之前,我陡然衝過去拉住小怡。

 

「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把小怡交給你們!」

 

我拉著小怡開始跑。

 

「等等!」丈夫忙追過來,見我跳上磁浮電車,情急之下大喊:「妳不是小怡的媽媽,妳才是兔子啊!」

 

什麼?

 

車門關閉,將正好衝到車前的丈夫擋在外頭。我第一次如此慶幸磁浮電車是由機器司機駕駛,而且絕不會為任何一個遲到的乘客,冒下一站誤點的風險。

 

丈夫瘋了!他先是對兔子說話,說牠是小怡的母親,接著又說我才是兔子?婆婆一定也瘋了,否則她不會站在丈夫那邊!

 

「媽媽,到底怎麼了?我們為什麼要跑掉,不等爸爸和奶奶?」小怡一臉驚恐的表情。

 

我不答反問:「奶奶常帶妳來動物園嗎?」

 

「嗯,有時候爸爸也會帶我來。」小怡疑惑地說,似乎不懂我為什麼問這種問題。

 

我的心涼了一片,「那爸爸和奶奶……有沒有跟妳說什麼?」

 

「沒有呀,他們只是帶我來看兔子,又沒有做什麼。媽媽幹麻要跟爸爸吵架?」

 

我怕嚇到小怡,故作輕鬆地說:「媽媽沒有跟爸爸吵架,我們只是在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爸爸和奶奶是官兵,小怡和媽媽是強盜,所以我們得趕快跑,才不會被他們抓到。」

 

小怡看我說得逼真,有點相信了,確認似地問:「所以你們剛剛都是在演戲囉?」

 

「對呀,演得很像對不對?」

 

「你們好討厭,害我擔心死了!我真的嚇了一跳耶!媽媽從來不跟爸爸吵架的!」小怡拍著胸脯,嘟著嘴說。

 

我心裡一痛,強顏歡笑,「總之,我們從現在開始,要努力躲爸爸他們。」

 

小怡點點頭,滿臉雀躍,似乎覺得很好玩。

 

我帶著小怡,在下一站下車,轉搭山線前往山區。一路上,我們都挑最不起眼的位子坐,免得被「Nothing Impossible」的機器人照到。城市太危險了,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只有人煙稀少的地方才安全。

 

想不到,這比想像中更困難。避暑山莊、民宿、農場、山林遊樂園……到處或多或少都有「Nothing Impossible」的導遊、門房、警衛、管理員。尤其今天是週末。以前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現在卻感到極端恐懼,彷彿無數隻惡魔之眼正躲在暗處,冷冷窺視著我。

 

每到一條岔路,我們就往人少的那邊走。路上的風景越來越荒涼,小路兩旁雜草叢生,天色也慢慢黑了。由於未經準備就匆忙上路,這時我們都又累又餓,拖著沉重的腳步躑躅前行。小怡哭喪著臉說:「媽媽,我不想玩了啦!我們回去好不好?我肚子好餓!」

 

「再一下下就好。」

 

我嘴上鼓勵小怡,其實自己也快不行了。在全然沒有計劃的情況下,我能撐多久?小怡能跟著我吃苦嗎?之後我又該怎麼騙過小怡?我跟怎麼跟小怡說,她爸爸和奶奶都瘋了?

 

「媽媽!前面好像有燈光耶!」小怡突然大叫。

 

我凝神望去,遠處果然有個朦朧的小點。雖然先前對人群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卻有種在沙漠中尋得綠洲的感受。我急忙加快腳步,朝它走去。

 

光點的輪廓逐漸清晰,是間式樣古樸、尖三角型的綠瓦木屋。在鵝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令我鬆一口氣的是,跨進門時,從櫃台抬起頭來的中年男人,並不是機器人。

 

「妳好,兩位住宿嗎?」男人投來一個親切的笑容。我們的樣子雖然有點狼狽,看起來還勉強像遊客。

 

「呃,是……」我用眼角偷偷掃描室內,確認沒有其他人後,才稍稍寬心。

 

「妳們看起來累壞了。來,先喝杯茶。」男人招呼我們到旁邊的沙發坐下,為我們安排了一個空房間。見到菜單上出現漢堡兩字,小怡立刻忘了先前的疲憊。

 

我邊吃晚餐邊和老板閒聊,因為個人興趣的關係,他放棄高薪工作到這裡開民宿,已經做了快二十年了。

 

「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我問。

 

「我是個科學家。」

 

「科學家?真厲害!」

 

「沒有表面上那麼光鮮亮麗啦,整天都在做研究,忙得沒有自己的生活。」老板摸了摸頭皮,有點不好意思。

 

我環顧堆滿架上的書,目光定在茶几上的科學雜誌,「所以這些都是你的囉?『宇宙學大解秘』……聽起來好玄。」我歉然一笑,「我對科學什麼的不太懂。」

 

「一般人都是這樣,但科學最棒的就是可以引領我們接近神。」

 

老板查覺我疑惑的目光,進一步為我解釋:「不是有句話說,今日之人,昨日之神嗎?以前的人認為荒誕不經的事,以現代眼光來看都稀鬆平常。電視、電腦剛發明的時候,還有人說它們是魔法,宇宙學在一世紀以前,也被認為是怪力亂神的迷信。機器人不也是這樣?所以說,隨著時代進步,人已經一步步擁有接近神的能力了。」

 

「哦……」我漫聲應和,拿起那本科學雜誌隨意翻閱。

 

「近二十年最大的成就,就是在『宇宙學』(靈魂學)方面的突破。如同我們所知的,萬物,包括人體,都是由物質性結構及意識體所構成。前者是帶負電荷的電子,後者是帶正電荷的和子。

 

「意識體在過去俗稱『靈魂』,即腦波活動所構成的活動體,具有莫大能量,無法被任何外力破壞,只能在物質性結構間轉移。要了解宇宙這個大磁場,進而移民宇宙,便得透過意識體的研究,因為它本身就是個小磁場。目前,宇宙學最著名的運用是ST法案,在這方面已經有驚人的成效」……

 

我對文中的專業術語一知半解,大都直接跳過,但其中一行讓我特別張大了眼睛。

 

「目前,宇宙學最著名的運用,就是ST法案……ST法案……」我喃喃念著,突然想到櫃台小姐曾提到這個詞。我焦急地往下翻,想找出更多資訊,卻怎麼找都找不到。

 

我正想問老板,電話卻在這時冷不防響起。

 

 

 

「找到了嗎?」丈夫焦慮地迎上剛從辦公室走出的警察。

 

「請放心,令嬡沒事。」警察點點頭,帶著自信的微笑。「ST接受者往往會朝人少的地方走,只要從這方面來想,就不難找到他們。」

 

「你是說,這種事常發生?」丈夫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雖然移植時,已經盡可能做了處理,政府也加強了預防措施,規定通過身份認證的人才可以查閱ST法案、一般民眾不得公開討論法案內容等,但意識體本來就能運用它所依附的身體內所有機能。因此,即使是低智商的兔子,也能進行人類的複雜思考。這麼長的時間,難免會被查覺,關於這點請你體諒。」警察背書似地說出來。

 

「算了,已經沒關係了,我立刻去接我女兒回來!」丈夫說著就要衝出門,卻被警察一把拉住,「別急,我們明天早上會派人去接令嬡,若你不放心,到時要一起去也可以。」

 

「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現在不能去?」丈夫憤怒地大吼。

 

「雖然ST接受者與新身體有些磨合不良,但腦部情感區並沒有問題,因此,牠承襲了你太太對令嬡的感情,不會輕易傷害她的。如果現在過去刺激到牠,反而不好,也會讓令嬡承受不必要的驚嚇。」

 

「可是……可是我衝動之下那麼說,難免牠不會一時激動……」

 

「我們可以理解你的顧慮。不過,據剛才調查詢問的結果,目前情況相當穩定。考慮到令嬡的感受與安全,我剛才已經聯絡上級,取得提前幾小時結束刑期的許可,改為牠的睡眠期間。如此一來,牠就不會在令嬡面前昏倒了。」

 

「真的?要怎麼辦到?」丈夫又驚又喜。

 

「當初執刑時,已經在你太太體內裝設了晶片,一旦兔子死亡,晶片就會感應到,並在身體上方形成一塊和子團。由於同性相聚的強核作用遠大於異性相吸的引力作用,兔子的意識體會被引出,最終被一併吸入晶片,晶片也會在這時關閉。你太太的意識體,就能趁機回到原本的身體了。」

 

「沒有專業人士在場監督,真的沒問題嗎?」丈夫不放心地問。

 

「意識體有立體放射性,再遠的地方都去得了,而且它是電磁波,要穿越房屋也不是問題。」警察說:「喔,不過,記得之後要帶你太太到醫院取出晶片。」

 

「那麼,那個……我是說,那隻兔子,就死了嗎?」丈夫猶豫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問。

 

「是的。別想那麼多,牠是陽壽已盡。能以人類身份活著,對牠而言已經很幸福了。」警察投給丈夫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開心點!明早就能見到貨真價實的太太了。八年來忍得很辛苦吧?」

 

丈夫想想也有道理,這場惡夢持續八年了,能夠提前結束,應該要開心才對。自判決那天起,這惡夢就如影隨形,連白天都令他窒息。一想到面前的妻子內在是隻兔子,對妻子的性衝動就會令他感到噁心,覺得自己像隻禽獸,比禽獸還不如。

 

丈夫在心裡嘆了口氣。要不是妻子睡過頭,急著趕去上班,在轉彎處不慎撞上衝出來的小孩,他也不會特別留意ST法案這種東西。

 

ST──Soul Transplantation(靈魂移植)──法案主張,與其花大筆經費蓋監獄、關犯人、雇獄卒(更多機器人),不如把犯人的意識體與特定動物交換,由動物園代行監獄功能。政府聲稱,完成移植後,只要讓這些才出生一天的動物,先在培訓中心待一段時間,學習用喉頭和聲帶說話、用雙腿走路、用雙手做事,便能在正常世界工作,不影響到社會生產力,同時,也能成功地減低犯罪率。

 

以前,丈夫也是ST法案的支持者。他並不是對犯罪深惡痛絕的激進派,廢除死刑的人權條款通過時,他也不曾反應過度。他只是覺得,花稅金去養那些隨時可能逃獄,或利用假釋期間殺人放火的傢伙,簡直就是浪費社會資源。直到他妻子也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無論如何,政府對這個政策採取的積極態度實在教人驚訝,或許是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緩衝了機器人過剩的問題。畢竟ST接受者適合從事的,大多是基層勞力的工作。

 

政府嘴上說要消弭犯罪,實際上,會不會是最不樂見犯罪消失的一群?

 

丈夫打了個寒顫,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畢竟,這場惡夢就要過去了,幸福生活很快就會開始。

 

 

 

「媽媽,妳想爸爸、奶奶會不會還在找我們?」

 

房間裡,躺在身邊的小怡轉過紅通通的臉問。

 

「大概吧,怎麼啦?」

 

小怡歪著頭,想了想說:「我只是覺得他們好可憐喔。怎麼找都找不到,一定累死了。」

 

我心裡掠過一絲苦澀,「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贏啊。」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算贏?贏了可以拿到什麼禮物?」

 

我輕輕拍著女兒,安撫她:「妳先睡覺,媽媽明天起來再告訴妳,好不好?明天……」

 

沒錯,明天再想就好了。我們可以先在這間民宿待幾天,小怡的學校那邊就先請假。對了,明天還得問問老板ST法案是什麼,他那通電話講了好久,後來就忘了問他。

 

明天,一定可以想出解決辦法的。


2009.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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