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小勞勃道尼很多年了，但最初看到『大法官』的預告時，剪接的方式給我的印象並不好。

有一幕是小勞勃道尼飾演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接到電話，說他母親去世了，旁邊有個人問：「你媽是第一次死掉，還是每次你快打輸官司時就會死？」拿這種嚴肅的事情來開玩笑，真的很難笑。

美式幽默與我向來不對盤，因此我不太愛看美國喜劇片。加上小勞勃道尼在預告裡呈現出來的感覺，就是他最擅長的玩世不恭嘴賤男，角色類型上沒有什麼突破，因此若不是朋友的公司剛好有免費票，我可能根本不會進戲院。

看完電影才知道，原來預告裡的嘻笑怒罵，只是故事裡因應角色關係自然發展出的小插曲，根本不是重點。剪接人員大概是為了以娛樂性吸引觀眾，刻意放大這類微不足道的片段，害我差點因此錯過一部好電影。

看這部片的前一晚，和另一個朋友吃飯，她白天剛去看完，一臉感動地說，這部片描寫得超寫實，同樣在家裡排行老二的我一定也會很有感觸。雖然我認為她有點言過其實，主角的狀況並不能套用到每個排行老二的人身上，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麼判逆又機車（笑），但這部片確實能讓人反思自己與家人之間的關係，產生不少連結與共鳴。

所謂家人，真的是很獨特又奇妙的存在呢。因為親近，所以覺得對方理應了解、體諒並支持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一旦對方提出批評或反對意見，就感到格外受傷。於是，在別人眼中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在家裡掀起一場戰爭，最親的人說出的話殺傷力往往也最重，他們總知道彼此的痛腳在那。

特別是父母與子女之間，明明是世上血緣最濃厚的人，卻最不容易說出真心話。有時太親近了，諸如「謝謝」、「對不起」、「我很愛你」、「我很需要你」這一類的話，反而說不出口。理由很多，諸如太肉麻、拉不下臉，諸如害羞。主角亨利和父親之間，則又多了一樁被誤判的案子、一件嚴重的車禍事故，使他們的關係徹底陷入冰點。

其實亨利比誰都渴望父親的愛。他不像大哥繼承父親對棒球的興趣，是個萬眾矚目的天才球員，也不像小弟智能不足，因此理所當然受到較多關愛。他是個喜歡調皮搗蛋的孩子，從小就不斷闖禍，父親為了將他導向「正途」，加倍嚴厲地管教他。這樣的背景因素，造就了他更加憤世嫉俗的心態。

或許他的桀驁不馴，某程度上也是想要以此吸引父親的注意。當這種作為適得其反，父親對他更不諒解，他的天生反骨也不允許他就此打住，反而任情況繼續失控。

他以為父親不愛他，甚至仇視他，所以對別人寬容就偏不給他機會，即便他以第一名成績自法學院畢業，當上成功的大律師，即便他多年不曾回家，母親又已去世，父親的態度始終沒有軟化，對待他宛如對待外人，甚至比外人還要疏遠。

他愛父親，因此更恨父親這樣對他。偏偏無論他再怎麼氣憤，再怎麼力求表現，以向父親證明自己，父親就是不把他放在眼裡。他想一走了之，卻又無法在得知父親卷入殺人疑雲時，就此撒手不管。

就這樣，在一遍又一遍的爭吵磨合、互揭瘡疤、刺傷與點醒之後，他才發現，其實父親也一樣愛他、在乎他──知道他婚姻出現危機，代表一直從母親那裡偷偷打聽他的近況；把他取名為心目中最高尚的律師，代表對他懷有很深的期許；一見面就對他的小女兒無比慈愛，代表並不是看不起他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父親畢生最大的遺憾之所以鑄成，原來不是因為「可以原諒別人，就是不肯原諒他」，而是正因為父親把那個少年犯當成他，希望能夠為他做點什麼，才破天荒地網開一面。

他逼迫父親在法庭上供出絕症，也供出隱藏在內心對兒子最深沉的愛。一番坦白救贖了他，卻也讓他徹底心碎。當確定敗訴，父親終究沒有為他停住腳步，就這麼頭也不回地步入監牢，他再也無法自抑地坐在法院的椅子上，掩面痛哭。

我想，那是身為兒子對父親衷心懺悔的眼淚。懺悔自己無力保住父親，也懺悔自己居然從不了解父親的一番苦心。

最後父親對他說「你之前問我，誰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律師，我可以跟你說，我選擇的是你，我選了你為我打官司。」

這樣的結果，其實在意料之中，卻讓我有想哭的衝動。就算亨利不是那麼優秀，我想他父親依然會把「最好」的頭銜頒給他。在父母心目中，自己的孩子不總是最棒的嗎？

所以當亨利回到大城市，回到原本他又打算昧著良心替犯罪者脫罪的官司裡，他已不再堅持不擇手段取得勝利。他說「反正已經輸了一次，也不在乎多輸幾次」，我想除了受到父親的影響，決定不辱他「亨利」之名，也是因為「從無敗績」這個光環，對他而言已經無關緊要。

他不再需要這些虛榮來裝飾自己的自卑、掩蓋自己內心的失落了，因為他知道，無論他是勝是敗，父親對他的愛，永遠不變。

電影將亨利的父親設定為一個法官，其實很有意思。法官照理說是公正無私的存在，但就算是依法判決，判重還是判輕，主要仍憑個人主觀判斷。但這樣的判斷究竟是對是錯？會如何地影響對方的人生？卻無從知道。

因此我很高興編劇沒有把小皮處理成一個抹醬油的角色，或者用來襯托主角光環的丑角，每次他在法庭外嘔吐的場面，最後加總起來，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因為了解自己的所做所為將會深刻影響當事人的人生，才無法輕易一笑置之。這看似輕鬆詼諧的橋段，真實地呈現出律師身上所背負的重量。

整部電影片長兩個多小時，其實略嫌冗長，有些橋段如果刪去，會更精彩緊湊。但是淡淡鋪陳的情緒，逐漸醞釀出結尾的高潮，這樣的表現手法我又相當喜歡。最愛的一個場景是亨利的父親倒在廁所，因病嘔吐又脫糞，亨利無意間目睹，內心受到強烈衝擊，卻堅持不肯離開暴躁掙扎的父親，耐心地引導父親走進浴缸，為他清理。

看到這一幕我格外有感覺，是因為想到以前因腸胃炎而掛急診的自己。平時和媽媽總是說沒兩句就意見不合，吵個不休，生病時媽媽卻總是二話不說，放下一切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為什麼親人間總是要到彼此虛弱無助時，才能放下架子和自尊，溫柔相對呢？

但也正因為是家人，才能夠在對方虛弱無助時，不離不棄地陪在身邊吧？

勞勃杜瓦不愧是老戲骨了，將重病時的衰老蒼白呈現得淋漓盡致，對兒子溢於言表的愛，也自眼神中自然流露出來。相對於他內斂的演技，小勞勃道尼的狂放、尖銳、嘲諷，同樣令人震撼。他真的很擅長這類荒誕無稽，卻又深藏心事，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角色。哀傷的眼神總是格外觸人心弦。

後來看網友心得，才意識到當年那場車禍很可能不是亨利的錯，而是替哥哥背黑鍋。若是如此，亨利還真是個忍辱負重的好傢伙。要我說的話，大概只有在感情上是個渾球。妻子因為他的忙碌、忽略，難耐寂寞而出軌，他堅持不肯原諒，自己卻與酒吧偶遇的年輕女孩搞上，又與舊情人藕斷絲連。

他年幼的女兒說：「班上同學都要選擇跟爸爸還是媽媽一起生活，我只是想不到下一個會輪到我。」令人心酸的話語中含有諸多無奈，卻沒有怨恨。或許歐美人早已習慣這樣的婚姻模式，她坦然接受一切，也原諒了父親。

只可惜亨利對女兒雖有歉疚，卻沒有努力挽回婚姻的打算，看樣子八成會重回舊情人懷抱。而他的舊情人，也是因他當年不告而別而吃盡苦頭的女人，即使如此仍選擇了再次接納他。

看到最後我在想，或許人與人之間都是互相的。互相傷害，也互相體諒、原諒。因為只要是人都會犯錯，都可能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到別人。就像片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在傷害與被傷害間來回，沒有誰真正對不起誰。若能對此多一分理解，就多一分寬容，才能彼此扶持，共同前進。

──了解自己在內心的判決，會給對方帶來極大的影響，因此務必要慎重考慮、留下餘地。

或許『大法官』想要說的，就是這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