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新屋或擴建

那時我們住房室内面積1800英尺，三房兩浴客餐廳外帶一間寬大的家庭間，以我們小家庭來說是夠寬敞的了，但已經50年了，有些老舊。那些年股票大漲，看朋友賺了錢或蓋新屋或擴建，有些心動。我們街區的建地都是長方形，每戶正面寬80英尺，縱深110英尺。按照市政府規定，建坪最多可達地坪的六成，我們最多可建5000多英呎的新屋，理想的規劃是建兩間獨立戶，一間自住，一間出租。但拆屋新建是大工程，必須外包，而且需要大筆資金，我們無力承担。

由於老美從小跟著父祖學修車和修屋，動手能力強。因此市政府規定，屋主沒有專業執照，也可以蓋自己的房子，只要按規定申請建照、通過查驗，就能合法登記。屋主自建的好處是不需外包建商，至少可以省下一半的費用。由於財力有限，決定舊屋不動，自己負責，找技工增建一個房間。蓋房子我完全外行，首先需要找到一個有經驗的技工才能進行。白人工資高，華人都是律師會計師和工程師，免談。最有可能的是墨西哥人。（後院未擴建前）

找建築技工

加州生活離不開墨西哥人。因為墨西哥人勤勞，收費低，白人不願做的粗活如園丁、洗車、清潔工、農場工、超市屠夫大多是墨西哥人擔任。先跟我們的墨西哥園丁打聽，很巧，他不只有個建築技工朋友，而且前些時才幫他加蓋了房間。他的朋友迪亞哥曾經為建商打工，學會了蓋房子，目前有個全職工作，週末兼差幫人蓋房子。園丁我們去參觀了迪亞哥幫他擴建的房子，覺得有型有款，於是約了迪亞哥到家裡商談。

迪亞哥大約三十來歲，個子不高，十分精壯，穿著西褲襯衫皮鞋，完全不像是個粗工。他很小就移居美國，英語流利，由於工作辛苦，工資不高，因此離開建築公司，換到一家倉儲公司開堆高機，周末建房賺外快。迪亞哥説得有條理，但知道他一個人成不了事。他説，他有個建築工朋友，周末跟他一起賺外快。我們不懂建築，但迪亞哥胸有成竹，對我們的疑問都能解答，我們覺得他可靠。更且，迪亞哥是唯一的人選，於是一拍即合，請他幫我們擴建舊屋。

規劃繪製申請建照

我們的舊屋是長方形，橫在建地中，分隔前後院。後院空地較大，跟迪亞哥討論後，決定在後院擴建，連接舊屋，成“L"形。迪亞哥告訴我們，建屋第一步是繪製建築圖送市政府審核，拿到建照後才能開工。到哪裡找人畫圖呢？迪亞哥說他的小舅子在墨西哥是建築師，可以幫忙繪圖。迪亞哥的小舅子大約三十出頭，斯文白净，看來西班牙血統多於印第安，初來不久，不通英語。籍着迪亞哥的幫助，跟他溝通我們的想法，一個星期後送來電腦繪製的建築圖，只索取了幾百元工錢，物超所值。他們解説建築圖，我大概只瞭解了三四分。因為自己是起造人，要負責申請建照，因此雖然只是半懂，带著建築圖到市政府申辦建照。市政府工程師看了圖，一切OK，唯有一項。根據小舅子畫的建築圖，擴建部分地面比舊屋低一英尺（我才知道!），而且跟舊屋不同，沒有地下室，因此爲了稳固地基，新建物需要做個深兩英尺的水泥地基。新屋跟舊屋設計不同出乎我的意料，最可能是小舅子繪圖失誤。當下我愣住，但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不懂，只好將錯就錯，答應市府工程師挖地基灌漿，修圖再來送審。

我把市政府的審查意見轉告迪亞哥，小舅子回去改圖。一周後我帶了修改過的建築圖再次送審，那位工程師看了一遍，簽字批准，核發建照。他告訴我施工過程有七八個關鍵階段，完成後需通知市府派人檢查通過，工程才能繼續。檢查的項目大致有：挖地基，灌漿，結構完成，外墻完成，屋頂防漏，水管更新，電綫插座，浴室防漏工程等。原先我對建照規定嫌煩，但看到市政府工程人員一次次認真檢查，其實是幫我們把關，確保工程的品質，應該感谢他們才是。

開工挖地基

建照拿到之後的周六，迪亞哥帶着何塞準時來敲門。何塞大約四十歲左右，六尺多身長，比迪亞哥高了半個頭，英文雖然帶着腔调，但十分流利，應該已經在美國闖蕩多時。動工的第一步是測量，拉線劃定新屋的長方形，第二步是沿著拉綫挖出新屋地基的大坑。這两位老兄各拿一把鐵鍬一鏟鏟的挖出泥土，要挖出两百多英尺大小，兩尺深的大坑，實在是個幸苦的勞力活。開工一陣子之後，我看得出何塞跟迪亞哥一樣，是個老經驗的建築工。他們花了两個周末挖地基，因爲不夠深，没有通過檢查，又努力挖了一個周末，總算過關。如果當初迪亞哥小舅子繪製的建築圖跟舊屋一樣設計，他們两位也許不用挖那麽深的地基。事實究竟爲何？很難探究了。

新房間成型

地基挖好後接著是灌水泥漿。他們依然靠着雙手搬水泥，加水攙拌，一鏟一鏟的送進這個地基大坑。灌漿的同時，沿著新屋的周邊立起幾支大約10英尺高粗大的木墚柱，每一支木柱必須90度垂直地面，感覺是非常困難的技術活。兩個人很有默契， 不急不徐一步步做。地基乾透，梁柱穩固後，他們加橫梁，再用木板建構四面墻壁，和人字形兩片斜面屋頂，新屋的骨架逐漸成型。新屋完工後，有個有經驗的朋友來參觀，特意帶了把直角的工程尺來檢驗新房間的四個屋角，證實都是90度，可見他們的工作有水準。

三人小組

開工大約一個月後，迪亞哥剛從墨西哥移民過來的岳父加入團隊。他的岳父大約六十歲，身材瘦長，穿著整潔體面，面孔白净，如果他是個墨西哥地方士紳，也不意外。他岳父看來沒有做粗工的經驗，只是在旁幫點小忙，但對於這個小團隊，也是能發揮不少的作用。雖然迪亞哥自小在美國生活，看來美國化了，但重視傳統文化，和家庭關係。迪亞哥到墨西哥娶妻，並將小舅子，岳父母一個個牽引帶到美國，照顧他們的工作和生活。迪亞哥的三人團隊之間對話，完全使用用西班牙語。可以想像，迪亞哥在家說西班牙語，吃墨西哥餐，在美國過著墨西哥化的生活，跟華人類似。我們和他的岳父無法語言溝通，見面都是客氣的點頭。我們客廳連著電腦間，有整排的落地窗對著後院。他的岳父注意到我們的孩子時常在書桌電腦前做功課，而不是放學後玩耍。岳父的觀察迪亞哥也認同，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跟華人一樣認真讀書。

翻新浴室

我們利用擴建的機會，翻新擴大浴室，管綫、浴缸、馬桶、和洗臉台全部換新。觀察他們施工，讓我明白跟水有關的工程難度高，所有水管接頭、浴缸馬桶周邊、都要做到滴水不漏才及格。電路也是市政府嚴格檢查的項目，室内電綫施工迪亞哥和何塞自己動手，室外電表遷移工作則交給一個秘魯來的華人混血負責。這位老兄面貌有些華人的影子，但衣裝舉止都已經南美化，更像墨西哥人。他承襲的華人傳統也許讓他在學習技術上佔先，成爲西班牙裔人中少有的電機技師。迪亞哥團隊水、電方面的施工都是一次通過市政府檢查，的確有兩把刷子。

優秀團隊

迪亞哥團隊每個周末早上八點準時前來，自己打開側面木板門到後院開始工作，直到中午出外午餐。下午又繼續工作直到天黑，中間幾乎不會打擾我們。四五個月的施工期中，即使天熱，他們也衣裝整齊，不會脱掉上衣，穿背心或短褲工作。我不時會提供開水或飲料，但他們工作時很少喝水，也許避免上洗手間，他們也從不曾借用我們的洗手間。我名義上負責起造，但完全外行，迪亞哥是實際上的負責人，決定工程順序，領導施工。市政府查驗我只負責約時間，市府技士大概也知道我是外行，到場時直接跟迪亞哥和何塞溝通，不勞我煩心。市府查驗都是工作日，迪亞哥和何塞請假按約定前來，沒有一次爽約或遲到。西班牙裔有不守時，拖延的習慣。有人開玩笑說，請他們做事，常得到“mañana”回答，就是“明天再説”的意思，天天“mañana”，事情就這樣一直拖下去。但迪亞哥團隊守時守約做得真好，無懈可擊，毫無西班牙裔不守時的壞習慣。

好男人

開工幾個星期後，迪亞哥在後院趕工，妻悄悄地告訴我，迪亞哥眼簾下垂，臉色憔悴，看來十分疲倦。我藉著去探視進度，就近觀察。妻説得不錯，迪亞哥面容垮塌，雙眼無神，應該是疲勞過度了。他上班日每週工作四十小時，每天通勤來回兩小時，偶爾加班，每週五六十個小時已經夠忙的。周末和假日更累，每天十小時既勞心又勞力的幹粗活，天天工作，就是鐵打的也會累。我們一方面替他心疼，擔心他是否撐得住。另外也衷心的贊佩迪亞哥，呵護嬌妻，留她在家照顧孩子，自己沒日沒夜操勞賺錢，的確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好男人。

更新屋瓦

浴室擴建翻新完成後，開始鋪設新屋的屋頂時遇到問題。新屋頂採用最新的防火，耐久，重量輕的塑膠材質瓦片，和我們十多年老舊屋瓦材料不同，在交界處無法完整銜接，比較容易漏水。我們決定舊屋頂一併換新，請迪亞哥承包。換新屋頂第一步要拆除舊瓦，只留下屋頂上一層薄木板。正值初春，夜晚溫度低，偶爾降到接近冰點。他們只在周末施工，換瓦片施工的三四個星期，夜間我們蓋上所有的厚被子，幸好沒有遇到下雨，受凍了好多個夜晚，才等到新屋頂完工。屋頂是由“人”字形兩片斜面構成，四周沒有圍欄，在傾斜的屋頂上工作吃力又危險。看他們兩位在屋頂上工作一整天，來去輕鬆自如，真不簡單。

生活態度

我旁觀他們施工，在他們暫停時偶爾閑聊幾句。迪亞哥自小來美，跟墨西哥的故鄉離得遠，但仍然維持聯係。何塞十多歲來美，時常囘故鄉探望。何塞說不喜歡美國生活，每天起床就是工作工作。他説，在墨西哥故鄉生活悠閑，家旁是條河，種菜打魚，輕輕鬆鬆就可以過日子。他現在努力工作，準備再存點錢就回墨西哥過安逸日子了。我觀察到一般墨西哥人生活態度跟華人不一樣，讀書不求高分，工作不重升遷，賺錢不求積攢，住屋不羡豪宅，平時喝杯啤酒，周末群聚野餐，舒舒坦坦的過日子就滿足了。如有華人這樣過日子，恐怕會被人另眼相看。但何塞的想法讓我懷疑，華人汲汲營營處處跟人比高低，比起老墨樂天知足安逸的過日子，究竟孰優孰劣？值得深思，但也許沒有簡單的答案。

價廉物美

屋頂完成後，安裝門窗，外墻上灰泥噴漆。室内安裝天花板、内墻釘石膏板、噴漆、鋪地板、安裝插座、牽電綫、裝筒燈，很多細節不一一敘述。新舊房之間需要相通，將連接處墻面開口，安裝一扇門。由於新舊屋地面有落差，還需要加建階梯門檻。每一個小工程都牽涉很多細節，一個小地方做得不對都有問題。我這個名義上的起造人，啥事都不懂。若不是迪亞哥，建屋計劃根本無法進行。美國技術工人收費很高，修水管每小時一百多元，夜間加收百分之五十，有一次傍晚找人修漏水，收費200多美元，只有恨自己沒有本事。迪亞哥的報價低到出乎我的想象，雖然價廉物美，但心中暗自爲他們叫屈，感覺有些虧欠。（下圖是擴建的新屋）

吃虧在不會讀書考試

迪亞哥和何塞憑著兩雙手，和簡單的工具，承包建房工程，無論泥水，木作，屋頂，外墻，内裝，水管浴厠，電綫電路，無一不通。工程按部就班進行，一關關順利通過市政府檢查，我們使用也十分滿意。以他們的表現，不只是建築工人，而是建屋師父了，唯一不會的就是繪製建築工程圖。我們後來搬家換房子後，曾經雇用建商幫我們加蓋一間三面有窗的陽光屋。白人老闆負責接洽業務，繪製建築圖，申請建照，施工完全由兩個墨西哥技工完成。白人老闆靠張嘴賺大錢，老墨出賣勞力賺小錢，其中的差別就是那張營建執照。墨西哥傳統不重視學業，導致一般老墨學歷低，不愛讀書，不擅長考試。同樣因爲這個短板，迪亞哥和何塞雖然有一身本事，但是無法通過考試拿到建築證照。否則做同樣的事，可以增加幾倍的收入。從這方面看，也許華人重視學業的傳統有益。

慶功宴

增減房屋順利通過市政府查驗，建坪合法登記。我們爲了感謝他們，請迪亞哥一家子和何塞吃中式餐點。迪亞哥的岳父、妻子、孩子、和小舅子都出席。迪亞哥的妻子和她的父親一樣，皮膚白，漂亮端莊，兩個女兒活潑可愛，難怪迪亞哥寵妻愛女。他們一家住在墨西哥人社區，妻子不通英文，只能跟他們微笑致意。我們點的都是猜想老墨喜歡的酸甜、辣味、或油炸的，如春捲、宮保鷄、Orange Chciken、糖醋排骨等，但看不出是否對他們的胃口。菜旁若有小片檸檬，他們一定擠汁淋在菜上。但顯然不夠，一再請夥計添加，最後夥計乾脆端上一大盤青檸檬，他們喜滋滋地在每道菜上添上檸檬酸味。這一餐算是一種文化交流，他們嘗試了正宗中國菜，也讓我們稍微瞭解了墨西哥人的口味。

一年後

房屋擴建大約一年後，家中有些小地方需要整修，想起迪亞哥。沒有想到他已搬家到内陸城市。他在電話中告訴我，賣掉城市裡的老屋，換了棟兩層樓新洋房，室内寬敞，院子大，老婆孩子都開心，他很滿意内陸寬敞的生活環境。至於何塞，存夠了錢，已經搬回墨西哥老家享受生活去了。我爲他們兩人高興。

又過了一兩年一天，有人敲門，門口居然是許久不見，衣裝整齊的迪亞哥。看他面帶愁容，請他進來坐。他説，内陸城市和新居很好，但當地孩子功課太輕鬆，女兒整天玩樂，讓他擔憂。他自己不愛讀書，希望送女兒上大學，過更好的日子，因此想搬回來，讓女兒上好學校。我們附近學區好，但鄰近沒有墨西哥人居住。迪亞哥知道了附近房價後十分沮喪，因爲内陸房價上漲速度不及城市，他的兩層樓房賣了，也許可以在城市裡蝸居，但買好學區的房子難了。迪亞哥失望地離去後就失去了聯絡，他垂頭落寞的背影是留給我最後的印象。（下圖是前院）

若干年後

搬離那座城市很久了。偶然看到曾經居住了十多年屋子的照片，回憶起當年生活的點點滴滴。那時的右鄰是一對中年印度夫婦，丈夫起初在報社的人事部門任職，後來加入一個人力資源公司，負責從印度招攬軟件工程師。他那優雅纖細的妻子，有時穿著織工精緻色彩絢麗的紗麗伴著丈夫出入。左鄰住著一個和藹的老婦人和她單身的兒子。後來老婦人去世，留下她白髮的兒子獨居。也許太孤單，只要我出到前院，他就招呼我，過來跟我閑話。有一天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停在左鄰門口，急救人員擡著擔架進出，老先生沒有回來。不久我接到通知，到附近教堂參加追思禮拜，送別老先生。

曾經那裏拼搏謀生、養育孩子、建房修屋、植花修草、歡聚親朋。夏日閑坐樹蔭下喝茶吹風，秋天靜聼院落中枯葉飄落。而那時的人和事都跟落葉一樣，被秋風吹散，不知流落何方。往事若夢，夢中故人歷歷如昔，猶在老屋醉歌舞。時光流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但生活也有恆常不變的律動，熱天喝啤酒吹冷氣避暑，冷天泡溫泉吃火鍋過冬。值此寒去春暖的季節，且不去緬懷舊人往事，踏青賞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