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遙遠

曾經在一個美商工作，需要時常到麻州Z公司總部出差，剛接時新鮮，其實路途遙遠，是個苦差事。從台灣飛波士頓需要20多小時，如果飛機遲到，趕不上轉機，還要拖長旅程。到了波士頓機場還要搭一小時的巴士才到旅店。巴士班次不固定，有一次下雪天，在機場外寒風凜冽中候車，又冷又餓又睏，站了兩個多小時才搭上巴士，到了旅館已是深夜，餐廳早就關門。公司在鄉下，小旅館旁除了Z公司的大樓外，是一片雪茫茫的田野，到哪裡用餐？只好從自動販賣機買可樂和洋芋片草草充飢，倒頭休息。以後到麻州一定自備滷菜包子等餐食，免得餓肚子就寢。通常我獨自上路，總是帶隨身聽，聽熟悉的歌曲，和看中文書排遣長途跋涉的寂寞。起初飛機上不能睡，很辛苦，後來學會上機倒頭就睡，可以睡半程，輕鬆多了。但有一回越洋途中遇到亂流，飛機一路顫抖顛簸，持續了五六個小時，睏也不得休眠。對我來說，飛多了是負擔，很難適應。對於那些為了工作大半年長途旅行，還不以為苦的人，相當佩服。

市區冷清

Z鎮早年有紡織業，但自工廠外移到亞洲後，相當蕭條。Z公司是當地的經濟支柱，十多層高的總部是方圓幾十里內唯一的高樓，也是小鎮的驕傲。Z鎮市區離公司十來分鐘車程，一共只有兩三條街，稀落的店家，沒有中餐館，冷冷清清，看了不由得懷念起台灣的夜市。有一回進了一家Donut店吃早餐，我們點了咖啡，店員問要哪一種Donut？我們傻眼了，玻璃櫃內陳列了形形色色幾十種，都叫不出名字，只好隨便指一種，吃了了事。

習俗差異

之前到美國都是跟團觀光，走馬看花，為了工作出差才初次接觸美國人生活，不免大驚小怪。有個秋天早晨到公司，乘電梯上樓，有位女士穿著古意綠色上衣，戴著插彩色羽毛的綠色尖頂帽子，我暗暗吃驚，但其他人視若無睹。過了很久才知道，那天是鬼節，穿著奇裝異服上班湊熱鬧是一種習俗。偶見路邊Bottle shop招牌，賣玻璃瓶嗎？原來是賣酒的專門店。美東鄉下相當保守，週日很多商店不營業，很不方便，即使營業也不准賣酒。有回一個娃娃臉的同事去買酒，店家懷疑他未成年，硬是要看他的護照，知道他四十多歲了，哈哈一笑，那個同事也開心了好一陣子。

中餐難找

到Z鎮出差，早上在旅店吃西式早餐，很豐富，中午在公司餐廳吃西餐，可以。晚飯想吃中菜，Z鎮地廣人稀，入夜後一片漆黑，鬼影都沒有，到哪裡找？那時沒有衛星導航，只有開車亂轉，終於在附近找到中餐館，老闆看來像老中，但不通國語，供應的是西化中餐，蔬菜和肉胡亂地炒在一起，盛在足有一掌高的銀質托盤上，上面灑一些脆洋芋片。因為廚子只有一種調料，每道菜味道都一樣，就是“ChopChui雜啐”。雖然不及格，炒菜配白飯，有醬油調味，還是比三餐吃西餐好些，所以以後每天晚餐就是“雜啐”了。旅店離公司走路不到十分鐘，即使踏著雪地上下班也沒問題。但每次去都租車，為的是晚上吃一頓中國菜，租車錢比晚餐還貴。

公餘無聊

Z鎮是鄉下，下了班無處可去，只有待在旅店房間裡。後來我常帶厚厚的小說解悶，半夜因為時差醒來，也可以看小說打發時間。到Z鎮工餘很無聊，週休二日無處可去，感覺度日如年。有個朋友隻身外派到紐西蘭半年，也有相同經驗。他興匆匆前往，住在郊區公寓，週末假日寂寞得發瘋。後來逢週末就採購原料，發麵揉麵擀餃子皮做餡料，週末包幾百個餃子打發時間，平日可吃餃子餐撫慰鄉愁，紐西蘭之後打死也不接外派工作。我到Z鎮出差，必須處理的事並不多，學乖了三兩天把事情辦完，週日抵達，週五前往回飛，通常時差還沒有調整過來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有時回程安排拜訪夏威夷分公司享受陽光沙灘，或到東京吃日本料理，給自己一些補償。

美式住家

亞洲國家好客，到亞洲出差當地同事都會陪我們吃晚飯聊天，介紹當地旅遊，出差順便觀光，不覺辛勞。美國人公事公辦，公事談完再見。Z公司華人員工不少，也都美國化了，下班各走各的。工作幾年裡只受邀到過三個華人同事家中用餐。有一位住在一個小區中，區內空間寬闊，花木扶疏，有網球場和游泳池。大約十個單位連成一排，每單位底層車庫可停兩輛車，車庫後是約20坪的地下室，沒有特定用途，往上去三四層階梯是廚房，餐廳，和客廳，總有三四十坪空間。客廳兩扇大窗子外面是樹林，看了讓人心情舒暢。餐廳再往上去三四層階梯有兩間臥室，再往上去三四層階梯又有兩間臥室。整棟房子室內空間連車庫加起來一兩百坪，只要價三百多萬台幣，羨慕極了，恨不得趕快搬過去。另外兩位住的房子隱在寬闊院落的樹林之中。樓下廚房、餐廳、待客的客廳、和家人使用的起居室就是我台灣窩居的兩三倍，難怪人說“吃中國餐，住美國房子”。其中一位手巧，自己加蓋了一間花房，養了一些溫室花草，才知道老美的主要休閒活動之一是改善住房和經營庭院。他們房子大，庭園深，羨慕之餘有些替他們擔心，萬一劫匪上門，四野無人，到哪裡呼救呢？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美式生活

美國生活相當不方便，尤其郊區，不能像台灣一樣，巷口吃早餐，午晚餐買便當，三餐解決，家務事少了大半。我認識的同事都是週末大採買炊煮，整理屋子清掃庭園，平日下班除了燒飯洗衣之外，還要接送孩子上下學，學才藝，打少棒，督導作業。除了少數人有能力僱人代勞外，一般都是夫婦二人包辦家務。美國郊區公車班次極少，出門定要開車。不像台灣，菜下鍋前發現少米酒缺麻油，可以打發孩子到對面超商拎回來。美國生活表面風光，一份收入不夠開支，若夫婦都上班，累得跟拉石磨的騾子一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多。所以理解很少同事下班後接待我們這些來出差的同事，也很感激那三位擠出時間招待我們。

冬日難過

冬天麻州天冷下雪，對我們在亞熱帶生活的來說很不適應。首先氣溫低，除了足夠的禦寒衣服之外，一定要大而暖和的帽子，不然耳朵都會凍壞。積雪厚時，踩下去腳陷入雪中，需要長筒靴子防止打濕襪子。走雪地要步步為營，免得滑倒。白天日出雪融，夜間雪水在地面結成一片薄冰，更為溜滑，台灣同事多半有路上滑倒的經驗。有時落大雪，汽車上蓋滿了雪，要找工具將窗子積雪清除才能出門。剛進車子像進冰窖，凍得發抖。麻州不流行雪鏈，政府會派車清除道路積雪，並在路上撒鹽幫助溶雪。對沒有經驗的人來說，路面積雪或結薄冰開車非常危險。吃晚飯不得不開車出門，都戰戰兢兢，深怕車子打滑出事，嚐到“如履薄冰”的滋味。冰雪天搭飛機也不是滋味。有回遇到下雪天，幸好離開那天雪停了，晴空萬里，藍天下鄉村雪景迷人，心情愉快。班機準時，但停機坪被一層冰雪覆蓋，讓人擔心班機會取消嗎？待順利登機就坐後，又懷疑這樣起飛安全嗎？空姐操演救生衣後機長宣布，因要清除機身積雪，延後起飛。被困在狹窄的座位中動彈不得，越來越不耐煩。延誤超過一小時了，機長道歉，並宣布為大家提供飲料酒水，通通免費，稍微安撫了大家的情緒。又過了一陣子，飛機進入跑道滑行，終於順利起飛，有乘客帶頭，大夥兒跟著歡呼，才鬆了一口氣，又過了一關。

華人當家

Z公司老闆是華人，一級主管中有不少華人，亞太管理階層也以華人為主，多半是新英格蘭的台灣留學生，也有少數東南亞華人或大陸人。Z公司華人有先天優勢，幾位華人高管跟大老闆有私交，不時跟老闆打麻將，有機會講悄悄話，讓白人吃味。其實這是人之常情，反過來說，華人和白人老闆也不容易建立私人關係。因為我時常來往台灣美國，總部高管有時托我帶台灣特色產品給大老闆，也有台灣同事托我帶禮物給麻州的大佬們。我們當小卒，只是跑腿當差，沒有資格攀交情。

老美同事

雖然在麻州接觸的同事多半是華人，也有幾個印象比較深刻的洋人。有一個外貌粗曠的工程部經理幫了點忙，帶了一小罐香片茶送他。過了幾個月再見，他變得非常熱絡，一再謝謝我，說他太太愛極了香片茶，捨不得多喝。過了一陣子，再帶了香片茶送他，他已離職了。有一個留山羊鬍子英國佬，說話腔調濃重，用詞和老美不太一樣，常聽他用生僻的詞彙，摸不明白意思。比如ramification這個字，就是跟他交談學會的。跟這位英國佬共事了大半年，他去職了。接替他的是個大塊頭老美，談吐溫文，看來受了很好的教育。第一次見他，告訴我他原先在GE工作，上週才來Z公司上班。他言談間意氣風發，很有一展宏圖的樣子。我們聊了不到二十分鐘，他跟說剛訂購一艘遊艇，需要到碼頭接收。大概是被挖角來的吧，待遇不錯呀。但上班開會提前離去辦私事，好像不太好。不過Z公司作風的確比較隨意，比如我到麻州出差，覺得該來就來，不需要預先核准，在總公司的日程自己安排，也沒有人督導，職位高的人上班辦私事也常見。大塊頭老美為了表示歉意，次日帶我到一家高檔中餐館晚餐，味道正宗。因為他開車接送，我沒有搞清楚方向，就去了那麼一次，第二天還是吃“ChopChui雜啐”。我到Z公司總部多次，那是唯一一次老美請吃晚飯。

曲終人散

由於經營方向偏差，Z公司風光的時間不長，開始走下坡，媒體由追捧改調唱衰。總公司的氣氛也漸漸變調，不時有壞消息傳出。每次去，就發現有同事已經離職，有跳船的，有資遣的。起先是中級職員，接著有高管離去，小道消息越來越多，華人同事聚在一起都在談論何去何從。我也開始盤算要另外找碼頭，還沒有安排好，就被資遣，結束了跟Z公司的四年因緣。回想起來，雖然這個工作開高走低，但是還是幫我增長了見識，度過人生一段很有趣的旅程，留下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