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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後」的荒謬劇場
2010/11/05 23:58:03瀏覽4910|回應0|推薦35

看「父後七日」,不可能不落淚。

劇中父女的感情含蓄深刻,更如實表現了喪葬場合的荒謬感。電影院裡爆笑連連,笑中有淚,觀眾或多或少都有會心之處。

我也父後五六年了。當時抱著父親的骨灰罐,捧在手裡,才知道選材很重要,它太重!沒有人告訴我啊,要抱著它一步步走,還要上下階梯,人幾乎失去平衡。就好像當時去選棺木,選了一口最堂皇質感的,然後,才被告知台北市的爐口都比它窄,必須,移到基隆去排火化。

誰說了都算,就這麼由人擺佈。「父後七日」裡寫的:我們隨意就把荒謬之旅的導遊旗子交給了不相干的一批人。

「父後七日」的爆笑點:靠北(哭爸),真的是這麼累的事!

每件小事都等著做決定,何況我還職司維持秩序。肅穆唸祭文的時刻,一位重聽的年長親戚,一口宏鐘似的家鄉話,站在那裡開講起藍綠政治。祭文縱使陰陽頓挫,但也頓時顯得陰柔無力。我走過去,必須強力鎮壓(否則他聽不見)。

是的,職司秩序,好似小學班上的糾察股長。在火葬場,也是我一手攔下哭著撲上前的母親。之前,要把她擋在家裡。就已經勸阻無效,心軟的親戚又扶她過來。夫妻不能相送,會把另一位提早帶走,不是嗎?一團亂中我扼守重地,竟錯過應該叫「爸,火來了,快跑」的關鍵時刻,

所以我躺著的父親會躲閃不及?快跑,但究竟又要跑去哪裡?我一定做錯了,也是我擅自決定,讓父親落到這般境地。當時無病無痛,父親並不曾清楚交代後事。那一刻哀樂重疊正在比音高,燒的時候一字排開,火舌輪流吞吐,各個火爐看來都在趕進度。也許這裡火場如菜場,是要讓人明白身陷火宅的真義。如果父親有知,他怕吵,先想逃離的,一定是這驚悚片般的嘈雜現場。

任何決定,都可能帶來無限的追悔。

有可能搞錯了弄擰了,還要隨時小心,不要讓外人驚擾亡魂。譬如,瞻仰儀容的時候,我跪在棺木前面,不,應該說擋在棺木前面!我依然在做糾察,防著一干親戚隨便就把淚水滴落進襯著白緞的棺木裡面。

當時,我包攬下所有決定。也是我的主意,不喜歡畫濃妝,我自作主張,讓父親幾乎素顏躺在那裡。想不到,冰庫吸乾了身上水份吧,他頭髮怒張,鬍鬚盡白,不似躺進冰櫃前的紅潤臉色。我乾脆橫過身,佔住最佳位置,就是不讓別人多看。我寧願他們目注遺照,才是我允許留存的逝者風貌。

總之是不停地面臨抉擇。

「父後七日」裡說的,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盼他流連,還是不盼他流連,人們到底冀望什麼?

最後一程,說是不能穿平日穿慣的皮鞋,要穿布鞋,說是免得他回家探視,走路有聲。怕的既是這生死隔絕,等待的不就是一個確定的訊息?好不容易把人盼回來了,總算他未曾遠離,為什麼又要他輕手輕腳、無聲無息?

仿莎士比亞的句法,to be or not to be,來與不來,見與不見,那是最大的問題!

父親生前不喜歡看見紙錢紙馬,也就省去了摺蓮花的動作;父親生前也不喜歡收訃聞,且孤哀子那一項怎麼寫家族有爭議,所以訃聞也沒有發。然而,我終於理解了訃聞上常見的一個成語,什麼叫作「匍匐奔喪」。趕不上最晚一班飛機,我在計程車上,聽說飛機已經離地,我正穿越香港的青馬大橋,離赤臘角機場一刻鐘車程。怎麼樣的山長水遠?怎麼樣的欲速不達?

一兩年後,恰巧我又坐上同一輛計程車。司機開口語帶安慰,他竟記得那夜的失魂女子。當時我說,來不及了,你回頭吧。須臾間那匍匐的姿勢,給他留下的印象想必極奇特。

什麼都沒燒給父親,父親會不會欠缺什麼?現在,我依然頻繁地夢到父親(叫作「情親見君意」?),看人家燒電視燒麻將燒手機….,父親最愛讀書,或者,我應燒片kindle給父親。問題是,父親原來連電腦也不會用,現在,難道一通百通,一舉跟上了最新科技?

父後,任何事都沾上一點低沈的調子。

五六年之後,我仍在怔忡地找,始終未解的是,褪下身體這件衣裳,父親人去了哪裡?究竟他有知還是無知?當時,禮儀師在一片亂中講的話,還是聽進去了一點。許多規矩遵循不成,又多少遵循了一點。明明不該信的,還是將信將疑了一點點。就因為喪事辦得這麼莫測高深,人們的大惑無從寬解,是不是,哀傷因此變得更加綿長?

事實上,我們的葬儀不中不西、堪稱華洋雜處(看「父後七日」那揮舞指揮棒的女子樂隊就知道)。我們民族號稱禮義之邦,為什麼葬禮情節如此自相矛盾,處處都顯露生死學上待解的疑難?轉念一想,說不定這不只蘊藏民族大義,還有存在主義的意涵,它足夠荒謬,便提醒我們人生無以名之的荒謬感。

父後,更是荒謬的下半場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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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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