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始嚐到戰爭勝利的「甜頭」,每個人配發兩百克紅砂糖,湯汁也濃了些.日方還答應清理發放紅十字會滙寄的包裹,那是一九四二年四月廿九日從倫敦寄出的,大多數己毀損,不堪食用,剩下的六個人一袋分發殆盡.

遷營前還宰了一頭犂田用老水牛,日方取食精肉,不過剩下的肉骨、牛尾也夠飽啖一頓了.

離營下山當天大雨傾盆,有幾位隊友體質過於赢弱,輾轉送到台北近郊時己經不省人事,其中兩人不治死亡.隊上低落的情緒當晚很快就恢復,收容所供應的米飯雖帶霉味;郤能吃到飽為止.另外還供應霉得發黑的餅乾,狼吞虎嚥的後果,幾乎人人都得跑廁所.

次日清晨,我們發現收容所屋頂漆著PW「戰俘營」英文字母;營指揮官通知柯士禮少校,日方己同意盟軍,即日起空投補給品,解決食物匱乏的難題.

空投那一天,現場一片忙亂,美軍B-29轟炸機先是在收容所上空低飛盤旋,難友攀上屋頂聲嘶力竭高叫,機員也在艙門揮手回應;最後帶著降落傘的貨櫃總算投下,降落傘郤因過低無法張開,貨櫃像一顆炸彈,猛然落地,剎那間,營房碎裂,哀嚎聲四起,

上蒼真是作弄人.三位戰俘好不容易熬過敵人的劫難,馬上就可以逃過飢餓邊緣的苦日子,誰曉得郤被從天而降的食物壓死.

迎接下兩次空投任務,我冒險爬上屋頂,用馬口鐡片作反射燈號,再揮舞用降落傘碎布拚成的信號旗,拚命對著飛機打信號、「不要投下,己有三人喪生,請投到營外,」

幸好不辱使命,連續幾批物質總算安全落地.我們一連幾餐終於擺脫三年半米飯糰的夢魘.緊跟著醫藥、衣物、鞋襪也都送到.有一天晚上,柯士禮少校還交給我一架天線糾結在一起的收音機,在油燈下對著美國頻道指引調音,聴眾豎耳等待,究然傳來那久違的呼聲:「這裡是英國國家廣播電台,在倫敦播音.」全場嚎哭聲不斷,來自故鄉的自由之聲是多麼教人懷念啊!(十五之十四)

撒離戰俘收容所當天,大隊美軍陸戰隊士兵開到,一陣相擁歡笑狂叫後,美軍拉開嗓門請大家注意:「到外面集合,不要帶東西.」事實上,我們剛收到一些紅十字會緊急運補的醫藥口糧,也無啥東西可帶,但是過去三年半挨餓的陰影未去,難友仍儘量在背包內塞進食品罐頭.

「拜託不要帶,這些東西船上堆著像山一樣.」高頭大馬的陸戰隊對著我們大叫,一臉困惑.

有位士官拎著照相機衝著我問: 「那些混帳傢伙在那裡?」我很平和回說:「你們來晚了,那些日本人已撒走了.」我們曾經發誓有朝一日要將這些日本惡棍碎屍萬段,如今返鄉心切也只能算了.

開赴基隆港的火車就停靠在接運的美國驅逐艦對面,乾瘦如柴的戰俘就跟嬰兒一樣被小心呵護接上「布洛克島號」戰艦,拉我上船的美國海軍十分激動「老天真是的,他們什麼為把你磨成這個樣子!」

一切安頓之後,陸戰隊士官拗不過我再三要求,終於淮我上到甲板,再回頭凝望台灣北海岸一眼.他們當然很難體會內心的感受.綿延青山盡頭就是那邪惡的金瓜石戰俘營,還有那黝黑無望的坑道,差點就成了我們喪身之地.我佇立片刻,禱謝上蒼,賜我生還!

感謝紅十字會人員的善意安排,儘可能使大家減低返鄉的怯意,只是戰爭的創傷一時也難撫平.對許多親友而言,早在新加坡陷落之前,我已不在人世.如今重生恍如隔世.常使我出現盜汗毛病,情緒很難控制,回味老歌常忍不住落淚.

耶誕節當天,我收到柯士禮少校來信,邀請我重返遠東調查日本戰犯罪行.家人認為我簡直瘋了,怎麼還不能忘掉過去,其實經歷過如此人生劫難,誰又能遺忘往事?

在金瓜石戰俘營日本軍官宿舍內,我們找到一九四四年八月一日的台灣戰俘營公報,載明台灣俘虜收容所在美軍攻台情況緊急時,得採用「爆破、毒煙、毒物、溺殺、斬首等方式」處決戰俘.這真是鐡證如山,豈容狡辯?

如今每年追悼日本長崎、廣島原子彈劫難的和平紀念會上,許多似是而非的論調聴來讓人痛心.當年原子彈浩劫造成的塗炭生靈的確值得同情,我們這批因原子彈解救而重生的苦難,也不應受到歷史的遺忘.(全文完/十五之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