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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29 22:57:11瀏覽2456|回應1|推薦2 | |
王家衛為何無法成為「一代宗師」? 路況 撰 關於《一代宗師》,王家衛說:「我看到的已不是一個人、一條街,而是一整個時代。」如此之器識胸襟果然是「一代宗師」才會有的大志與大氣。電影中更提出武學三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直可媲美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所以未看電影前,會有如此期盼:《一代宗師》探討呈現葉問如何成就武學境界,成為民國武林的「一代宗師」,王家衛亦透過對一代武學宗師的探討呈現而成就自己的電影藝術,成為當代影壇的「一代宗師」! 日前看過電影,不免期盼落空。就如一開場的雨夜武打戲,打得昏天暗地,渾渾噩噩,不知所云,看似先聲奪人,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罩不住一條街,一整個時代,甚至連一個葉問都不太罩得住。 王家衛曾是最有才氣魅力,令人驚艷的當代新銳導演,優遊於前衛新浪潮與大眾流行之間,身手俊逸瀟灑,堪稱當代電影的「普普藝術」大師,連老外都著迷傾倒!但到了《一代宗師》則似乎罩不住了,予人「志大才疏」之感。怎麼會這樣呢?也許必須先回答:何謂一代宗師? 「宗師」就是「大師」,格局境界須「大」!而「大」不只是「廣度」之延伸,更指向一種「高度」與「深度」之開展。此「高度」與「深度」之開展還需藝術表現之「強度」才撐架得起。此「強度」則來自「天才」之創意與生命力。「大」未必要是「大河史詩」式的「大主題」、「大人物」、「大敘事」,亦可「由小見大」,透過尋常人物之行動境遇去反映一整個時代。王家衛的天才亦如小津安二郎與侯孝賢,皆擅於一種「小形式」之「時間影像」。但不同於小津與侯以靜止鏡框來展現庶民日常生活之時間感,王家衛的「強度」就是以風格化的蒙太奇運鏡來表現香港小市民曠男怨女的情傷苦悶,營造出一種「愛就是失落時間」的普普「時間影像」,煥發出廣告片與MV「情歌傷懷」式之神韻魅力。這曠男怨女的「失落時間影像」更被置入戰後香港市民生活的時代背景,映襯出「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之時代景深感。所以當《東邪西毒》勉強置入武俠情節而抽離了時代背景,反而神韻魅力盡失。 然而,這套「情歌傷懷」式的普普「時間影像」,雖具「由小見大」之神韻魅力,但真的遇上龐大複雜之時代背景,仍不免心餘力絀。《2046》試圖以李商隱式「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的詩謎寓言手法來書寫香港新電影之〈錦瑟〉、〈無題〉詩,已有「吃不消」之感,《一代宗師》力圖統攝民國南北武林之風雲際會與人事滄桑,則更是「罩不住」了! 惜哉《一代宗師》之「志大才疏」:有高遠宏大之志向,卻未能建構出相匹配之創作理念,開展出真正之高度、廣度與深度之時代景深感。而武打場面設計、劇情安排、人物塑造,更未達到足夠的藝術表現「強度」!只拋出幾句漂亮話頭,徒具姿態。雖有幾幕「浮光掠影」的蒙太奇運鏡頗具神采,終是虛幌幾招,底蘊不足。 但在「志大」這點上,《一代宗師》仍極難能可貴。當代文化狀況已如杜甫詩云:「或看翡翠蘭召上,未掣鯨魚碧海中!」只會賣弄一點小聰明或小情緒之「裝可愛」,早已不識「大師」、「宗師」為何物。卻不乏虛張聲勢的冒牌假大師,裝神弄鬼更勝神棍,欺世盜名不讓政客。就此而言,《一代宗師》的確展現出「掣鯨碧海」的大師之姿,雖不成功,亦足令人為之振奮飛揚。也許《一代宗師》最重要的文化意義就是在這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貧乏時代」,重新開啟了「何謂一代宗師?」的話題討論空間,值得繼續開展下去:「這個時代還有大師嗎?」「一個時代為什麼需要大師?需要什麼樣的大師?」「沒有大師的時代會變成什麼樣?」「一個沒有大師的時代,還能稱為一個時代嗎?」 由此衍生出一個更有趣的問題:為什麼要以「武俠」的形式來追問「何謂大師」? 我喜讀武俠小說,亦喜看王家衛的電影。所以看到《花樣年華》描寫使君有婦的梁朝偉邀請羅敷有夫的張曼玉幫助他合寫一部武俠小說,不覺莞爾:孤男寡女到小旅館開房間,竟是為了寫武俠小說!箇中幽默,只有武俠小說迷才能領會。武俠小說迷常會想像自己也來寫一部武俠小說,在腦海中構思編撰各種大俠魔頭的名號造型與武功招式,想到得意處,會不覺手舞足蹈,比畫起來! 武俠小說作為一種通俗文類,可類比於西方的騎士小說與日本的武士小說。二十世紀下半葉五0六0年代的港台華人社會是武俠小說的全盛時代,香港有金庸,台灣有臥龍生與司馬翎,皆是當時風靡眾生,雅俗共賞的武林盟主與武林至尊。武俠小說可說是冷戰時代華人市民社會的「騎士羅曼史」,為平凡壓抑的華人市民生活提供了一套非常中國式的唐吉軻德的浪漫想像慰藉:行俠天涯,傲嘯武林,江湖夜雨十年燈,美人如玉劍如虹。 武俠小說的魅力可歸結為三個基本元素:武、俠、情,俗稱「俠骨柔情」。「武」就是練武與比武,「武」所開展的世界就叫做「武林」。「俠」就是行俠仗義,懲奸除惡,解救天下蒼生。「俠」的世界是儒家式的「天下」,一種追求公道正義,造福人民的倫理世界觀。所謂「俠士」其實是身懷「武功」之「儒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永遠是最振奮人心的俠義情節。「情」當然主要指「愛情」。(亦兼及師生之情、兄弟義氣與朋友知音。) 武、俠、情三元素象徵著人生的三大理想:「武」象徵著個人才華能力之自我實現。而發展每種才能之專業「領域」都是一個「武林」:唱歌的有歌壇,打棒球的有職棒聯盟,下圍棋的有名人賽,此皆不同「領域」之「武林」! 「俠」則象徵著個人才能之成就實現最後必須以「造福人群」為終極理想。「武」與「俠」象徵著「自我實現」與「造福人群」兩大人生目標,人生之追求與成就莫過於此。然則,即使已完成這兩大人生目標,如果身邊沒有一個真愛的伴侶來共同分享一切,人生仍是若有憾焉。所以愛情是武俠小說無法避免的第三元素,因為「真愛」是人生不得不追尋的「另一半」。《神雕俠侶》的楊過學成獨孤九劍之絕世武功,並以「神雕俠」之名四處行俠仗義,懲奸除惡,反抗蒙古侵略。堪稱武林第一,俠義無雙。但一日找不到小龍女,人生仍屬缺憾。所以武俠小說總是不脫「俠骨柔情」模式,人物角色之塑造總是環繞著某對「俠侶」為重心,無論是金庸的《神雕俠侶》或臥龍生的《天涯俠侶》。 簡言之,武、俠、情三元素象徵著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自我實現,造福人群,尋找真愛。武俠小說之迷人魅力在於透過「武功」形象對人生情境作一種戲劇化的演繹展現。自我實現之學習成長過程戲劇化為練功比武與武林大會;造福人群戲劇化為行俠仗義,大戰魔頭;尋找真愛戲劇化為俠骨柔情,仙侶同舟,雙劍合鳴。整個人生過程戲劇化為一幕幕高手如雲,高潮起伏之武打場面! 「武功」為何迷人?「武功」就是身體之動作與武器之操作展現出非凡之運動與力量,速度與強度。換言之,「武功」無非是一種強度的「動作-影像」,將身體之力量與潛能發揮到極致。正如尼采的「超人」回歸「身體」與「大地」來直接肯定生命力之飛揚躍動,「武功」是「超人」最具體生動之形象化身,以精采特異之力道速度直接激發吾人身體本身之「生命力」與「生命感」!簡言之,「武功」之「動作-影像」提供了最基本直接之「感動」與「認同」,因而構成武俠小說不可或缺之「魅力」與「強度」! 所以武俠小說最重要的藝術表現效果就是「厲害」:某種武功之「厲害」,某個大俠或魔頭之「厲害」。「厲害」正是武俠小說「魅力」與「強度」之所在!看一本武俠小說,如果不能令人邊看邊讚嘆:「厲害,厲害!」那也不用看了。如何塑造「非常厲害」之感覺,正是武俠小說家的「天才」!一流武俠小說家皆各自有其塑造「厲害」的手法絕招:南慕容,北喬峰,東方不敗,小李飛刀,楚香帥,飄花令主,四大名捕,大盜沈虎禪,蜀中唐門,江南霹靂堂,光聽名字就很厲害了。即使是韋小寶不會武功,可也是天下第一滑頭無賴的厲害腳色。 因此,「武俠」第一要素無非「厲害」二字。《一代宗師》令人感到「強度」不夠,就是武打場面打得一點都「不厲害」。其武打設計類似《駭客任務》,翻騰飛踢的慢動作鏡頭,唬唬老外還可以,對於見過場面的華人武俠迷,實無甚可觀,既比不上甄子丹的《葉問》,更比不上徐克與李連杰的《黃飛鴻》。 當然,表現「厲害」的不只在「武打」。如黑澤明的《椿十三郎》就不以「武打」取勝,而以性格化之人物塑造與詭譎鬥智之劇情布局來鋪陳展現「厲害」,亦極引人入勝。就此而言,《一代宗師》之人物塑造亦嫌不夠突出有型,很難產生「厲害」之魅力。(也許唯有張震飾演的「一線天」有幾分桀騖狠勁,可惜在片中淪為可有可無之角色。) 南北對決,清理師門之劇情老梗亦未推陳出新,看不出有何「厲害」之處。 回到武、俠、情三元素之人生隱喻:每個人都可以追求人生三大理想:自我實現,造福人群,尋找真愛。三項中有一項未實現,就是無可奈何之人生缺憾。所以每個人的人生都可以寫成一部「俠骨柔情,缺憾還諸天地」的武俠小說。那麼,一代宗師與普通人的差別在哪裡呢?差別就在於王家衛所說的「見天地」,普通人之自我實現僅止於「見自己」,一代宗師之自我實現則需「見天地」!而「天地」就是「武林」。「武林」就是一般稱呼的「XX界」:政界、商界、學術界、餐飲界。(記得有一次在一家小籠包餐館,還聽到老闆娘自稱是「湯包界」!) 在此有一重要區分:「武林」與「江湖」是不同範疇,「江湖」是一個現實範疇,是現實的人脈關係與利益權勢交織而成的「名利圈」與「權力圈」。「武林」則是一個理想範疇,一個追求才華能力之純粹展現與公平競爭的理想舞台。每個領域都包含這兩面,每一行都有它的「武林」與「江湖」!一領域之盛衰就在於它的「武林理想」不要被「江湖利益」所掩蓋淹沒。如台灣職棒之打假球,就是「江湖利益」吞沒了「武林理想」! 「天地」就是「武林」,就是一領域之成就,如古龍小說中的兵器譜排名。普通人之「自我實現」就是盡一己之力達到一領域之平均水準或不錯成就。例如,一個喜歡廚藝的人,開個小攤子或小吃店,口碑不錯,亦足以維生養家,安居樂業,名聞街坊鄉里。但有些人並不滿足於此,立志要做一代食神廚王。大師宗師就是一領域中達到非凡卓越之成就者,如「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名列兵器譜第三之探花郎。如何成為一領域之一代宗師?當然必須超越自我,窮盡一領域之整體成就與最高成就,此之謂「見天地」。窮盡一領域之成就就是孟子所說的「集大成」。唯有「集大成」,才能自成一家,開宗立派,承先啟後,開創新局!如孔子為儒學之「集大成」,杜甫為詩歌之「集大成」。大師宗師境界作為「見天地」之「集大成」,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形容的最好:「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然則,既已「見天地」,為何還須「見眾生」呢?這意味著:一代宗師之專業成就最終還必須「跨領域」,影響其他不同領域,如牛頓力學,達爾文演化論,愛因斯坦相對論,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換言之,大師之為「大」不只是在一領域內「集大成」,還必須產生「跨領域」之廣泛影響力。但大師憑什麼「跨領域」呢?就憑可以「見眾生」:無論如何偉大之專業成就,如果最終不能奉獻給人民,都不算真正的偉大。真正的一代宗師就是以「集大成」之專業成就來造福人民,提升人性。正如張載之千古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從窮盡一領域之「見天地」,到跨領域之「見眾生」,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瓜達利(Deleuze & Guattari)有一個更完整的說法:人類有三大創造活動:哲學創造「概念」,藝術創造「感覺」,科學創造「功能」。三個領域各自有其獨立發展之自主性,亦有極其複雜之互動影響、相互激盪。但三大創造活動最後都必須跨越領域,面對人民: 哲學需要一種「非哲學」來理解它;它需要一種「非哲學」的理解,正如同藝術需要「非藝術」,科學需要「非科學」。如果這三個「非」領域在關連到大腦層面時仍有所區分,但一旦關連到大腦所投入沉潛之「混沌」(chaos),則不再有區別。在此一沉潛中,似可從「混沌」中抽取一個「未來人民」(people to come)的影子,藝術、哲學、科學都在召喚一個「未來人民」…一種非思想之思想寄居於這三個創造領域,如同克利的「非概念之概念」,康定斯基的「內在沉默」。在這裡,概念,感覺,功能變成不可區別,有如共享著同一個影子,這個影子延伸穿越它們的不同本質,並不斷伴隨著它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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