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台北書市，出版了兩位民進黨政治人物的著作︰陳水扁的《台灣的十字架》和林濁水的《歷史劇場－痛苦執政八年》。

兩本書，一本輕薄，一本厚重。《台灣的十字架》字體大、行距寬，連圖帶序，不到兩百五十頁；《歷史劇場》整本書密密麻麻，毫無灌水，厚達五三三頁。兩書份量有異，但讀起來都讓人感到一個「苦」字。

既然副標題為「痛苦執政八年」，可知林濁水這本自稱「奇特的怪書」，而老友洪奇昌認為是他「歷來最好的一本著作」，以反省總結民進黨執政八年經驗為主，引岀對台灣政治病癥的針砭。主流媒體向來喜歡摘取林濁水批判陳水扁的隻字片語，大作文章，卻對他之所以批扁的深層理念毫無興趣，連帶的部分民進黨支持者也對他有所誤解。

林濁水長期主張「穩健台獨」戰略，強調台灣在統獨問題上應該立場堅定、態度友善、政策務實。因此，不論是去台獨化、以「四不一沒有」為代表的新中間路線，還是基本教義式的、對外盲動對內攻伐的冒進台獨，他都持批判態度。

林濁水說，許多民進黨人對陳水扁的批評是從零五年後開始，但他自己卻是痛苦了八年。在陳水扁上台後的一個多月，他就在面見總統時，對「四不一沒有」、如何面對國會少數處境以及陳水扁的領導方式提出建言。結局，當然可想而知。隨後的八年，不管是烽火外交、反分裂法對策，還是幾次大選中的戰略戰術，他和以扁為代表的綠營主流往往都有不同的形勢判斷與主張。

林濁水雖被封為台獨理論大師，不過對他來說，「建國」是實踐社會經濟文化等價值的工具，而不應被教條化、絕對化。對於台灣的民主政治和社會經濟改革，他有自己的見解與執著，卻在八年內看到黨內高層以民粹方式強推國會減半，枉顧法理基礎，既傷害憲政體制，更讓民進黨走向自我毀滅。

他認為以蕭萬長為代表的國民黨財經官僚，既錯誤判斷國際政經局勢，又未能把握台灣利基，甚至連中國利益所在也未能了解，但陳水扁卻和國民黨一起渲染蕭萬長神話，採取投降主義式的「尊蕭」策略，卻無視以陳博志、林信義為代表的民進黨財經團隊強調「自立發展」、「全球運籌」的新產業政策思維，最終「幫助」了民進黨在大選中慘敗。但新上台的馬英九政府，卻自我揭穿了國民黨長於財經政策的神話。

林濁水以希臘神話中預言特洛伊毀滅的卡珊卓自況，在書中娓娓道來，還原歷史，闡述理念，讀者自然可以不同意他的主張，卻仍能感受到一個理念清晰的獨特政治人物，在民進黨執政時期竟然只能以游擊戰的方式，試圖實踐理念的痛苦。

書中評點了台灣當代重要的政治人物︰李登輝、馬英九、施明德、謝長廷、許信良、朱高正等，還有國民黨本土派，不過卻不是黨同伐異、或八卦內幕式的評論。馬克思有段名言︰「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的創造歷史，而是在直接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書既名為「歷史劇場」，就是一方面從歷史／結構的角度，一方面從人物的世界觀、價值取向出發，呈現這些政治人物的成就、限制和內在矛盾。於是，林濁水從希臘神話引到中國史，從日本的三島由紀夫牽到歐洲的宗教戰爭，更帶入哲學層面的思辨，對許多讀者來說，讀起來或許是辛苦的，但總能有精采的收穫。

讀陳水扁的書，完全是另外一種苦。苦，不僅來自我們從他在媒體公佈的「詩」中已經知道的拙劣文筆。那是你從書中讀到一個政治人物的思想、氣度、視野竟如此淺薄、狹隘且貧乏，而這人又曾在政壇引領風騷十多年，統治我們八年時，所感受的深沉痛苦。

《台灣的十字架》分成兩部分，都是流水帳式的記錄，「獄中對話」是陳水扁入獄後的日誌，有心情、身體狀況，當然也有對案件的辯護。第二部分更讓人費解，通篇內容是他從政豐功偉業的大雜燴，卻將標題定為「台灣萬歲」，完全流露出那種「朕即國家」的心態。

的確，這本書最令人駭然的就是貫穿其中的「唯我主義」。以政治受難者自我認定的陳水扁，連去年八月十五日記者會中一時流露的些許歉意都不復存在心中，代之的是高度的自我膨脹。書雖輕薄，但竟難以卒睹。

「台灣萬歲」篇一開始，陳水扁關心的不是人民的處境、國家的願景，而是他自己的「天命」。他竟用兩次入獄的編號，來證明自己的天命所歸，甚至想要三任總統。在這本「功勞簿」中，我們當然看不到人民，看不到一起奮鬥的同志，只看到一貫正確的大總統。陳水扁不斷在講述「我的時代」和貢獻，扁家以外的人若能出現，幾乎不是淪為背景就是譏嘲的對象。

荒唐的是，當陳水扁提到吳淑珍有著更強烈的台灣意識時，其證據之一竟是︰他岳母娘家身為保正和大地主，由於「三七五減租」而對國民黨反感。姑不論國民黨進行土地改革的真實原因和能夠成功推動的客觀條件，土改畢竟是國民黨來台初期少數值得肯定的政策。陳水扁對這種地主階級因反對社會改革而產生的反國民黨意識，竟然完全沒有反省的能力，貿然將之等同於「台灣意識」，只是再度證明林濁水所說︰阿扁毫無社會正義、社會運動的價值理念。

林濁水和陳水扁的兩本書，代表著兩個民進黨。一個是有進步理念、有方略步驟，兼有一定反省力的民進黨，一個是唯權力論，所有價值理念只是奪權工具，心中長存的只有選票計算，更往往為了一己短期利益，不惜自我矛盾、自我否定的民進黨。

一部民進黨的發展史，不正是此消彼長，進步價值不斷被消蝕，權力意志卻不斷膨脹，整個黨逐漸「陳水扁化」的歷史嗎！？前一種民進黨，越來越淪為少數，越來越邊緣，越來越黯淡，甚至成為被「同志」獵殺的對象。後一種民進黨，一路過關斬將，奪得天下，卻也因為走到林濁水說的「塔利班化」歧途，最終失掉天下，即使執政黨的民意支持度如今迅速滑落，也還看不到重新崛起的跡象。

林濁水雖然精采的分析了民進黨「塔利班化」的全過程，不過對於民進黨何以至此，卻似乎論述的不夠全面徹底，對於本應是黨內健康改革的力量，何以在民進黨沉淪的過程中無法力挽狂瀾，也僅僅點到為止。這無疑是非常遺憾的，如果連民進黨中的空谷足音都還未能直指要害，或是仍有所顧忌，我們怎能想像民進黨還有浴火重生的機會與力量，怎能期待重新壯大的民進黨能避免以往的失敗？

兩個民進黨，會不會最終只有惡質的那個得以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