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上)
記憶像是綻口的毛線,一旦找到了頭便能一扯再扯,沒完沒了。
向田邦子《父親的道歉信》
「需仁」哥在前一篇文(A面)的回應中提到:「猴硐原本就是個有著很多故事的小地方。」確實是這樣。捕光有數次搭乘火車經宜蘭線往返宜蘭及花蓮的經驗,往往都有衝動在宜蘭線中間這些快車不停靠的小站「跳車」。有些地方的故事是埋在土裡需要挖掘的;而另一些地方的故事,是透過建築、氣候、以及特殊氛圍日夜呢喃著的。對捕光來說,「猴硐」很明顯屬於後者。
儘管捕光行前對於「猴硐」的想像只侷限在貓村,然而也隱約覺得此地的故事要比貓要多得多。以之前坐火車「過而不入」的觀察來說,車站除了兩個月台火車靠站用的四條軌道之外還有多條軌道的設置,顯示這裡曾經是宜蘭線的中大型車站(調度用、載客用、或載貨用);車窗外大型的工業建築似乎表明此地有特殊的天然資源…。只是從來沒有將「猴硐」與金山煤鄉聯想起來。
說到金山,捕光只能想到「金瓜石」以及因《悲情城市》再度躍升成國人焦點的「九份」。捕光從未想到「金瓜石」、「九份」、「十分」、「猴硐」是鄰近地區,更沒想到寫《悲情城市》劇本的吳念真,與「猴硐」就有直接的地緣關係。
(這時候就會跟自己說:孤陋寡聞也該有個限度…)
猴硐「大粗坑ㄟSEGA」,就是吳念真的「多桑」。
↑ 運煤橋與整煤廠的接頭處,吳念真的多桑一定走過,如今已是一片荒蕪。
史地更迭
哪知影說:(SEGA)這一咧走,叨走去台灣頭啦?!是說,ㄚㄋㄟ嘛好啦!去那挖金子咧!總比在厝內,底咧顧山做山(耕田種地)、還是說去 ㄏㄧ 咧漢藥店厚底咧學師仔(當學徒)卡好啦!妳看,ㄚ恁咧歸家伙呀 ㄚㄋㄟ 大家穿嘎 ㄚㄋㄟ 晶點點、 金爍爍、水噹噹…
電影《多桑》
「猴硐」原名「猴洞仔」。據信是因為早年當地一處山洞有猿猴群居而得名。後來改成現在台鐵火車站仍延用的名字「侯硐」,先是因為採礦忌諱「水」,後是由於「猴」字不雅。採礦一旦發生出水(儘管佔礦災原因的比例較少),往往損失人命甚劇,所以把「洞」改為「硐」;而改掉原先有動物的地名例子不在少數,除了「猴硐」改為「侯硐」外,另如「高雄」原名「打狗」(閩南語音譯自平埔族原住民將當地稱為Takao)、「苗栗」原名「貓裡」、「民雄」原名「打貓」(皆與平埔族在地的社群名稱的閩南語音譯有關)都是地名雅化的例子。
「猴硐」位居基隆河上、中游之間,四面環山,河水由南到北穿過;住民依山傍水而居,是座南北狹長的山城【註一】。1890年(光緒十六年)劉銘傳興建基隆至台北之間鐵路,築路工人在八堵橋下發現金沙,遂溯溪而上至九芎橋,循著大粗溪,依次發現大粗坑、九份、金瓜石金礦【註二】。1894年(光緒廿年)官府於小粗坑開辦砂金分局【註三】。煤礦的開採,似乎是進入日治時期後,於廿世紀初開始。火車站於 1920年(大正九年)日治時期日本人為開採煤礦所設,原名「猴硐驛」,1962年(民國五一年)改為「侯硐車站」,目前的等級為台鐵「三等站」,與瑞芳站同為「平溪線」主要始發車站【註四】。
在地方文史工作者、多位里長的努力下,層層提報,最後於2005年經台北縣(今「新北市」)政府及縣議會通過改回「猴硐」。火車站名稱尚未更改,只是加註,變成「侯硐(猴硐)」。
↑ 台鐵「侯硐(猴硐)」站名,剎是有趣。
捕光高一時某次人文地理考試,其中一題為「試論礦業城鎮的特色」。有個同學僅以四個字拿到了這題的全部分數,讓辛苦寫了兩三段還被扣分的捕光與其他同學幾乎要淚奔。那四個字至今還刻在心裡:「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就城鎮的總人口數而言的確如此。全盛時期的「猴硐」,有九百多戶人家,人口達到六千多人。「猴硐」的煤礦於 1990 年全線停產後,聚落急遽萎縮,如今僅有數百人居住。 然而,若是深入抽絲剝繭,聚散中間的因緣際會與離合悲歡,則是數不盡而訴不完的…
↑ 整煤廠舊址,此處曾是全台最先進的選煤廠房。
懷舊‧(下)
阿燦叔死後不久,多桑第一次失業。金礦慢慢蕭條下去了。那年,我才剛準備上小學…。好幾次,又跟多桑去「九份」,只有我跟他兩個人去。
電影《多桑》
若說大家在「A面」的回應中有什麼關鍵字的話,應該非「懷舊」莫屬了。 而「懷舊」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過往的事物已經固定在文物館裡與我們的記憶中,為何我們對於已固定的事物有所依戀,而不是放眼望向開放的未來呢?或許,這和今昔對比間可以嚐到的層次感有關;所有新的體驗都為反思與詮釋過去的經歷增添了不一樣的向度,而往昔那難以言喻且無以名狀的經驗基底也在這「情感考古」的過程中逐漸清晰…。「懷舊」這種情懷的產生,似乎跟舊事物出現在新時空密切相關;所以「懷舊」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有時間縱深的立體性新經驗(儘管舊元素是不可或缺的)。
在黝黑幽微的坑洞中,我們都是記憶的挖掘者。
↑ 重新開放的坑道,攝於「九份」。
黑‧金
伯母說他(條春伯)在城市的工作很不如意;現在肺不好,天天吃藥,身體很差。她要媽媽多注意多桑的身體;也警告妹妹說:以後嫁人,千萬不要嫁給礦工,不然,就得一輩子擔心…。
電影《多桑》
台灣現代化前期的工業動力源,就是煤炭。「猴硐」,是全台第一大煤礦場。
採煤用煤的成本不低,但通常不直接反應在煤價上。這些檯面下的成本主要有二:
(一)職傷、人命成本:或許是由於地質不穩定的緣故,台灣礦災死亡率高居世界之冠,1951到1971這廿年間,平均每年有132人因礦災而死亡,這還是在採礦技術相對成熟後的統計數字;據信是因為適值台灣礦業鼎盛,從事礦業工人較多,政府和業主要求提高產量卻不重視安全的結果【註五】。
明知危險,為何還要下坑?煤鄉的人會這麼回答:「入坑死一人、毋入死全家」。「猴硐」聚集了含花蓮原住民在內的各色人馬(吳念真的多桑來自嘉義民雄),而在政府法令不嚴的時期,「猴硐」有一半的女性也跟著下坑。由於每半個月支一次薪,能入坑就能維持生計,靠著這一代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下工作,希冀下一代可以有更光明的未來。
除了各式災變所帶來的急性傷害及死亡,煤灰礦渣也讓入坑的人飽受肺病的威脅。礦工既無閒錢也沒餘暇到醫院接受檢查與治療,大都買成藥應急,多賺一天是一天、多拖一天是一天【註六】。沒有工會及保險的保障,礦工們的「搏命演出」,是再尋常不過的景象。從這個角度看,煤價的可親,有部份是全體礦工「自掏腰包」換來的。
(二)環境成本:《楚辭.漁父》有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而開礦時期「猴硐」的河水,甚至是連用來洗腳都會讓人皺眉。因為採煤洗煤的緣故,這裡的水曾經墨黑了幾十年。除了河川污染之外,近年來的科學研究也指出「排碳量」與全球氣候變遷的關聯性。就這個意義上來說,煤炭,是不乾淨的能源。
對環境的損害,「發病」的過程比肺病更慢,影響所及也不限於一個小地區,而這些由當時、現在、以及未來的世代買單的成本,也沒有被計算在煤炭的計價中。
被稱為「黑金」的煤炭,真的不便宜。
↑ 瑞三大橋。1965年瑞三公司在1920年運煤橋的原址以鋼筋混凝土重新興建。
似夢還真?
Morpheus: What is "real"? How do you define "real"?
莫斐斯: 什麼是「真實」?「真實」又該怎麼定義呢?
電影《駭客任務》
走在「猴硐」地標「瑞三大橋」上,四面一片鬱鬱蔥蔥,橋下的基隆河水清澈、潺潺不息,清新的空氣夾帶著飄來的雨絲。昔日的礦鄉繁華落盡;不知過往的喧嚷是場夢、抑或是我們正漫步在山城的休眠當中?CS放眼望去,看見已頹圮的選煤廠房長出了各式植物,感慨的說:「要是沒有人、自然可以復原得多快呀!」
捕光想起了去年的一場讀書會,導讀者先帶大家復習前一週討論的「恐怖主義」議題,問大家對以下的定義有沒有疑問。
恐怖主義(者):【註七】
(1) 執行有目的性且嚴重的暴力或破壞行動;
(2) 其執行團體大多數的情況下是為了某些政治或是社會的謀劃洏行動;
(3) 他們的行動通常以小群體為標的,但最終是要影響整個大團體或是在大團體作決策的領導份子;
(4) 他們殺掉或是傷害無辜的群眾,或是對這些無辜的群眾造成嚴重的生命威脅。
當回答是頗為一致的「沒有」時,導讀者忽然切入當週的「環境保護」議題,並問大家:「想像自己是世界上除了人以外的其他生物,對照我們對恐怖主義的定義,你覺得『人類』對其他生物來說是不是『恐怖主義者』?」
現場一片靜默。
當代社會的專業分工頗似當年的坑道,專業人士鑽在自己的「腳搭」(採煤巷)、用著頭盔上的燈在不與外界有太多接觸的狀況下(不見天日)開採著自認為有價值的礦藏。我們只看見自己所選擇相信的「真實」,忽略了自己對環境、對其他物種的施暴。要人類不那麼「恐怖」也許過於天真,但捕光真心希望有些人世間的美好可以超越我們製造出的恐怖而常存。比如SC與小朋友的牽指情。
【註一】資料來源~「黑金歲月:走進猴硐」觀光手冊;新北市政府觀光旅遊局,2011年3月版。
【註二】資料來源~「Tony 的自然人文旅記(0033)」。
【註三】同註一。
【註四】資料來源~「維基百科」。
【註五】資料來源~「夏潮聯合會.老礦工口述歷史(6)」
【註六】以上兩段改寫自「黑金歲月:走進猴硐」,見註一。
【註七】資料來源~Stephen Nathanson, "Can Terrorism Be Morally Justified?" in James Sterba, ed., Morality in Practice, 7th ed. (Wadsworth, 2004), 602-610.
史帝芬‧拿單森「恐怖主義具有道德正當性嗎?」,收錄於 詹姆士‧史特巴 編輯之《道德實踐》第七版,華滋華斯出版社,2004年。
【影音來源】
http://www.youtube.com/watch?v=VhNLgTpPkX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