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離家多年後感覺已疏離，像作夢一樣虛，陌生環境與陌生的人，甚至父母弟妹也像旅途中巧遇的鄉人，只有親切感沒有發乎真心的情感，總覺得家只是另一處驛站，有一天自己仍會拎起行囊繼續流浪，向遙遠山巒另一邊，在空緲虛無中尋找歸屬感，縱然需要一段無法預測的時間。

　　為了盡快適應環境，我找了家工廠重新做黑手，當然我已不再是學徒而是師傅。

　　工廠離家騎腳踏車約十五分鐘，但我的運氣很差，不到兩個星期被偷走三輛腳踏車，一輛在家門口，一輛在工廠邊，另一輛在圖書館路旁，第三輛腳踏車失竊後我索性走路上下班，每天必須越過一座陸橋和一條河，來回一趟大約要一個小時，直到欽教我騎機車和開車。

　　欽是高雄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從燕巢鄉下到城市半工半讀，外型瘦瘦高高頗有書卷氣，大我三歲，延役一年讀夜校，我們馬上變成知心朋友，因為我們的個性都很怪。剛認識時曾問欽，他看起來頗有書卷氣，家裡務農，好不容易來城市讀夜校，讀的是電機，沒有一項條件和黑手有關，卻做起黑手，沒想到欽卻給了我意料外的答案，他說小時在工廠聽到電焊機微微的轟轟聲，以及電焊時發出的強光，覺得很好聽又燦爛，當時就決定長大後要到工廠學電焊，我笑是很怪的理由，他也笑我很怪，對同事像陌生人從不主動打招呼，寧願走路上下班也不肯再買一輛腳踏車。不僅如此，欽白天工作晚上唸書，週日還要租計程車當司機，我知道他並不缺錢，卻不明白為何如此拼命，他笑著說是想藉機體驗人生，當計程車司機可以碰到各種人，瞭解狹隘生活裡還有哪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我瞪大眼睛覺得非常有道理，於是催促欽教我開車，讓我也能體驗人生，欽立刻教我開車，學會後有時會讓我開他租來的計程車去繞繞。記得第一次出車剛好下雨，攔車的第一個客人第一句話不是說出目的地，而是用怪異口吻說：「司機大仔，你還真準，剛好停在一灘水前面，我都不知道要怎麼上車。」

　　回去後我將過程告訴欽，順便說忘了按車資表，這件事他大概笑了半年。

　　考取駕照後我買了輛米黃色偉士牌機車，除了上下班代步用，晚上總會騎它隨意閒晃，大多獨坐西子灣蘿蔔坑或壽山頂吹海風看夜景，假日偶爾騎到美濃或旗山，山林景致能讓心情放鬆，馳於長路有飛翔蒼穹的暢快感，我喜歡釋放情緒的滋味，窩在家裡會有嚴重疏離與不安感。但沒多久我還是把自己關在房裡，因為我迷上鋼琴，覺得鋼琴音是天下最悅耳動聽的聲音，不但耗費鉅資買了一台鋼琴，也找了老師積極且認真學習，一有空就鎖在房裡反覆練習，而且練琴時對周遭事物完全不理睬。

　　「你有想要吃啥米嚜？有的話我弄給你吃。」

　　我面無表情的搖頭，但仍看著母親那雙閃著亮光的眼睛。

　　雖然回家已有段時間，我的作息依舊孤僻不主動與人攀談，彷彿是暫居一隅的房客，只要按月交房租其他事項就與自己無關，很多次母親找機會或製造機會企圖與我交談，都在我冷漠的口吻和表情下草草結束，不是我故意加深與母親的隔閡，更不是對家人沒有感情，而是每當有意想和母親多聊幾句時，總會想起深烙在心裡的影像，想起當年躺在母親膝上，她用溫柔的手指撫弄我的頭髮和臉頰，告訴我身為長子必須負起共擔家計的責任，幾天後我就被慶舅的大手握住，當時多麼渴望看到母親站在門口用含淚的眼睛送我離開，但在頻頻回頭時卻只看到空蕩蕩，逐漸遠去的家門，爾後發現無法繼續就讀，蓮姊的溫馨，老師父的啟蒙，巧妹的死，菁的溫柔等一連串經歷，家在心中的定位變得無法動搖，誠如母親所說，我身為長子必須負起共擔家計的責任，所以只要按月交付一筆錢，其他的就與自己無關，彼此間也沒什麼話可說。

　　「不要彈太晚，早點睡。」

　　一如過往，與母親的對話總在兩分鐘內帶著各自情緒結束，我坐在琴前望著黑白鍵，內心沒有激昂，反而平順得有點想窒息，有時我會想，或許自己也不願維持這樣的親屬關係，甚至有時也會想坐下來和母親好好談心，卻怎樣也無法抹滅記憶，也很難排除心理障礙，所以騎車四處遊走是流浪和逃避的心理作祟，鎖在房裡練琴只是想保有屬於自己的私秘時間和空間，假裝自己仍孤立在山巒望蒼穹，聽風颯颯，看雲海飄渺，企圖用各種方式讓心遠颺；但每當想起家這個字時，總會覺得很悲哀。

　　鋼琴老師知道我吉他彈的不錯，介紹我到餐廳彈唱，並加入歌廳樂團擔任吉他手，我從沒想過要在樂壇或歌壇發光，只是基於對音樂的興趣，和珍惜那種很特殊的經驗，卻因此逐漸影響到黑手工作，因為下班後必須跑兩場不能加班，週六日白天還有兩場，幸好老闆待我如兄弟，支持和尊重我的音樂工作，所以答應一週讓我上五天班。

　　歌廳和餐廳的確是相當特殊和難得的經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光鮮亮麗背後總會隱藏不為人知的秘密，老師父曾說，人的本性與行為不容易改變，因為牽涉到因果，但人的行為卻會為達目的而掩飾，所以看到所謂大牌在後台聚賭，或玉女紅星香菸一根一根抽也就不足為怪，但那些都與小小的吉他手無關，相較之下我比較喜歡在餐廳彈唱，因為自己創作的歌曲得到掌聲是很大的成就感，唯一讓我迷惑的是，夢的態度到底是認真，或只是逢場作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