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很沒用，這樣就倒在床上。」

　　「不要這麼說，這不是妳能選擇，那天的情況也確實有點驚聳。」

　　「你今天來我很開心，代表你還是關心我，也讓我更肯定你那麼孤僻無情。」

　　我愣了一下，猶豫該不該戳破菁的幻想，因為就算普通朋友也會來探病，這種關心很單純，無關男女間的情感，有時甚至只是基於禮貌，純粹的探視，走出門後心情和想法又會完全不同，但那雙眼睛讓人收斂殘忍的念頭，而且會勾引人配合，讓我在無意識間說了句不是謊話的謊話，我告訴菁不關心她要關心誰，她像枯萎的葉忽然得到滋潤，不但重新綠意盎然，還散發淡淡清香，那種神情讓人振奮，也讓人後悔，懷疑自己是否表達得太容易使人產生遐想，有一天會不會無法圓場？

　　「妳沒事就好，好好養病不要想太多，希望妳很快就能回去上班。」

　　「我媽已經幫我辭職，她說還養得起我，不希望我再受到刺激，所以短時間內我應該會留在家裡。」菁停頓一下，語調變得有點空洞，彷彿封閉在狹小空間裡的回音。「其實我想去上班，因為可以每天看到你，你會常來陪我嗎？」

　　「雖然我不知妳的病需要什麼方式調養，多休息應該沒有錯，所以我會衡量時間過來。」

　　「你坐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幫助，如果能每天看到你會恢復得更快。」

　　「再說吧，這幾天工作量也是很大，常常需要加班，今天是特地不加班過來，妳還是要多注意和保養自己的身體。」

　　菁睜開眼睛後就握住我的手，綿細柔軟的手指在慾望與理智間穿梭，宛如誘惑夏娃咬下果實的姨母蛇，差點成功勾引極力抑制的情感，但我立刻想到自己只是不經意落下的水，很快就會融入土壤或蒸發到天空，這裡除了菁，沒有任何理由能匯成水塘，而菁也不過是沙漠夜晚兀自綻放的花朵，當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時，莖與葉都會被廣裘無垠的沙淹沒，太陽可能是老闆，是環境，也可能是我虛幻的執著；我知道自己臉上掛著面具，卻無意卸除，因為沒有人會在驛站落地生根，於是我將話題轉到無關緊要，似是而非的方向，陪她說笑到月亮完全離開窗框。

　　離開前，應菁的要求在她額上留下一個吻，她滿足的閉上眼睛。

　　儘管當時老闆因為醉酒而失去理智，但衝突是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那天後我和老闆間有了奇妙變化，直接對話或眼神交集都變得很彆扭，頭家公也不再像過往與我閒話家常，相處時比陌生人還客氣，彷彿我與他們之間已築出隱形的牆，我很努力想打破這面牆，企圖讓生活回復沒有心結的過去，但人的情感總是奧妙難測，不論過去如何相倚互重，當彼此心中凝結出疙瘩就很難消失，尤其主雇間的關係也會越來越疏離，彷彿無時無刻都在防備和鄙視對方，拒絕相同事件重演，而且自己變成絕對的失敗者，這是悲哀又可笑的人性使然，最後我將無力扭轉。

　　幾天後就是中秋節，興另外請了幾天假回台東過節，其他同事大多在家裡圍爐，老闆家也不例外，至今仍鼻青臉腫的老闆娘一早就到市場準備，出門前叮嚀我晚上一起烤肉，我當然會搪塞理由婉謝，因為自知無法和老闆暢意相處，為了避免獨自一人的尷尬，我答應阿蘭嬸去坪林烤肉，她們共邀集三個家庭，半個月前就已決定，老闆娘前腳剛走，來載我的車子便出現在工廠門口。其實菁的母親兩天前便傳話要我一定在她家過中秋，因為和菁的家人感情較深厚，沒有理由不在那裡過節，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婉謝她們的邀約，當時以為自己太久沒有看山看水呼吸花草樹葉的味道，所以想藉阿蘭嬸的提議回去山的臂彎，後來才明白是潛意識裡的逃避在作祟，不只逃避和老闆娘的邀約，也在逃避菁，並非厭嫌她的身體，而是工作氣氛已不似從前，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已開始整理行囊，這對菁不公平且殘忍，但我別無選擇，只能盡量減少她的想望。

　　也許離開山林太久，當沁涼空氣鑽入肺葉時，我舒服的打個顫，感覺芬多精在體內流竄。北宜公路彎曲蜿蜒，公路兩旁散落很多冥紙，阿蘭嬸的先生說這條公路車禍頻繁，路過的人都會灑點冥紙給山魅遊魂，祈求一路平安到達目的地，她們甚至說起了靈異故事，某天夜晚一輛大貨車繞行北宜公路，明明是大轉彎卻看成直挺挺的路，結果直接衝到山下人車俱毀，一對夫妻開到半途看見有人揮手搭便車，是名穿白衣留長髮的女人，車子開到半路，夫妻倆人驚訝搭便車的女人竟不在後座，一輛計程車在山間載了一位客人，到達目的地後發現客人給的竟然是冥紙，諸如此類的事件阿蘭嬸夫妻一則接著一則講，我只是靜靜聽著不覺恐懼，因為老師父曾經說過，只要不做虧心事，沒有直接的冤親業障，孤魂野鬼根本懶得理人。

　　大約一個多小時我們就到達坪林，阿蘭嬸她們已經來此多次，很快就沿著溪旁道路顛頗到溪底，等另兩輛車趕到後，我們就將烤肉用品搬到溪床近水的平坦地，雖說平坦卻還是卵石裸露，而且還有幾塊幾乎一層樓高的大石散置，不過淙淙的流水聲滌入耳裡讓人心曠神怡，我看著靜躺溪床大小不一的石頭，心想如果有來生，我願轉世成一塊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溪底石頭，鎮日仰頭看天吹山嵐，夜晚靜聽流水的潺潺音律，再也不需要為人世間的情感而憂傷。

　　溪床裡還有其他人在烤肉，大家都玩得很盡興，也吃得很開心，儘管時序已是中秋，但陽光依舊如此溫暖，山嵐拂過草葉時，發出颯颯的清脆聲響。幾個小時後大夥已經吃到滿嘴油膩胃腸腫脹，婦人在溪邊洗滌器皿，幾個男人穿著長褲躍入溪裡游泳，小孩們涉水玩鬧，有的企圖用鍋蓋捕撈魚蝦，我坐在石頭上捲起褲管泡腳，感覺處身於書裡描述的桃花源，每個人心裡只有祥和和愉悅，累積的喧囂壓力被溪水帶向遠方，儘管這種情境很短暫，幾個小時後又會陷入繁忙的都市裡，但人生本來就是由一段段短暫的快樂構築成回憶，沒有人可以一生順遂不起波瀾，所以短暫的快樂時光才會顯得彌足珍貴，並深深烙成記憶，變成一場無怨無悔的滿足人生。

　　我盡力放鬆自己，滌去所有繁雜思想，看腳邊遊魚穿梭，聽此起彼落的笑聲，任由山嵐從耳畔拂過，輕輕述說遠方某地的淒美故事，彷彿回到梨山苗圃幽靜空靈的無暇心境地。但就在那時，我突然發現身邊不遠處的大石上站著一個人影，而且黝黑的臉孔和削瘦身體如此熟悉，熟得讓我猛然一慄，情緒也由平緩轉而激烈起伏。

　　我起身站在溪邊，看人影爬下一層樓高的大石緩緩走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的呼吸也變得更短促，覺得胸口被繩索纏繞好幾圈，而且緊緊的絞住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