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女工都為突兀變化而不知所措，顫巍巍的盯著我和老闆，我無暇理會她們，因為老闆似乎已經喪失理智，他用力撐起身體，順手拿起方形鐵棒，那根鐵棒約有一隻手臂長，平常用來壓平受過熱的壓克力板，如果被狠狠擊中肯定萬分疼痛，所以我考慮是否該拿個什麼東西防身，可惜當時並沒有多餘時間思考，當我用眼角餘光想找張椅子或什麼東西防身時，發狂的老闆已經舉著鐵棒朝我奔來；說來好笑，那剎間我的腦中竟在想該往左邊閃還是右邊閃，該用左手接還是右手抵擋，該不該回揍幾拳，所幸老闆大約奔出兩三步眼看就要衝到面前時，興和頭家公不知何時已經上樓，並迅速從我身後跑過去架住老闆，一名歐巴桑也勇敢的趁機奪下鐵棒，這時我終於知道原來老闆喝了很多酒，不知何事與老闆娘發生爭執，也藉著酒膽想教訓我的衝動，但凡舉是人，當一鼓作氣的衝勁被阻擋時，鬥志往往會瞬間崩潰，變成垂尾無力的戰敗公雞，正如老闆整個人因此癱軟，只剩一隻腳憑空且無力的踹，不過雙唇還是很有力氣，不停嘟嘟噥噥對我咒罵，直到頭家公在他臉上擊出一記清脆又響亮的巴掌。

　　「你是在起啥米酒瘋，日頭還未落山就給恁爸飲到醉茫茫。」事後我曾想，頭家公並沒有對我和老闆的衝突表示意見，也沒有責問為何把老闆娘打得不成人形，只是怒斥老闆不該工作時間喝酒鬧事，這讓我不得不懷疑，過去是否就是用這種方式處理他們夫妻間的衝突，所以家暴問題才會持續。「阿興，幫我將你頭家扶去樓上。」

　　我不知道一個巴掌對酒醉的人能起多大作用，或者父親威嚴才是軟化關鍵，被斥責後老闆幾乎變成一塊濕透的海綿，癱軟的程度就差沒有直接背他上樓。

　　「妳有沒有怎樣？要不要看醫生？」我蹲下去察看老闆娘的情況，她依舊蜷在地上滿臉驚恐。

　　「謝謝，不用，我還可以忍得住。」

　　「妳確定不要看醫生？老闆下手很重。」除了恐懼和痛楚的猙獰，老闆娘的神色確實好了很多，但還是令人有些擔憂。

　　「真的不用，謝謝！」我將老闆娘攙扶到椅子上，發現她真的很瘦，皮膚底下幾乎沒有肌肉，如此瘦弱的身體能承受猛烈攻擊讓人相當詫異，不禁讓我懷疑倒底是什麼力量在支撐她的意志。「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否則我可能會受重傷。」

　　「老闆出手的確太重，任何人遇到這種事情都不會坐視不管，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情，但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有更好的方式就不會變成這樣。」老闆娘苦笑的表情看得讓人心酸，但如興所說，夫妻間的問題不是外人可以理解，我除了表示同情並沒有多餘的力量。「如果不是為了小孩早就離婚了，女人就是這樣，從小被灌輸要當油麻菜籽，為了家庭和小孩要認命，背後忍受的痛苦卻沒有幾個人能體會，但是我除了繼續忍耐還能怎樣？只希望最後一切都是值得的。」

　　記得老師父曾經說過，儘管佛祖慈悲的認為世人都有善根，只要機緣巧合就能大徹大悟，但實際上人卻很難斷除劣根，要不然地獄也不會至今仍無法淨空，所以我很懷疑老闆娘的忍辱最後是否值得，因為身上有暴力基因的人除非遭逢突發事故而徹底頓悟，否則不管年紀多大還是很難控制過激行為，可惜這個想法我只能放在心裡不能直接表達，因為沒有人忍心在那種情況下傾澆冷水。

　　稍事休息喘息後老闆娘就撐著身體上樓，我幫歐巴桑扶起工作檯，逐漸擴散的強力膠被沾印出好幾個腳印，而且散發刺鼻味道，一名歐巴桑蹲在地上用壓克力片清理。

　　「妳還好吧？」菁依舊窩在角落，臉色還是很慘白，我走過去詢問狀況，她立刻用力攬住我的手臂，還將頭靠在我身上，但她的身體卻顫抖得非常劇烈。

　　「好可怕，這次真的好好怕！」

　　「沒事了，不用害怕。」我拍拍菁的肩膀撫摸她的臉頰，盡力安撫她的情緒，卻驟然發現她的雙唇竟然呈現令人不安的紫色。「妳真的還好嗎？我很擔心妳的狀況，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菁的顫抖並沒有停止，臉色也完全不見改觀，她的右手揪住胸口，呼吸非常短促，我潛意識的輕拍她的背，卻並不能舒緩她的情緒，我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堅持送菁回家休息，菁的奶奶見我攙扶她回家臉色驟變，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沒有詢問，扶菁到房間並囑咐她好好休息後就回去工廠。

　　那天候菁就沒有去上班，晚上也沒有去前庭，而人的情感就是這麼奇妙，每天見面會變成習慣，但當習慣改變時，不管是否有任何情感因素總會感到不自在。三四天後，我終於按耐不住疑惑，決定探視前先詢問包打聽的興。

　　「她身體不舒服沒有辦法來上班。」興的調適力很強，很快就不把事件放在心上，依舊低著頭專心工作。

　　「身體不舒服？感冒了？」

　　「你不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嗎？」興抬起頭疑惑的問，我卻驚訝的不能接話。「那天菁真的嚇壞了，為了不讓她再受到刺激，她媽媽已經跟公司辭職。」

　　難怪那天菁會劇烈顫抖，不但臉色異常慘白，而且雙唇滲出令人擔憂的紫色，本來以為菁只是受到驚嚇，原來她有先天性心臟病無法承受太大刺激。

　　當天下班我立刻前去探視，菁的母親看到我表現得很開心，除了告訴我菁的身體變得很差，也不免對我抱怨老闆的酒品很差以及同情老闆娘的遭遇，而且菁的母親還向我透露老闆有外遇，曾經親眼看到老闆牽著情婦進入旅社，我對這種事情沒有太大興趣，心裡掛念菁的身體，敷衍幾句後就表示要上樓探視，菁的母親也希望我能多來陪伴，她說知道我在菁心裡的份量，我不想透露自己的情感，逕自轉身上樓。

　　上樓後看到菁躺在床上，眼睛閉著不確定是否在睡覺，但她的臉色已有些許紅潤，呼吸也回復平緩。我靜靜走到床邊，蹲在床前看每吋肌膚，從眉毛到鼻尖，從雙唇到規律的胸口起伏，然後伸手在菁的臉頰上輕輕撫摸。

　　「我不知道妳的身體狀況，知道後就立刻趕來，妳應該告訴我的。」菁睜開眼睛，看到我立即展露笑顏，笑容雖然甜美，還是讓我想到葬花時的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