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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25 01:54:12瀏覽489|回應0|推薦3 | |
多年不見的疏離感讓倆人沈默好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分鐘,或歷經兩次天地洪荒的轉變。我們彼此靜靜對看,眼眶裡同時閃爍光芒,彷彿每個毛細孔都堆積著話,卻一句也無法傳達,只能用瑩瑩波光傳達彼此內心的情感。 「好幾年沒看到,你已經這麼大漢。」 我很想開口叫一聲阿爸,但激動的情緒竟讓這聲阿爸哽在喉嚨衝不出口。 大約兩個星期前我寫了一封信給蓮姊報平安,封信上沒有像在梨山那樣特意隱瞞地址,父親應該是透過慶舅輾轉得知地址,所以我沒有問父親為何會來此,當初沒有隱瞞地址便猜到會有這一天,只是詫異來得這麼快,而且是在這個地方。 父親的褲管沾濕半截,而且沾了厚厚一層泥濘,白色襯衫衣角濺了許多水漬,我不敢想像他是否曾經跌倒,更不敢直視那張蒼鬱的臉龐,將近五年不見,黝黑臉孔爬出許多未曾見過的皺紋,而且每一條都深深的,犁入肉裡,父親竟變得如此蒼老,老得像陌生人,讓我不禁潤濕眼眶。 「你看,每個人都是全家歡喜過節,只有你孤單坐在溪邊。」平緩的語調,洞鑑光亮的微笑,沒有責備與怨意,父親用淡然情緒表達感情,我怔了半嚮,毫無反駁的力量,只能垂下眼簾看父親褲管上的泥痕。「你可能不宰佯,恁阿母準備四擺火鍋料,四擺都讓目屎淹到吃不下。」 當父親輕拍肩膀時,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充分感覺每根汗毛都豎然起立,動脈裡急速奔流的血液宛如岩漿般滾燙,腦中閃過母親默默洗滌蔬菜,把蛋黃敲入碗裡,將魚餃蛋餃貢丸和豬羊肉片放入鍋中,然後巴望著門口流下淚水。人世間豈有天長地久的恨,多年後的今天想到這些畫面,縱然有再深的怨懟不滿也會平淡,但我還是緊咬下唇控制表情,倔強的不想讓任何人窺見已然激動的情緒,彷彿垂死的老獸用最後一口氣維持虛弱的自尊。 「雖然我不宰佯你心內在想啥米,但是落葉歸土,經過這麼多年,應該是你轉去的時候了」 「我不能說走就走,有些代誌必須交代,處理完我會轉去。」 「我當然相信你,但是咱們已經沒住在原來的所在。」 「搬厝了?搬去哪裡?」 「一年多前搬去高雄,住在你二叔和三叔附近,伊們說這樣兄弟才能互相照顧。」 「高雄………」我語塞茫然,因為這兩個字如此陌生與遙遠,彷彿它在銀河的另一端,透過夢境幽幽傳到耳裡。 「這是新厝的地址。」顫巍巍的接過父親遞來的紙條,我怔在陌生的街道巷弄,百感交纏。 「你先轉去,代誌處理完我會轉去高雄。」我仍倔強的僵住表情。 「這間厝可能沒有你希望的那麼美滿,甚至你對伊會有一些怨言,但是伊永遠是你的厝,經過這麼多年,我相信你應該瞭解。」 父親笑著撫摸我的臉頰,皮膚雖然粗糙,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尤其那雙滿足與放心的眼神,竟讓我想起老師父坐在老榕下的情景。靜靜看著我幾分鐘,父親終於帶著滿意表情轉身,我沒有注意身旁是否有人注視這一幕,目光完全停駐在父親逐漸離去的背影,那痀褸的身軀,撐住岩石的乾瘦手臂,以及從褲管沾染到臀部的泥痕,讓我忍不住用力咬痛手指壓抑情緒,再對著父親背影叫喚。 「阿爸,行路要小心,石頭會滑。」 父親轉身對我微笑點頭,然後隱入那塊一層樓高的石頭,我的情感終於失控,眼淚簌簌地流淌而下,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直到眼前景物一片蒼茫。 回工廠後我立即向老闆表明辭意,並給了彼此三天適應時間,老闆雖然表現得詫異,但還是很爽快答應,我不想深究詫異和爽快哪一種才是真實反應,因為那已經沒有意義。老闆離開後,老闆娘緊緊抓住我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用眼睛裡的水光看著我,我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透過緊握的力量傳遞不捨,我用手心的溫度告訴她要堅強,好好保護自己,希望天神眷顧她,讓忍耐與付出能有美滿結果。也許是經歷多次人來人往,所以興並沒有過激情緒,只是很平常的交換聯絡方式,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他,男人太喜歡聊八卦會給人不好的印象。反倒是阿蘭嬸說她很捨不得,也是第一次有人勇敢站在老闆娘前,她說我是個好孩子,但繼續待下去只會加深和老闆的芥蒂。就像當初來應徵,頭家公完全沒有反應,彷彿誰留下或離開與他無關,但我還是禮貌性的跟他道別,而且虛偽的感謝他的照顧。 該互道珍重的話說完,該交辦的事情處理後,剩下的就是最難啟齒的菁。三天來我估量過種種情況和反應,揣摩許多自認最委婉的說詞和態度,最後都被自己否定,因為我覺得每一種都很殘忍,彷彿把孱弱的菁綁在木樁上凌遲處死,然後故做瀟灑的扛著大刀離開,嘴角還掛著陰森詭譎的笑容,所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甚至考慮不告而別,卻擔心自己會因此悔恨終生。直到第三天,我拎起行囊背著吉他離開壓克力工廠,站在三叉路口路考慮很久,最後才勸誡自己用平緩的情緒轉進菁的家。 也許當初曾在公園看到相同景象,所以菁的祖母看到我拎行囊背吉他時,似乎已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但她並沒有多說什麼,我也僅是對她點頭致意,然後將背包與吉他放在樓梯口,放輕腳步沿著木梯上樓。 菁坐倚著床看書,抬頭給我甜美微笑。曾經蹲在路邊絕望的嚎啕大哭,忍受幾年學的辛苦生活,親眼目睹被碾得變形,也抱過巧妹殘破癱軟的身體,一個人在涼亭裡怨懟和鼓勵自己,孤伶伶的在苗圃看冬去春來,這些事情我都鎮定堅強的熬過;但也許是菁的笑容太溫柔,溫柔得讓我心虛,連虛情假意也無法推擠到臉上,儘管一顆心沈重的想死掉,兩隻眼睛憂鬱的像失去性靈,幾乎抑制不住滿滿的歉意。 聽說,死神要花四十天才能完全取走人的靈魂,我卻覺得頭頂已經長出魔鬼的犄角,而且背後隱藏一把無情又鋒利的大鐮刀。 坐在菁面前不發一語,內心躑躅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靜靜看她的表情和動作,包括清靈的雙眼,甜美的笑容,柔軟的頭髮,以及情感豐富的唇,因為倆人雖然沒有真正開始,卻悲哀的要在開幕前結束,但至少她會是此生記憶的一部份,而且可能今生都會懷著歉疚,所以我想記住菁的所有形象和味道,好讓自己能在某個寂靜夜裡想起。 「你要走了?」 「嗯……」 我們互看了兩三分鐘,最後還是菁主動開口,她盈著淡淡笑容,彷彿早已預知我將到來,但那雙瑩瑩盪盪的眼睛,竟讓我有深深的虧欠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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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