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後倆人關係並沒有更為親暱，反而讓我有點不自在，尤其與菁獨處時，潛意識會避開那雙林黛玉般楚楚動人的眼睛，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掉入其中，並陷在盈盈柔波裡靠不到岸。不是我孤絕無情，而是未來的不確定性令人安全感與歸屬感，所以那天起不但避開菁的眼睛，也開始找藉口減少去她家的次數，但不知是信任還是故意欺騙自己，菁每次都相信胡亂編織的理由，讓我為每次的謊言感到心虛，她則維持過往的態度與作息，白天上班碰面時對我展露清脆笑容，並用眼神傳遞情感，下班後趕著去上學，放學後回到前庭聽我彈吉他，有時會提議漫步寂靜長街，在溫柔月光下談論心事，那時她都會挽著我的手，貓一般軟在我臂膀，我卻從未主動牽她的手。

　　時序很快春去夏至，天氣越來越炎熱，空氣常悶得令人焦躁，直到夏末秋初，枯葉開始脫離枝枒墜落。

　　記得是在夏秋交接的某天，北台灣的太陽依舊炙如火焰，我和興在一樓後方打磨拋光，全身汗涔涔，豆大從鼻尖滴落，電風扇吹熱風，吹得雙眼朦朧，彷彿立在雲霧裡看不清四周景象，直到一聲巨大聲響從樓上傳來才打破煩躁氣氛。剛開始以為是某樣物品掉落，微微豎耳傾聽後就不以為意，但緊接而來的騷動聲很難讓人不注意。樓上顯然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狐疑自問，並抬頭看著天花板，企圖直接透視水泥看到結果。興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依舊低頭拋光手中的壓克力飾品，彷彿入定的老僧完全不受外界干擾，本來我也不想理會，但騷動聲越來越大，並可聽見明顯激烈的爭執。

　　「樓上可能發生什麼事。」

　　「不關我們的事，勸你不要管。」興依舊低頭工作，連抬起頭也沒有。

　　「你的意思是知道發生什麼事？」

　　這次興終於停下工作，和我一起抬頭看天花板，表情有點詭譎。

　　「應該是老闆和老闆娘在吵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次，我們只是員工不應該管太多，習慣就好。」

　　「他們常吵架？」雖然夫妻吵架紛爭外人不宜介入，但看似敦厚溫和以及嫻熟的夫妻會吵架還是讓我意外。

　　「何止吵架，有時還會打起來。」

　　「夫妻打架？」

　　「怎麼可能，老闆娘那麼瘦怎麼可能打得過老闆，每次都只有被揍的份。」興說話的同時，我的腦中迅速掃過老闆和老闆娘的身材，倆人身材確實懸殊，加上女人力氣一向比不上男人，老闆娘只有挨揍的份可以理解。

　　「為了什麼事吵架？」

　　「誰敢問啊！」興瞪著大眼，表情有點突兀可笑。

　　「頭家公不管嗎？」我身體向後仰看向前面辦公室，發現樓上雖然騷動聲很大，頭家公竟然兩眼還盯著電視，彷彿兒媳之間的衝突完全與他無關。

　　「沒看過頭家公插手管，而且我告訴你，有時頭家公還會罵老闆娘，罵她不會照顧小孩，管不住老闆。」

　　「老闆的行為除了自己要負責，做父母的也有絕對責任，責怪老婆管不住是什麼道理？」

　　「反正我們只要有薪水可以領就好，他們家的事最好不要管，你是沒聽過清官難斷家務事嗎？」

　　興很努力勸我不要涉入老闆的家務事，並開始舉他的慘痛經驗，興說以前總想當好人，見夫妻吵架都會當和事佬，結果不但得不到任何感謝，有時事後甚至怪他多管閒事，所以他決定什麼事都可以管，就是不要管夫妻間的爭執。興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夫妻間再怎麼吵鬧很可能轉個身就親暱無比，外人很難有立場去評論和介入。比較頭痛的是興話匣子打開又像滔滔黃河，一件一件詳細描述他多麼不值，多麼委屈，不過我並沒有完全聽進去，因為樓上的騷動聲越來越大，連頭家公也側身往樓梯口瞄，雖然興一再勸我不要多管閒事，但我還是決定上樓察看，不是因為好奇，而是氣氛讓人感到不安。

　　走到樓梯口，頭家公看了我一眼，我猜不出來他瞳孔裡透露什麼意思，但那並不重要，因為越往上走爭執聲越清楚，老闆用高分貝詛咒謾罵聲，聲音幾近歇斯底里，彷彿隔著不透明玻璃聽怪獸吼叫，讓人懷疑他是否飲酒過度，當然也參雜幾句歐巴桑女工的聲音：「頭家，好了啦！不通這樣。」但這些聲音很弱很虛，必須很仔細才能聽見，詭譎的是竟然沒有老闆娘的反抗反駁聲，照理說再怎麼弱勢被揍至少會有哀嚎聲，但淹沒耳朵的盡是老闆的三字經或五字經。

　　這個疑慮很快就得到答案，當我上樓後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一座工作檯被掀翻，強力膠灑在地上擴散噁心的模樣，六角型壓克力成品半成品四處散落摔壞，四五個歐巴桑女工和菁窩在牆角，她們的眼神充滿恐懼，尤其菁的臉色異常慘白，揪住胸口的雙手感受到她的身體正在激烈顫抖。菁的恐懼並非沒有原因，因為老闆娘像隻蝦子蜷縮在她與我之間，雙手摀著腹部表情非常痛苦，臉部肌肉扭成一團嘴角還滲著血，更令人震驚的是，老闆眼佈滿紅絲發瘋似的朝老闆娘踹，每一下都踹在她的胸部，肚子甚至下體，踹得老闆娘毫無抵抗能力，只能蜷在地上蠕動掙扎。當我意識回神後，立刻衝上前很用力的推開老闆，他沒有想到有人會這麼做，被我一推整個人踉踉蹌蹌往後退，後背撞到另一座工作檯後跌倒在地上，我站在老闆娘面前憤怒的瞪著他，用眼神警告不能如此對待女人，而且是一名被打倒在地上掙扎，幾乎奄奄一息的女人。

　　老闆是否因為遭受突來攻擊而清醒？不，他顢頇的從地上爬起，臉頰紅通通，雙眼噴出炙烈火焰對我怒視，我知道他已經像隻受傷的野獸，企圖用全身力氣做最後反撲，但我並沒有讓他的神情嚇到，依舊堅挺挺的站在老闆娘面前，並握緊拳頭準備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