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得真好聽，你學很久了？」

　　想讓一個人住嘴其實不需要大聲吼叫或反駁，只要對方說個不停時露出漫不經心，沒啥興趣的表情，在得不到正面或附和回應後，幾分鐘後對方就會自動停止話題或離開。我不喜歡聊是非和管他人是非，儘管興說的興致高昂口沫橫飛，彷彿掌握天下最隱私的秘密，但我總是眼睛亂飄四下張望答非所問，使得興很快就感到只不過是在自說自演自笑，沒多久他就發現我是個很無趣的人，找我聊天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重新回復四處溜達串門子的生活，對我來說雖然落得耳根清淨，但人生地不熟難免無聊，所以不加班的夜晚或假日我會帶著吉他在前庭角落彈唱，一方面複習荒廢許久的技藝，另一方面則是藉音律讓思緒回到過去，回去慶舅工廠後方的涼亭，可能會有微微的風，月亮也可能圓滾滾的掛在頭頂，蓮姊或巧妹坐在涼亭一隅靜默聽我演奏樂曲，我們會相視微笑，傾訴彼此的心音。

　　「嗯，大概學了五年。」原以為是興，回頭才發現是菁，月光瀲豔灑在白晰臉龐，讓她看起來份外秀麗，而且雙頰微暈。「今天不用上課嗎？」

　　「剛放學，出來走走，聽見吉他聲聞聲而來，以前這附近沒有人彈吉他，所以我立刻想到應該是你。」

　　時值春夏交界，風涼不悶熱，菁穿了件粉紅短衫和及膝藍裙，頭髮披肩直而整齊，雙眸明亮且大，只不過她有點瘦，脖子下方的鎖骨相當明顯，但全身仍透露一股靈氣，神韻或氣質和巧妹全然不同，假如巧妹是薛寶釵，菁應該比較像林黛玉。

　　「可以教我彈吉他嗎？很久以前就想學，一直找到人教。」我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仔細打量，不是瞧不起她，而是吉他學了這麼久知道必須有相當毅力和苦心，菁白天上班晚上要唸書，哪有多於時間學，我以我很懷疑她只是一時興起或隨口說說而已。「你不相信？我真的想學。」

　　每個人表達堅毅態度的方式不同，有的用鏗鏘有力的說話，有的用激烈的行動，菁則是用敏銳的眼神，並透過睫毛眨動傳遞期盼訊息。我是個很容易心軟心動的人，更是一個不懂拒絕的人，加上那雙眼睫毛實在太具蠱惑力，所以原先抱持的懷疑態度沒兩下就被軟化。

　　「今天太晚了，星期天再找時間教妳，但是我先說在前，如果發現妳不是真心想學，或認為妳的毅力不夠，我會立刻停止繼續教妳。」並非我嚴苛或自抬身價，因為從小就有個習慣，答應人家的事情必會盡力去做，答應教菁彈吉他等同宣告我必須準備一些資料和安排進度，如果她只是一時興起或毅力不足，我的所有心思也等同浪費時間。

　　「一言為定，我一定會好好用心學，只不過我很笨，你可能要多點耐心，先說好，你不可以拿鞭子抽我，只要多講解幾次我就會懂。」菁笑得燦爛，像盛開的百合。

　　「我連罵都很少罵人，怎麼可能打妳，想太多了。」

　　和菁聊天很愉快，彷彿一年多來的羈絆悄悄煙消雲散，輕鬆感讓空氣也變得格外清新，也許老師父說得對，人不管如何獨立特行總需要朋友，尤其是孤單的時候。菁很健談，說了不少她的事情，包括家庭狀況，學校生活，以及為何半工半讀，雖然這些話題我完全不感興趣，但她說話的聲音和神韻卻讓我有點飄飄然，飄飄然無關任何情感因素，而是她的聲音溫柔細膩，說話時常垂頭把玩手指，隱約中透露一股哀怨氣息，讓我腦中不時掃過黛玉葬花淒美動人的畫面，而所有男人恐怕都很難否認，這樣的女孩最容易融化剛毅的心，甚至很容易滲入空虛的情。

　　「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我不置可否，反正自己有不回答的權利，菁見我不拒絕，逕自走到身邊一同坐在壓克力片上，但彼此間還是保持一點距離，中間大概還可以擠進一個人。「一般人都會去台北找工作，為什麼你會選擇這裡？你家在哪裡？為什麼一個人背吉他流浪？看起來雖然很瀟灑，感覺卻很孤單，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倒底什麼事，是不是很淒美動人？能不能說給我聽？我好想知道………」

　　「小姐，妳不是說一個問題，怎麼說了一大串還沒完？」

　　「人家就是好奇想知道啊！」也許菁自己也覺得很好笑，所以忍不住剎笑出聲，並立刻垂頭露出靦腆表情。

　　「好奇別人的秘密沒有什麼意義，挖掘別人的隱私也不是什麼好習慣，而且很多時候瞭解真相反而會破壞心底的印象。」

　　「對不起，我不是要挖掘你的隱私，只是對你有很濃的好奇心。我從出生到現在沒有離開過家裡，身邊的人不是鄰居就是同學，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背吉他四處流浪，給人感覺很瀟灑夢幻，像古代掛劍闖天涯的俠客，也像為愛浪跡天涯的人，而且如果沒有錯的話，我奶奶說看過你睡在公園，你的種種行為舉止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所以當然會有很濃很濃的好奇心。」

　　「妳如果不是小說看太多就是連續劇看太多，什麼時代了還為愛走天涯，搞不好我是因案被通緝才躲到這裡。」

　　「我不相信你是因案被通緝才躲到這裡，雖然我看過的人不多，社會經驗也很貧乏，但是我可以從你的眼神知道你是好人，不但值得信賴，而且身上肯定有很多故事。」

　　「誰的身上沒有故事？只是自己如何去認定而已。」

　　談話中我明白菁是心思縝密又充滿幻想的女孩，而且不同於巧妹對愛與未來的憧憬，彷彿溫室裡的花朵想望溫室外的藍天與和風，在有限環境條件下，用幻想勾勒所有的陌生與未知，說簡單一點就是單純，但就情感面來說卻也危險，因為對陌生和未知賦予太多美麗幻想，很容易產生崇拜與移情心理，所以當我想通這點後，決定和她保持一定距離，畢竟此時我不想有任何友誼以外的糾葛，那對我來說依舊相當沈重，也無法釋懷與接納。

　　「我並沒有妳想的那麼瀟灑與夢幻，我只是個離家闖蕩的平凡人，本來想確實想去台北，因為不習慣都市喧囂塵亂所以提前下車，第一晚確實因為人生地不熟而睡在公園，醒來看到一位婆婆盯著我看，沒想到她竟是妳奶奶，世界真的很小，也算是我們有緣。不過我倒是要建議妳不要在我身上編織任何想像，因為我就像妳見過的每個人那樣平凡，沒有淒美動人的故事，不是浪跡天涯的俠客，我只是我，一個不想談過去的人。」

　　「你這樣說更讓我好奇，一個人不想談過去代表過去肯定不俗，不過你現在不想說沒關係，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告訴我。」

　　「是嗎？應該不會。」

　　突然間覺得心情有點沈重，我抬頭看見月亮掛在遠方樹梢，天空有幾點星芒，但卻比不上苗圃繁星燦爛，也比不上涼亭的寧靜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