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說呢？沈默的幾分鐘裡，我的靈魂慢慢飄到天空，蒼穹下有朵朵白雲，我坐在輕盈雲朵上隨風飄移，飄到梨山苗圃，看到樹苗茁壯百花綻放，庭廊搖椅旁斜倚著吉他；越過冬山寺的牌樓，老師父在老榕下乘涼，臉色紅潤身體健康，一隻手放在腿上輕輕拍擊；雲朵繼續往前飄，帶我回到慶舅的工廠，阿明師傅蹲在門口電焊，慶舅在沙輪機旁研磨，後院裡蓮姊正在整理魚池，她還是一樣溫柔，母親般令人感動，巧妹在涼亭裡哼歌，古銅的皮膚如此青春燦爛，眨晃晃的雙眼猶似暖陽；飛過高山，遠眺龜山島，雲朵飄到教室窗邊，我看到趙老師瘦骨嶙峋的身體，他一邊咳嗽一邊在黑板上寫字，轉個身，面容嚴肅的對全班斥喝；一陣風由東方吹來，我終於飄到油漆斑駁的門口，父親和弟妹在客廳聊天，比手劃腳聊得很快樂，母親在廚房洗碗，默默低著頭，看不到是否有眼淚滴在胸口；我想，可能有，因為我看不到自己，只看到逐漸變白的髮，在客廳，在廚房。

　　我嘆了一口氣，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幾年來認識了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我感激每個人每件事賦予成長過程的璀璨色彩，也因為如此，我才能體會生命如此珍貴，以及無法取代………」

　　徵求菁的同意後，我點了一根菸，並用了半根菸的時間思考，然後將過往大致輕描，省去翔實細節是認為不需要將每次興奮，震撼，憤怒，沮喪，偷偷的愉悅，開朗的笑聲交代清楚，因為人是很奇怪動物，縱然喜歡窺人隱私，但當對方鉅細靡遺詳細說明時，聽的人反而會覺得無趣和累贅，何況菁還只是菁，還不到掏心掏肺的程度，不過聽到巧妹車禍身亡時，菁哭得像受暴風雨蹂躪的花朵，雙肩抽搐全身顫抖，雖然不停用手帕擦拭眼睛，臉龐依舊像被洪水淹過，我的情緒倒是沒有過份激亢起伏，彷彿自己只是拿著書本演繹虛構故事，而且是不稱職的說書者，完全沒有隨情節變化表情和聲調。

　　「好淒美，好深情，這件事給你的衝擊一定很大，所以才會躲到深山封閉自己。」菁向我道歉，說她失態了，控制不住眼淚和情緒，我想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漬，卻有點顧忌。

　　「沒有妳想的那麼淒美深情，每個人都會自己的經歷，旁人看來也許轟轟烈烈，自己事過境遷後，終究會發現人生只不過如此而已。」

　　「我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有你的經歷，我的生活圈太狹隘，連作夢的對象也沒有，所以我好羨慕巧妹，至少她曾經有過，如果可以，我也願意擁有一段纏綿悱惻，無怨無悔的情感，就算沒有結局也無所謂。」

　　「什麼叫無怨無悔？別傻了，地老天荒只是一時激情，纏綿悱惻只是迷戀時的幻想，人世間沒有亙古的情盟，不變的誓約，環境和時間會把人逼回現實，當妳驀然回首時，終會發現所有美麗故事只是夜晚作夢的情節，懂嗎？」

　　「不懂，也不想懂，因為我相信人間有情，而且能夠地老天荒，我不要求長相斯守，只希望有人能像你記著巧妹般永遠記得我，就算只會偶爾想起我也滿足。」

　　「何必呢？幾年後妳會發現自己很蠢，為不能實現的夢扮演悲情角色，最後除了自哀自憐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下，包括記憶也會越來越模糊。」

　　「自哀自憐又怎樣，悲情角色也是自己的選擇，我不擔心最後會什麼都沒有，我只擔心此生能不能擁有一段真誠的，互相憐惜的情感。」菁將頭枕到肩膀，讓我不自主的發出一陣悸顫，思緒頓時混亂如麻，眼神卻空洞得像屍體，在幾近失去意識時，耳朵感受菁的呼吸，以及微弱又有點悲涼的聲音：「我喜歡你，我可以成為第二個巧妹嗎？」

　　儘管一兩個月前就發覺自己和菁之間的情誼有了變化，此時聽她親口說出還是感到茫然。該怪菁愛幻想，對情感懷抱美麗憧憬，還是該怪自己不夠小心，竟在不知不覺中織出虛幻的網，讓菁和自己同時陷入迷惑裡，誤認彼此可以無所牽掛的放縱，事實上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一隻以為是鳥的紙鳶，縱然能遨翔天際，依舊擺脫不了腹下那條細細長長的線，而線的那頭不僅繫著巧妹，也繫著我未知的將來。

　　「對不起，我不想害妳，不想讓妳以後傷心，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裡待多久，明知道有一天妳會淚眼汪汪望著我的背影，我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抱歉，真的抱歉，我們不該有太多幻想。」

　　我故意表現得很理智，彷彿綿延山巒上的老樹傲視群峰，把菁當作不經意冒出，對昂然挺立懷存崇拜的小草，從沒想過她會是一株葛葉藤，一點點的自我腳底盤旋而上，企圖在我身上開花結果。

　　「我不在乎你會待多久，也不怕有一天會看著你的背影，你的眼神有讓人依戀的衝動，第一眼看到時我就被勾引，現在我只想好好珍惜和把握每段時間。」

　　「我在乎。」推開靠在肩膀的頭，髮絲揚動淡淡香味在鼻尖繚繞，差點讓我的信念動搖，所幸我立即將目光注向遠方，停在逐漸西沈的太陽。「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夠久，對彼此的瞭解也不夠深，妳不覺得一切只是衝動？」

　　「認識那麼久，瞭解那麼深做什麼？」這是問句，但菁的眼神並不疑惑，反而透露堅毅。我不是木頭，加上菁的外表和個性並不令人討厭，甚至多少會刺激幻想，所以我必須隱藏內心潛在的動盪。「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後，我很清楚自己是不是衝動，只不過，唉………」菁嘆了一口氣，眼神掃過一抹憂愁。「你的所有理由只是要掩飾封閉太緊的心，難道沒有想過不可能一輩子關閉心田，我知道你不討厭我，只是在抗拒。」

　　也許正如菁所說自己只是在抗拒與掩飾情感，所以我無法辯駁，菁的確可愛動人，而且個性溫和，她的家人也相當和善，給我很多關懷與愛，但兩性間的情感就是如此微妙，當一方心如止水時，縱然條件如何完美契合，沒有漣漪就不會湧起滔天巨浪。看著菁深情款款的雙眸，我不忍也不知如何繼續拒絕，因為過於無情的回絕也是一種傷害，菁很單純又善良，而且主動表白需要很大的勇氣，我不忍傷害她。

　　「不要刻意認定彼此的關係，順其自然好不好？」

　　「順其自然就是開始，你能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因為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受傷，不過………」我表明不排斥只是需要時間，這讓菁的臉龐稍微展露笑容，但在某個念轉下，她忽然又沈下神色，用有點悲涼的語調對我說：「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決定離開一定要告訴我，不要讓我找不到你，我要看著你離去的背影。」

　　「我答應你，當我動念想離開時一定告訴妳。」

　　其實我並沒有把握屆時會不會告訴菁，甚至可能不改本性默默離開，所以當時確實懷疑只是在敷衍，因為不想表現得太絕情而把氣氛弄僵，所幸菁的母親在樓梯口叫喚下樓吃飯，我們才轉換情緒匆忙下樓，但在下樓前，菁忽然轉身吻了我一下，表情宛如受到滋潤的花朵，儘管心田尚未開啟，但是那個吻與表情卻深植腦裡，讓我爾後的幾個夜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