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天下來總是不順，約好兩位面談的不見蹤影，剛準備下班又碰到一通新的求援電話，好不容易處理完畢，夜色早已黑透，開車上路又在高速公路上碰到車禍，整條車龍從高速公路上一路漫延到建國高架道路上的南京東路口；好不容易一路磨磨蹭蹭地經過車禍現場後，終於可以加速上路，但已經比我平時返家時間慢了兩小時左右。

等回到家，只剩下剩飯剩菜等著我，才坐下準備吃飯，就接到單位打來的電話：

「某某單位有人自殺，請科長趕往現場協助處理。」

得！飯也甭吃了，去吧！這段路還長得很，開車至少一個半小時；想歸這麼想，仍舊匆匆扒了一碗飯，換上我的制服上路了。

某某單位在竹南，從台北開車一個小時左右可以到交流道，但等開到海邊又要半個小時的路程。路是愈開愈小，燈火是愈來愈稀，要是不熟悉道路者，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是非迷路不可。

終於到了現場，遠遠看見現場就知道我沒有迷路；因為前面一片漆黑中，卻有好幾輛車子的車燈照亮那一方地面，幾部車子上方還閃著單位特有的藍白色警示燈，那是最佳的指引明燈。

將車子停好定位，熄火下了車，立刻引來一群人的注意，紛紛跑過來向我敬禮，這個單位的站長不過二線一星，就是他們大隊的在場最高指揮者也不過二線三星，而我這三線一星一出現，自然成了最高指導者。

我被一群人擁進辦公室，想招呼我在主位坐下，但我懶得坐著，畢竟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子，加上之前的一個多小時塞車，此時我情願站著，也比坐下來舒服。我先問站裡有沒有派人先去買香燭紙錢，問明還沒人去買，趕緊請站長派一個人速騎機車去街上買去。接著再問自殺者的處理情形，瞭解檢察官是否已經勘察過現場，再瞭解自殺者的自殺方式、時間、與發現者。

接下來我請站長為我闢一間沒人使用的房間，再將死者的所有私人物品裝箱送入這個房間供我查閱。因為死者是自殺的，只要經過法醫與檢察官的勘驗確實之後，這些私人物品是不用成為證物的；但若經勘驗死者為加害身亡，那麼這些東西剛好裝箱送給檢察官做為查扣蒐證之用。所以不管死者死因為何，首要工作就是將死者物品蒐集起來，做為後續之用。

不久，檢方的車也到了，檢察官與法醫下了車，我曾因以前工作的關係認識這位法醫，倒是對檢察官就不甚瞭解；我和他們分別握過手，與法醫寒暄後，由站長向檢察官解釋事情發生的經過，而我也順便在一旁瞭解事發的狀況。

原來死者張和順才入伍半年，個性孤僻，不善與人交往，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什麼朋友；做事向來不很積極，說一動做一動，有時說了也不動，會消極抵抗長官命令，私底下抱怨多，抗壓性也差，想法偏激，不信任旁人。張和順在晚上七點半左右，乘著大夥都在前面看電視的機會，跑到廁所內，用毛巾綁在抽水馬桶的水管上上吊自殺；一直到七點四十左右有人上廁所，發現敲門也沒人應門，這才發現張和順已死在廁所內，趕緊打電話報警並向上級報告。

檢察官瞭解事發經過就與法醫進行驗屍，幾名警察則在檢管站外與站裡的弟兄抽著煙聊著天；我注意到一個單位的弟兄有人死亡，居然許多人就跟沒事人一般，可想而知這個張和順的人緣有多差，一個人能做到這麼不得人緣，恐怕也是很不容易的。

我通知大隊心輔官即刻趕到站裡來，因為我要瞭解張和順是不是大隊心輔官所列管的人員之一。不久，檢察官與法醫也完成了驗屍，填妥死亡證明離去，這時，我還在奇怪怎麼張和順的家人還沒趕到站裡來呢？我要站長再通知一次家屬儘速趕來，警方的人馬，包括救護車也都走了，只剩下一輛苗栗地區殯葬業者的車子還在現場等待。

香燭紙錢買回來後，我要他們先收起來，此時大隊心輔官也到了，我問他這單位有人自殺，怎麼他不在現場呢？他說上級單位都要瞭解張和順的背景，所以他趕回去處理各單位要的資料，大隊長有交待參謀主任坐鎮，什麼問題問參謀主任就行了。我糾正他道：

「你是心輔官，不是人事官也不是行政官，其他單位要張和順的資料，是人事官與行政官的事，關你什麼事？你要做就做心輔官的事，不要本末倒置，失了自己的身份；參謀主任只能處理一般事務，他能代替你的職掌嗎？不能不是？家屬來了他能負責安撫嗎？」

大隊心輔官只能應是，也不能多講什麼；我知道他不能作主，大隊長交待的事他也不敢不應啊！

「張和順是不是列管人員？他的資料你帶來了嗎？」

心輔官將張和順的資料夾交到我的手上，我大略看了一下，張和順雖是列管人員，但他平時表現尚可，從未出過重大問題，因此並未專案輔導過，而將他列管的原因也只是因為他來自單親家庭，家裡不是很和睦而已。

我想如果他只是不合群，個性孤僻，不善與人交往，想法偏激，不信任旁人；這樣子不可能會造成他的死引不起同事關心的程度，一定還有其他部份是站長沒有講到的。這一部份我不會怪大隊心輔官沒能掌握狀況，畢竟一個大隊管理十幾二十個所、站，一線距離拉開達五、六十公里，一個心輔官又不是跟所有列管人員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怎可能掌握到所有列管人員的一切呢？

正在此時，張和順的媽媽在友人陪伴下到了！我怪道張和順的家屬怎麼這麼晚才來，原來他媽媽此次來早有準備，難怪花的時間會多些。張和順媽媽不是請一兩位朋友陪著來的，她是請了一大群的朋友，分乘十一輛車子過來的，你不能不佩服他媽媽怎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湊到四、五十人來助陣。

這一大群人一現身，連無關的殯葬業者都摸摸鼻子站到一邊，何況是站裡的弟兄更緊張了，大隊的參謀主任馬上交待站長打電話回大隊，請大隊派員支援，被我喝斥住了！胡鬧嘛！怎可找人支援呢？死者家屬到場，單位找一堆人來圍堵、對峙，豈不表明死者死得不明不白，萬一再被拍個照、上個報，好了！你說死者是自殺的都沒人會相信的，輿論就可以判這個單位死刑了。

我叫大隊心輔官與我一起與死者母親對談，另方面請大隊參謀主任請同來的無關人員在站外待著，並向大家表明此為軍事單位，大家都當過兵，應該知道軍事單位的規矩，請大家諒解單位的無奈，所幸單位大門是敞開的，所有對話、動作，就算站在門外，大家也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所以請大家委屈在站外稍待。至於死者母親因傷心難過需要人陪伴部份，由我主動請張母邀兩位朋友進辦公室一談。這樣的作法合情合理，就算同來的那些人一看都是來自三山五嶽的人馬，也找不到理由找碴，只好乖乖聽話，擺出一副隨時生事的樣子待在站外。

我將檢察官開出的死亡證明給張母看過，同時最重要的，是給張母旁邊那兩位牛鬼蛇神觀看；因為能陪在張母身邊來處理事情的，絕對是『大尾的』，是能主導一切，指揮一切的人物，所以我要面對的不是張母，而是這兩個不知啥來頭的兄弟。當然，張母能調動這些人出面來圍事，表示張母的背景值得我們注意，在處理這件事上得特別小心在意，因為這些人可都是來者不善，存心找事來的。

死亡證明表示張和順的死並非單位有人謀害，而且那兩位仁兄也陪張母看過死亡現場，那兩個人東看看、西瞧瞧，不斷在小小的廁間轉來轉去，一下彎下腰看看牆壁四角，一下伸出手對著屍體比來比去，似乎在找出被人謀害的可能性；但因為那廁間實在太小，張和順的屍體一看就知道沒有移動過的跡象，所以那群人本想藉機鬧事，想敲國家一筆，申請國家賠償的，如今看來好像也不太可能了，就有些氣極敗壞：

「不管怎麼說，他在你們這裡做兵，人死了，你們就要負責，你們說他是自殺的，誰曉得是不是？話都是你們在說，人死在你們這裡，難道沒有一點責任嗎？」

我對著張母說道：

「張媽媽，如果妳們早來十五分鐘，就可以看到檢察官與法醫驗屍的情形了，有什麼問題那時候提出來就好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單位很早就通知妳了，但妳不知什麼原因被耽誤了，致使喪失了看到驗屍的機會。不過沒有關係，張媽媽，明天我可以陪妳去軍法檢察署找檢察官，有什麼問題您可以親自問他；事實上，我也很想瞭解貴公子是什麼原因要自殺，身為單位的一份子，我有必要要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好轉報署長知道。」

我這麼說明著是對張母講的，其實是在告訴那兩位龍兄虎弟，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想生事，檢察官不會坐視不管，你們想玩的那一套找檢察官玩去，在我這裡門都沒有。

張母一聽我這樣講，有些窘迫地看看兩邊的『友人』，見他們倆面無表情，好像也沒打算說什麼，就忙說：

「沒啦，沒有意見，不用找檢察官啦；不過我兒子死在部隊，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他，如果有人欺負他，讓他活不下去，我想部隊還是要負點責任啦，阿我也沒唸過書，不知道怎麼講啦！」

沒唸過書不知道怎麼講，就把責任往單位頭上銬了！要是唸過書，我們不都得當褲子也得賠他一個兒子了。

「張媽媽，您放心，如果單位有人欺負他，致使他自殺，我們查到絕不寬貸，不能容這樣的人逍遙法外；但，就是不知道他在家是不是有什麼不如意，是不是受過什麼委屈，是不是有什麼難過傷心的事，如果是，我們也會查清楚；總之，不讓和順死的不明不白就是了。」

妳會坑我，我也奉敬妳一下，咱們誰也不吃虧。

張母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講了，一直轉頭去看旁邊的朋友，冀望從他倆身上取得一點奧援，我見機不可待忙道：

「張媽媽，正好妳在這裡，外面殯儀館的車子還在等，人死為大，您看是不是先讓車子送和順到殯儀館去？現在時間也晚了，總不能讓和順一直掛在那裡，這樣他也不能安心，您也不能放手，是不是？」

這話直敲張母的內心深處，此時她終於眼紅了，從進門到現在，她這才開始有著悲淒的樣子，我交待站長趕緊將剛才買好的香燭紙錢拿出來，然後攙著張母走進廁所，她那兩位朋友只是悶悶地跟在後面，一聲不吭地也跟了進來。我請大隊參謀主任將一束香點著，分給身旁所有的人，大夥持香在手，由我領頭向張和順的遺體行三鞠躬禮；鞠完躬，我繼續持著香對著張和順遺體喃喃地唸了十分鐘，這才又躬下身行了一禮，然後將香從各人手中收回插在廁所門上，並由站裡的同仁在遺體面前將紙錢燒給張和順。

當我們持香向張和順遺體行禮時，張母終於哭了出來；當我對著張和順遺體祝禱時，張母開始哭得歇斯底里，當我最後鞠完那個躬，張母反而一直哭著向我道謝，直到殯葬社的人將張和順的遺體載上車了，張母只是一直靜靜地哭著。讓跟來的那一群人傻在當場不知道要怎麼做，最後只好乖乖上車，一輛輛走得乾乾淨淨。

張母與那群人一下子走得淨光，我們回到辦公室分別坐下，大隊參謀主任道：

「長官，這種情形還是你有辦法，我都嚇傻了，那群人一看都是道上混的，存心來找事的，你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了，佩服，佩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