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許立雯的電話那天剛好是我生日，妻早已講好下了班要帶著孩子一道吃個飯慶祝慶祝；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吃飯慶祝都是假的，還不是只為博得孩子一笑，要是孩子吃得愉快，就是做父母最大的快慰，至於誰的生日根本不重要啦！偏偏臨到下班之際，許立雯來電了！要是電話是其他人接的，那也沒我的事，偏偏當時大家不是在忙，就是不在座位上，所以只有我接了：

    「喂，心理諮商科，您好，我能為妳服務嗎？」

    電話那端傳來低啜的哭聲，半天沒人吭聲，但聽得出來對方是個女生。

    「妳還好嗎？我能幫助妳什麼？願意跟我說說妳的感受嗎？」

    我壓低聲音，儘量讓聲音充滿磁性、誠懇與感情，好安撫對方的情緒；顯然對方情緒正在最低潮的時候，如果不能讓她開心起來，至少不能讓她情緒再惡劣下去。

    對方仍哭泣著，還是沒有講話；對這樣的對象，我們只有靠耐心、耐心與耐心，沒有其他更為有效的捷徑。所以我拿著電話輕聲安慰對方，像個神精病一樣對著話筒喃喃自語，也沒有獲得任何回應。就在這期間，辦公室裡的人慢慢在下班了，一個個收拾桌上的東西準備走人。徐科員看著我還在講電話，就指指壁上的時鐘提醒我把握時間，別忘記今晚還要跟一家人出去吃飯過生日。我對她做個『ＯＫ』的手勢，謝謝她，她就滿意地提著包包下班離開辦公室了。

    對方還在哭著，我光聽她哭就花掉了半小時，其間我唸乾了喉嚨，還偷偷喝了兩口水潤潤嗓子。到了此時，她才開口說話了：

    「你的耐性很好，嫁給你一定很幸福；…你老婆命好，不像我，…你要告訴你老婆，要好好珍惜這段感情，不要像我，…一切都遲了！……也許，等來生，我也有機會碰到像你這樣的男人。………」

    不對，氣氛不對，聽口氣對方有自殺的意圖，我趕緊抓了一張紙寫上：『通知119查電話來源，有自殺企圖。』交給還沒有離開的同仁，對方會意，忙從另外的電話撥給警察局勤務指揮中心。而我仍繼續安撫著對方：

「也不見得，我也有很多缺點，我老婆也常常嘮叨我這個、唸著我那個的；其實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問題，沒有幾家是一路平安和順走過來的，妳有妳的問題，我也有我的問題，其實哪家沒有一些問題呢？只是大家都不講出來，維持個表面的和平罷了！骨子裡呀，很多家庭都在吵吵鬧鬧中渡過的。聽妳的口氣，妳好像對妳的婚姻不滿噢！妳願意跟我說說妳的感覺嗎？」

我安撫著她的同時，也藉機告訴她婚姻不幸福是許多人都面臨到的事，她不是最不幸的人，也不是唯一生活有問題的人，就算她所羨慕的對象也不見得真的比她幸福，而讓她覺得她不是最絕望的，而萌生活下去的意念。

「我的問題沒有人能解決，現在，也不需要解決了！…你不用想幫我什麼；我…只是想找人說說話，聽聽別人說話的聲音，…我不想走的時候，滿腦子裡還都是『那個人』的聲音。……」

看情形她可能已經遂行自殺的手段了，所以必須套出她用何等方法自殺；當然，還沒自殺的話，就必須想盡辦法說服她不要自殺。

「妳…還好嗎？告訴我，妳是不是已經……」

對方慘然一笑：

「嗯，你猜的沒錯，我是服了藥，…就在十幾分鐘之前，…所以，你不必想要救我。」

十幾分鐘之前，那是打電話來之後的事，我沒有聽見她離開的聲音，也沒聽見她吞藥喝水的聲音，那段時間我一直持續聽到她的哭聲，所以我懷疑她說話的真實性：

「妳真的服了藥嗎？你吃的是哪一種藥？」

「當然吃了！…我吃的是安眠藥，……半瓶的安眠藥，所以你別想…救我，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你知道…你的聲音很好聽，臨走之前聽你的聲音，…可以取代『他』的聲音，……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幸福。」

她的聲音開始模糊不清，有些空洞感，應該是打電話前吃的藥；不過，聽她說她吃的是安眠藥我倒安心了，只要不是吃其他毒藥或是農藥就好，因為安眠藥藥性不像我們想的那麼厲害。

「妳能告訴我妳的位置在哪裡嗎？」

一個會自殺的人不會輕易告訴對方她的位置，否則不是白自殺了嗎？但這也難講，會打電話給別人，也等於是另一型式的求救，如果突然不想死，還是有可能會告訴你她的位置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告訴你，…好派人來救我？不，…我不想被救，……所以，請不要救我，我不會告訴你……我在哪裡的。」

「妳有勇氣自殺卻沒有勇氣活下去，妳只懂得逃避，卻不懂得改變自己的命運，妳的世界只有負面沒有正面嗎？這個世界真的什麼都不值得妳留戀嗎？父母、孩子，妳從不為他們想嗎？妳以為妳一走就一了百了，結果丟下一堆關心妳的人，留給他們無限的感傷、難過與悲痛，妳是這樣負妳的責任，好來辜負他們對妳的愛嗎？妳真有臉說自殺，不顧旁人的關心疼愛，告訴我妳的地址，快告訴我。」

當用軟的不行的時候，用點激將有時蠻管用的，至少有些人吃這一套。

「關心我，…還有人關心我嗎？……我是對不起…我父母，……但是…我…我不知道，我一想到他…我就受不了，我對不起孩子，…他們是最無辜的，我…我對不起他們，就算他們…沒有我這個不爭氣的媽吧！」

對方語氣鬆動，但還沒鬆動到願意講地址給我聽的地步。

「如果妳覺得對不起父母、孩子，就不要讓他們傷心難過，想想他們為妳傷心難過的樣子，妳還能一死了之嗎？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三個臭皮匠總勝過一個諸葛亮嘛，妳沒有試過找人幫忙，妳怎麼知道別人就一定沒辦法幫妳呢？現在有了希望，難道妳還想讓一家人難過、一家人哭嗎？將來大家一起集思廣義，一定能為妳解決事情的，告訴我妳的地址。」

對方似乎聽進去了我的話，覺得生活也不一定真的連一點希望也沒有，所以說道：

「我在…和平…東路三段………」

就在此時，電話中傳來一聲巨響，接著許多雜亂的人聲與腳步聲進入室內，電話被換到另一個人手裡：

「喂，我們是勤務中心，人救到了。」

嗯，119到了，果然很有效率：

「她說她吞了半瓶的安眠藥，剩下就你們處理了。」

我將對方服了何等的藥物告訴警方，以便送醫時可以讓醫生有個治療的方向。

「等一下，對方還有一點意識，她希望你能到醫院去看她，她想見你。」

我愣了一下，快六點了，今晚的晚餐怎麼辦？一家人還在等我呢：

「她將被送到哪一間醫院？她的姓名可以找給我嗎？」

一陣窸窣的聲音過後：

「她會被送往仁愛醫院，她的名字叫許…許立雯。」

就這樣，生日餐會泡湯，我撥了電話給妻，要妻帶孩子出去吃飯，妻問道：

「那個許…許什麼的，應該不會有事吧？幫我問候她，祝你生日快樂。」

妻就是這樣善解人意，總是先為他人想，不先想想自己的生日慶祝被攪亂：

「沒事，一般吃安眠藥是不會死的，只是好好睡一覺罷了。」

「是嗎？但電視電影裡吃安眠藥一樣會死的，誰說不會死的。」

「那是電視電影要增加戲劇性，真實人生中服安眠藥致死的機率很小，大都是因為其他併發症的關係。」

趕到醫院我又後悔貿然跑這一趟了！因為到了醫院我才想起來，許立雯需要洗胃，等洗完胃，藥性也發作，她應該沉沉睡著了，我趕到醫院也沒用，只是面對一個沉睡中的病人而已。而且也不知道她會睡多久，也許十二小時，也許二十四、三十六或七十二小時，誰知道呢？看看錶，快八點了，不知道妻她們吃完飯沒有，打了電話過去，才知道她們剛好吃完飯準備出餐廳，所以我趕緊開車去載她們回家，一個生日就在這樣無頭蒼蠅似的忙碌中過去了。

次日下班我到仁愛醫院找著了許立雯住的病房，推開病房門，幾個床都有家屬在，我的進入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一個個盯著我瞧。我找到了許立雯的床位，床邊有一對老夫妻，還有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那對夫妻一看到我，眼神閃過一絲疑惑，接著就是一陣憤怒：

「你是誰？怎麼認識我們家立雯的？最近是不是你跟她走得很近？你知不知道立雯是個結過婚的女人？你知不知道為了你她們夫妻鬧翻了？如今怎麼地，你還敢到這地方來？」

他們雖然憤怒，但是質問的聲音卻是壓低了說的，這表示一來這是醫院，他們不想干擾病人的休息，二來表示他們的自制力很強，就算再憤怒也能看地方發脾氣，也就是說他們的修養不錯，是屬於應該很好溝通的人。

一連串的問話讓我來不及回答，但也讓我知道在許立雯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伯父、伯母請別誤會，我不認識許立雯，昨天她打電話到我們單位，──對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某某單位心理諮商科長，昨天她打電話來時已經吃了安眠藥，是我發覺她的狀況不對，所以通知119救人的。」

那對老夫婦一聽忙堆起笑臉，搓著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誤會了！原來是恩人吶！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救了我們家立雯，真是謝謝你。」

「別這麼說，聽你們說話的意思，許立雯是你們的女兒了，許伯伯，許媽媽好；她還沒醒過來嗎？」

那對夫婦忙道：

「不是啦！我們是她的公婆，她是我們家的媳婦。」

啊！是公婆，很難得，兒媳自殺，他們誤認媳婦的情人到醫院來看她，居然還能忍住自己的脾氣沒有爆發，這樣的公婆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原以為許立雯是一個受盡折磨的小妻子，因為受不了夫家的折磨所以才自殺的，如今想來我一定誤會了什麼，中間顯然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對不起，我以為您們是她的父母，真不好意思；不過許立雯有你們這樣的公婆，是她的福氣，怎會想到自殺呢？我真不瞭解了。」

許立雯的婆婆嘆口氣：

「也不能完全怪立雯啦，我那個兒子………唉！一言難盡，也算立雯命苦，碰上我那不爭氣的兒子。」

嗯，父母親自己都認為自己兒子不好，難為媳婦，這樣的公婆還真是少見；但縱使如此，知道媳婦交男朋友，還是無法接受，仍然希望媳婦能跟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在一起，真是天下父母心了。

「許立雯在獲救之時，曾表示想跟我談談，我想，等她醒過來，你們通知我一下，我來跟她聊聊，看能不能幫助她什麼，也許能夠幫助她走出這片陰霾也說不定。」

我將許立雯的意思告訴她的公婆後，留下名片就離開了許立雯的病房。

再次日，我接到許立雯公公的來電，表示許立雯已經醒了，很想見我一面，所以當天下班，我又趕去了醫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