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呢？」

韓卓又吸進一口煙，等了半晌，方徐徐吐出：

「跟我爸離婚走人啦！」

「什麼時候的事？」

韓卓又不吭聲了，依然悶悶地吸著煙不理我，我耐住想狂揍他的情緒，繼續的問：

「什麼時候的事？」

韓卓依舊沒回答，只將個煙霧吐得滿室惡臭，我快失去耐性了：

「什麼時候的事？」

這時韓卓才覷我一眼，很不耐煩地：

「我小學的時候啦，十四年啦！」

我默算一下韓卓的年齡：

「嗯！是你小二的時候噢！」

「對啦！對啦！小二可以了吧！你還有什麼事要問的嗎？」

韓卓表現出相當不配合的態度，口氣愈來愈不耐煩，整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條腿抖呀抖的，我想起中國有句俗話「男抖窮，女抖賤」，其實韓卓給人的感覺是又窮又賤，而且還是超級的賤：

「那你現在跟你父親、哥哥住在一起囉？」

韓卓像被刺了一下般，立即瞪視著我：

「你管太多了吧，就算你是處長，似乎也不能管到我的私事吧！」

他的態度跟十幾分鐘前一臉哀慟的祈求差了十萬八千里，很難相信一個人的情緒可以變化的這麼快，看來他不是單純的心理疾病，而是到了精神疾病的範疇。

「不是管你的私事，而是關心你，你別忘記，如果你想留訓就要跟我配合，否則以你的態度，我可以立刻讓你退訓。你自己想一想，我不勉強你。」

我威脅著他，但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讓他看不出來我在打什麼樣的主意；其實這時候我真恨不得踹他兩腳、給他幾拳，把他打得趴下來才舒服，我試過用關心的態度對待他，但他完全不領情，既然如此，只好改變方式了。我知道用軟的韓卓是不會說什麼的，那只好用硬的試試看：

「你現在是跟你爸爸、哥哥住在一起嗎？」

我再度追問著他。

韓卓臉部一陣抽搐，瞪視了我好久，似乎知道胳膊比不過大腿，只好無奈的說道：

「不是啦！我哥住外面，現在就我跟我老爸還有他女人一起住啦。」

「你爸自小管你們兄弟很嚴格嗎？」

韓卓苦笑一下，又將煙送進了嘴裡：

「幹！何只嚴格，小時候經常把我們吊起來打，還用煙頭燙我們，你說這種老爸是不是很變態？連他那個女人也一樣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是第一次韓卓主動說了那麼多話，好現象，穩住，可以慢慢來，顯然他父親跟「那女人」是他心中的一個結：

「你父親給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試著用幾個名詞來表達你對他的感覺。」

韓卓將煙屁股捺進煙灰缸，看著最後一點灰燼也黯淡下來後，方抽回手想了一下：

「殘酷、屠夫、殺手、色情狂、變態、冷血、老奸巨滑，反正就是這一類的，太多了，我想不起來了。」

韓卓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清清楚楚地對我說著，斷句之處也非常的簡潔、乾淨，顯示他父親給他的影響幾乎都是負面的，這讓我心寒，這是什麼樣的家庭，給了孩子什麼樣的教育？

「那你阿姨呢？又是什麼樣的人？跟你們住在一起多久了？」

韓卓看看我桌上的煙盒，抬著眼睇著我：

「我可以再拿一支嗎？」

「嗯，隨便用，不用問我。」

韓卓抽出一支煙，在桌面敲了敲，方才丟進自己的嘴裡，用打火機點著了：

「你是說我老爸的女人噢，那個女人最不是東西，成天離間我們父子，在背後講我們壞話，我哥就是因為她，跟我爸鬧得不愉快，天天吵呀吵的，最後跟我爸幹了一架才搬出去住的，那個臭女人想的只有錢啦，自己還在外面養客兄以為我不知道，我爸還當她是個寶，其實他是不知道啦，幫別人養老婆而已，我是懶得管他們，隨便他們亂啦，反正這個家等我退伍我也要離開的。處長，你不知道這個女人性慾很強吶，我還在客廳噢，她就會摸我老爸，幫他脫褲子，我老爸就會叫我看電視別看他們，你不知道我光聽那個聲音就受不了，什麼東西嘛，幹！從來不把我看在眼裡。」

嗯！原來如此，所以韓卓才會為他父親下了「色情狂、變態」這樣的註解。

「那個女人多大年紀，跟你父親多久了呢？」

我想瞭解韓卓跟他阿姨之間的關係，有沒有可能發展出畸形愛情的可能，因為以前碰過許多個案，都是當事人跟年輕的後母間發生不倫之戀所引起的，而韓卓對「這個女人」的事情著墨最多，我覺得不無單戀不成的可能，才會讓他對「這女人」最為感冒。

他吸著煙，想了一下：

「我做鐵工時她才進我家的，到現在四年了吧，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呀，怎麼說呢，她大概二十七、八，很愛喝酒、打牌，愛漂亮，經常在家裡也是濃妝豔抹地，也不知道要化給誰看，反正就是很騷的那種女人就對啦！」

「她…染指過你嗎？」

「什麼意思？不懂。」

韓卓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我。

「我是說她是不是引誘過你，想跟你上床？」

我講的夠白了，白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有啊，那種女人性慾那麼強，怎可能乖乖守著我爸這麼一個老男人，那她也不可能天天找她的客兄呀，不找我才有鬼呢。」

「結果呢？」

「我才不要呢，幹！我恨她都來不及了，還跟她上床呀。」

「你哥呢？你哥比你大一些，當然比你成熟，我想她一定也找過你哥吧。」

韓卓吸著煙，聲音悶悶地有些闌珊：

「應該是有吧！不過我哥更討厭她，我想是不會跟她上床的。」

我笑一下：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她惱羞成怒才離間你哥跟你爸的。」

「也許吧！」

韓卓有些懊惱地抽著煙，煙灰掉滿一地，我將煙灰缸推近他一些，暗示他將煙灰彈進缸裡。顯然，韓卓不是因為那女人年輕漂亮而產生單戀，因單戀造成對他父親、對那女人的不滿，問題還在其他地方。只是在什麼地方呢？

「怎麼想到加入幫派的？」

韓卓猛吸一口煙，有些慌亂地：

「加入幫派很嚴重嗎？」

我笑笑安撫他道：

「那倒不是，你加入幫派是在十八歲之前，現在十八歲之前所犯的民刑事案子不會跟你一輩子，所以不會影響到你的前途，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會加入幫派呢？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因呢？」

聽到我這麼說，韓卓似乎放心了些，繃緊的神情再度放鬆下來：

「從國小開始我就常受人欺負，因為我個子不高，又不是很壯，不知道為什麼就會有人常欺負我，到了國中，更多人會找我麻煩，所以就有大哥找我說要保護我，那我想有人保護很好呀，就加入幫派，這樣就不會有人敢欺負我了。」

「你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想欺負你，我可是很清楚的，就憑你這個長像，要人家不想Ｋ你都難，誰叫你長得這個樣子呢？不打你，感覺到好像對不起國家民族，韓卓啊！韓卓，你得認命啊！」

當然這話是我心裡想的，可不能真的說出口：

「加入幫派後就真的沒人敢欺負你了嗎？」

我懷疑的問道；因為我總覺得幫派中的人都非善男信女，像韓卓這樣的人當然是天生出氣、發洩的對象，幫中的兄弟會基於同幫義氣放過他嗎？這等於叫殺豬的吃素，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韓卓低下頭來半天不吭氣，手裡的煙開始輕輕地顫抖，最後愈抖愈厲害，雙肩也跟著強烈地顫動；他雖然低著頭，讓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見他表情絕對不會好看的；似乎這就是他的心結所在。

我讓他靜靜地坐著，但又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悄悄的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同時提高戒備防範他可能會突然的襲擊。

突然，他開始大哭，聲嘶沙啞地號個不停，同時也驚動了外面的人敲著我的門，我狼狽地將門外探詢的人都打發掉後，韓卓的哭聲已由哀嚎轉成了低啜，顯然他的情緒已較穩定，可以跟他慢慢地談了。

此時韓卓的心防已完全崩潰，該問什麼此刻是最好的時機，若等他的情緒重新調適回來，恐怕八竿子也打不出個悶屁來了。

「我相信加入幫派後，裡面的人恐怕欺負你更厲害，對不？」

韓卓依舊啜啜泣泣，整個人像打敗的公雞萎靡在沙發上：

「處長……怎麼知…知道的？」

「我曾在職訓隊待過，什麼樣的人沒看過，幫派的生態環境我也很清楚，怎會猜不到呢？他們怎麼欺負你的？」

話聲一落，韓卓又開始嚎啕大哭：

「我……我們…老……老大雞…姦我……哇……哇……哇……哇………」

這一哭可是驚天地泣鬼神，聲音大不說，還真是有夠難聽的，哭聲迴盪在封閉的空間中，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還好屋外的人這回學乖了，可再也沒有冒冒失失跑來敲門的了。

我等他停歇了傷心，偷偷看錶，十二點三十五，好了，今天的中飯也甭吃了。

「怎麼回事，說吧！」

韓卓這回也不再拿翹了，乖乖把他的故事告訴了我。

原來韓卓從小就常遭到鄰居小朋友的欺侮，他的成長過程是伴隨著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拳頭長大的，所以他從小就對人含有敵意，總覺得別人都在找機會挑釁他、藉故打他，所以對人群產生嚴重的不信任感；更糟糕的是，離了婚的父親在性慾來時開始雞姦他，將他視為發洩獸慾的工具，所以他痛恨父親，一直覺得自己髒，直到升上國中後，他將幫派視為避風港，以為從此尋到一個真正可以安憩休養身心的地方，誰知道幫裡的大哥們不但經常打他罵他，還用種種的手段污辱他，講好聽他是幫眾，講難聽些，其實他是眾人的出氣筒、笑話。

本來他以為加入幫派，可以保護自己不再受人欺負，誰知道進入幫派後他更失了尊嚴、失了人格，比加入幫派前還不如，而幫派老大竟跟自己的父親一樣，也拿他當做洩慾的工具，動不動就叫他脫了褲子雞姦他。所以韓卓有冤無處訴，有苦說不出，只有把所有的情緒埋入心靈深處。他恨天下所有的男人，覺得只要是男人，都對他懷有企圖，所以他特別痛恨男人碰他，只要碰到他，他就覺得自己好髒，好想擦個乾乾淨淨，以保持自我的潔淨。

聽完韓卓的故事，我讓他安安靜靜離開了我的房間，然後將朱士傑找進我的房裡，我要求朱士傑次日就帶韓卓去看精神科，也挑明了講我懷疑韓卓有精神疾病的事實，並要求該隊要單獨安置韓卓，避免他跟旁人接觸，再度發生不愉快事件。

老實說，幫派老大的狀況我能理解，因為許多曾經坐過牢的牢友，其實多少都會在監所養成雞姦的習性，這是生理需要無可厚非，但韓卓父親的表現就令人髮指了，難為韓卓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熬到現在，實在是不簡單了。

韓卓經過檢查診斷是精神分裂症，當時就住進了北投精神醫院；我再思考他的過去，發現其實我們人很容易陷入一個盲點，就是易被對方的外在形貌所惑，而忽略實質背景的追尋；以韓卓來說，他所待過的單位說少也不算少了，在他所待過的單位中，我相信他所引起的紛爭也絕少不到哪去，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背景，顯然大多數的人都被他的猥瑣外貌所惑，加上他又有幫派前科，對談的過程又那麼的不合作，只要發生事情，很容易讓人誤認為肇事者一定是韓卓，而先入為主產生韓卓是個麻煩製造者的印象，所以若不深入瞭解韓卓，根本讓人想不到韓卓背了好大一面黑鍋呀！

其實我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被韓卓的形象所惑，而對韓卓產生反感、缺乏耐心，差點被他的外貌所誤，而又冤枉了一個受盡凌虐之苦的可憐兒，所以往後我得時時警惕自己，避免再度發生這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