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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
2015/12/20 06:48:29瀏覽920|回應0|推薦16
Excerpt: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

寫這部小說並不是基於懷舊的感傷,而是出自於對那個我未曾經歷時代的尊崇,以及對人生不可回復經驗的致意。透過這樣一個從尋找腳踏車,意外進入某個時間之流的故事,我期待讀者和書中人物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情感、踏踩時的頻率、汗味與不協調的呼吸,流淚與不流淚的悲傷。
但沒有人停下來,不必彼此呼喚、親吻,就只要無聲、艱難、飢渴又平靜地踏踩下去。
——
吳明益,〈後記:無法好好哀悼的時代〉

很期待這本書,自從去年的《浮光》之後。
其實,更可以說是因為自己已經清楚知道作者創作的取向以及質量,從自己一路過來的閱讀經驗:《複眼人》、《天橋上的魔術師》、《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睡眠的航線》……足以證明吳明益的作品值得期待。

《單車失竊記》這本小說維持其寫作的廣度和細緻度,從「幸福牌腳踏車」、「蝴蝶工藝」、「二次世界大戰」等多個維度交織成類似大河小說的寫作規模,透過尋找失竊的腳踏車的過程中所遇到的人、事、物,慢慢拼湊出那已離家失蹤多年的父親的身影。

其中,特別喜歡〈靈薄獄〉這個章節,吳明益以大象為主角,描繪其遷徙的歷史,而他也特別用了原意為「地獄的邊緣」的「靈薄獄」(Limbo) 為題,或許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牠們始終無法逃離靈薄獄;
但相反地,我也不禁想要知道:又有多少個靈薄獄是忝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用他們的自私、貪婪、愚蠢、殘酷……所創造的呢?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80128
單車失竊記
作者:吳明益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5/07/02
語言:繁體中文

作者簡介
吳明益 Wu Ming-Yi

  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
  曾五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兩度獲「金石堂」年度十大最具影響力的書,並獲法國島嶼文學獎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SULAIRE)、《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聯合報》小說大獎等等。作品已售出英、美、法、捷克、土耳其、日、韓、印尼等多國版權。


Excerpt
〈靈薄獄〉(Limbo)

象從夢中醒過來,眼前的森林一片火光。尖銳、前所未聞的咻咻聲穿過林梢,每個悶響都伴隨著幾棵樹著火。煙霧四起,溫暖得嚇人,太陽一樣明亮的金色火球在幾分鐘內不斷升起落下。
象狂亂不安,伸長鼻子,張開耳朵,發出高亢的喇叭聲。長老象圍繞著幼象,把牠們推到圓圈的中間。一個被砲彈碎片擊中的馴象師說:「帶著象走另外一條路!另一條路!」
象並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被捲入這些事,象的身體、象的意識、象的經驗都沒有給予牠們去面對這樣世界的能力。做為一頭已被馴服的象,牠的生命除了飢餓、發情、睡眠以外,還多了背負,牠唯一理解的事是:唯有聽令於馴象人才有食物,才不會受懲罰。
象在馴象人的帶領下,依序通過一條被火光照得發亮、漩渦處處的河流,進入對岸那片更深的叢林。牠們不安地擺動著鼻子,嗅聞四周。很快牠會發現,每一枚這種被人類稱為炸彈的東西都創造出一種新的氣味,端看它擊中哪裡,把什麼東西化為煙霧。如果炸燬的是石頭,浮起的煙塵就會發出石頭的氣味,如果炸燬的是樹,那就會產生那種樹的氣味,如果炸中的是人或獸,將會是一種全新的嗅覺經驗,被燒烤過的動物屍體沒有死亡的悲哀,反而帶著一種香氣。
但此刻象並不知道,脫離火的森林並沒有脫離戰火,沒有脫離永無止境的背負使命。戰爭並不是穿過一座森林、越過一條河流、翻過一座山那類的事。

……

象已經在這個世界演化了千萬年,牠們的外貌顯示出生命如此被動又主動、定向又無定向地回應環境。牠們的頭骨前後距離漸漸變短,上下漸漸變長,臼齒齒板由少變多,齒上的琺瑯質由厚變薄,鼻吻與象牙在一萬年一萬年的尺度裡微幅增長。象的身體就是時間本身。
曾經象是這片叢林、山脈的精神,牠們巨大又罕行殺戮的身軀是慈悲的化身,細小卻閃現智慧的雙眼暗示著情感與靈性。
人們曾經崇拜象,以為象有知曉人類命運的靈通;當時他們仍然認為,人是動物裡最微不足道的,最缺乏與神溝通能力的一群。
但那個時代過去了。

……

只是彼時象也沒有預料到,牠們將跋涉千里到山另一邊的國度去。當象群被馴象人驅使北行時,遠遠看見一條巨蛇趴在群山之中,在山腰與山脊之間繞行,那是象演化以來從未見過的畫面,一種不安定感油然而生。
……
如果能遇上一條溪流或泥漿池就是幸運的。象會愉快地長鳴,並且無視於馴象人的阻止進入水中。牠們恣意地互噴溪水或泥漿,把象鼻伸進湧水處享受快感。但很快地牠們就會體認到自己並非在野地,自由是奢想,士兵會毫不客氣地在象的尾巴上點上火。火帶給象的不只是疼痛,還有像地質一樣古老的恐懼。在見到火光那一刻,象忘記了自己是擁有力量的生物,牠們變得卑微、怯懦、臣服。
象感受那個疼痛與恐懼,並且認定這就是象的一生所要承受的,象的一生,就是一個忍受各種折磨的夢。

……

象已經習慣突如其來的死亡,不論是人的或是象的。牠甚至目睹過自己母親的死亡。一枚流彈擊中碉堡,周遭霎時被數以千萬計的碎磚碎石籠罩,細碎的銳利物飛濺到母象頭部、側腹的肌膚裡。連續好幾個星期,馴象人替母象清理傷口,挖出一個水桶的鐵屑與石頭,但仍無法阻止死神。
……
象的睡眠遠比人類短,因此士兵們在那個悲傷的夜晚先行睡著。醒著的象站立望著遠方的星辰、山脈與樹影,直到更深的夜讓所有勉強活著的象都入睡。牠們的鼾聲逐漸綿長,逐漸和緩,就彷彿海潮環繞礁石所發出的聖樂。

……

身形比一些房子還要巨大的象群在村落的街道間靜靜走過,或者沿著街道、鐵軌,或者走上不穩的橋,人們跟在象群後頭,彷彿著魔。這個村落貧窮而污黑,象看到死去的魂靈站在村子口,徘徊躑躅,在他們的親族經過身旁時,伸手撫摸。魂靈也圍觀著象,並且以村民聽不到的聲音表達驚奇。

……

離開城市後,象隊的行軍復走向與家鄉類似的叢林山路。象為此獲得了短暫的愉悅,因為可以再次吃到樹梢嫩綠的樹葉,以及尚未被猿猴搜刮殆盡的芭蕉。有了樹蔭遮蔽象的皮膚,傷口也囚森林的力量而慢慢癒合。
森林的盡頭是條大江。
在這裡象第一次體驗了搭船,並且誓言不再重歷這種痛苦。士兵為了控制不願上船的象,用小刀刺進牠的耳朵裡,然後一步一步把象拉到船上去。象站立船上,幾度暈眩無法保持平衡。人與象都因為那樣的恐懼,而決定把船停到最近的一個碼頭,繼續步行。
如是象群晃晃悠悠、行行停停往下游而去,草原路、田間路、叢林路、水路、柏油路、石板路,象與士兵終於到了最後的城市。
……
當夜幕低垂,海上的天空柔和了下來,先是變灰,再變得幾乎無色,然後才漸漸濃重成黑。和草原或叢林裡的黑夜不同,那遠比黑色更深邃,且充滿動態,就好像無數的黑色蝴蝶遮蔽天空。象不知道海是否和叢林一樣存在著邊緣,一如牠們也不會知道,滿天閃爍的星星其實是太陽。

……

當象來到這個炎熱、氣息與故鄉叢林有點類似又不盡相同的島嶼後,牠們從士兵的表情、作息,以及肢體動作可以看出來,那已不再是隨時都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動物的氣息。士兵的夢境不是謊言,戰火終於遠離了。
只是象有時會怨很起自己的記憶,以及感受其他象經驗的能力。在每一天的某些時刻,象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場讓人痛楚的戰爭裡頭去,那可能是因為吞食了太多夢裡死者留下來的眼珠的關係。
……
日復一日,象被迷亂的夢境折磨,有時不自禁地把頭往磚牆上撞,有時用牠堅如岩石的頭骨,撞向馴象人與士兵。那天清晨,象不分東西地跌進士兵所挖的散兵坑洞裡,牠感到虛弱、無望,悔恨自己活著,不,象不懂悔恨。
……
象覺得一切都在放鬆——大地、空氣、眉毛、瞳孔、頭皮、舌頭、耳朵、臉頰、嘴巴、咽喉、眼皮和腿。那四條腿曾帶領牠步行無數的里程,此刻則已帶牠到此生的終點。牠跪下了右前腳,像一間傾倒的老房子,而後左前腳也跪了下去。牠的肛門放鬆,四條腿隨之失去氣力,巨石從山上滾落,長長的睫毛遮蓋住小而曾經明亮的瞳孔。
從此牠再也聽不到另一頭象為牠悼念的,從草原那一端傳來的,彷彿寂靜雷聲的低沉哀音。牠將永遠踱步在靈薄之獄,那裡只有家鄉的叢林、高山與激流倒影的倒影。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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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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