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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舒的《山河小歲月》
2024/12/24 05:39:00瀏覽50|回應0|推薦3
Excerpt李舒的《山河小歲月》

書名:山河小歲月
作者:李舒
出版社:商周
出版日期:2015/01/08

Excerpt
〈寒中送暖,永不能忘的五塊錢——沈從文與郁達夫〉

北京總是吸引人的,儘管有大風、黃沙,還有不盡的白眼。
異鄉人,一旦離開故土,便只有那種孤獨的自卑,去哪裡不是去呢?在這樣的心情下,也許北京是最好的選擇。一九二三年,十八歲的沈從文剛剛遭遇一場騙婚式的失戀,輸掉了母親給他的錢,他想去北京碰碰運氣,也許能還清母親的債。
外鄉人沈從文來到北京後的第一個住所是位於前門外楊梅竹斜街六十一號的西西會館,管事的是沈從文一位遠房表哥,他才得以搬進會館白住。他去找大姊沈岳鑫和姊夫田真一,想要討要一點資助。鄉下人的自尊讓他開不了口,他們也沒有給錢給他,但送給他一句很受用的話「既為信仰而來,就要堅守信仰,因為除此外你一無所有」。
因為會館只提供鄉友暫居,沈從文不得不另做打算。在農大讀書的表弟幫他搬進了銀閘胡同,這所公寓毗鄰北京大學紅樓。紅樓附近公寓眾多,棲居著各地學子。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提倡相容並包,北大校門向所有人開放,旁聽課程也可以參加考試,老師給分數,甚至可以拿獎勵,三毛五分錢,沈從文就得這個便宜。然而他仍然想成為一名正式學生,取得大學畢業證書。一九二三年秋天,他參加燕京大學二年制國文班入學考試,因一問三不知而落榜。至此,沈從文對入學死了心,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作。
每日兩三個饅頭,一點小鹹菜,北漂青年的日子著實苦楚,沈從文每天奔波於會館和宣武京師圖書館,讀書寫字,兩點一線。入冬,氣溫驟降,他仍身著單衣耐著苦寒晨讀……《筆記大觀》、《小說大觀》、《玉梨魂》,還有《史記》等相隨左右。那時,他也嘗試寫點小稿,本想換取三、五元稿費,奈何掙錢不得,卻招擠兌。每次去報社,門房都要索取一、兩毛錢小費,那些日月,沈從文是一個不被北京接受的「鄉下人」。
然而,他投出的稿子,篇篇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夢想再美,無奈身上僅剩幾塊錢,僅有的財產是兩條棉被。可是人總是要吃飯的,沈從文多年後回憶那段艱苦歲月,感慨萬千:「我到北京,當時連標點符號也不曉得,去那裡,是想擺脫原來那個環境,實際上打算很小,想賣賣報紙,讀讀書。一到這個地方,才曉得賣報紙沒有機會,賣報紙是分區分股的,賣報不行。後來發現,連討飯也不行,北京討飯規定很嚴,一個街道是一個街道的,一點不能『造反』。」一天,饑餓難忍的他看見「北京當時什麼奉系直系軍閥,一個排長什麼的,在槍口上插個『招兵委員』的旗子」,便跟著他們後頭跑,到天橋雜耍棚那邊,要按手印,按手印就可以領到飯費,但到了最後,沈從文還是溜了。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那個下雪的下午,沒有爐火的「窄而霉小齋」裡走進了郁達夫,他是沈從文來到北平後,第一個給予他溫暖的人。
那時候,郁達夫正在北京大學教書,教的不是文學,而是政治經濟及史學系統計學。郁達夫是文學家,但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畢業時,拿到的是經濟學學位,寫字不能養活自己,教書也是為生計考慮,連魯迅這樣的稿費大戶,也時常為了養活一家人而東借西討。因為如此,郁達夫對於正在文學之路上苦苦掙扎的青年,有著許多的理解。他來見沈從文,是因為收到了沈從文的求助函。
這一天,北平風沙極大,在風沙中來回的郁達夫的眼睛很快被沙石掃得泛紅,以致他在上課前,不得不從「高視窗在日光大風裡把一雙眼睛曝晒了許多時」。北京的天氣此時已很寒冷,郁達夫進屋後,看見屋裡並沒有火爐,沈從文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被子裹著兩條腿在桌旁寫著。看著沈從文這般瑟縮的模樣,郁達夫馬上將自己的圍巾解下,拍拍上面的雪花,戴在沈從文身上……這一上午,他們說了許多話。主要是沈從文敘述,郁達夫做忠實聽眾。沈從文告訴郁達夫,他到北京來,主要是為了取得國立大學的頭銜。在沈從文看來,只要能從國立大學畢業,至少以後的生計問題可以解決。沈從文還說到了自己的家庭,說是四五年間沒有見到母親和妹妹了,連她們的生死都無從知曉;他告訴郁達夫,「去投奔你同縣而且帶有親屬的大慈善家HH又不納,窮極無路」。H指的是熊希齡,這件事有點蹊蹺,因為熊希齡對沈從文,平心而論,是不錯的。
早在赴京之前,沈從文曾在芷江做過一陣子屠宰收稅員,並在芷江縣熊公館「逗留過一年半左右」的時間,「還在那個院子中享受了一個夏天的清寂和芳馥。並且從樓上那兩個大書箱中,發現了一大套林譯小說」,「書籍中還有十來本白棉紙印譜,且引誘了我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後來才聽黃大舅說,這些印譜都是遊擊參將熊老一輩的遺物」。熊希齡對沈從文一直非常關照,後來在香山慈幼院的工作,就是熊希齡安排的。熊還送過沈從文去北京大學專門學過一段時間圖書管理,由袁同禮教授專門教他編目學、文獻學。不過,沈從文對於熊希齡的照顧,一直不大領情,他曾經寫下〈用A字記下來的事〉,專門描繪熊希齡五十五歲壽辰的盛大壽宴,感到自己是一個「不重要的自己跑來湊趣的客,壽麵、壽酒是搭到別人得一份——就是特為我預備一份,要我用五點鐘以上的難堪去換取」。一個敏感的青年在京城,也許總會有些魯莽和衝動,遇到富貴的親戚,那份自卑而生的自大,尤為如此,這是後話了。
那天,沈從文對著郁達夫說了很多很多,郁達夫靜靜地聽著,很少說話。郁達夫為什麼沒說話,在後來的一篇文章裡,他解釋道:「我今天上你那公寓裡來看了你那一副樣子,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口氣說到中午,郁達夫便請沈從文到外面去吃飯,在附近一家小飯館,兩人吃了一餐飯,共花去一元七角多。沈從文一生,似乎不大下館子吃飯,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中曾經提到:「幾十年來,他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沒有這個習慣。當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幾次宴會時——徐志摩、陸小曼結婚時算一次,郁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麼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婚。我沒有聽過這方面再多的回憶之沈從文和張兆和結婚,是在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北平的中央公園水榭,請了大約六十人。郁達夫請他的這餐飯,自然比不上結婚宴,然而沈從文卻記了一輩子。半個多世紀後,郁達夫的侄女郁風訪問沈從文時,「沈從文先生對我說著這話時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但他笑得那麼天真,那麼激動,他說那情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後來他拿出五塊錢,同我出去吃了飯,找回來的錢都送給我了。那時候的五塊錢啊!』」
因為下午還有課,吃完飯後,郁達夫便坐車回學校了。一路上,冒著極大的風沙,想著沈從文這位文學青年的陳述,郁達夫真是感慨萬千。平日裡,如沈從文這樣的文學青年,給他寫信的很不少。這些人大多貧困,只有一個文學的夢。而文學道路,又是那麼狹窄。對他們,郁達夫除去同情,給他們一點微薄的經濟幫助外,還真沒有更多的法子。何況,他自己的經濟力量,也極為有限。收入少是一方面,常常幫助他人,也使他自己的生活捉襟見肘。他到沈從文那裡去的時候,自己連一條棉褲也沒有。自己一個大學講師,生活尚且如此,聯想到沈從文的生活前景,他真有無限的感慨需要抒發。當天晚上,郁達夫寫下了一篇著名的文章,給沈從文,也給所有北漂著的文學青年,這篇文章叫〈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
郁達夫對沈從文想要上大學的想法很不認同:「引誘你到北京來的,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你告訴我,你的心思,總想在國立大學弄到畢業,畢業以後至少生計問題總可以解決。現在學校都已考完,你一個國立大學也進不去……」在這種境況下,沈從文仍然抱有希望,使郁達夫感到難以言說:「在這時候這樣的狀態下,你還要口口聲聲的說什麼『大學教育』、『念書』,我真佩服你的堅忍不拔的雄心。不過佩服雖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簡單愚直,也卻是一樣的可驚可異……大學畢業,以後就可以有飯吃,你這一種定理,是那一本書上翻來的?」但對於努力幫助文學青年這件事,郁達夫表示會盡力而為:「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裡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於我卻有十二分的同情過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可郁達夫的經濟情況呢?「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現在我的經濟狀態,比從前並沒有什麼寬裕……每月的教書錢,額面上雖則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塊,但實際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塊——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菸酒的帳,也要開銷二十多塊。」講這些給沈從文,當然並非怕他來借錢,而是以自己一個有留學生資格,又在大學教書的身分的人的情況,來「證明目下的中國社會的不合理,以大學畢業的資格來糊口的你的那種見解的錯誤罷了」。
一餐飯、一條淡灰色羊毛圍巾、一句「好好寫下去」,給了一個在寒冬彌留的遊魂一把燒得正旺的柴火,才使得他甦醒過來。沈從文開始以「休芸芸」為筆名,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文章。這個筆名給他惹來了一些奇怪的麻煩。一九二五年,丁玲因為在北京待不下去,於是決定回到故鄉,臨行前,她給魯迅寫了一封求助信,大意是說一個弱女子在社會上怎樣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經在北京碰過許多釘子,但還是沒有出路,想請求魯迅代她設法找個吃飯的地方,哪怕就是報館或書店的印刷工人的職位都可以。
當時常有人寫信給魯迅,此前不久有人冒用「歐陽蘭」這個女性的名字給魯迅寫信求助。魯迅收到丁玲的信時便起了疑心,託人幫忙打聽這個名字。當時正編報紙副刊的孫伏園覺得這封信字跡熟,「這個字體好像是休芸芸的字,不過休芸芸是男的,不是女的。」第二天,孫伏園又跑來報告說,啟明先生(周作人)那裡也有同樣的一封信,而且筆跡很像休芸芸。其實,這真冤枉了沈從文,因為沈從文和丁玲、胡也頻的字跡非常相像,後來胡也頻被捕,沈從文和丁玲輪流冒充胡也頻給胡的媽媽寫信。在上海和沈從文、丁玲有過交往的茅盾也說,這兩人的筆跡非常相似。魯迅聽了孫伏園的話後誤以為真,誤認這封信是「休芸芸」——沈從文所寫,他覺得是沈從文在冒充女人拿他尋開心,因此發了脾氣。無巧不成書,這時胡也頻在朋友的帶領下到魯迅家拜訪魯迅。胡也頻先將名片投了進去,魯迅一見勃然大怒。原來當時胡也頻正在追求丁玲,為討戀人的歡心,便將名片印上「丁玲的弟弟」。魯迅一看更加生氣,以為又來戲弄他,後來丁玲在〈魯迅先生於我〉一文中回憶說:「這一天,他(胡也頻)只去看魯迅,遞進去一張『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門口等候。只聽魯迅在室內對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說道說我不在家!他只得沒趣的離開,以後就沒有去他家了。」魯迅把這筆帳都算在沈從文身上,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他在給錢玄同的信中這樣寫道:「這一期《國語週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芸芸,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
「休芸芸」雖然為他惹來了魯迅的誤解,卻也得到了第一個工作——香山慈幼院圖書館擔任辦事員,月薪二十元。沈從文來到香山,他最留戀「聽法松」旁的山石,在這裡,他和好友董景天、陳翔鶴談文學、談人生、談神仙鬼怪,偶來雅興,還會從屋裡抱出一面琵琶,用剛學的蹩腳手法彈奏一曲。也是在這裡,他和胡也頻、丁玲成為親密的朋友,他送他們慈幼院的大白饅頭吃,日子雖然苦,卻很快樂。一九二四年十二月,沈從文發表了他的處女作《一封未曾付郵的信》。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他的作品被徐志摩賞識,頻繁見諸《晨報副刊》和《現代評論》,一九二六年他的小說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福生》、《更夫阿韓》、《堂兄》、《黎明》、《哨兵》、《十四夜間》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大致一百七十餘種。但因為發表了兩篇諷刺慈幼院的小說《第二個狒狒》和《棉鞋》,得罪了慈幼院教務長,沈從文還是被迫離開了香山,很多年後,他都不願再踏進香山一步,也許是因為那段歷史不堪回憶,又也許是因為那段歷史有著太多值得回憶的地方。他和好友胡也頻、丁玲,將在未來的歲月裡,經歷各種生離死別。
一九二七年,沈從文離開北京,前往上海求發展;一九二八年,當營救胡也頻失敗後,沈從文失去了武漢大學的工作。他一邊陪著丁玲,一邊為未來的渺茫生活擔憂。徐志摩曾給他寫信:「還是去北京吧,北京不會因為你而米貴的。」在徐的推薦下,在上海中國公學擔任校長的胡適請小學學歷的沈從文擔任講師,主講大學一年級「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再回到北京,已經是六年後,一九三二年,楊振聲、沈從文辭去青島大學職務,回到北平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一九三三年九月,他與張兆和結婚,婚後,兩人住在西城達子營的一個小院裡,在此期間,他創作了我們最熟知的著名作品——《邊城》、《記丁玲女士》、《一個母親》、《信》、《阿黑小史》、《慷慨的王子》、《月下小景》(內有《獵人故事》、《扇陀》)和《鳳子》。他因小說成就而聞名,不再是窮困潦倒的文藝青年,成為京城最大藝文沙龍——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的座上賓。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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