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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聶華苓的老師 Excerpt:聶華苓的《三輩子》
2024/10/22 05:50:42瀏覽18|回應0|推薦3
Excerpt聶華苓的《三輩子》

雖然個人對於聶華苓及其作品並不熟悉,但讀完這一本《三輩子》不禁想起齊邦媛的《巨流河》,她們的生命經驗實在太豐富而令人敬佩及感動,以下摘要分享關於殷海光的部份內容。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64781
三輩子(二版)
作者:聶華苓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7/09/22

內容簡介
19252011年的86年間,這一個大時代的重重疊影和繁複圖像,從中國大陸的故園、到青年時期暫寓的台灣,以至中年迄今定居的美國,聶華苓超越了地域與文化的疆界,凌駕了政治與歷史的分野,以一貫細膩優美的筆觸,記述自己曲折動人的一生,寫下三個人生階段、三個年代和三個活動空間中的記憶,這些記憶如此明晰,彷如昨日,讓讀者看到一位重要作家曲折動人的一生──曾相依為命的摯愛母親、為了理想而共同奮鬥的至交好友、與世界各地作家相知相交的動人故事,以及相知相愛27年、卻不幸猝逝的丈夫……字裡行間所流露出來的真情,令人動容。

Excerpt
〈愛情,鮮花,夢想的莊園——殷海光〉

松江路一二四巷三號,是我在台北的家。當時的松江路只有兩三條小巷,在空盪盪的田野中。那房子是《自由中國》剛創辦時,從當局借來的,那時正是吳國積任台灣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這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三房一廳的房子,只有殷海光一個人住。誰也不願去沾惹他,人都說他古怪、孤僻、傲慢,一句話不投機,立刻拒人於千里之外。
殷海光抗戰時在昆明的西南聯大,是金岳霖的學生,非常佩服他老師的學養和為人。他十六歲時對於邏輯學的心得,就得到金岳霖的重視,引用在他的著作中。抗戰後,殷海光是南京《中央日報》主筆,徐蚌會戰,他一篇社論〈趕快收拾人心〉,針砭當時的國民政府的弊病,得到許多知識分子的共鳴。他到台灣後,應傅斯年之聘在台灣大學教書,離開《中央日報》,並參加《自由中國》任編輯委員。
一九四九年,一群年輕知識分子剛從大陸到台灣,常在一起聚會,討論中國的未來。我第一次和王正路去參加,也是第一次見到殷海光。他比他們只年長幾歲,儼然是他們的大師。朋友們在小房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希望聽聽殷海光的意見。然而,大師不講話,兩眉緊鎖坐在那兒。筆挺的希臘鼻,晶黑深沉的眼睛,射出兩道清光,一蓬亂髮任性搭在額頭上。他久久不說話,彷彿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不知如何卸下才好。他終於講話了,湖北腔的國語,一個個字,咬得清楚、準確、堅定。他逐漸來勁了,講起他的道了。他那時的道是中國必須全盤西化,反對傳統。後來在另一個場合,突然有人在房門口叫了我一聲,抬頭一看,正是殷海光。我站起來招呼他。他卻頭一扭,硬著脖子走了。許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發現屋子一裡有個「氣壓很低」的人。
我拖著母親弟弟妹妹從大陸到台灣,哪裡還有選擇住處的自由?一家人只有懷著凶吉不可測的心情,一搬到松江路。
搬家那天,殷海光在園子裡種花,對我們打了個招呼,沒有歡迎,也沒有不歡迎的樣子。但是,來日方長,和母親所稱的那個「怪物」,擠在四堵灰色土牆內,是否能相安無事,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來,桌上一束紅豔豔的玫瑰花!殷海光園子裡的玫瑰花!他摘下送給我母親。空空洞洞的屋子,窗前放了一束玫瑰花,立刻有了喜氣。
那是我們台灣生活中第一束花。
我對母親說:莫擔心,殷海光是愛花的人。
母親說:我才不怕他!
就從那一束玫瑰花開始,殷海光成了我家三代人的朋友。他在我家搭伙。我們喜歡吃硬飯和辣椒,他一顆顆飯往嘴裡挑,不沾辣菜,尤其痛恨醬油。但他從沒說什麼。後來母親發現他有胃病,問他為什麼不早說呢?他說:人對人的要求,就像銀行存款,要求一次,就少一點。不要求人,不動存款,你永遠是富人。
母親把飯煮得軟軟的,辣椒醬油也不用了。殷海光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他和我們一起吃飯,好像只是為了談話:談美、談愛情、談婚姻、談中國人的問題、談未來的世界、談昆明的學生生活、談他景仰的老師金岳霖。有時候,在黑夜無邊的寂靜中,他從外面回來,只聽見他沉沉的腳步聲,然後咔嚓一下關房門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就端著奶色的瓷杯,一步步走來,走到我們房門口:「我我可不可以進來坐一坐?」母親看到殷海光總是很高興的,招呼他坐在我家唯一的籐椅上。他淺淺啜著咖啡(咖啡也是西化吧),也許一句話也不說,坐一會兒就走了。也許又娓娓談起來。他說話的聲調隨情緒而變化,有時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有時又如春風,徐徐撩來。
……

他住在松江路時,還沒結婚。夏君璐在台灣大學農學院讀書,靈秀淡雅,堅定的側影,兩條鳥黑的辮子,一身清新氣息。他們在大陸時已訓婚,她常在週末來看殷海光。只要她在座·他總是微笑著,很滿足,很嚴肅愛情就是那個樣子嘛,他準會那麼說。當然,沒人和他談過這件事。那是他生活中最神聖、最隱秘的一面,而且,西方文化,要尊重人的私生活嘛。當時我只是暗自好笑:殷海光在夏君璐面前就老實了。多年以後,我才了解:他年輕妻子堅如磐石的愛心,忍受苦難的精神力量,早在她少女時代,就把殷海光鎮住了。日後他在台灣長期受迫害的生活中,她是他精神世界主要的支柱,是唯一幫助他在狹小的空間開闢無限樂土的人,將幽禁殷海光的溫州街小木屋神化為他夢想的大莊園。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殷海光談到他夢想的莊園,眼睛就笑亮了:我有個想法,你們一定喜歡。我夢想有一天,世界上有一個特出的村子,住在那兒的人全是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我當然是哲學家咯!殷海光哈哈大笑,繼續說:我的職業呢?是花匠,專門種高貴的花。那個村子裡,誰買到我的花,就是最高的榮譽。我真想發財!他哈哈大笑。殷海光想發財!只因為有了錢才造得起一個莊園呀!大得可以供我散步一小時。莊園邊上環繞密密的竹林和松林,隔住人的噪音。莊園裡還有個圖書館,專存邏輯分析的書籍。凡是有我贈送借書卡的人,都可以進去自由閱讀。但是,這樣的人不能超過二十個,人再多就受不了了。他皺皺眉頭。
母親說:我們搬來的時候,還怕你不歡迎呢!
你們這一家,我還可以忍受。他調侃地笑笑。換另一家人就不保險了。你們沒搬來以前,我有一隻小白貓。我在園子裡種花,牠就蹲在石階上晒太陽。我看書,牠就趴在我手臂上睡覺。我不忍驚動牠,動也不敢動,就讓牠睡下去。無論怎麼窮,我一定要買幾兩小魚,沖一杯牛奶餵牠。後來,小貓不見了。我難過了好久。現在又有這隻小貓了!他微笑著撩起薇薇搭在眼瞼上的一抹頭髮,思索了一會兒。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像刺蝟一樣,太遠,很冷,太近,又刺人。在我那莊園上,我還要修幾棟小房子,不能離得太近,越遠越好。那幾棟小房子,我送給朋友們。
送不送我們一棟?我笑著問。竹林邊上那一棟,怎麼樣?你和夏小姐每天下午散步來我們家喝咖啡,Maxwell咖啡,你的咖啡。
好!就是竹林邊上那一棟!
殷海光在園子裡種花,母親就帶著薇薇和藍藍坐在台階上和他聊天。他的花特別嬌嫩。夏天,他用草蓆為花樹搭起涼棚。風雨欲來,他將花一盆盆搬到房中。八個榻榻米的一間房,是書房,臥房,起坐間,儲藏室,也是兩天的花房!他有時也邀我們雨天賞花。否則,非請莫入。一走進他的房間,就看見窗下一張氣宇軒昂的大玻璃書桌,最底下的一個抽屉不知到哪兒去了,露出一個寒酸的大黑洞。桌上一小盆素蘭,一個粉紅小碟盛著玲瓏小貝殼。書桌旁一張整潔的行軍床。靠牆兩張舊沙發,中間一張小茶几,茶几上或是一盆珠蘭,或是一瓶素菊。沙發旁的小架子上,一個淡檸檬黃花瓶,永遠有一大束風姿綽約的鮮花,從他園子裡採來的。靠牆一排書架,穩穩排列著一部部深厚色調的精裝書。除了幾部與文學有關和普通理論書籍之外,其他的書對我而言,都是天書,七古八怪的符號,作者是什麼 Whitehead 呀,Quine 呀,那些書是絕不借人的。書和花就是他的命。那幾件家具呢?發了財,劈成柴火燒掉!他講的時候的確很生氣。
殷海光每天早上到巷口小鋪喝豆漿。
聶伯母,沒有早點錢了。明天拿了稿費一定還。他向我母親借錢。
母親笑了:殷先生呀,下次有了稿費,在你荷包裡留不住,就交給我保管吧,不要再買書買花了。
他接過錢,自顧自說:書和花,應該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起碼享受。憤憤不平地咚咚走開了。
他除了去台灣大學教課之外,很少外出。假若突然不見了,你一定會看到他捧著一束鮮花,挾著一本本硬邦邦的新書,提著一包包沙利文小點心,坐在舊三輪車上,從巷口輕鬆盪過來,笑咪咪走進斑駁的綠色木門。
……

殷海光和我母親之間有一分動人的感情。一九五一年春弟弟漢仲在嘉義飛行失事。我接到消息,忍住悲痛,瞞著母親。總有一天靈敏的母親會發現漢仲完了。殷海光就為她做心理準備工作。每天黃昏,必定邀她出去散步。那時的松江路四周還是青青的田野,他們一面散步,一面聊天。談生死哀樂,談戰亂,談生活瑣事,談宗教——殷海光那時並不信教。(他信奉宗教,還是多年以後,他去世以前的事。大概是受了他夫人夏君璐的感召。)這一類的談話,都只為了要在母親精神和心理上加一道防線,防禦終歸來臨的喪子之痛。日日黃昏,他就那樣子充滿耐心和愛心看護了我母親六個月!
他和夏君璐結婚之後,一九五六年,他們搬到溫州街台大的房子,兩家就很少見面了。我和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去看過他們。殷海光正在園子裡挖池子,造假山,要把一個荒蕪的小園子造成假想的大莊園。他有了一個幸福的家,看起來很恬靜。但那雙沉思的眼睛仍然遮掩不住他憂國憂民的心情。
一九六〇年,雷震先生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國》被封。我住屋附近總有人來回徘徊。警總藉口查戶口,深夜捜查我家好幾次。據說殷海光本來也在被捕的名單上,警總動手抓人的前一刻,才把他名字取消了。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我和母親非常擔心他的安全。每天早上,一打開報紙,就看有沒有殷海光的名字。沒料到他和夏道平、宋文明突然在報上發表公開聲明,宣稱他們在《自由中國》登出的文章自負文責。殷海光寫的許多篇社論幾乎都是雷案中「鼓動暴動」、「動搖人心」的文章。我們也聽說殷宅附近日夜有人監視。一直到胡適由美返台前夕,《自由中國》劫後餘生的幾個編輯委員才見面。那時雷先生已判刑,以莫須有的「煽動叛亂罪」判決有期徒刑十年,大家見面,欲哭無淚,沉痛,絕望。殷海光緊鎖眉頭,一句話也沒說。有人提議去看胡適,他只是沉沉搖幾下頭,也沒說話。大家要探聽胡適對雷案究竟是什麼態度,一起去南港看胡適。殷海光也去了,仍然不說話。胡適閒開的微笑,模棱兩可的談吐,反襯出殷海光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深沉悲哀。
一九六二年夏天,母親因患肺癌住進台大醫院。《自由中國》於一九六〇年被封以後,殷海光兩年沒上街了。
一天下午,母親房門口突然沉沉一聲:聶——————
竟是殷海光站在那兒!他的頭髮全白了。母親看到他,焦黃的臉笑開了。他坐在床前椅子上,兩眼全神盯著母親,沒說一句話,勉強微笑著。
母親非常激動,但已無力表達任何情緒了,只是微笑著拍拍他的手說:你來了,我很高興。我會好的。我好了,一定請你們全家到松江路來吃飯。不要醬油,不要辣椒。
好。他勉強笑了一下。
他就坐在那兒望著母親,彷彿不知道如何應付苦鬥一輩子、熱望活下去、不得不撒手的我的母親。
聶伯母,我,我,我得走了。他笨拙地站起身,站在床前,盯著兩眼望著她,望那最後一眼。聶————母,好——————重。一個字、一個字說出,沉甸甸地。
我送他走到醫院大門口。
好久沒上街了,上街有些惶惶的。他對我說。
你知道怎麼回家嗎?我問。
我想我知道吧。他自嘲地笑笑,低頭沉默了一下。唉,聶伯母,唉。我再來看她。
你來看她,對她很重要。但是,請不要再來了。
來看最伯母,對我也很重要。

殷海光在一九六年雷案發生以後,不斷受到特務騷擾,後來特務竟明目張膽到他家裡去,精神折磨得他拍桌大吼:你們要抓人,槍斃人,我殷海光在這兒!
他於一九四九年一到台灣就應傅斯年校長之聘,在台灣大學哲學系教課,非常受學生愛戴,一九六七年,被禁止教課,幽禁在特務的監視下。

殷海光一生不斷地探索,焦慮的思索,思想道路不斷地演變。他崇尚西方文化,但在多年以後,他開始對中國傳統文化重新估價,逐漸承認傳統的價值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斷斷續續地說:中國文化不是進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難中的積累,積累得異樣深厚。我現在才發現,我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希望再活十五年,為中國文化盡力。
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殷海光終於放下文化的重擔,撒手長逝了,只有五十歲。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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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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