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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作人的《苦口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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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作人的《苦口甘口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0355
苦口甘口
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風雲時代
出版日期:2020/10/20

《苦口甘口》1944年由上海太平書局出版,收入周作人從19439月始至次年8月迄的作品,1943年,周作人從偽華北教育總署督辦的位置離職,結束了兩年零一個月的督辦生涯,由於周氏之離任非是自願,因此對人生曲折更有領悟:人生總有得意失意,生活亦是有甘有苦,不論甘口苦口,若是能從書籍學問中尋得解脫,便可自得其樂,甘之如飴。

Excerpt
〈我的雜學〉


小時候讀《儒林外史》,後來多還記得,特別是關於批評馬二先生的話。第四十九回高翰林說:
「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聖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又第十八回舉人衛體善衛先生說:
「他終日講的是雜學。聽見他雜覽到是好的,於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
這裡所謂文章是說八股文,雜學是普通詩文,馬二先生的事情本來與我水米無干,但是我看了總有所感,彷彿覺得這正是說著我似的。
我平常沒有一種專門的職業,就只喜歡涉獵閒書,這豈不便是道地的雜學,而且又是不中的舉業,大概這一點是無可疑的。我自己所寫的東西好壞自知,可是聽到世間的是非褒貶,往往不盡相符,有針小棒大之感,覺得有點奇怪,到後來卻也明白了。人家不滿意,本是極當然的,因為講的是不中的舉業,不知道揣摩,雖聖人也沒有用,何況我輩凡人。
至於說好的,自然要感謝,其實也何嘗真有什麼長處,至多是不大說誑,以及多本於常識而已。假如這常識可以算是長處,那麼這正是雜覽應有的結果,也是當然的事,我們斷章取義的借用衛先生的話來說,所謂雜覽到是好的也。這裡我想把自己的雜學簡要的記錄一點下來,並不是什麼敝帚自珍,實在也只當作一種讀書的回想云爾。

民國甲申四月末日。

……



我學國文的經驗,在十八九年前曾經寫了一篇小文,約略說過。中有云,經可以算讀得也不少了,雖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總不會寫,也看不懂書,至於禮教的精義尤其茫然,乾脆一句話,以前所讀的書於我無甚益處,後來的能夠略寫文字,及養成一種道德觀念,乃是全從別的方面來的。
關於道德思想將來再說,現在只說讀書,即是看了紙上的文字懂得所表現的意思,這種本領是怎麼學來的呢。簡單的說,這是從小說看來的。大概在十三至十五歲,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這樣便學會了看書。由《鏡花緣》,《儒林外史》,《西遊記》,《水滸傳》等漸至《三國演義》,轉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入文言的徑路。
教我懂文言,並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並非什麼經書或是《古文析義》之流。《聊齋志異》之後,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淞隱漫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經入門,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叢書裡邊去了。
……


唐代叢書因為板子都欠佳,至今未曾買好一部,我對於他卻頗有好感,裡邊有幾種書還是記得,我的雜覽可以說是從那裡起頭的。
小時候看見過的書,雖本是偶然的事,往往留下很深的印象,發生很大的影響。《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毛詩草木疏》,《花鏡》,《篤素堂外集》,《金石存》,《剡錄》,這些書大抵並非精本,有的還是石印,但是至今記得,後來都搜得收存,興味也仍存在。
說是幼年的書全有如此力量麼,也並不見得,可知這裡原是也有別擇的。《聊齋》與《閱微草堂》是引導我讀古文的書,可是後來對於前者我不喜歡他的詞章,對於後者討嫌他的義理,大有得魚忘筌之意。
唐代叢書是雜學入門的課本,現在卻亦不能舉出若干心喜的書名,或者上邊所說《爾雅音圖》各書可以充數,這本不在叢書中,但如說是以從唐代叢書養成的讀書興味,在叢書之外別擇出來的中意的書,這說法也是可以的吧。
這個非正宗的別擇法一直維持下來,成為我搜書看書的準則。這大要有八類。一是關於《詩經》《論語》之類。二是小學書,即《說文》《爾雅》《方言》之類。三是文化史料類,非志書的地志,特別是關於歲時風土物產者,如《夢憶》,《清嘉錄》,又關於亂事如《思痛記》,關於倡優如《板橋雜記》等。四是年譜日記遊記家訓尺牘類,最著的例如《顏氏家訓》,《入蜀記》等。五是博物書類,即《農書》《本草》,《詩疏》《爾雅》各本亦與此有關係。六是筆記類,範圍甚廣,子部雜家大部分在內。
七是佛經之一部,特別是舊譯《譬喻》《因緣》《本生》各經,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語錄。八是鄉賢著作。我以前常說看閒書代紙煙,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我說閒書,是對於新舊各式的八股文而言,世間尊重八股是正經文章,那麼我這些當然是閒書罷了,我順應世人這樣客氣的說,其實在我看來原都是很重要極嚴肅的東西。
重複的說一句,我的讀書是非正統的。因此常為世人所嫌憎,但是自己相信其所以有意義處亦在於此。

……



我學外國文,一直很遲,所以沒有能夠學好,大抵只可看看書而已。光緒辛醜進江南水師學堂當學生,才開始學英文,其時年已十八,至丙午被派往日本留學,不得不再學日本文,則又在五年後矣。
我們學英文的目的為的是讀一般理化及機器書籍,所用課本最初是《華英初階》以至《進階》,參考書是考貝紙印的《華英字典》,其幼稚可想,此外西文還有什麼可看的書全不知道,許多前輩同學畢業後把這幾本舊書拋棄淨盡,雖然英語不離嘴邊,再也不一看橫行的書本,正是不足怪的事。
我的運氣是同時愛看新小說,因了林氏譯本知道外國有司各得哈葛德這些人,其所著書新奇可喜,後來到東京又見西書易得,起手買一點來看,從這裡得到了不少的益處。
不過我所讀的卻並不是英文學,只是借了這文字的媒介雜亂的讀些書,其一部分是歐洲弱小民族的文學。
當時日本有長谷川二葉亭與昇曙夢專譯俄國作品,馬場孤蝶多介紹大陸文學,我們特別感到興趣,一面又因《民報》在東京發刊,中國革命運動正在發達,我們也受了民族思想的影響,對於所謂被損害與侮辱的國民的文學更比強國的表示尊重與親近。
這裡邊,波蘭,芬蘭,匈加利,新希臘等最是重要,俄國其時也正在反抗專制,雖非弱小而亦被列入。那時影響至今尚有留存的,即是我的對於幾個作家的愛好,俄國的果戈理與伽爾洵,波蘭的顯克威支,雖然有時可以十年不讀,但心裡還是永不忘記,陀思妥也夫斯奇也極是佩服,可是有點敬畏,向來不敢輕易翻動,也就較為疏遠了。
摩斐耳的《斯拉夫文學小史》,克羅巴金的《俄國文學史》,勃蘭特思的《波蘭印象記》,賴息的《匈加利文學史論》,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舊書,於我卻是很有情分,回想當日讀書的感激歷歷如昨日,給予我的好處亦終未亡失。只可惜我未曾充分利用,小說前後譯出三十幾篇,收在兩種短篇集內,史傳批評則多止讀過獨自怡悅耳。
但是這也總之不是徒勞的事,民國六年來到北京大學,被命講授歐洲文學史,就把這些拿來做底子,而這以後七八年間的教書,督促我反覆的查考文學史料,這又給我做了一種訓練。我最初只是關於古希臘與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的一部分有點知識,後來因為要教書編講義,其他部分須得設法補充,所以起頭這兩年雖然只擔任六小時功課,卻真是日不暇給,查書寫稿之外幾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可是結果並不滿意,講義印出了一本,十九世紀這一本終於不曾付印,這門功課在幾年之後也停止了。
凡文學史都不好講,何況是歐洲的,那幾年我知道自誤誤人的確不淺,早早中止還是好的,至於我自己實在卻仍得著好處,蓋因此勉強讀過多少書本,獲得一般文學史的常識,至今還是有用,有如教練兵操,本意在上陣,後雖不用,而此種操練所余留的對於體質與精神的影響則固長存在,有時亦覺得頗可感謝者也。

……


十八
我的雜學如上邊所記,有大部分是從外國得來的,以英文與日本文為媒介,這裡分析起來,大抵從西洋來的屬於知的方面,從日本來的屬於情的方面為多,對於我卻是一樣的有益處。
我學英文當初為的是須得讀學堂的教本,本來是敲門磚,後來離開了江南水師,便沒有什麼用了,姑且算作中學常識之一部分,有時利用了來看點書,得些現代的知識也好,也還是磚的作用,終於未曾走到英文學門裡去,這個我不怎麼懊悔,因為自己的力量只有這一點,要想入門是不夠的。
日本文比英文更不曾好好的學過,老實說除了丙午丁未之際,在駿河台的留學生會館裡,跟了菊池勉先生聽過半年課之外,便是懶惰的時候居多,只因住在東京的關係,耳濡目染的慢慢的記得,其來源大抵是家庭的說話,看小說看報,聽說書與笑話,沒有講堂的嚴格的訓練,但是後面有社會的背景,所以還似乎比較容易學習。
這樣學了來的言語,有如一顆草花,即使是石竹花也罷,是有根的盆栽,與插瓶的大朵大理菊不同,其用處也就不大一樣。我看日本文的書,並不專是為得通過了這文字去抓住其中的知識,乃是因為對於此事物感覺有點興趣,連文字來賞味,有時這文字亦為其佳味之一分子,不很可以分離,雖然我們對於外國語想這樣辨別,有點近於妄也不容易,但這總也是事實。
……


我的雜學原來不足為法,有老友曾批評說是橫通,但是我想勸現代的青年朋友,有機會多學點外國文,我相信這當是有益無損的。俗語云,開一頭門,多一些風。這本來是勸人謹慎的話,但是借了來說,學一種外國語有如多開一面門窗,可以放進風日,也可以眺望景色,別的不說,總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吧。

……


二十
我寫這篇文章本來全是出於偶然。從《儒林外史》里看到雜覽雜學的名稱,覺得很好玩,起手寫了那首小引,隨後又加添三節,作為第一分,在雜誌上發表了。
可是自己沒有什麼興趣,不想再寫下去了,然而既已發表,被催著要續稿,又不好不寫,勉強執筆,有如秀才應歲考似的,把肚裡所有的幾百字湊起來繳卷,也就可以應付過去了罷。這真是成了雞肋,棄之並不可惜,食之無味那是毫無問題的。
這些雜亂的事情,要怎樣安排得有次序,敘述得詳略適中,固然不大容易,而且寫的時候沒有興趣,所以更寫不好,更是枯燥,草率。我最怕這成為自畫自讚。罵猶自可,贊不得當乃尤不好過,何況自讚乎。因為竭力想避免這個,所以有些地方覺得寫的不免太簡略,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或者比多話還好一點亦未可知。
總結起來看過一遍,把我雜覽的大概簡略的說了,還沒有什麼自己誇贊的地方,要說句好話,只能批八個字云,國文粗通,常識略具而已。我從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樣影響,分析起來,大旨如上邊說過,在知與情兩面分別承受西洋與日本的影響為多,意的方面則純是中國的,不但未受外來感化而發生變動,還一直以此為標準,去酌量容納異國的影響。
這個我向來稱之曰儒家精神,雖然似乎有點籠統,與漢以後尤其是宋以後的儒教顯有不同,但為得表示中國人所有的以生之意志為根本的那種人生觀,利用這個名稱殆無不可。我想神農大禹的傳說就從這裡發生,積極方面有墨子與商韓兩路,消極方面有莊楊一路,孔孟站在中間,想要適宜的進行,這平凡而難實現的理想我覺得很有意思,以前屢次自號儒家者即由於此。
……


我說儒家總是從大禹講起,即因為他實行道義之事功化,是實現儒家理想的人。近來我曾說,中國現今緊要的事有兩件,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二是道義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據現代人類的知識調整中國固有的思想,後者是實踐自己所有的理想適應中國現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
此即是我雜學之歸結點,以前種種說話,無論怎麼的直說曲說,正說反說,歸根結底的意見還只在此,就只是表現得不充足,恐怕讀者一時抓不住要領,所以在這裡贅說一句。我平常不喜歡拉長了面孔說話,這回無端寫了兩萬多字,正經也就枯燥,彷彿招供似的文章,自己覺得不但不滿而且也無謂。
這樣一個思想徑路的簡略地圖,我想只足供給要攻擊我的人,知悉我的據點所在,用作進攻的參考與準備,若是對於我的友人這大概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應該題作「愚人的自白」才好,只可惜前文已經發表,來不及再改正了。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五日。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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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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