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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臺靜農先生紀念集》
2024/03/08 05:02:29瀏覽241|回應0|推薦5
Excerpt臺靜農先生紀念集

前年底曾經多讀了一些臺靜農的作品,而因為讀友的提醒,才發現漏未閱讀這本《臺靜農先生紀念集》,也就立即向圖書館借閱。

以下挑選兩篇紀念文章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14316
臺靜農先生紀念集
作者:林文月編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91/11/01

〈夢與詩的因緣〉/ 方瑜

多年來一直認爲:老師寫詩,多半是出之以「游於藝」的心情。
常在沒課的上午去溫州街,走進日式平房玄關旁約莫六蓆大的小書房,坐到木格窗旁書桌前的老位子,看著四處散堆的書、紙,窗檯上熟悉的擺設,喝著清香的好茶,心情自然就放鬆下來。大事小事、家事國事、書中的事、人間的事,全都放言高論。老師總是寬容的笑著傾聽,偶爾在關鍵處挿嘴「加點註」,往往傳神入木。有時話題引起老師談興,就換我做聽者,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過去了。老師如有詩作,也會隨手從紙堆中翻撿出來給我看。但並不著意,也不常有,只是很自然的引出新話題而已。看了詩,我也批評。說好,老師笑得很開心;有時也提起筆來斟酌改字。我們都覺得現代人寫舊詩,實在無須強求。有話想說,可以用詩來說,就寫。不忮不求,也不必刻意。
記得有一年,寒假過後,開學不久,去看老師。談話中,忽然興沖沖拿出一張紙,墨痕猶新,是首絕句,還有序,這可新鮮!我一邊看,老師在旁補充說明,整個事件,確實迷離恍惚、曲折悠遠。原來這首只有四句的短章,前兩句和後兩句寫成的時間竟然相隔六十年!二十歲那年,老師夢中忽然做了兩句詩,醒來依然記憶分明,於是,到處拿給朋友參詳。少年好事,以爲夢中得句,不免有預兆、警示……,但大家都解不透,熱鬧一陣,慢慢也就淡忘。誰知不久前,竟然想起這塵封多年的舊事,添上兩句寫成了這首「遲來的」七絕。老師說來興致昂揚,我也覺得好玩。而前兩句中的「魂」字、「寂」字、「殘紅」等等,老師一向不喜,偏偏夢中會用,更是値得「分析」!回家後,很快寫下兩首絕句。我很少和人之作,這次也不算「和」,只是一提筆,素日所知所識的老師,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句子自然呈現,幾乎沒有修改。我認爲「天心圓月自從容」最能表現老師的人格風格,而「華枝春滿笑顔紅」則是我衷心的祈願。後來有一陣子,老師酒喝得多,喝了酒更愛寫字,於是我又寫了「滿紙雲煙酒氣濃」。這些詩,老師當時看了開心,信手就挿入案頭書堆,沒想到居然都保存下來,還抄入他的詩稿。老師平生爲人治學、處世接物,閒散中的條理,寬容中的堅持,無爲中的有所不爲,由這些家常瑣事,似乎也可以窺知一二。
另外「甲子春日」七絕的三首和作,更是純爲遊戲。那回老師說,不知怎麼會夢到了淵明,還跟他談「閒情賦」,醒來獨坐,信筆就寫了這首絕句。我很喜歡「淡淡斜陽淡淡春」的趣味,又想到辛棄疾當年也夢過淵明,有詞爲記,想不到老師竟與辛老同夢!當下以好玩的心情,將「淡淡斜陽淡淡春」這七個字分別放到第一句、第二句、第四句,寫成三首和作,也用了「閒情賦」的典故,又把辛稼軒寫進去,送去給老師看,想讓老師笑一場。按了門鈴,沒人,把詩稿投入信箱。才回家不久,老師就打電話來,他說只是到附近轉一圈,剛好錯過,「你的詩真來得快啊!」談話中,又笑了一陣。這些情景,如今想來,歷歷分明,但當時真的只覺得好玩而已。
既然說到淵明,記得他「飲酒」詩前,有篇簡淡雋永的短序:「余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逐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很多人都知道老師喜歡晚上獨飲「花酒」 花生米下酒,對於淵明這種心境,也許頗有戚戚之感吧!而我,只願永遠記得和老師談天的自在開心。

[附錄]
臺先生的詩及方瑜和詩

余方二十歲時,夢中得句,書示同學,皆不解其意。今八十歳時,忽憶及此,戲足成之,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
此是少年夢囈語,天花缭亂許從容。

〈方瑜女弟讀後作〉

拈花此意無人會,流水空山夕照紅。
世路周旋渾夢寐,天心圓月自從容。

少年哀樂今回首,滄海揚塵萬壑風。
杯底浮生閒歲月,華枝春滿笑顏紅。

重來鷗鳥喜相逢,滿紙雲煙酒氣濃。
世味如禪參已透,三生同聽一樓鐘。

〈甲子春日〉

澹澹斜陽澹澹春,微波若定亦酸辛。
昨宵夢見柴桑老,猶説閒情結誓人。

〈方瑜女弟讀後和作〉

淡淡斜陽淡淡春,佳篇入眼歲華新。
依稀重見稼軒老,識得淵明夢裹身。

無端妙筆寫清眞,淡淡斜陽淡淡春。
終古閒情難自解,微波何必問前因。

結誓交言意未伸,繁霜遠笛亦酸辛。
微波若定何由定,淡淡斜陽淡淡春。

原載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聯合報」

〈悼念臺靜農先生〉/ 聶華苓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髪

昔與華苓夫人共事大學別來二十餘年頃承過訪爲之喜
慰書東坡語以贈並乞存念戊辰立夏臺靜農於臺北龍坡里
時年八十七

十一月八日,我突然想看臺先生手蹟,將他送我的幾幅字,一一在臨河的書房展出。書房一面長鏡映出垂柳彎彎的愛荷華河。看到上面那幅字中「共事」兩字,勾起了一些舊事。九日我就接到季季電話:「臺靜農先生今天過世了。」
我和臺先生並無深交,但臺先生在我一生最黯淡的時候扭轉了我的生活。他也許並不知道。直到二十多年以後我才有機會告訴臺先生。
一九六〇年,「自由中國」因言「罪」而被迫停刊:雷震先生、傅正先生等四人因莫須有的「叛亂罪」而被捕。我雖無牢獄之災,但有特務跟蹤;有警察深夜上門盤問。親友絕跡。我也自動不和人來往,以免牽連別人,也不給特務任何騷擾我的線索和理由。徐訏先生從香港來信,短短一句話:「請告我你是否安全?」我也沒回信。我自囚於生活的孤島。孤島外,到處是洪水猛獸。那也是一種恐懼病吧!
就在那時候,素不相識的臺先生來訪。他要在臺大開一門「現代文學」的創作課,必須找一位作家去教,問我是否願意去。我驚訝得不知如何回答。不僅因為臺先生對我這個寫作者的禮遇,也因為我知道臺先生到臺灣初期,由於和魯迅的關係,也自身難保;而我那時在許多人眼中是個「敬鬼神而遠之」的人。臺先生居然來找我!我當然心懷感激地答應了。臺大教室裏年輕的臉、談藝之樂,立刻將我帶進一個廣闊明朗的世界。我的恐懼病全消了。我又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一九六四年來美前,我去向臺先生辭別。他立刻揮毫寫了一幅字送我。一九八八年,在余紀忠先生排除重重阻力之後,我終於回到臺灣;終於實現我再見臺先生的心願。臺先生仍住溫州街。一座陳舊小平房,圜困在窄巷高樓之中,一如其人,安窮樂志,卓然獨立,毫不爲世俗名利所動。臺先生剛動過腦部手術,但興致很好。那天季季、焦桐、張大春和胡金銓也去了。可說是文壇的「三代同堂」。臺先生十分關心大陸老一輩作家的處境。我去過大陸多次,認識一些臺先生同時代的朋友。金銓掌故多,去過大陸,對於現代中國作家甚有研究。大春剛從大陸歸來,是「事後報備」的探親之旅,通過他在北京書法家的姑父,也見到許多老一輩作家;難得的是在臺生長的大春對於大陸竟懷有很深的故土之情;他對於中國文學的歷史感,在大陸的年輕作家中是少見的。在臺先生那書香四溢的書房中,我們談論的是「中國人」。從當年「現代文學」班上的李渝、張系國的才華談到大陸作家經歷的風風雨雨,和軼聞趣事。沈從文從堆積古代服裝資料的斗室搬到公寓大樓了,但已經中風了。巴金為什麼在「文革」自認有罪呢?他在近年寫回想錄中有深刻的反省與自剖;他捐獻稿費在北京成立了「現代文學博物館」。馮雪峯呢?挨整多年之後,在四人幫一垮臺就死了。周揚和丁玲至今水火不容;周揚在五十年代把丁玲打成大右派,現在卻因談人道主義而遭攻擊,已經病成植物人了。大右派丁玲平反之後反而很左,但她所創立的「中國」文學雜誌又很開明,登出鐵凝那樣前衞年輕作家的作品。老舍被紅衞兵打過之後,本可倖免,但他從脖子取下侮辱他的木牌時,因爲手抖,木牌掉下打了一個紅衞兵的腳,又被毒打一頓,才跳湖自殺了。卞之琳呢?非常沈默,不寫詩了。端木蕻良呢?他和駱賓基因爲蕭紅仍然水火不容。端木蕻良在蕭紅死了四十年後,帶著詩和妻子一同到蕭紅墳上去弔祭。江靑被放出來,可作毛史館館長呢。金岳霖在林徽音死後常去哭墳,因為梁思成在她死後一個月就和他祕書結婚了。北京大學的毛澤東雕像拆掉了:北京土特產公司找北京市公路局,向兵工隊借壓地車,將一卡車一卡車的毛澤東雕像壓碎了……
臺先生笑得很高興。但在他笑聲中,似乎有一縷去鄉戚情。
「臺先生,你要回老家看看嗎?」我問。
他搖搖頭:「走不動了。」
離臺之前,林懷民和蔣勳邀我與安格爾和臺先生吃晚飯。懷民說:「臺先生不喜歡人多的場合。只和我們四個人聚一聚。」我满心歡喜。赴宴那天,蔣勳突來電話:「臺先生痛風病發了,不能行動。」未和臺先生吃那一頓最後的晚餐,至今惘然。
我離臺那天,臺先生請人送來四幅字。臺先生在「我與書藝」中談到書家被「役使」之苦,他已「謝絕這一差使」了。臺先生竟送我四幅字!驚喜之餘,突然一震:還能再見臺先生麼?現在我只能睹字思人了:

花餘歌宛歡娛外
詩在經營慘澹中

原載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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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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