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凱蒂‧洛芙的《不要靜靜走入長夜》

很難說清楚為什麽我選擇了這幾位特定人物。我出於本能受到他們這幾位的吸引，感受到他們的文字散發某種熱度。直覺告訴我，他們可以回答或釐清我正在自問的問題，或是她們會讓這些問題更加複雜，而他們的死亡——若攤在陽光下來看——可能會向我揭示我需要看到的事情。我選擇了幾位對我而言別具意義的作家，他們的話語早就存在我的腦海之中，他們對死亡的態度有某種極端：或是啟迪人心，或是讓人迷惑，或是英勇面對死亡，或是對死亡感到憤怒。我選擇了那些謎樣的生命，他們使我感到困惑不解、覺得好奇、感到不安，讓我深受震撼。我挑選的人物擁有比我更巨大的或更傑出的想像力，或是比我更能強烈感知，或是更能精確描述事物。我想的是：如果想要用語言來精準捕捉死亡接近的歷程是幾乎不可能的事，誰最有可能是最有希望能做到這件事的人？
——凱蒂‧洛芙，〈前言〉

從臉友分享的書訊找到了凱蒂‧洛芙的這本《不要靜靜走入長夜》。

書名的原文The Violet Hour 源自艾略特 (T.S. Eliot) 的《荒原》(The Waste Land)，而翻譯的書名「不要靜靜走入長夜」則採自董恒秀教授翻譯狄倫．湯瑪斯的詩句：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可知這本與死亡相關的書寫其實是充滿濃濃的文學氣息。

本書以倒敘方式從每位藝術家的病房或是書房重現他們面臨死亡的情景，而近日多讀了一些狄倫．湯瑪斯的詩集，也就趁機來摘要分享這個章節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50686
不要靜靜走入長夜：大藝術家如何面對死亡，在死亡之中度過日常
The Violet Hour
作者：凱蒂‧洛芙
原文作者：Katie Roiphe
譯者：吳芠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7/05/04
語言：繁體中文

內容簡介
這本書以出乎意料的寫作方式，探問死亡此一無人能倖免的人生結局，從死亡開始書寫人物的一生。
作者凱蒂．洛芙爬梳了大量文獻，訪談這五位創作者的家人、朋友和看護，呈現這幾位作家、思想家、藝術家如何面對迫近的死亡。
這五位創作者是：蘇珊．桑塔格 (作家)、西格蒙德．佛洛伊德 (心理學家)、約翰．厄普代克 (小說家)、狄倫．湯瑪斯 (詩人)、莫里斯．桑達克 (插畫家)。

【Excerpt】
〈狄倫‧湯瑪斯 (Dylan Thomas)〉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八日

狄倫‧湯瑪斯陷入昏迷，躺在聖文森醫院 (St. Vincent’s Hospital) 的氧氣帳下。他已經躺在那裡三天，沒有刮鬍子。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造成他昏迷，不過有人說，在他倒下的前一晚，聽到他放肆地宣稱，他在白馬酒館 (White Horse Tavern) 喝了十八杯威士忌。

那天天氣晴朗而寒冷。紐約一半的藝文界人士聚在他的病房外面，彷彿那些以他為中心而形成的飲酒作樂派對還沒有結束。

在這些人當中，關於誰和他最親近、誰能從他的利益出發來作決定，有種激烈的競爭關係。就像他的妻子凱特琳 (Caitlin) 所說的：「那就像是極其煽情聳動的間諜小說裡的情節……所有人物都彼此懷疑，猜測其他人懷有惡意。」

訪客們站在走道，透過玻璃隔板注視著他。凱特琳一向厭惡湯瑪斯總是眾人的關注焦點，現場可能只有她注意到——就連在這種情況下，他都擁有觀眾。

狄倫‧湯瑪斯在十九歲時因出色的詩作一鳴驚人，其中多首都關注死亡的主題，例如〈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他以浪漫主義的炙熱情感取悅讀者。浪漫主義屬於早期較為成熟的抒情傳統，而當時的藝文界本已習慣了現代主義的理智與冷酷，習慣了艾略特和奧登，湯瑪斯的作品一出，馬上以其才華迷倒眾人。他的詩人朋友伊莉莎白‧碧許 (Elizabeth Bishop) 曾說：「狄倫‧湯瑪斯一出現，使得我們其他當代的人都顯得渺小、追求自我到令人厭煩的地步，而且謹小慎微、虛偽又冷漠。」他以自我毀滅、酗酒、古怪行為、公然外遇等行徑而聞名，但所有混亂只增進了他的傳奇性。將他的詩作——儘管有時晦澀難懂——提升到更性感迷人的層次。在美國，對他的崇拜更加擴大、一發不可收拾。凱特琳後來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沒有人比他更不需要鼓勵了，而他被鼓勵淹沒了。」


湯瑪斯在這趟辛苦的美國巡迥中，還有一種焦慮陰魂不散——他站上講臺是個屬於公眾的詩人，這和私下在家裡埋首寫作的那個男人之間，有所斷裂。湯瑪斯那時寫作並不順利。他說，他不再是個詩人了。他只是個「使用文字的怪胎」。他在六年裡寫了六首詩。他向《時代雜誌》的一位記者悲嘆：「我的自我批判能力似乎比我的才華更為成長。」隨之而來的是，他覺得上台朗讀詩作使他大感痛苦。他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寫道：「無止盡的詩的轟炸，並沒有讓我覺得文字酸臭走味，令人厭煩，而是讓我更加意識到我對文字的執著和興趣，更加意識到我的恐懼——我害怕我再也無法回到足夠純真的狀態來碰觸或運用文字。」他寧可讀其他人的詩——葉慈、奧登、羅特克······任何人的詩。如同他對凱塔尼公主寫道：「我現在讀自己的任何一首詩都不覺得有很大的樂趣，因為這些詩在告訴我，現在我應該寫出其他作品，在對我說我應該每天寫詩······我不喜歡讀我的舊作，因為我目前沒有在創作新的詩。」湯瑪斯把才華和創造力用來浪費時間。他曾在一封信中寫道：「夏日時光在閒談中流逝。」

但是，儘管他在酒館裡虛度時光，儘管他對於身邊要有人陪伴的需求難以饜足，他只要寫作就會陷入狂熱。他寫下一篇又一篇的草稿，只要看看他的草稿、擦拭塗改的痕跡，必然會看見他對詩的全然投入、看見他為了琢磨一個字或一句詩所耗費的龐大時間與努力。他在寫作時也感受到平靜、有目標。他在拉恩小屋中度過這些難得的專注時光，帶給他很大的慰藉。

但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天賦已經不行了，再也寫不出更好的作品。在這之前一年，他懷著很強的羞恥感寫信給一位編輯：「你希望我解釋的那件事——那個惱人、蠻橫、毀滅性的問題，也就是為了什麼我還沒開始寫那本書——我怎能寫下那個理由呢？問題出在事情本身——這一整年我都無法寫任何東西，完全沒辦法，除了一首混亂、強說愁的詩。」對一位詩人來說，這感覺可能像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某種東西終結了。

最後幾週，他的自我折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程度。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仍搭上計程車，奔向白馬酒館，他仍想捕捉快樂——說來多麼有意思。這段時間他還要去跟才認識幾分鐘的女人上床、還要尋求更多對話。還沒有結束享樂。他的文字迴盪在最後這幾日：儘管相隔遙遠，歡慶萬物創造。在最後這段痛苦而瘋狂的日子裡，有多少對生活的愛啊。


一九四五年，更年輕一些、還沒有受傷的湯瑪斯，寫下這優美的詩句：「時光讓我青春，也讓我死亡／我纏著鎖鏈歌唱，如大海般」這來自他的詩〈蕨丘〉(Fern Hill)，對湯瑪斯來說。人可以同時是年輕而正在死去的。同時是青春且充滿活力但仍然是正在死去的。這沒有衝突：每一個人都在步向死亡。一切都是在走向死亡，這世界因此更美。也更顯得不可思議。他在斯旺西的一位老酒友還記得，湯瑪斯二十多歲時曾轉頭對他說：「我身上帶著死亡。」

這一刻，狄倫‧湯瑪斯自己曾經一再想像，他對此所寫下的句子若是出自另外一種類型的人。會被視為禱告。他把死亡寫得令人覺得安慰，在他的描述之下，那種撫慰就如在宇宙永恆的力量下也能捲起的巨大浪濤，他寫的死亡是人類共有的、永遠重生的夢。他寫道：「我越是接近／死亡。男人隻身穿越他已瓦解的大船，／太陽益發喧嘩綻放，／而齜牙裂嘴、正在破裂的海洋展露狂喜。」華美與平靜俱在其中。四年前寫下的這首詩，結束於「當我揚帆出海航向死亡」這句。


驗屍報告上寫著：「死因：軟腦膜水腫、脂肪肝、沉積性支氣管肺炎。」然而，湯瑪斯生命中最後幾天的真正謎團，並非這精確的醫學原因，而是他不尋常的恐懼與對死亡的憂慮，如何化為他對死亡的渴望。他對於「盡頭」的執念，他在走向那盡頭的路上全力頌讚與歌唱；他對於盡頭的意識總是過度開發而充滿痛苦，這些都被轉化成為近乎美的東西。似乎，如果你害怕或關注某個事物的時間夠長，你會開始對它產生一種感覺，那感覺與愛相去不遠。這不是健康的人可以了解的心理圈套。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在自殺之前十年，曾在《哈潑》一篇關於遊艇的文章中寫道：「『絕望』一詞已被濫用而變得陳腐，但這是個嚴肅的詞彙，我也嚴肅地使用它。絕望，接近人們所說的畏懼或憂慮，但也不完全是；它更接近由於知道我既渺小又軟弱又自私而且又要死了所產生的難以忍受的悲傷，想一死了之。它是想要跳下船。」

湯瑪斯的錢包裡，有一張威爾斯地方報紙的剪報。上面登著他小時候的照片，他赢得一場長距離賽跑留下的照片。三十年來，他帶著這張剪報在身上。照片中的他是個身材纖細、長相俊美的男孩，贏得了比賽。在所有的採訪、得獎紀錄與報導之中，他保留並帶在皮灰裡的是這張剪報。這是俐落的勝利，跑步，然後赢。在那次之後，他跑了卻沒有赢。
……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余光中譯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死者赤身露體，而死者亦將
匯合風中與落月中的那人；
等白骨都剔淨，淨骨也蝕光，
就擁有星象，在肘旁，在腳旁；
縱死者狂發，死者將清醒，
縱死者墜海，死者將上昇；
縱情人都失敗，愛情無恙；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在曲折而蜿蜒的海底，
死者久臥，不死在風裡；
刑架上掙扎，肌腱鬆懈，
繫在輪上，死者不斷絕；
信仰在手中將斷成兩半，
獨角獸的罪惡將死者貫穿；
百骸破碎，死者不裂開；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