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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凱麟 的《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
2021/07/02 06:11:02瀏覽782|回應0|推薦12
Excerpt:楊凱麟 的《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

他在現時的觀察中日趨衰弱,現時的感官不可能為他提供本質;他在對過去的思考中日趨衰弱,理智擠乾了這個過去的水份;他在未來的期待中日趨衰弱,主觀意願用現在和過去的片斷拼湊成這個未來,它還抽去其中部分真實,只保留其中符合於功利主義的結局,狹隘的人的結局,意願為它們指定的結局。然而,通常隱蔽的和永遠存在的事物本質一旦獲釋,我們真正的我,有時彷彿久已死亡實際上卻並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為他奉獻的絕世養料時,甦醒、活力漸增,曾經聽到過的某個聲音或者聞到過的一股氣味立即會被重新聽到或聞到,既存在於現在,又存在於過去,現實而非現時,理想而不抽象。逾越時間序列的一分鐘為了使我們感覺到這一分鐘,在我們身上重新鑄就越出時間序列的人。
——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VII 重現的時光》(p.199, 聯經版 1992)

It languishes in the observation by the senses of the present sterilised by the intelligence awaiting a future constructed by the will out of fragments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from which it removes still more reality, keeping that only which serves the narrow human aim of utilitarian purposes.
But let a sound, a scent already heard and breathed in the past be heard and breathed anew, simultaneously in the present and in the past, real without being actual, ideal without being abstract, then instantly the permanent and characteristic essence hidden in things is freed and our true being which has for long seemed dead but was not so in other ways awakes and revives, thanks to this celestial nourishment. An instant liberated from the order of time has recreated in us man liberated from the same order, so that he should be conscious of it.
(Translated by Stephen Hudson)

Il languit dans l’observation du présent où les sens ne peuvent la lui apporter, dans la considération d’un passé que l’intelligence lui dessèche, dans l’attente d’un avenir que la volonté construit avec des fragments du présent et du passé auxquels elle retire encore de leur réalité, ne conservant d’eux que ce qui convient à la fin utilitaire, étroitement humaine, qu’elle leur assigne. Mais qu’un bruit déjà entendu, qu’une odeur respirée jadis, le soient de nouveau, à la fois dans le présent et dans le passé, réels sans être actuels, idéaux sans être abstraits, aussitôt l’essence permanente et habituellement cachée des choses se trouve libérée et notre vrai moi qui, parfois depuis longtemps, semblait mort, mais ne l’était pas autrement, s’éveille, s’anime en recevant la céleste nourriture qui lui est apportée. Une minute affranchie de l’ordre du temps a recréé en nous pour la sentir l’homme affranchi de l’ordre du temps.
(l’édition Gallimard, Paris, 1946-47)

關於楊凱麟教授的這本《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就讓我先從上面一段書摘談起吧!

我們可以發現書摘中:「真實的,但不是現實的,理想的,但不是抽象的。(real without being present, ide al without being abstractréels sans être actuels, idéaux sans être abstraits)」,這一段文字的哲學意味相當濃厚,在自己最初讀完《追憶似水年華》的當下並未特別留意,一直等到我讀過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的《普魯斯特與符號》(Proust et les signes),才又真正意識到這一段文字深具哲理。

我相信楊教授沒有這個問題,他的論文〈德勒茲「思想-影像」或「思想=影像」之條件及問題性〉應該早已爬梳過,在本書的〈第八章 時間的增維〉,他重新翻譯這一段,甚至指出這「可能是整本書裡關於作品與時間最重要的說明」:

此存有在現在的觀察中日益萎靡,因為感官不能給它帶來本質;在過去的思量中被智性所枯竭,在等待意志建構的未來中,意志從現在與過去的碎片仍舊提取了它們的現實,只保存了它所賦予的合乎功利與狹獈人性目的之物然而一旦曾經聽過的某個噪音,過去聞到的氣味重新聽到或聞到,既在現在又在過去,現實而不實際,理想而不抽象,事物通常隱蔽和恆久的本質便獲得解放,我們真正的我,有時彷彿久已死亡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在收到為他帶來的絕世養料時便甦醒、活化。逾越時間秩序的一分鐘在我們身上重新創造逾越時間秩序的人,以便掌握這一分鐘。(p.222)

因此,在進入這本書的閱讀模式之前,我們必須認知,一切終究必須回到《追憶似水年華》的文本,透過楊教授套用各種哲學理論,需要更加熟悉以及重新感受普魯斯特的思想靈動。

本書以〈導論:做時間與做作品〉開場,簡介《追憶似水年華》的版本、概要、人物;前兩個章節先談「愛情的悖論」(包含他者與戀人結構的論述) 以及「少女學」(巴爾貝克海灘上的少女們),之後談「繪畫」(小說人物埃爾斯蒂爾及弗美爾的畫作《戴爾夫遠眺》)、「音樂」(小說人物凡德伊的奏鳴曲及七重奏)、「戲劇」(小說人物拉貝瑪及《費德爾》),最終則是針對本書的主體「書寫」和「時間」深入探討。

這中間,我們將遭逢德希達、傅柯、羅蘭巴特、海德格、德勒茲、西蒙棟 (Simondon)、布朗肖……,別忘了還有柏拉圖的《巴門尼德篇》和《美諾篇》

同時,我們 (其實可能只有我自己) 也必須逐一針對無數個難以理解的字彙查找意義,如:反時間 (contre-temps)、光線政權、強過去、機械神 (Deus ex machina)、地獄機器、強翻轉、艾甬時間……

然則這或許就是楊教授的書寫風格,我們可以試讀一段〈第一章 愛情,知覺空間的重分配〉的【二、他者的可能世界】:

……
不管在任何場域裡,在繪畫、文學、音樂、劇場,在異性或同性愛情,或在旅行、社交與沙龍裡,對於差異於自身生命的知覺空間,普魯斯特都展現了強烈好奇與欲望,這是一種全面的生機論,不僅表現在自身潛能的極大化,而且這個極大化必須總是一種繞經外部折返的行動。對某一藝術作品的感知、與某人的愛情或到某地的旅行,確切地說,跟陌異與他者的相遇是激起這個生命潛能的條件,所謂生命衝動 (élan vital) 就在於不斷朝外部探索的意志。這正是傅柯思想中最根本的主體化作用,在《分裂分析福柯》中,我們曾指出:「認識汝自身的不二法門,就是繞經比最遙遠更遠之地折返[……]我不是我,只因為我必須越界以返回我,我只能越界才能折返,我只是 (也只能是) 我的越界摺曲。這是蘭波 (『我是他者』) 與尼采 (『人是必須被超越的動物』) 的全新複合體。」但其中的悖論在於:「一切只發生在一個怪異的空間裡,在異托邦中取得的存在積體,一種在運動形式上總是以離去來回返,以謀殺來生產,以沉默來發聲,以不可視來觀看,以最遙遠者來逼近的形上學。」傅柯說,這就是虛構,因為一切都取決於完全的未知、偶然與意外。相較於此,已經歷之事變得不再重要,因為能誘發生命激情的,難道不是基於生命的未知潛能所致使的「自我的可能多樣化」?

對於普魯斯特而言,因為愛情,我們取得一張差異化的門票,重新站在差異的起點。」

以上,我大概說明了個人閱讀本書所經歷的坎坷過程,但事實上,我從187個註釋中可以讀出楊教授淵博的知識以及治學的嚴謹之處,而真正吸引我的則是註釋之中有關書摘的部分,要如何從他摘要的部分讀出新意?反而是這本書最令我心儀的地方。乃至於本文關於書寫的命題對應到敘事者的創作志業,可說是完全命中《追憶似水年華》的核心理念。

楊教授在最後一章〈結論〉提出「在結束的結束有開始的開始」以及「作品的『卷終』與『卷終不能』」,並不是文字遊戲,而是真正為我們指點出《追憶似水年華》的高深之處。

最後的最後,關於這本《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究竟是否該投下推薦的一票?這依然是個困難的抉擇,就有賴比我更聰慧的各位自行判斷,而我還是繼續讓自己「成為閱讀的人」,繼續分享書摘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93153
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
作者楊凱麟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06/08
語言繁體中文

作者簡介
楊凱麟
巴黎第八大學哲學場域與轉型研究所博士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研究當代法國哲學、美學與文學,曾獲《中央日報》海外小說獎。小說創作實驗「字母會A-Z」策劃人。著有《書寫與影像:法國思想,在地實踐》、《分裂分析福柯》、《分裂分析德勒茲》、《祖父的六抽小櫃》、《發光的房間》、《虛構集:哲學工作筆記》,譯有《德勒茲論傅柯》、《消失的美學》、《德勒茲存有的喧囂》、《傅柯考》(合譯)等。


Excerpt
第六章 觀念書寫

一、文學的天賦

音樂、繪書、劇場與書寫是普魯斯特描繪作品的四種存有樣態,在長達一生的超越練習中。作曲家凡德伊、畫家埃爾斯蒂爾、演員拉貝瑪與作家貝戈持的作品表達著風格化的情感,跨越域官的界線,以音樂創造性地摺曲了聽覺,以繪畫解疆域了視覺,以及以戲劇促使身體叛變。然而,作家貝戈特卻不在此列,他的文字優美深邃,是古典詩學的傑作,卻不屬於普魯斯特思考中的文學。對於切身的文學創作,普魯斯特顯然無比慎重,不僅留待小說最後才開始談論,而且以反面教材的方式,從龔固爾日記的批判中迂迴地展開。
……

這是小說中最消沉與絕望的時刻,馬塞爾事實上已經放棄寫作多年,而且也不再想起這件事,他從療養院回來後又再次確認自己欠缺文學天賦,卻發現其他人也未能呈顯他想像的文學樣貌,因此或許是自己搞錯了,文學其實根本沒那麼了不起,沒有天賦或錯失創作並沒有損失。然而,龔固爾日記卻引發他的困惑與異議,由此展開一段作品與生活的獨特辯證。龔固爾兄弟對於觀看與聆聽有過人的能耐,記下了無數細節,他們代表的是好的觀察而且是好的記憶,但馬塞爾不善於此,他只關心能引發激情之物。龔固爾寫下的人事物對知情的馬塞爾乏味無比,從這起回憶中他只看到平庸與俗氣,絲毫喚不起熱情。日記體書寫反映一種文字的天真,書寫除了回憶之外什麼都不是,也什麼地方都到不了。這種態度引發了馬塞爾內心的衝突與質疑,因為攸不僅沒有這種泛泛地看與聽的能力,對這種能力也不感興趣,認為看與聽的單純回憶算不上創作,因為人事物的流動生滅可以帶來作品的啟發,卻絕不是作品本身。換言之,雖然不能否認生活對創作的影響,但作品卻獨立於生活。平庸的生活不會因華美文采的大加描述成為偉大作品,相反地,偉大作品則可能來自真實生活裡俗氣遲鈍的創作者;或者確切地說,文學並非不能描寫平庸與愚蠢,卻絕非來自生活的白描。而是能使得所書寫的愚蠢成為一個文學的觀念或問題,這不是天真地以文字記載的愚行錄,而是讓文學因愚蠢的問題化 (愚蠢成為問題) 而以全新的觀點被認識。比如福樓拜 (Gustave Flaubert) 的《布瓦爾與佩庫歇》(Bouvard et Pécuchet) 或杜斯妥也夫斯基 (Fyodor Dostoevsky) 的《白痴》。


二、精神的啟示者

觀念與現象截然不同,這是普魯斯特在許多地方 (包括《駁聖博夫》) 反覆強調的書寫關鍵。這兩者正如葛雷柯 (El Greco) 的繪畫,在同一平面中神與人、天與地共存卻裂解為平行的差異世界。如果書寫絕對不該簡單等同於現象的再現,《追憶似水年華》便不該被視為只是某人 (不論是普魯斯特本人或他虛構的馬塞爾) 的經驗回憶,而是為了在紛雜生活中跳脫表象的書寫行動;因此,即使普魯斯特文字優美如詩。小說情節壯闊非凡,整部小說的內裡卻推進著一場基進的文學革命。書寫者只為觀念書寫,一切被寫下的事物狀態 (沙龍裡的社交、童年生活、旅行見聞……) 如果不是為了將觀念由經驗中迫出,或是為了由日常生活中絕然地斷裂,文字部將如同事物的表象般隨時間流逝死去,毫不足道。
……

從文學天賦的闕如到基進回應何謂文學,普魯斯特以一本大書使得文學歸零與觸底,即使是寫小說 (特別是寫小說),亦是觀念先決!只有創新的觀念 (對於文學、時間、空間、情節、記憶、愛情、友誼……的觀念) 是書寫可以開始的條件,書寫從此必須以全新觀念的誕生來定義,即使小說離不開故事與情節的關注,也不意謂這是文學的首要工作,而且專注於此將使得文學瑣碎與平庸無比。
在放棄創作後書寫卻全面啟動,在確認欠缺文學天賦後反而重置文學定義,書寫成為一種基進革新的行動。然而,文字究竟如何由平庸再現中逃脫,不再陳腔濫調地複述著生活所見所想 (樹是樹是樹……),根本地觸及事物的真正本質?整部《追憶似水年華》的真正目標,正在於明確安置文學的動力引擎,書寫由無能動筆到無限展開,由徹底遺忘到鉅細靡遺的記憶,其神祕內核便是觀念。然而,觀念是什麼?從何而來?書寫如何才能具有或激發觀念?小說第七卷後半直到卷終,普魯斯特反覆辯證生命、時間、感覺、記憶與書寫的特異關係,由書寫的不可能翻轉成不書寫的不可能,使「可能」僅僅奠基在「不可能」的再次確認,並促使創作重獲已逝生命與時間的意義。


六、成為一個書寫的人

可以藉由回憶點滴召回的已逝的時間 (temps passé) 並不是所曾是的過去,而是由現在所再現且不再有變化潛能的「已不在的現在」。普魯斯特的時間觀念捨棄了「現在的書寫」,因為不論是現在的現在或過去的現在,都是已經死去的時間,書寫由感覺強度所觸動,所欲重新尋獲的時間在日常時間之外,因為失去的時間 (temps perdu) 並不是已逝的時間,事物狀態一旦跟隨現在逝去後便不再存在。真正必須尋獲的,是「同時為過去和現在所共有,比這兩者都更為本質的某個東西」。被書寫之物弔詭地持存在時間之外,既不隨現在逝去,也並非已丟失不在的過去,而是僅在感覺的強度流中觸及的,「一點點在純粹狀態下的時間」。觀念的、虛擬的與純粹的,時間仍然積存著一切變化的可能,沒有逝去亦毫不平庸。只有在此,書寫重現了事物本質,其既非全然屬於過去亦不在現在,而是飽含生機,迫近著仍然流變中的將臨未來。
偶然觸及的強度使得我們在時間之外自我重構為書寫的主體,「逾越時間秩序的一分鐘在我們身上重新創造逾越時間秩序的人,以便感受這一分鐘」,由強度所表達的這一分鐘既跳脫於時間之外同時亦蘊含所有流變的潛能,我們不再只是我們自己,但卻因此創造出「真正的我」,成為一個書寫的人!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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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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