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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1
2025/01/10 05:41:05瀏覽122|回應0|推薦1
Excerpt《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1

顧名思義,回憶錄(memoir)是一種個人的備忘錄,目的在於「重尋失去的時光」以免被遺忘。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小説《追憶似水年華》的原名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直譯應該是「重尋失去的時間」,我認為這是一個悖論,既然時光已逝,又如何重尋得到呢?過去是回不來的,現在的我們也回不去了,除非用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平行宇宙」的方式,把過去作為多個選項,然而呈現的過去是否真實?是否合乎我意?有什麼值得回憶?回顧我這一生,彷彿自己做了一場黃粱夢,又感覺自己演了一齣戲,可以分為好幾幕和不少場景,更覺得這一生像一部電影,自己既是主角又是導演,現在還要做剪接。然而最難處理的是反省自己,這就必須用腦筋和文字了。
……
想在這個二十一世紀「全球網絡化」的世界中去重尋二十世紀的個人生命意義,作沉靜的反思,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普魯斯特在二十世紀初追憶的是十九世紀末的花樣年華,他的那個世界和過去是連成一體 的,是一個持續(continuum ,他得以在其中反覆徘徊,用數百字的篇幅來追憶一個暑假在姨媽家裡午覺剛睡醒,懶洋洋地品嚐一小塊瑪德蓮蛋糕(petite madeleine)浸在茶裡的滋味……如今誰還會有這個閒情?遑論成長後參加巴黎上流社會的各種餐會、茶會、舞會和家庭客廳裡的小聚會?真的像過眼雲煙一去而不復返,連看這本長篇小説的耐性也消失了。最近受佩里·安德森書評的感召,上網下載英國作家安 東尼·鮑威爾(Anthony Powell)的全套連環小説:A Dance to the Music of Time,洋洋大觀,共十二本,題目很吸引人:「隨時間之樂起舞」,原來背後都是歷史,背景都是英國社會。而現在早已沒有歷史,大家生活在電子科技模擬的「假以亂真」的世界,它時時刻刻在急速轉變,又有何歷史和回憶可言?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寫下去,至少要證實自己還存在。
——
李歐梵,〈「二十世紀」的備忘錄〉

閱讀及分享《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

去年曾經讀過不少李歐梵的作品,對於他的博學多聞的狐狸哲學(狐狸知道很多事,但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相當欽佩。

近日從圖書館借閱到他的自傳作品,從他的成長過程及求學生涯,一直到漫長的學術研究經歷,真的太豐富多彩,如果想要找到相似的學者作家,恐怕不多。(夏志清、劉再復、王德威?)

而在李歐梵的求學過程中,有一段在歐洲壯遊的經驗,沒想到徐志摩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6111
書名: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
出版日期:2023/06/01

Excerpt
〈「西潮的彼岸」:我的歐洲情結〉

1968
年的夏天,我在哈佛的學業告一段落,只剩下博士論文,題目已經定下來了,以徐志摩為主角,於是我向費正清教授提出一個不成文的請求,表面的理由就是為了重尋徐志摩在歐洲——特別是在英國康橋——的蹤跡,所以必須到歐洲找尋資料和靈感。費教授明明知道我別有用心,還是給了我兩千美金的研究費,讓我到歐洲去「遊學」半年,也算是一種稀有的獎勵。我在課堂上學到:以前西方的貴族,往往在暑假到歐洲各國——特別是意大利——遊歷,以長見聞,哈佛的本科生似乎繼承了這個貴族傳統,一到暑假就大批到歐洲旅遊,竟然安排專用的包機,於是我也趁此機會,隨著這批年輕學生踏上旅途,時當19685月。
至今重遊歐陸不下十數次,每次的經驗都不盡相同,現在把這些回憶積累在一起,構成一個重疊的紀錄,我暫且用一個較罕見的英文名詞palimpsest(以前的紀錄留下來的痕跡)來形容它。也許這本回憶錄本身就像是palimpsest ,每次書寫(包括這一章)或述説,都是一種重寫或重述,我沒有把原來的回憶刮去,而是在上面重疊了更多的回憶,或是多次用同樣的材料,但依然保存了初次的跡象。而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知不覺地把後來的經驗和閱讀心得加了進來,甚而用後來的經驗來反思和批評先前經驗的不足,因此也構成了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

康橋踏尋徐志摩的蹤徑

我到了英國康橋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一種神奇的氣氛,似乎徐志摩的在天之靈在為我導遊,引我重踏他在康橋的足跡。抵達康橋的第一天傍晚,我一個人在皇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康河岸邊散步,坐在一個草地的座椅上,看黃昏的夜景,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坐在當年徐志摩坐過的椅子,也就是在他那篇著名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所描寫的地方。於是我也靈感大發,第二天早上就把這一段經驗寫了下來,記得是在一家咖啡店寫的,題目就是〈康橋踏尋徐志摩的蹤徑〉。這是我的第一篇中文散文作品,寫完後寄給台大的學生雜誌《大學雜誌》發表,我用了一個筆名「奧非歐」,明眼人一望就知道是Orfeo的中文譯名。不料這篇處女作被《大學雜誌》的編者大肆吹捧,並且擅作主張,把我的這篇長文和另一位筆名「飛揚」的歐洲留學生的幾篇描寫法國生活的文章湊合在一起,出版成一本小書,就以我的《康橋踏尋徐志摩的蹤徑》作為書名。多年後才見到這位飛揚先生,原來就是戲劇家和學者馬森,後來在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任教,現居台灣。
我把這篇習作稱為「非小説」(non-fiction),用小説的寫法描寫我自己的真實經驗,以此來印證徐志摩的原文,全篇從頭到尾都是感性的記述,我故意用第三人稱,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小說人物,加上一層「存在主義」的外衣,故作世故狀,那個時候我不過28歲,還不知天高地厚,就一頭栽進徐志摩美妙文筆的浪漫美景之中。
……

徐志摩的文學因緣

當年徐志摩在英國交遊廣闊,在康橋也交了不少名人。我沒有朋友,只認識皇家學院的一位研究員貝爾納(MartinBernal ,承蒙他邀請我到皇家學院晚餐,他知道我在研究徐志摩,説要介紹我見一個徐志摩的朋友,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作家佛斯特(E. M. Forster ,把我嚇了一跳,原來他還在世!(兩年後他就去世了。)當我提到徐志摩的名字的時候,他不但記得,而且顯得很興奮,當他回憶往事時,眼睛閃爍著淚 光。他的小説《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寫於1924年,徐志摩應該看到。近年我在課堂上講徐志摩的時候,忍不住批評他對於當代英國文學的品味:他喜歡曼絲菲爾而不看維珍尼亞·吳爾芙;崇拜華兹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而不知道艾略特;在皇家學院認識佛斯特,卻不知道他在寫什麼。二十年代的英國社會還處於「愛德華時代」(Edwardian era),兩次大戰之間,年輕文人蠢蠢欲動,不滿上一代作家的保守,逐漸形成一股現代主義的潮流。徐志摩身處新舊交匯的轉折點,但依然醉心於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浪漫主義。而我自己從浪漫主義蜕變為一個現代主義者(Modernist ,然而浪漫主義卻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這些都拜徐志摩之賜。我在台大外文系讀到的現代文學大多是英國式的,如艾略特、吳爾芙和龐德(Ezra Pound),後者是個大法西斯派!唯一的例外就是卡夫卡——捷克猶太人。
值得慶幸的是在倫敦見到凌叔華女士,她已經在英國退休很久了,是她介紹我認識了徐志摩當年的好友恩厚之先生(Leonard Elmhirst ,他曾是印度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的私人秘書,他邀請我到他的家鄉達廷頓堂(Dartington Hall)訪問,並送給我一份他珍藏的徐志摩書信,後來我在博士論文中引用,並在〈徐志摩的朋友〉一篇雜文中詳細敘述過了。當年我只顧崇拜徐志摩,沒有利用這個寶貴的機會和凌叔華交談,她年輕時在武漢大學和貝爾(Julian Bell)有一段戀情,因此我也忽略了凌叔華和貝爾的姨母吳爾芙的關係,凌的英文自傳《古韻》(Ancient Melodies)就是獻給她的。這一段文學因緣看似和徐志摩無關,但卻間接勾畫出另一幅中外文學關係的地圖。

1968
歐陸漫遊

在康橋住了將近兩個月,在研究上毫無進展,只不過在皇家學院找到徐志摩的一張「成績單」,沒有分數,原來他是旁聽生。八月初我終於離開英國,到歐洲大陸漫遊。用「漫遊」這個名詞,可謂名副其實:漫無目的,邊走邊看,隨時改變計劃。大抵遊覽了荷蘭、比利時、法國、瑞士、德國、瑞典、挪威、丹麥、奥地利、南斯拉夫、希臘、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在法國停留最久,住了一個月左右。大多是走馬看花,然而,即便如此,將近六個月的歐陸漫遊還是收穫不小,不但眼界大開,而且讓我感覺到什麼才是活生生的西方文化傳統,它和我在美國學院讀到的書本世界畢竟不同。
也許可以大言不慚地説:別人到歐洲是做遊客,享受各國各地的風景和美食,而我卻不知不覺地作西方文化源頭的尋根之旅,思想感受多過觀光印象。然而我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和學習者,處在1968年歷史的邊緣,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年代,特別在東歐和法國。
我在康橋和倫敦住了兩個多月,帶來的二千美金研究費已經花掉一半。剩下的一千美金必須省吃儉用,才夠在歐陸旅遊的費用,因此我不得不用最廉價的大學生旅行方式:帶 最輕便的行李,揹在背上(所以叫做backpacking ;先買好廉價的火車學生優待票,有時在公路邊翹起手指搭順風車;住最便宜的學生招待所或當地人家的客房;每天三餐省掉一餐,買最便宜的麵包果腹,偶爾肚子太餓了,晚上到小餐館打牙祭一次。我時常在各個旅遊勝地碰到美國學生,年輕男女在火車上邂逅的故事,層出不窮,就像是後來的電影《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一樣。我的豔遇發生在康橋,反而當我一個人在歐洲各國遊蕩的時候,心情是孤獨的。徐志摩寫過: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你要發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

説得很有道理。我把康橋的靈性隨身帶著,像夾著一本書一樣去遊歐洲大陸,體驗各個地方的靈性,因此在各地的感覺也就不同。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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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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