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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0 05:46:30瀏覽209|回應0|推薦3 | |
Excerpt:《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2 本書後半部收錄李歐梵與張歷君(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的對話篇,其中有一篇談到「世界文學」,個人特別有感,當李歐梵從教職退休之後,什麼是他以前沒有時間讀過或讀完的文學作品?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6111 書名:我的二十世紀 : 李歐梵回憶錄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 出版日期:2023/06/01 【Excerpt】 〈世界文學,或真正自由的文學世界〉 我的世界文學夢 李:我們之前幾次主要談學術,這次可以集中談一下文學吧? 張:是的,這次我希望多了解老師您對世界文學(worldliterature)的理解。我記得在2013至2014的學年,老師在香港中文大學講授「人文重構:中國文化的跨學科研究」 (Reconnections: China across Humanities)那門課時,主題正是 「偶合論:重繪世界經典的版圖」(Serendipities-Remapping World Classics),當時選用了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理論讀本》。您能否談談,您當年為什麼會選定這個講授主題?我還記得,那時候應該是從歌德有關「世界文學」(Welditeratur)的討論談起的。 李:那個年度之所以會談「世界文學」,靈感是從達姆羅什那裡來的。因為他和張隆溪聯合在香港城市大學辦了一個暑期班,主題就是世界文學。那個暑期班很特別,主辦單 位是達姆羅什主持的世界文學研究院(The Institute for WorldLiterature)。2011年第一屆在北京舉行,隨後兩年分別在伊斯坦堡(Istanbul)和美國舉行,至2014年就在香港舉辦,之後還在里斯本(Lisbon)、哥本哈根(Copenhagen)及東京等地方舉辦。它以研討班的形式請幾位世界各地的學者來開課,在世界不同城市討論「世界文學」的多重意義。張隆溪邀請我講一個研討課,我自訂的題目很簡單直接,就是「世界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World Literature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Parallels, Counterpoints, and Cross-currents”)。我記得我用了達姆羅什等人編的讀本,那個讀本的特點在於提及歷史上東西方最早談及世界文學的人物和他們的思想,裡面包括印度的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中國的鄭振鐸,當然還有歌德。那時候,我第一次讀到鄭振鐸那篇論世界文學的文章(原載《小説月報》) ,我之前不知道他曾寫過這篇文章。在文中,他跟英國評論家討論世界文學的問題。我很佩服鄭振鐸的講法。但與此同時,我認為現在達姆羅什的説法,已經跟鄭振鐸他們那一代人不同了。鄭振鐸他們希望,世界文學是一體的。他們希望,世界文學既多元又一體,這樣,大家就可以交流了。不像現在國族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太強勢,各國都強調自己國族的文學,結果大家鬥得一塌糊塗。然而,鄭振鐸他們當時的看法,卻完全沒有國族文學所衍生的那種敵意。他把世界文學視為有自己完備的理論基礎的學問,就像科學一樣。在物理與化學等學科領域裡,沒有所謂中國的物理、日本的物理,物理就只有一種。鄭振鐸認為文學也應該如此。如斯觀點在當年實在先進,現在也沒有很多人能夠如此想。 …… 達姆羅什很注重翻譯,他對於世界文學的初步定義是:經過翻譯而流通的文學就是世界文學。所以,流通(circulation)成為一個很重要的觀念。當然,有所謂「文化流通」(circulation of cultures),也有所謂「流通文化」(culture of circulation),二者的涵義不盡相同;由翻譯而產生的世界文學應該屬於後者,不少理論家都討論到此類問題。翻譯的機制又有主客之説,誰是主,誰是客?二者之間是否有霸權關係?各種問題也被世界文學帶出來了。如今翻譯理論在美國學界如日中天,香港的大學還有此類科系,就不用我多説了。 我在去年(2020)夏天正式退休了,現在不想搞理論了,也不搞學術研究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們這一代一定做得比我好。我現在想徹底從學術的象牙塔裡解放出來,做一點跟學術完全沒有關係的東西。但我又不會創作,只好退而求其次,讀讀以前沒有時間讀過或讀完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和我的專業完全無關的作品,例如葡萄牙詩人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詩。我邊讀邊做札記,這才發現可以寫的太多了,不知如何下筆。 張:我當年在課上最高興的,就是聽到老師講佩索阿。您沒有將佩索阿列在正式課程大綱裡,但您當時卻提及自己正在看他的書。 李:對,我當時正在看英文版的《不安之書》 (The Book of Disquiet),現在台灣和大陸都有英文版的中譯本,十分詳盡。正是佩索阿帶我進入另一個文學世界;所以,我現在要反省,怎樣回歸到一個真正自由的文學世界?我會稱呼那為「世界文學」,也可以視之為「我的世界文學」。在我的世界文學之中,連語言也不必區分。我雖然不懂葡萄牙文,但學過一點法文,在大學時代還學過西班牙文,至今我腦子裡還留下一些殘餘的記憶,葡萄牙文應該和西班牙文很接近。另一位我想閲讀的是德國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當然讀的是英文翻譯,但腦海裡想像的是德文。我的德文老師Reto Winckler(他自己是德國人,是中大英文系的博士,研究莎士比亞)教我讀過幾首布萊希特的詩,我十分喜歡。 讀這類作品的時候,可以找原文和英譯本或中譯本對照。記得我最早接觸佩索阿的作品時,竟然找到金國平和譚劍虹選譯的《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集》,而且是中葡對照本,那本書是我在澳門買的。澳門有一間葡萄牙文書店,香港中環也有一間法文書店。我在哈佛大學念書的時候,去過一間外文書店,裡面有很多德文書。以前我第一次到北京、上海的時候,也發現那兒有外文書店,雖然店在二樓,很少人去。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這一生已經沒有辦法學到那麼多語言,只能想像。究竟怎樣可以想像語言呢?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實驗,我要做一個假想的跳躍。以那本《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集》為例,我強迫自己對照閲讀,心中默念葡文的原詩,用西班牙語的口音。如果不懂內中指涉的葡萄牙人的名字和身世,可以輕易在網上查詢。當遇到有些詞句看不懂,我依舊會讀下去,不求甚解,只求大致「會意」,至少可以感受一點「異國情調」。這就是我的世界文學,當然是誤讀,也是誤解;但難道必須要加上「後殖民主義」遺毒的標籤嗎? …… 文學翻譯與非母語寫作 張:老師您剛才提到,除了佩索阿以外,最近還想讀里爾克的作品…… 李:對,我最近想讀里爾克,馮至曾翻譯他的作品。我很佩服馮至,當時他要將德文的文本翻譯為中文,他本人的德文就很好,中文更是非常好。傅雷也是一個例子,他那輩人的中文都非常好,又懂得外語,我這一輩完全比不上他們。至於你們這一輩的香港作家,則有一個很有趣的特點,就是你們的文學書寫都滲透了學術和理論的語言。潘國靈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他的小説充滿了理論術語,這甚至成了他的style (風格) ,很好玩。我以前曾經想過以幾種語言來寫一本小説,講一位英國徐娘去了直布羅陀,愛上一位非洲青少年。而那青少年來自摩洛哥,所以講法文。不過,他很反抗法國殖民主義,所以平常只願意講自己家鄉的土話。我作為敘述者在故事裡遇上他們。我可以跟婦人以英語交談,卻聽不懂她和青年之間用法語展開的吵架內容。如果要寫小説,我就是想表達這種語言上「想像的」交流。我還構想出另一個故事,以三十年代的上海為背景,講述一位華人小提琴家和他的白俄猶太情婦的故事,兩人見面幽會時要説俄文。我這種語言上「想像的」交流,你不妨理解成一種另類的「世界文學」想像。 …… 張:我認為文學想像和理論思考是一體之兩面。理論如果沒有文學想像,就不能成為理論。文學想像發展到某個點,便會轉變成理論的世界觀。 李:這是一個很好的説法。我的感嘆是,現在大家只知道理論,或只看別人二手的介紹。以艾柯為例,大家已經不看艾柯的原著了,只看別人怎麼解釋艾柯。大家所知道的只是二手的艾柯,不單不看艾柯以意大利文寫的原著,連英文的譯本也不看了。事實上,他寫的《符號學理論》(A Theory ofSemiotics)現在也很少人讀了。至於卡爾維諾,他從來都不自視為理論家,但似乎什麼都懂。我其實很佩服這類人,即使學問很深,卻不自視為理論家。從卡爾維諾的《為什麼閱讀經典》(Why Read the Classics?)裡面介紹的一大堆中古意大利和法國作家,可以知道他對歐洲文學經典很熟悉。他提及的很多作家,對我來説,都很陌生。另一個例子就是昆德拉,我也從他的書中認識到一些不熟悉的作家,如赫爾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我不喜歡昆德拉後期的小説,較喜歡他早期的小説。究竟他為什麼要從捷克文改用法文創作?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覺得他最初用捷克文寫的小説比較精彩,大多是諷刺蘇聯的暴政,後來用法文寫的小説則有點布爾喬亞式的自滿了。他後來也變成法國人了。我想他自己會辯解:變成法國人有何不可?他就是不要當捷克人。我反而覺得捷克人很了不起,因為我腦子裡想起的是捷克總統哈維爾。大家都認為,昆德拉離開祖國就等於背叛了自己的立場。我也曾抱持這種想法。不過,後來我也嘗試從他的角度再去思考,他為何要做這樣的選擇?或許,他會反駁:歐洲本是一體。曾幾何時布拉格和維也納是中心,他稱之為「中歐」。而「東歐」僅是一個冷戰時期的名詞。他為何不可以選擇到另一個十九世紀的文化中心——法國,用另一種語言來寫作?試問現在還有多少人看懂捷克文?無論如何,我還是很佩服精通多國語言的人,我這一輩子是做不到了。 對了,中國究竟有沒有這類作家?我只想到少數以中英雙語創作的作家,例如林語堂、熊式一,還有張愛玲。 …… 李:我寫作時只想過《浮生六記》,其他的沒想太多。我認為文學最妙就在這裡:我們各自都接觸到不同的文本,但這些文本連繫起來,便成了上千萬個互通的文本。世界文學也就是由這上千萬個互通的文本所構成。這讓我想起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名作——〈巴別圖書館〉(“The Library ofBabel")。如果讓我來構思一個關於圖書館的故事的話,我會想像有人將世界各國最好的文學作品收集起來,都收藏在一個最理想的圖書館裡。這個圖書館的世界沒有時間觀念,換言之,沒有時間的限制。坐在圖書館裡的人視力不會衰退,可以永遠地讀下去。你看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不過話説回來,我們這個世上擁有最好的「閱讀之眼」的人,肯定是博爾赫斯,但他卻偏偏是一個盲人。這難道不是造化對我們的最大諷刺嗎? 註釋 1 本章主要根據2021年7月26日的訪談整理和改寫而成,定稿於2023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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