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她們

這一路她們都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明繪開著車，面色很凝重；悅香也是，老把臉側向車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坐後座的亦佳倒是跟朱良玉興致勃勃發送短訊，雖然強自鎮定，仍看出有掩不住的喜色。大概也知道不恰當，有點心虛的從車後鏡描一眼，發現自己口紅顏色太豔麗了，立刻拿起面紙稍稍擦拭掉一些，然後抿抿嘴，卻又不知想起什麼，眉眼、嘴角還是隱隱約約帶著飛揚的笑意。

她們要去參加王啟超和他老婆的告別式，不要說悅香和亦佳感覺彆扭，明繪也很尷尬，去或不去都很為難。現人是開始出發了，心裏還猶豫不決，命運的安排太殘酷，她盼啊盼的不但盼不到自己和王啟超的婚禮，竟然還得去參加他和他老婆的葬禮，這個打擊太大了，她不相信是真的。好不容易她才鼓起勇氣拉著悅香和亦佳一起去，只是越接近殯儀館，她的車速就越是緩慢下來。她看了看時間，還有半個多鐘頭，她不想太早去，怕人少會成為目標；不知道王啟超的親戚朋友有多少人知道她跟王啟超的事？他們一定在等著探看她和談論她吧！

她把車子停到路邊，往後靠著椅背仰臉歎了一口氣，亦佳問她：「怎麼了？不去了嗎？」明繪說去還是得去，不過時間還早，先找個地方坐下吧！她們記得這附近有家庭園咖啡屋，三轉兩拐就找到了。明繪把車停好，亦佳的手機又響了一聲，連悅香都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她，亦佳嘿嘿笑了兩聲，老實說：「我的──朋友，就是在網路上認識的那個BUCHOR。」然後彷佛自言自語又說：「我該當她是我的女朋友還是男朋友啊？」

進咖啡屋落了座，悅香和明繪就催著亦佳把話說清楚，亦佳說上回去大陸就是跟BUCHOR一起去的，也因此把兩人的關係確定下來了。她說：「她叫朱良玉，現在算是我的愛人吧！」

兩人聽了都覺不可思議，明繪想說什麼終究沒說，過一會兒才搖搖頭，說：「真服了妳！」悅香只是低著頭猛笑，心想亦佳這次的作為真是太勁爆了！

不過她自己也感覺心虛，她跟阿修最近常見面，都是她下班，約了地方吃了飯，阿修再去上班。說兩人算單純朋友也是，但有那麼點曖昧情愫也不可否認。悅香有些進退兩難，兩人的年齡差距太大，阿修看起來又格外顯得孩子氣，他們真要走在一起，別人會怎麼想呢？

「妳們說我是去還是不去？」明繪還是很為難。亦佳說：「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別去。」明繪說：「我是想去，但總覺得別去會比較好。」她去幹嘛呢？既談不上未亡人，也不甘心自己只能假裝是一般的朋友。王啟超的小姨子是邀了她，但很明顯雙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出面，要不這場幾乎算是慘絕人寰的悲劇，恐怕也要被好事者有意無意喧擾成一出鬧劇了。

何況去不去都已無意義，人都死了，說是最後一面也只是自欺欺人。她也不願見他老婆，或者僅僅只是去感覺她的真實存在。他的老婆對她而言一直是個巨大的謎，就算謎底揭曉，故事也結束了。或者就永遠保留這樣的想像空間吧！包括她對王啟超的感情和思念，她到現在還以為他沒死，彷佛還抱著死要見屍的執拗，她寧可不去不看也就不信。真的，明繪以為他只是軀體不在了，心還在，冥冥中仍在她身邊守護著她。

「我聽悅香說妳要領養王啟超的兒子嗎？」收發簡訊忙得不亦樂乎的亦佳突然抬頭問她。明繪點點頭說：「這是他老婆的意思，我想王啟超也會願意，他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彥儒。」悅香說：「真奇怪，他老婆怎會做這種決定？」亦佳倒是頗能理解，說：「我要是他老婆也會這麼做，第一明繪可靠，第二明繪經濟狀況不錯，把孩子交給她，做媽媽都會放心。」悅香又說：「我的意思是他老婆可能早知道妳跟王啟超在一起，可是她竟然就這麼不動聲色……」她說的自己都覺毛骨悚然，不知道關威的老婆知不知道她這個第三者？還好她跟關威分手了，事實上說難聽點是關威把她拋棄了；這樣更好，要不以她懦弱的個性，恐怕永遠都沒辦法主動擺脫掉關威。

明繪說可能他老婆覺得自己反正快死了，又知道她一直對彥儒很關心，所以希望自己死後，可以把先生和孩子托給明繪，要不任何一個做妻子的應該不會容許先生有外遇吧！只是造化弄人，沒料到王啟超也死了，明繪淚眼潸然，她簡直不能再去想這些事情，她現在才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做無力回天，死的人再有遺憾，也是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呢？時間或許真的能沉澱那些痛苦的記憶，但是刻劃在心裏的斑斑傷痕，恐怕也是至死方休吧！

不過自己好歹是個成人，明白怎麼去對付那些世事無常的遺憾和悲傷，彥儒才十七歲，正是人生最懵懂苦悶的青少年時期，又一個人孤伶伶的在國外念書，真不知道他該怎麼去面對這樣的人倫悲劇？明繪雖說跟他接觸的時間不多，但因為她跟王啟超的關係，確實很有心打算要將他視若己出。現在王啟超死了，他的媽媽臨死前仍希望托孤於她，她其實是很樂意也很感激的；至少她並非一無所有，彥儒又是這麼優秀的孩子，無論如何都要盡力照顧他，她覺得義無反顧。

時間差不多到了，她想還是去吧！不管她將如何痛苦不堪的去面對王啟超已死的事實，也不管其他人會如何好心或惡意的議論她，就算談不上去看王啟超的最後一面，至少她得去看看彥儒，他會是她的安慰，她也要讓他明白，她也會是他的依靠。

三個人到殯儀館時稍微晚了些，告別式現場已有很多人。明繪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王啟超他老婆的遺照，確實很漂亮，只是酷似彥儒的面孔卻有一雙異常清冷的目光，而且似乎一眼就能認出明繪；連悅香和亦佳都感覺到，大熱天裏脊背都莫名陣陣發涼。還好王啟超面色平和，眼光熱切，還是那麼一副時時會替人著想的老好人模樣，明繪立時熱淚盈眶，但也及時悄悄的把溢出的淚水抹去了。

她們一起向死者行禮致哀，家屬答禮時，明繪看著跪在靈前的彥儒只覺既熟悉又陌生，再想起他的處境，又對照著自己的遭遇，更是一陣心如刀割。王啟超的小姨子過來握她的手謝謝她，也叫彥儒起來跟她說話。彥儒站起來時真讓明繪嚇一跳，心想他真長大了，都比自己快高一個頭了，而且原本像媽媽的清秀臉龐，現眉眼依稀有爸爸粗略的影子。他還是不多話，也很靦腆，兩人說好等葬禮告一段落以後，約個時間吃飯。明繪拍拍他的肩，要他節哀，彥儒眼眶紅了，她更感心疼，好像彥儒真的已經是自己的兒子。

她們要走時，感覺周遭的眼光變得異樣，或許早已耳聞如今都在猜測她們和這家人的特殊關係，這本來就是明繪最害怕去面對的，現也無所謂了，她把臉仰得高高的，就隨他們去想和去說吧！悅香也是，雖然事不關己，但因為感同身受，更為了力挺明繪，也是一臉坦然無畏。亦佳倒是左右觀望了一下，很意外的竟讓她看見關威，她還以為眼花，沒想到真是關威，亦佳冷冷一笑，這傢伙還縮頭縮腦一副生怕被認出來的樣子。這個世界真小，不曉得關威跟這家人是啥關係？希望悅香沒有看見他，亦佳轉頭去看悅香，還好她真的沒發現。

明繪說她很累，就想回家，問她們要不要一起到她家去，反正家裏吃的、喝的都有。在路上她們又買了一大包鹽酥雞和臭豆腐，打算中飯就這麼對付了事。原本以為明繪會特別觸景傷情，看樣子神情是索然了些，但是胃口也還好，還喝了兩罐啤酒，不一會兒便說好幾天沒睡好覺，現暈乎乎的就想倒頭大睡一場。

明繪進房後，悅香和亦佳都蜷縮在沙發上，吃東西喝啤酒，討論著明繪準備收養彥儒的看法，兩人都覺得不妥，以為如果明繪再遇上什麼人，難免會成為累贅。悅香說：「我看那小孩親戚還是很多的，不見得願意讓一個外人收養他吧！」亦佳聳聳肩，說：「可能也是那孩子還在國外念音樂學校，你想一年得花多少錢？如果是我，別說別人的孩子，我連自己的都無能為力。要說高瞻遠矚，我覺得那孩子的媽媽還是挺聰明的。」悅香想了一下，說：「那也得是明繪才做得到。但不管怎麼樣，明繪總算也有個孩子，算是她跟王啟超之間的一個──紀念吧！」亦佳不可思議，說：「不會吧，一個活生生的人能當作紀念品嗎？那可不是等於劃下一個句點，然後留著以後拿出來回味那麼簡單，未來變數還是很多的。我倒覺得直接給那孩子一些經濟上的援助就行，不見得要收養。」

兩人各自沉默了一下子，悅香忽然問亦佳：「妳會想要個孩子嗎？」亦佳楞住了，她倒從來沒想過這事，不過現就更別想了，別說她現在都快四十了，有高齡產婦的壓力，而且她現在和朱良玉在一起，兩個女人？亦佳自己想起都覺得荒謬，不是對兩人的關係，而是她們兩個之間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去找個男人來藍田種玉吧！

亦佳反問悅香：「那妳呢？」悅香淡淡一笑，說：「想歸想，但如果沒有很好的機會或十足的把握，還不如就養一隻貓。」亦佳想起什麼，問：「妳最近常跟阿修碰面啊？」悅香有些尷尬，倒也坦白，說：「就只是吃過幾次飯。」亦佳笑笑，說：「阿修這小子不錯的，妳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悅香說：「阿修是很好，只是對我來說，年紀實在太小了。」「小也無所謂，現流行姐弟戀，我倒是挺看好你們的。」悅香不可置信，問：「妳真的贊成我跟他在一起？如果小個一、兩歲或三、四歲都還說得過去，可是差了近十歲，妳不覺得太違背常理了，別人會怎麼看我們呢？」亦佳不以為然的說：「妳管別人怎麼想，妳又不是為他們而活。而且要說違背常理，妳還遠不及我呢！」亦佳嘿嘿一笑，又說：「我是徹底變態了，別人又能奈我何呢？」

悅香若有所思，看著神態自若的亦佳又開了一罐啤酒，她也開了一罐，然後舉起來跟她碰了一下，說：「好吧！乾杯，今天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