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01/11 10:21:57瀏覽583|回應0|推薦3 | |
(六)明繪 離開KTV後,不要任何人送,我獨自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都夜裏十一點了,我似乎從來就沒考慮過深夜一個孤身女子搭計程車的安全問題,可能也是因為對這個城市太熟悉的緣故,不管司機往那兒開,心裏還是有個篤定的方向。我看一眼司機沉默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這個城市,有時夜晚搭車,雖然外表故作鎮靜,心裏還是很忐忑不安,感覺四周都長成一種深不可測的陌生姿態,隨時都要被一口吞噬掉。 記得有一回也是晚上搭計程車回去,走了一段路後,計程車司機問我是往前還是要左轉,當時我根本號圖方向感,也不知道怎麼走,但實在不願讓司機以為我不識路,很小人之心的怕他會有機可乘,就算心裏怕的要死,還是儘量裝出一副很老練的表情,說:「就往前走吧!」算我運氣好,反正還是要出門,還是要坐車;生命本就無常,但我還真不信一段路就可以改變我的命運,甚或要了我的命。就這樣從開始的戰戰兢兢,我也慢慢變成識途老馬,臉上除了滄桑,也有了真正歲月歷練的痕跡,那樣形于色的精明和世故,莫說別人不敢隨便造次,連我都有自信沒人欺負得了我。 回到家後,看到王啟超在餐桌上給我留的字條,說這幾天都得待在醫院,不能過來。他還很貼心的買了些我愛吃的熟食放在冰箱裏。他老婆最近狀況不好,已經在加護病房待了好多天,那天王啟超打電話給我,還說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在國外念書的兒子彥儒叫回來,但又唯恐虛驚一場,耽誤了學校的功課。我有預感就是這幾天了,我的心情倒是異常平靜,好像你要一個東西要太久了,不是你不想要,而是眼看著就要到手,千折百回的渴盼心情卻已呈彈性疲乏。 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今天喝得不算多,卻感覺特別難受,而且是身體上的難以負荷。年紀真的有了,自己不承認,別人也會提醒妳。記得有回去剪頭髮,那個綁馬尾蓄須的設計師,看著鏡子問我要不要換新髮型?我說習慣原來清湯掛麵的樣子,只要稍微減短就好。他很專業似的把我兩耳邊的頭髮往後攏,又說:「妳原本的髮型比較復古,有點懷舊的氣氛,雖然不錯,但是如果剪出個型來,看起來會更年輕活潑。」我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傢伙可真會說話,乾脆直說我髮型老氣好了。 剪發的過程他老是找話跟我搭訕,問我做什麼,問我住那裏?我討厭跟人交淺言深,即使只是基本應對,我也頗感不耐,隨便瞎說兩句打發他。他自顧自說著,慢慢回到了正題,果然在商言商,又開始慫恿我染頭髮,說我頭髮顏色深黑,看起來太沉重和嚴肅,如果能染個適當的顏色,不但樣子會比較時髦,偏黃的肌膚也會顯得白嫩。他的手指輕輕挑起我頭頂,又說:「而且,還可以把白頭發遮蓋住。」 我聽了,一顆心緊緊揪住,我知道我有白頭發,但已經到了需要遮蓋的地步了嗎?老了,老了,真的老了!對一個單身女子,老這個字眼是更殘忍無情的打擊。看著別人結婚生子後,一站出來就彷佛頂天立地般充滿責任感和成就感,就算同樣怕老,也老得理直氣壯。而我呢?我的生命形態則處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狀態,我不是不想結婚,也不是不想要有個孩子,可是這部份理所當然的人生過程,我是空白停滯的;可怕的是時間卻不是靜止不動,它緩慢卻沉重的流失掉無謂的青春,卻又積累了更多難堪的壓力。我為什麼難堪呢?難道我做錯什麼嗎?不能否認,在別人眼裏,老處女、老姑婆這些不管有意無意的貶抑名詞,在我看來仍彷佛烏雲蓋頂,妳再怎麼有能力、再怎麼給自己心理建設,真正面對時都難免心虛氣餒。 果然,這個自以為是的設計師又說:「髮型對一個人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面貌。我敢說妳今天換了髮型再染了頭髮,回到家裏,妳的孩子一定會很驚喜的說『媽咪今天看起來好年輕啊』!」這個該死的髮型師,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他就可以看出我應該已經兒孫滿堂了嗎?管我看起來年不年輕,他怎麼不先把自己後腦勺那撮難看稀疏的豬尾巴給剪了! 不管怎麼樣,我終於剪了新髮型也染了頭髮,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感覺有些陌生,但整個削短打薄的短髮,倒是讓我看來神清氣爽,原本漆黑的發色像灑了紫紅的金粉,還閃動著耀眼的光澤,確實比較亮眼。設計師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嘖嘖稱奇說我起碼看起來年輕五歲。我本來還想問他看出來我幾歲?三十或四十?然後竟彷佛嚇一跳般發現自己已經快四十了!是啊,到了這個年紀,人家都不問妳結婚沒有,直接就問妳有幾個孩子了。記得那天同學會,主辦人阿美說「結婚以後才知道自己不是小姐了,有了孩子以後才知道自己已經老了」,可是不結婚、沒有孩子,並不表示妳永遠是小姐、永遠不會老,甚至會老的讓妳更莫名其妙、更難以接受。 旁觀的人都說我變年輕、變好看了,我在走出美髮院大門時,仍然感覺悶悶不樂。 我忘了我一時還不能適應的新髮型,直到我走進醫院看見大家愕然且詭異的笑容,直到我在滿街都看到那些跟我一樣髮型和發色的年輕女孩,我真的有點恨起那個設計師,也許這樣的髮型讓我看起來年輕,卻顯然不倫不類,有點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當然希望看起來年輕,但卻也不願意每次對著鏡子顧影自憐時,都覺得自己明明有些年紀卻裝可愛,越發顯得欲蓋彌彰。我很慶倖王啟超最近不能過來,要不他看見我這個時髦卻不合宜的新髮型,恐怕也要哭笑不得吧! 不過差不多有三、四天了,王啟超都一直沒過來也沒給我電話,這是最反常的一次,我也忍著不跟他聯絡,以免顯得太迫不及待。這次我真的有預感,而且心神特別不寧,但又不若往常般焦慮。他老婆一定拖不過去,我心裏想,我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但是他老婆剛死,也不能太明目張膽,還有也要顧慮他兒子彥儒的感受。我腦海浮現彥儒安靜乖巧的表情,自從他念了國中,我已經好多年沒看見他,現在又到國外去念音樂學校,聽說小提琴拉得好極了。他應該會回來看望媽媽的最後一面,如果我跟王啟超以後有了實際的名份,他應該算我的兒子吧!我這年紀有這麼大的兒子也不為過,而且還是這麼優秀的一個小孩!我想像我跟彥儒一起出門,然後告訴別人這是我兒子,感覺都有點驕傲。 我要結婚了,會有一個丈夫、一個兒子,會組成一個家,不必再無所依靠去面對別人的懷疑和猜測,不必再為別人問起我的年齡和家庭狀況時感到難以啟齒。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分水嶺,那是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逐漸水到渠成,我現一點都不著急,我好整以暇等待著,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幸福? 一個禮拜過去了,王啟超還是無消無息,他老婆一定死了,可能要忙著辦後事什麼的,這時候如果再和情婦連絡會遭天打雷劈的,我心裏很篤定。那晚我夢見王啟超,他告訴我他老婆死了,他的神情顯得疲憊而憂愁,我想安慰他,卻找不到適當的字眼;而且總覺得他離我有一段距離,乎始終碰觸不到他。然後他跟我說他很累,需要休息,他說:「明繪,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說你在我這邊休息吧,他搖搖頭,沒有再說話,只是兩隻充滿哀傷的眼睛看著我。 我在一種異樣的感覺中醒了過來,感覺王啟超就在我身邊,就像有次迷迷糊糊醒來,正好看見他正俯身注視著我,我記得他的眼睛,疲憊卻閃動著溫暖的光澤。天還沒有亮,昏昧中我彷佛感覺他就在我身邊,守候著我。我又睡著了,有他在,我很安心。 可是他還是沒來,也沒給我電話,我開始對自己也對他沒信心了。王啟超怎麼了?就算老婆真的死了,也不致於這麼久不給我任何消息吧?他的手機又壞了?或者他老婆死了,他渴望自由,發現我是累贅,乾脆一走了之?還是他老婆沒死,甚至根本沒病,這一切都只是個騙局?我搖搖頭,不可能,他不致於那麼惡劣。但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終於還是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傳來訊息,說是已經關機。我看看牆上的鐘,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他睡了嗎?還是在忙什麼事?不可能,他從來沒有關機的習慣,他曾說是為了我找他方便,晚上睡覺也一定開著;他一直是個貼心的男人,他說他就算不能立即到我身邊,也不要讓我找不著他。我雖然滿腹疑團,但想來想去都是他的好處。我猜想他的手機一定又壞了,我忽然慌張起來,他如果不開機又不找我怎麼辦?我也感覺悲哀,除了他的手機,我竟然沒有任何聯繫他的方式。 我迷迷糊糊又快睡著了,卻突然想到醫院裏有王啟超的病歷資料。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去詢問他住的地方的確實位址和家裏的電話,反正都是他來我這裏,也有手機可以聯絡,不是那麼在乎,也沒什麼必要。還好有這條線索,要不他如果真的這樣消失了,茫茫人海我要到那裏找他去? 隔天我一到醫院就先把王啟超的資料調出來,並且抄下他的位址和電話,要是他這一整天還不給我消息,我決定豁出去,下班後就過去一探究竟。 今天早上病人挺多的,一個接續一個,我坐的腰都有點疼,幸好下午病人數就緩了下來,趁空檔我伸了個懶腰,還沖了杯即溶咖啡,然後從包裏把手機拿出來,沒有來電也沒有留言。但是我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我趕緊接起來,是服務台的小姐,說外面有人找我。是王啟超嗎?她說是個女的,不姓王,也不是病人。會是誰呢? 那個女進診療室時,我還有一個病人在,兩人相互凝視了一下,她就很小心謹慎的站到旁邊不礙事的角落。我心裏有些慌亂,她是誰呢?我確定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但頗為清秀的五官又彷佛似曾相識。我一邊專心開藥一邊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還是想不出她究竟是誰。等病人出去了,我站起來要招呼她,卻發現沒地方可坐。她倒是善解人意,說很冒昧打擾我,知道我要工作,跟我說幾句話就走。說完她看看護士小姐,彷佛覺得不大方便。我把她帶到後面的診療台,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而且終於想起她的眉眼跟彥儒很像,難道她是王啟超的老婆?難道她沒死也沒病,王啟超究竟在搞什麼鬼? 她不是王啟超的老婆,更出乎意料的是她是王啟超老婆的妹妹。 我簡直無法形容聽完她的話後接下來的心情。王啟超的老婆真的死了,就在我夢見王啟超那天晚上,難道那不是夢,王啟超真的有過來告訴我?我愣住了,感覺此刻更像是在夢中,只是默然不語的聽完她說的話,然後毫無表情接過她給我的一包東西。我一定是在做夢,天底下不可能會有這麼巧合和殘酷的事。那個女的走了,彷佛從未來過,我機械式的要護士小姐傳喚下一個病號,一個爸爸帶著孩子進來了,兩人年紀都彷若當時的王啟超和彥儒。不過那個小孩有些彆扭,問半天話也不吭聲。他爸爸也很火,當著我的面就教訓起他來。我越發感覺不耐和煩燥,眼淚已在眼眶搖搖欲墜,實在忍不住了,我幾乎又吼又叫要他們趕快出去。這對父子很驚愕的看著我,包括護士小姐也瞠目結舌不知其所以然。我自己出去,我說,我沒辦法再繼續看病了,我要先走,我要護士小姐把剩下的病人轉出去。她嚇壞了,問我怎麼回事?我沒理她,拿了包包就走,她略帶驚惶的聲音在我背後喊我:「 我要去那裏?我不知道,混混沌沌的那裏有路就往那裏走。原本下班後我要去找王啟超的,他的位址和電話還在我的包包裏,我還要去嗎?我的心好痛、好痛,這一定是夢,誰能來把我從夢中喚醒,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四處尋索,感覺有人叫我,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是急急慌慌的往前走,甚至出門時還一頭撞在沒來得及開啟的自動門上。疼,刺眼的光,翻滾不休的熱浪,在我出了醫院大門以後,就這麼連番襲來。怎麼辦呢?我不信,我要打電話給王啟超,他的手機還是沒開,我雙手摀住發漲的胸口幾乎要暴跳如雷起來,我好恨好恨,為什麼老天爺要開這種玩笑,難道真的是報應嗎? 我終於等到王啟超的老婆死了,可是王啟超也死了,就在我從家裏回來那天,他在我那兒留下了字條,然後在趕去醫院的路上出了嚴重車禍,當場七孔流血而死,聽說那時他拿著手機要打電話,他是要打給我嗎?我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那天晚上我要是不去唱歌就好了。怎麼辦呢?我還是不相信,一邊漫無目的往前走,一邊四顧茫茫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到我終於走不動了,跌跌撞撞的棲身躲在一堵厚牆的轉角處,蹲了下來,任淚水嘩啦喇的往下落,然後在周遭吵雜不休的車水馬龍裏,痛澈心扉且無聲的乾嚎。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