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7/12/26 20:36:58瀏覽820|回應0|推薦5 | |
(一)明繪 我參加一個葬禮,四周皆是熟悉的朋友,大夥臉上表情皆嚴肅哀戚,可是偶而有人竊竊私語時,幾個人竟然掩著嘴笑,狡滑的神色像是知曉了什麼天大的秘密。會場來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混亂起來,我在吵雜人群中感覺很無助,雖然耳邊嘈嘈切切,可是我始終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我彷佛是他們其中唯一的一個陌生人,沒人跟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我。我有點納悶,究竟是誰死了呢?我費力擠過重重人群,終於看見靈台搖曳的蠟燭光,跳躍的光芒閃得人眼暈,遺像裏的女人笑得有些疲憊,感覺很熟悉也很陌生。「不管是誰,長得就是一副該死的樣子!」我心裏才這麼想,便趕緊去看牌位上的名字。「蔣明繪。」這個人──不就是我嗎?死的人竟然是我自己,我的腦袋轟然一響,整個人忽然就騰空消失了………. 我驚醒過來,像是突然被丟在床上,那種無端下墜的可怕感覺讓我的心猶怦怦作響。天已大亮,身邊的人已不在,浴室傳來洗漱的聲音。我努力回想剛剛的夢,有點心虛也有點可笑,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自己死了?「去他的,我竟然就是那個該死的女人!」我一邊嘴裏咒駡著,一邊起身伸了個懶腰。浴室的人出來了,問:「起來了?」我沒好氣的應了一聲,彷佛十分不甘的又補了一句:「我剛剛夢見我死了。」他竟然笑了,卻又忽然想起什麼,臉上的表情嚴肅而難堪,說:「妳就是喜歡胡思亂想!」 我不置可否,但是感覺還是很差;我想任何一個夢見自己死掉的人,情緒都好不到那去。我在起身進浴室時,故意把門關的很大聲,把水龍頭開到極致,像要讓嘩啦啦的水聲表達也遮掩住我的不快。可是當我在鏡中看到自己因為睡不好或心情太壞顯現出來的憔悴面容,我的莫名憤怒就變成一種深沉的悲哀了。 我洗完臉,擦了乳液,又擠了些粉底液在臉上推勻,再擦上淡淡的略帶粉紅的護唇膏,臉色是好看了些,可是深黑的眼眶還是讓人觸目驚心。我的眼袋一直很大,尤其一睡不好,黑眼圈更是明顯,看了都像病入膏肓的樣子,難怪自己會夢見自己死了! 我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把床褥整理好,坐在床緣不知在想些什麼。明天我連著要值兩天夜班,今天一整天放假,我正考慮著要在家裏好好休息,叫些外賣,再看幾部輕鬆的DVD電影打發時間;或者出去找個附近風景區走一走,可是一看到他意興闌珊的樣子,我任何興致都沒有了,不如還是讓他回去,我自己無所事事過一天都好;要不睡一場飽飽的覺,晚上再約悅香和亦佳到POB喝點酒。 雖然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可是我一句話都沒說。他也始終不發一語,誰曉得他又在想什麼?老實說我也不在乎,做了快七年的姦夫淫婦,竟然也能疲倦乏味到像老夫老妻!一般都說七年之癢,真正的夫妻過了七年都蠢蠢欲動了,我們卻還是這樣進退兩難耗著,是我太愛他了嗎?還是他越來越依賴我了? 我真的那麼愛他嗎?我瞪眼看著他一句不吭的出了房間打開大門走出去,我知道他要去樓下的信箱拿報紙,與其說愛,還不說是習慣;甚至連習慣都不是,實在是太疲倦了,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改變。他把報紙拿上來的時後候,順便到隔壁的便利超市買了早餐,他把我的那一份放在餐桌的另一邊,說了句「吃早餐」,便自顧自邊看報紙邊吃起來了。我也坐了過去,再怎麼心如死灰,看著那些早餐,多少還是有些暖意;不管怎麼樣,他總是知道我喜歡吃肉包子和喝那個牌子的優酪乳,即使他自己抵死不吃任何乳製品,他也不會將就著要我跟他一起喝豆漿。 我索性也拿起報紙來,看見他從眼角撇了一眼我,臉上帶著一絲隱約的笑意。我最受不了他這樣,好像我所有的情緒他都了然於胸;我也最經不住這樣的明白無誤,任何不順遂立刻都可以釋然於懷。 他開始跟我閒話家常了,先說起報紙寫了那些新聞,政黨吵吵鬧鬧的太不象話,社會風氣越來越壞,他搖搖頭說:「唉!又有孽子要拿刀砍父母。」他倒是有個好兒子,懂事體貼不亂說話,一看就知道教養極好。第一次見到他兒子的時候,是他帶著來看門診,我其實是先對他兒子有好印象的。像他那麼大的孩子,不是要死不活的充滿了叛逆性,就是沒大沒小滿嘴胡說八道惹人心煩。他兒子都不是,乖乖的坐在診療臺上,問什麼說什麼,離開時不要大人提醒,還會說聲「謝謝醫生阿姨」,我當時就對他兒子印象深刻起來。 那個時候他的兒子才小學五年級,因為慢性過敏性鼻炎,必須長期治療,都是他帶著來看門診,慢慢熟了起來,除了討論他兒子的病情,也會聊一些其他的事,還常誇他兒子懂事,長得也眉清目秀討人喜歡,玩笑說要收他當乾兒子。他倒是答應的很乾脆,立刻就要他兒子喊我乾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怎麼每次都是你帶孩子來,孩子的媽呢?」他的臉色沉了下來,說孩子的媽身體不好,很明顯的不願再多說,後來幾次有意無意的探詢,我才知道他的老婆得了乳癌,動過手術後一直還在追蹤治療中。 我們那時也不算朋友,頂多也就是醫病之間的關係,我對他最大的優待就是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了他,方便他詢問他兒子的醫療情況,他也從來沒打過。當時我有個未婚夫,他原本是耳鼻喉科的主 斷的乾淨了,我的感情和事業也一併落空了,就好像走在一條筆直的大路上,早就看膩了周遭的風景,卻再也找不到另一條出路。要是我快死了都好,起碼知道生命的可貴;要不生一場大病,至少也明白健康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我只是健康但沒心沒肺的活著,很麻木的上班看診下班回家,看著那些小病人在父母的耐心拍哄下又哭又鬧,嘴邊還得帶著笑,其實心裏恨不得給他們兩巴掌;還得這樣一個換過一個,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更悲哀的是這些事如果真的結束了,我又還能做什麼? 我頂多只能休個假在家裏窩幾天,本來想出國玩,偏偏護照又過期了,反正也不知道該到那兒去,就是想避開工作清靜一下,那就在家裏待著吧!狂睡、狂吃、狂看電視,存心要讓自己活得頹廢喪志。可是不過三天我就害怕了,一種無所事事的慌張越發讓我坐立難安;那天下午我喝掉一瓶啤酒和吃掉一包洋芋片,飽脹的感覺讓我有一種腦滿腸肥的遲滯和沉重,難受的幾乎想一死了之。我開始哭了,兩行熱淚在面龐兵慌馬亂般流淌,怎麼抹都抹不去。我要怎麼辦啊?我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不甘心和不知所措堵在胸口讓我無法呼吸,我轉身倒趴在真皮沙發上,兩隻手拼命抓著椅背,可是光禿禿的指尖卻完全使不上力,我只能徒勞的耗盡所有的力氣,然後像一隻狼狽的老狗般喘著氣;雖然疲憊不堪,狠狠哭過以後,心情卻異常清明澄澈,安安靜靜便進入了夢鄉。 我夢見我能飛,我敞開雙臂迎向天空,鼻息間有濕濕涼涼的鹹味;眼前只有方向,沒有路,我在朵朵白雲間穿梭飛躍,身邊的雲像蒸氣般翻騰消逸,讓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一慌張一失神,便重重的往下墜落…….. 我又在沙發上驚醒過來,張開眼,眼瞼腫脹乾澀,臉龐也像爬滿了什麼般粘膩緊繃;敞開的落地窗吹進若有似無的風,竟讓我鼻子有點酸酸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我拉開沙發椅旁的座燈,眨眨被乍然而亮的燈光刺痛的雙眼,看見牆上的掛鐘短針已經快指向7了。我坐起身,伸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回想起不久前痛哭失聲的悲慘心情,已經模糊難辨,自己都覺得好笑。 「好安靜啊,這樣的夜晚。」我自言自語走到陽臺,夜風如水流淌,我的全身彷佛沐浴浸潤在一個妙不可言的氛圍裏,休假了這麼多天,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感到輕鬆舒服。我住在這棟大廈的十八樓,居高而下遠眺這個白日濁氣沖天的城市,此時閃爍的燈火汪洋一片,美麗而輝煌,那麼伸手可觸及,又那麼的遙遠似神秘的幻境。那些數不清亮著燈火的每一個視窗,彷佛各自獨立卻也糾纏不清,裏面究竟藏著什麼樣的人,又有著什麼樣的故事?我歎了一口氣,說不上心裏有什麼感覺,笑了笑,有點豁然開朗,也有點無可奈何。 我進屋打了電話給悅香,電話沒人接。打電話給亦佳,她在報社,我們約了地方見面,不過她正忙著,我也得先去吃個飯,說好她下了班再給我電話。 我下樓後,發現外面竟下起雨,不大,但我也不願把好不容易吹得有點型的頭髮弄濕變得扁塌狼狽,才正考慮要不要上去拿傘,就聽見旁邊有人叫我。 是他?我知道是誰,可是一時叫不出他的名字;其實我根本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會在這裏碰到他真是奇跡。他也許看我有些發楞,以為我想不起他是誰,忙說:「 原來他有個朋友就住在這附近,他說才剛剛離開朋友的家,車子就停在前面,問我要去那兒,可以順道送我。雖然我跟他不算熟,但總算是我悶在家裏三天后第一個碰到的朋友,我毫不猶豫的上了他的車,表明要去吃晚餐,只要順路,那兒都行。那天他不但送我去餐廳吃飯,還陪我吃飯。 我們邊吃飯邊聊天,其實大半是他說我聽。我一向不擅於傾吐心事,何況我們也沒那麼熟。他是中校退役,跟我說了念軍校和帶兵的許多趣事;我的過去和現在一樣乏善可陳,他跟我完全不一樣的經歷讓我聽的津津有味。後來的話題有些傷感,因為他談到他生病的妻子,說到他們是青梅竹梅,從小在一個眷村長大,兩人感情一直都很好,為了照顧生病的妻子,他還提前從軍中退役。 「我長年都在軍中,一直跟著部隊東奔西跑,經常不在家。她是學音樂的,一個人照顧家也照顧孩子,還要教學生彈琴,非常辛苦。現生了這樣的病,我覺得也該換我照顧她了。」 我聽他娓娓道來,心想他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那天我們聊得很愉快,我幾乎都忘了跟亦佳還有約。亦佳打手機給我時說她一時還走不開,我竟然覺得高興,乾脆就取消了我們的約定。掛了電話後,我很自然的跟他說起亦佳,還有悅香,我說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悅香是我小學同學也是鄰居,亦佳和悅香則是大學同學。我在談起我們三個人的感情時,確實覺得得意和驕傲,但是我忽然感覺更喜歡跟他在一起,他說話真誠有趣卻不顯得油腔滑調;而且他大我近十歲,也給我一種亦兄亦長的親切和信賴感。雖然我還不能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但他讓我有種安定的力量,彷佛不必經過傾訴就可以慢慢釋然於懷。也許我本來就是個好強的女人,受不了示弱,我需要的僅僅只是陪伴不是安慰,只是輕鬆的談話不是善意的詢問。他一定知道我有心事,雖然我儘量把自己打點得有個人樣,卻也知道自己看起來仍是沒精打采;何況他已發現我這幾天請假沒去醫院,他沒問原因,僅輕描淡寫笑笑說:「前天帶彥儒去醫院,一掛號發現是別人代班,彥儒都想走呢!」我也笑笑,不管信或不信,都覺得很貼心。 快十點的時候,他說該回去了。他開車送我到巷子口,我要他別繞進去了,省得還要倒車轉出來,而且剛吃過飯,我也想走一走。我們在路邊分手,我跟他揮揮手,他突然從車子後座拿包東西給我,說:「 以後,我們還是常在醫院碰面,還是像朋友般閒話家常;他兒子的慢性鼻炎也治療的差不多,只除了天氣乍冷偶而鼻塞,愈後狀況都正常。那天他帶孩子來做最後一次的追蹤治療,我跟他兒子說:「彥儒,你現在可以慢慢停藥了,不過還是不能喝冰的飲料,要不然鼻塞、頭痛會很難好喔!」他乖巧的點點頭,他爸爸則一語不發,可是我感覺的出來,他那略帶矜持的神色看來欲言又止,似乎琢磨許久,最後要走前才半是客氣半是真心的說:「 以後幾天,每當手機響起,我總帶著一種莫名的盼望,每回在家出入時也不免東張西望。他沒有出現也沒給我電話,差不多一個月後,我終於死心了,生活和心情也逐漸邁入常軌。一天,我正在電腦上看一個新病人的資料,「王啟超,男,四十五歲。」我心裏正納悶而且好笑,一個大男人怎掛號到小兒科了?他忽然就出現在診療室門口,我很訝異看著他,恍如隔世般,他慢慢走過來坐下,頻頻眨動的眼睛顯示出他的緊張,臉上的笑有些尷尬,說:「我來看病。」我回過神來,很不自在的問:「你那裏不舒服?怎麼跑來看小兒科?」他很認真的解釋,聲音還真是有些沙啞,說他跟我熟,比較信任我,掛號小姐本來還不讓他掛小兒科,他說:「我堅持,她拿我沒辦法。」我被他孩子氣的舉動逗得想笑,拿起聽診器聽聽他的前胸和背部,點點頭說:「你真病了呢,肺部的痰很多,常抽煙嗎?」他竟然說:「我是真的不舒服,我沒有裝病。」這不是欲蓋彌彰嗎?我楞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後來他跟我說,他原本確實想請我吃飯,可是每次要打電話約我,才撥兩個號碼就沒勇氣撥下去了。反反復覆幾次以後,他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偏又放不下心,就老想著有沒有其他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說:「我總不能希望我兒子生病吧!不過真好,我生病了。那天晚上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噴涕,喉嚨又突然很不舒服,我很高興,心想明天就可以去看你了。」 我們就這樣建立了一種近乎知己的感情,相處越久越有默契也就越陷越深;兩人嘴裏都沒明說,但只要相互一眼,所有的溫暖和痛苦便了然於胸。也許時機未到吧!我其實也仔細盤算過,他太太的病時好時壞,我們之間關係的明朗化不是沒有機會;只是等待是希望也是折磨,就像爬一座山,山頂的目標清晰可見,山路卻曲折難辨,就算早就身心俱疲,你都還不能確定什麼時候能爬到山頂? 一開始的兩年,我們費了好多功夫和精神去維繫兩人只是朋友的關係,為了昭告眾人以示清白,也為了減低自己良心的譴責;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有時以為會有希望可以釋懷,有時明擺著是折磨很難再自欺欺人。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