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亦佳

「真倒楣！」我在心裏喊了一聲，才剛走出報社大門，就遇見也正好要離開的主任，他旁邊站著總編輯，跟我招手，說：「亦佳，真巧，跟我們吃宵夜去。」我心裏有一千萬個不願意，很為難的推辭說：「太晚了，我還有事……」主任打斷我的話，說：「就是這麼晚了，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走，陪總編輯喝兩杯。」然後也沒等我同意，又跟總編輯說我酒量很好。總編輯顯然心情不錯，說：「就一起去吧，我一來就聽說妳酒量很好呢！」

我跟他們在附近的一家滷味店坐了下來，主任叫了滿滿一桌的菜，並且幫我和總編輯斟上一杯高粱酒，興致勃勃的說：「我自己是不能喝酒的，還好遇上亦佳；快，亦佳，快跟總編輯幹一杯。」我眨眨眼，還沒說話，總編輯就把杯子舉起來說：「我先敬妳，這杯我先幹了。」我當然不甘示弱，穩穩的也把自己的酒也幹了，總編輯很是驚奇，眉開眼笑的說：「太好了，巾幗不讓鬚眉，陸編輯是那裏人？」主任也在一旁叫好，說我是山東人，跟總編輯還是同鄉呢！總編輯更高興了，大口吃肉大杯喝酒，還跟主任倆大聲說笑。可是我笑不出來，我完全是趕鴨子上架，我急著要回家，我吃得很快，也喝得很急，沒多久就微醺了。

我一直喜歡微醺的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連情緒都顯得不著痕跡。我原本並不喜歡總編輯，老覺得他開會時的官腔官調讓人反感；沒想到他喝了酒還挺可愛，尤其談起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口口聲聲說自己就是家裏的提款機，雖說口氣有些無奈，潮紅的臉竟煥發出幸福和滿足的神采。「愛家就是好男人！」我在心裏歎息，他竟是我遇見少數結婚多年還能津津樂道自己家庭的男人，對他便漸漸有了好感，再舉杯時不再只是敷衍應付，而且酒意越濃越發熱情洋溢起來。

回到家都已經淩晨快兩點，我喝多了，一進門就忍不住沖到廁所吐得昏天暗地，但我還是掙扎著挨到桌邊把電腦打開聯機上了網，ICQ上那個熟悉的名字BUCHOR果然已顯示不在線上，我有點失望，又搖搖晃晃的進了房間，倒在床上緊緊抱著枕頭，眼睛一閉，整個心緒越發亂馬奔騰起來。「我好想念他啊！」事實上他在我腦海裏只是個名字，沒有任何具體的形象，思念為什麼竟這般殷切？我似乎看見他微笑的樣子，看見他說話時的舉手投足…..是那麼真實深刻，彷佛已近在眼前，忽左忽右，幻化成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我的頭好暈，他不是BUCHOR，是總編輯和主任，我剛剛還跟他們一起喝酒，我喝醉了。我跟BUCHOR約了十二點ICQ見，我竟然失約，他不知道會不會很生氣？我發什麼神經啊，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他雖然在文字的交談中顯得大方風趣，誰知道現實生活裏是不是個惹人討厭的癟三呢？

就算他真是個癟三好了，畢竟仍舊無形無像，想像的空間越發無邊無際，我簡直無法克制自己把所有欣賞男人的特點一股腦寄託在他身上，還越發煞有其事。比如說言語不致乏味、腦袋有點思想(看來他的文字還算通順，也算言之有物)；有份安定足以養活自己的工作(他說在某企業混吃等死，擔任駐大陸代表，這話說得我大笑，這也間接證明了他有趣)，他還說自己長得不似潘安，但也絕對不是個豬頭(我又是大笑，這話多少顯出他的自信)；最重要的他斬釘截鐵告訴我他未婚，且家世清白，父母都是公務員。而且他喜歡有情有趣不虛榮長的還順眼的女人(他說我在love match的自我介紹，令他眼前一亮)。

僅僅這樣，我沈寂、蒙灰已久的心弦忽然就撥雲見日、叮叮咚咚的響起來了。

我相信一見鍾情，人跟人之間相似的特質會有一種莫名的感應，憑藉著眼神就可一目了然；即使事與願違，那也是因為性情雖然相近但節拍有所落差，有緣無份罷了！對於BUCHOR我也有一見鍾情的感覺，雖然我們並沒有見面，透過網路無遠弗屆的交流，心與心的相互貼近更像是一種靈魂深處的觸動，那樣的鍾情更讓人難以自拔。
我記得看美女與野獸這部家喻戶曉的卡通電影，當女主角貝兒第一次看見野獸時，受到極大的驚嚇和害怕，但相處久了，野獸的善良和真情卻也慢慢的打動了她的心，甚至終於愛上他。老實說，在他們兩人這段甜蜜與掙扎的過程中，我也不由得對野獸產生了好感，甚至希望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就該有像野獸這樣的性格；即使後來貝兒的愛化解了咒語，使得野獸變回風度翩翩的俊美王子，但野獸的形像似乎更深植人心，他那醜陋不協調的嘴臉遮不住一雙溫柔的眼神，張牙舞爪的舉止卻又隱約流露出更真實的人性和更真摯的情感。
那時我都覺得我喜歡的是野獸，當他變身為表像完美的王子，老實說我有點不習慣。
即使現在我醉了，腦筋比較糊塗，情緒比較誇張，但如果BUCHOR沒有言過其實，本人也可以像在網路上那麼自信且自在輕鬆的表達自己，我在幾乎要醉得不醒人事之前，我還記得給自己這樣的決定，真的，不管他長怎樣，我確信我都會愛上他。
是美編阿修教我上網的，也是他鼓勵我在某個紅娘網站留下資料。他嘿嘿怪笑：「聽說很多曠男怨女都透過這個網站認識且結婚了。」我還是有點遲疑，問：「不會有危險吧，不是說很多壞人都躲網路上騙財騙色的。」阿修笑道：「人家騙得也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你都老娘一個，不騙人就算不錯了」。我瞪了他一眼，不過確實感到興致勃勃，透過他的指點在資料欄上填上各種所需物件特質，並且寫下「我是資深怨女，誠征未婚真情曠男。」阿修看了大笑，說：「亦佳姐，妳就不會含蓄點，一定要這麼直接嗎？妳這樣不是嚇跑男人，就是包准引來一堆色狼！」
我想了一下，希望儘量有些創意又不落俗套，寫好後又讓阿修看。「誠實有趣，有點美又不會太美，有點瘋又不會太瘋，有點浪漫但不會忘記吃飯，有點傻氣至今還有夢想。」阿修看了嘖嘖稱奇，說寫得好啊，要是他不認識我，一定也趨之若鶩。我拍了他一下，罵道：「你什麼意思，我本人有那麼糟嗎？」他哈哈大笑，說：「這不是糟不糟的問題。對了，妳為啥叫希蓮，名字挺美的…..」我說取這名就是希望自己像蓮花般出污泥而不染。說完，阿修立刻作嘔吐狀，又說：「亦佳姐，妳饒了我吧！不過，那些網路上的青蛙王子一定會蜂擁而上，妳等著瞧！」

果然網路曠男多，我才把資料掛上去一天，隔天上班一打開電腦，就收到了七、八封e-mail，我興奮莫名的叫阿修過來看。我們倆一邊看信一邊便嘻嘻哈哈的評頭論足起來──這個文句不通、那個咬文嚼字…..，還有個說不煙不酒不應酬，喜歡聽音樂和插花。我問阿修：「男人也會喜歡插花嗎？」阿修聳聳肩，說：「誰知道他插的是啥！」我白了他一眼，罵他：「流氓！」

我們直接刪除了幾封信，剩下的我說下了班回去後再回信。那天上班我心情非常好，一邊整理稿件一邊還哼著歌，連主任都笑問我氣色不錯，是不是紅鸞星動了？我笑說快了，看樣子主任也替我高興，還豪氣的表示，我要真嫁了人，他要送我一部34吋的全平面電視。

回去路上，我在那家店外帶一碗四物雞，心想月經快來了，趁機補一補。現在這樣真好，自從我決意不再和男人維持莫名的性關係之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真是清心寡欲許多，就算偶而心血來潮，自力救濟也方便有效率。而且最大的好處是差不多時候到了，我不必再提心吊膽的害怕自己可能會懷孕。謝天謝地，我真喜歡現在的自己，雖然我也渴望一雙可以把握的手、一個可以擁抱的身軀，但是寧缺勿濫，我要愛的理直氣壯、愛的義無反顧！

我回到家囫圇吞棗一股腦吃掉四物雞，又到浴室隨意沖洗了一下，才鄭重其事的打開電腦信箱一一回信。第一封信我洋洋灑灑交待了自己的簡單生平和興趣；第二封信我談到念書時的趣事和目前的工作；第三封信沒啥可說，我複製了第一封信(科技真是神奇啊，用電腦寫信就有這好處，省時省事。)；繼續複製；這封信有點特別，他說他是個流落在大陸的臺灣人，喜歡詩、古典音樂和性(這三種組合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他的名字叫BUCHER，什麼意思啊？我又把剛複製的信又貼上去，想想不妥，又全數刪除，我決定同樣言簡意賅，說我是獨居在臺灣的芋頭蕃薯，喜歡玩、情色文學和吃。寫完，我很得意的傳送過去。還有兩封大同小異的信，我照例又複製、貼上。

大功告成，一看鐘已經夜裏快三點了，我伸了個懶腰，回這麼幾封信竟然感覺累。我給自己煮了杯咖啡，濃香的氣味立刻充滿整間屋子。我兩手捧著咖啡杯，用腳打開電視開關，HBO正播放著一部文藝片，沒有從頭看，剛開始不知來龍去脈，也很難專心。會繼續看下去，是男女主角都很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我反反復覆吸足了咖啡的香氣，才輕輕啜了一小口。這次買的咖啡豆很新鮮，甜甜的奶油包覆著淡而不散的苦味，一喝進肚腹整個人都舒坦起來，也預告著我將有一個無眠的夜。

我很專注的盯著電視螢幕，除了知道男女主角跟一堆人糾葛不斷外，也看不明白究竟在演啥？好不容易電影結束，有人死了，有人覺悟了，我仍是一頭霧水。正想關掉電視，再上網去瞧瞧動靜，電視預告著下部影片是電子情人，我的眼睛一亮，我曾經看過這部頗獲好評的電影，劇中人幽默且雋永的對白令人印象深刻，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妙結局更讓我至今回味無瓊。當時看完真是讚歎不已，覺得一般乏善可陳的生活中幸好有電影，它給失望的人一個希望，給空虛的心一個撫慰，儘管同樣都是遙不可及的。

還好有電影，那時我滿懷激情的感謝科技和藝術結合的神奇；但也就只是電影，我仍充滿理智的認為，這些都不可能在現實生活發生。

可是，這次我又重看了一次電子情人，動心依舊，而且我以為幸運之神已降臨在我身上。

隔天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又收到好幾封信，包括第一次慕名而來和再度來信的，我一封封走馬看花，直到看見BUCHOR的信，還是寥寥數句，但特別顯得簡短有份量，他說：「我也獨居，但不打算獨活；可以隨意，但不隨波逐流；期待愛情，但絕不辜負自己的感覺。」我急忙叫阿修過來看，自己還嘖嘖稱奇道：「沒想到在電腦上會看見這樣的文學奇葩！」阿修竟說BUCHOR這些話也不曉得那裏抄來的，還大掃我的興，說：「亦佳姐，妳是不是瓊瑤阿姨的連續劇看多了？網路上什麼怪胎都有，妳還真以為找到寶似的！」他看看其他幾封信又說：「妳要找個可靠的良人，其他人傻歸傻，還算可以考慮；如果只是玩遊戲，這個布屎或布什麼玩意的，倒是跟妳旗鼓相當。」

我究竟真的想找個感情歸宿或是單純只想遊戲一場呢？我很認真問自己。我已經玩夠了遊戲，我不願再利用別人或再度遭人戲弄，但是真要安定下來，就一定要去找那些看似安穩可靠實則呆板乏味毫無情趣的人嗎？阿修在我旁邊說風涼話，故意感慨萬分的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啊！」我看了一眼他誇張的表情，心裏想笑卻笑不出來，我又一次問我自己：我究竟喜歡什麼樣的男人？老實說阿修的性格就不錯，脾氣好愛說笑，平時工作也頗有責任感，長的也差強人意，就是年紀太小了，才剛從學校畢業，整整小了我八歲。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故作驚訝的說：「亦佳姐，妳問這幹嘛，難道連我這種民族幼苗，妳也想蹂躪啊？」我哈哈大笑，說：「是啊，俗話說『吃幼齒補眼睛』，你不知道我已經老眼昏花許久了！」

就算我真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真相吧！我已經沒有興致再浪費精神和時間去回其他的人的信，我決心要和BUCHOR來一場諜對諜的愛情遊戲，是愛情最好，是遊戲活該。以後我們幾乎每天都通信，有時一天還來回數通，雖然大半都只有幾句話，但是簡短的文字魅力其實更甚於囉哩囉唆的長篇大論，一份莫名情愫從曖眛不明到逐漸若隱若現，然後竟也一點一滴深刻了起來。

我們就在網路上認識了，除了文字無聲的交流，沒有形象也沒有言語，有時感覺比親人還親，有時又感覺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差不多相互e-mai了一個多月，我原先的熱情洋溢慢慢變成一種難言的沮喪，借著e-mai的簡短對話和更多的想像，BUCHOR幾乎已成了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常常莫名其妙就在心裏跟他說話，或者幻想著我們將會有一個驚奇且浪漫的開始。事實上除了那些虛幻且不實的文字，我根本對他一無所知，我只有打開電腦上了網他才存在，一關上電腦他就完全杳無蹤影，這樣單調的遊戲玩久了也覺無趣，更遑論愛情，還不如去著迷一個偶像明星，就算一樣遙不可及，至少有血有肉多了！

BUCHOR大概察覺我的意興闌珊，在MAIL上問我有沒有ICQ，然後留下一組號碼。我問阿修什麼是ICQ？他說是一種網上即時聊天的軟體，只要申請一組號碼，就可以和對方在電腦上聊天，就像打電話一樣，只是用文字說話。我當天就逼著阿修下了班到我住的地方幫我下載ICQ，並且申請一組號碼。第一天沒動靜，第二天也沒動靜，我又發了e-mai告訴BUCHOR我的號碼，終於有一天我的ICQ螢幕上唯一的朋友亮了起來，剎那間我真是激動不已。

我再度感謝科技的神奇，我甚至誤以為真的和BUCHOR見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