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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03 10:26:12瀏覽563|回應0|推薦2 | |
(三)明繪 好不容易有個年假,本來想去國外玩幾天,省得回家的路上去車挨車、人擠人的,但是王啟超又沒辦法陪我去,我猶豫了幾天,亦佳過年期間還得值班,好不容易說服了悅香一起去,沒想到一打電話說不回去過年,我媽就彷佛我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先是劈頭把我數落了一番後,就掛掉電話。我都沒回過神,我爸又打電話來了,說家裏平常就他們兩個老人家,我再不回去,還過什麼年?我想想確實也有些不忍,只好再跟悅香商量,要她跟我一起回家過年。 悅香父母都不在了,這些年大半都在我家過年,偶而也會去亦佳家裏。為了一年難得的假日,我都儘量跟其他同事換班,一連值了好多天的晚班,等到所有工作告一段落,即使累的人仰馬翻,無事一身輕的暢快仍讓我感覺神輕氣爽,而且好好睡了一場覺,準備隔天好整以暇出發。 我們提早一天出發,跟悅香說好兩人不訂時間,睡到自然醒再出發。當晚悅香就住我那兒,出發前我們還優哉遊哉吃了很豐盛的早餐和喝了一杯咖啡,然後打包行李,帶著旅遊玩樂的心情開車出發。 離開擾嚷喧嘩的市區,一上了高速公路,雲淡風清,暖暖白日散發出恰到好處的溫度,筆直的道路和兩邊青蔥蓊鬱的綠色小山丘連綿不盡,讓我們倆個心情都愉悅起來。我跟悅香說有時倒也不見得要往國外跑,到郊外走走感覺也很舒暢。悅香點頭稱是,然後我們都想起什麼,同時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幾年我們老是這麼說,有時間就上山走走,或找個幽靜的風景區度個假,但真要打算去那兒,只要是郊外都覺遙不可及,光想起整個身心就都懶怠下來;大半時候我們仍是就近在擁擠市區某個更擁擠的角落,一根細長的煙、一個斟滿的酒杯,聽著一首接一首旋律熟悉卻說不出名字的音樂,在香煙嫋繞和酒氣醺然中相互抱怨也相濡以沫,然後再各自渾渾噩噩的散去。 如果不是類似這樣非回家過年不可的理由,我們在這個城市已經沉溺成習,一邊載浮載沉也一邊自艾自憐,絕對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也沒打算真的主動離開,即使只是出去走走,都得要有些掙扎,也許這就是做為一個城市人的悲哀吧! 離我們居住的城市越來越遠,我們彷佛就拋離了塵囂,但一顆心仍翻騰不休,讓我們在輕鬆之餘,不免有些遺憾。王啟超的老婆又住院了,這個年他們父子可能得在醫院過;我一想起這件事,眉頭便自然而然皺起來,心裏格外百味雜陳。悅香也是,在車上已經沉默好長一段時間,黯然的臉色也顯示出她的心事重重。她其實比我更不值,我以為;但轉念一想,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看別人容易,勸自己太難。 差不多快到下一個休息站了,我們說好去那兒待一會兒。我打了往右轉的方向燈,悅香竟恍惚若夢,問我:「到了嗎?這麼快。」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彷佛受了驚嚇,肩膀整個往後縮。我也嚇一跳,問:「妳怎麼了?」她搖搖頭,看車子差不多要停了,重重呼出一口氣後把安全帶解開。 我們上完洗手間後,就隨意找個空位坐下。因為避開返鄉的尖峰期,休息站沒有幾部車,冬日暖暖的陽光曬得人身心都軟綿綿的,我竟然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我跟悅香說到裏面的咖啡館坐一下,再喝杯咖啡提提神。悅香說待會兒換她開車吧,我瞪了她一眼,說:「算了吧妳,心不在焉的,我這條老命還有用的很呢!」 我點了杯卡布奇諾和一塊蛋糕,悅香只要了蛋糕,說:「我最好別喝太多咖啡。」還是若有所思,而且越發愁眉苦臉起來。我沒刻意理她,果然不久她就說她月經已經晚一個禮拜,我脫口而出問是那個男的啊?她點點頭,有點埋怨說:「怎麼妳也這樣講話!」 我沒見過悅香的男朋友,但從她跟我述說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直覺就對他沒什麼好感;我甚至不願提到他的名字,要說起也直稱「那個男的」。我問悅香「那個男的」也是這樣說嗎?她說對方還不知道,何況她自己也還不確定。我說有各種情況會讓月經延遲,我問她:「但要真有了,怎麼打算?」她無可奈何說:「拿掉吧?妳想能留嗎?」明明知道不能留,為什麼不小心一點?悅香說她一向很謹慎的,因為「那個男的」不喜歡帶套子,她都是算安全期或體外射精。我瞪了她一眼,說:「妳要真懷孕了,我也不意外!」 我們又把車開上高速公路,兩邊不斷倒退的風景已經變得單調而乏味,兩人一路無話,途中我接到王啟超的電話,問我到了沒?我說剛在休息站坐了一下,等到了再給他電話。我匆匆掛了電話,隱約看見悅香臉上有一抹受傷的神色,良久以後,才悠悠的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算什麼,好歹王啟超還隨時會關心你,我其實比妳還不如!」 回到家差不多下午快四點了,一下車我就給王啟超電話,他叮嚀我要好好照顧自己,過年高興就好,別喝太多酒。我雖然嘴裏說他囉嗦,心裏感覺還是滿甜蜜的。我爸坐在客廳帶著他的老花眼鏡很專注的看報紙,看我們回來了很是高興,瞪眼張嘴,臉上的表情豐富誇張。悅香笑嘻嘻的跟他說:「蔣伯伯,我又來了,您不會嫌我煩吧!」我爸樂得說話的聲音都響亮起來,說:「什麼話啊,我巴不得妳天天來陪我聊天,我這一整年就盼著這幾天了。」 我爸是個好人,脾氣也好,人還特別熱情,我要是有朋友來,他一定竭盡所能招待,不是把家裏能吃的都搬出來,就是噓寒問暖話說得沒完沒了,弄得本來是來找我的朋友彷佛變成他的朋友,我反倒被冷落在一邊插不上話。也不知道是基於禮貌還是我爸說的話真有趣,我的朋友倒是表現的興味十足。我也許聽多了,又見他反復都是那些話,我可不耐煩了,常常忍不住的打斷他的話,抱怨他都說好幾遍了。悅香是我國中同學,從以前就常到我家,跟我爸媽都熟,我敢說我爸說的那些話她都能背了,可是難得她真好的耐性,每次都很認真的聽他說那些說了又說還說再說的陳年往事,難怪我爸一見她就眉開眼笑,簡直比見了親生女兒還顯得開心。 我媽不在屋裏,聽我爸說到附近黃昏市場買菜,沒多久她就拉著滿滿一小車的菜回來了。連我媽見了悅香都更覺親切,好像她才是她女兒似的。我皺著眉接手小車子,倒也不是我吃味,而是預想到兩個大、小冰箱不知是否放得下這些菜?果然,我打開冰箱,裏面都差不多塞滿了。我又忍不住抱怨:「幹嘛買這麼多菜,冰箱都放不下了!」我媽說:「過年嘛,何況還有朋友來。」我從冰箱裏面拿出一個都發黴的年糕,說:「這是去年買的放到現在,你看,又買一個新的。」她開始不高興了,說:「要拜拜能拿舊的拜嗎?」我說好歹這個舊的發黴也可以丟了。她更氣:「誰像妳那麼浪費,把那年糕上面的黴刮掉還可以吃。」我也火了,說:「那妳為什麼都不吃,買了放著壞,不是更浪費。」她也嚷起來了,說:「我花的是我的錢,我愛買啥就買啥,妳管不著。一回來就惹我生氣,乾脆不要回來好了。」我心想這個老太太真是不可理喻,我原本就沒打算回來,要不是顧慮到他們的感受,我何苦回來受這氣?算了,我硬生生把一股就要噴勃而出的氣又咽回去,悅香也兩邊勸的拼命要打圓場。我爸倒是在一邊笑,他知道我們母女倆是冤家對頭,一碰面就吵,吵完照樣好。 晚飯是我和悅香做的,嚴格說來悅香是主廚,我只是她的幫手。悅香是個好女人,個性好,工作負責,廚藝也一級棒,誰娶了她誰就有福氣,應該要有個男人好好待她,偏偏她老是遇人不淑。她以前的男友我也認識,是那種無禮又偏激的徹底大男人,悅香跟他在一起受了不少罪,兩人分手時鬧得轟轟烈烈,有一回那傢伙還把她挾持到賓館待了一天一夜,還是趁他睡熟了,悅香才自己偷偷溜了。儘管這樣,悅香還是不忍心一走了之,任由他一再的任性騷擾;要不是亦佳實在看不過去,威脅那個男的要讓他上報身敗名裂,他才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 悅香的運氣真是不好,我們雖同樣都跟有婦之夫來往,至少王啟超性格和生活都比「那個男的」單純多了。但是我淒然一笑,那又怎麼樣呢?我仍然不能堂而皇之跟他在公共場合一起出現,或者我爸媽老是不死心也老是顯得焦慮的問我「到底有沒有男朋友」時,我也只能回說沒有,還賭氣似的要他們不要管。果然,開飯沒多久,我一看我媽閃爍懷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妳們倆個最近都好吧!」這個問話讓我楞了一下,真不知這個老太太心裏打得是什麼主意。悅香照例笑嘻嘻的,回說:「很好啊,蔣媽媽放心好了。」我媽看了她一眼,又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忍不住了,說:「媽,妳要說什麼說吧!」我媽看看我又看看悅香,又轉頭眼帶詢問的看看我爸,然後像是孤注一擲般吞吞吐吐的說:「我們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很開明的,雖然看報紙上的報導也有些怪怪的,不過如果妳們真的是,我們也會儘量接受的…..」我越發聽的一頭霧水,說:「接受什麼,不結婚嗎?」她彷佛萬般為難又說:「當然,不結婚也是個問題,不過如果──」「如果什麼?」我和悅香都很納悶。這時一直低著頭的我爸突然抬起頭瞪我媽,幾乎是吼道:「你媽是想問妳們倆個是不是同性戀。」 我一聽,差點沒把一嘴的食物吐出來,悅香瞠目結舌的表情也很逗,我好不容易咽下食物,大笑說:「老媽,妳還真是個天才,這個妳都想得到,一定是連續劇看多了。」我媽看我的反應,彷佛如釋重負,說:「我是看妳們倆感情好,又都不交男朋友準備結婚,會不會有這個可能……」我真服了她的想像力,故意打趣道:「那妳是認為我是同性戀好,還是不結婚好?」「都不好!」她恨恨的說:「你最好別用這種方式氣我。」 我爸一邊用眼睛跟我示意,一邊給我們倒高粱酒,說:「都忘了那些結不結婚的事,還是喝酒痛快。悅香,多陪蔣伯伯喝兩杯。」酒量一向不錯的悅香顯得有些猶豫,為難的說:「我還是別喝好了…」我爸瞪大眼睛說:「那怎麼行,難得來一次怎麼可以不陪蔣伯伯喝兩杯!」我知道悅香的顧慮,無可奈何的說:「她這幾天腸胃發炎,不能喝酒。爸,我跟你喝吧!」悅香感激的看我一眼,我心想這個愚蠢的女人,現在就這麼護著自己肚裏的「東西」,怕喝咖啡怕喝酒的,難道真有就真的要生下來嗎? 吃過晚飯後,我爸媽都很起勁的要看電視連續劇,我坐不住,就拉著悅香出去外面走走。說實在的,我們住的這個近三十年的老宿舍,巷子兩邊的圍牆從竹籬笆到紅磚牆,改變其實並不大,一批人老去仍固守原地,另一批人長大則各散東西,但在類似過年這樣全家團聚的日子,即使歲月毫不留情的改變眾人眾事,那些記憶中的身影和笑容也已經老去,熟悉和親切的感覺仍彷如昨日。我們一路走出巷子,就遇上幾個老鄰居,聽見他們的熱絡問候,我就彷佛自己還是個孩子,興匆匆的出門玩耍,而眼前的世界就那麼一丁點大,夢想卻可以隨心所欲。 出了巷子風就大了起來,我和悅香都忍不住瑟縮起身子,心態也忽然都變得滄桑,好像讓冷風這麼拎頭一澆灌,夢也醒了,現實又如影隨形了。我們沿著馬路邊往前走,旁邊的路燈把我們的身影拉的細長,呼嘯而過的車子不是挺多,但路邊草叢各種小蟲的喧鬧聲倒是不絕於耳。悅香說聽到這些窸窸窣窣的蟲叫聲,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她說:「那時候真好,做什麼事都挺起勁的,即使是像這樣壓馬路,心情都熱鬧的不得了。」說完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我也是感慨萬千,正想說話,後面就有人喊我。我回頭一瞧,一輛機車停了下來,車上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正對著我和悅香驚呼:「真的是妳們,太好了!剛剛我還有點不敢認妳們呢!」她看我們都有些疑惑,立刻又說:「我是阿美啊,妳們知不知道初一要開同學會,妳們會來吧!真巧啊,在這裏遇見妳們,這次同學會是我主辦的,妳們一定要來啊!」 我跟悅香都很為難,本來就沒打算去,本來還想假裝不知道,現在跑都跑不了了! 初一當天,我跟悅香都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昨晚除夕,跟我爸媽打了一夜的麻將;等他們都睡了,還跟隔壁的鄰居玩撲克牌,悅香沒啥輸贏,我竟然把身上的幾千塊現金都輸光了。再加上煙酒都過度,起來時宿醉特別難受,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沒精打采。我爸媽都出外拜年去了,桌上煮了餃子和年糕,我看了就反胃;而且天氣奇冷,凍得我雙手都泛白,心想要是有碗熱湯喝就好了,又懶得自己弄,乾脆泡杯即溶咖啡將就一下了。 悅香提醒我下午兩點的同學會還去吧?我想了想,都已經答應那個阿美了,去和不去都很為難。悅香說:「去看看吧,反正下午也沒什麼事。」我點點頭,說:「也好,我也挺好奇其他人的現況如何?再說這三合一咖啡難喝死了,我真想喝一杯像樣的咖啡。」 我跟悅香到了聚會的咖啡館,那裏已經滿滿的坐了一堆人正熱鬧喧嘩,看我們到了,喊叫聲更是此起彼落。「蔣明繪啊,過來這邊坐,妳可是我們孝三班的女性之光,大醫生,女強人啊。」說的我冷天都冒熱汗,真想找個洞鑽進去。我一個個和他們握手寒暄,還相互調侃中年發福,越來越像個重量級的人物了。雖說幾年沒見,倒也沒有生疏的感覺,一叫嚷起來彷佛又回到國中,許多記憶像電腦上了網,隨便一點往事便躍然眼前了。 悅香也忙著和很多人招呼,最後總算落了座,兩人會心相視一笑。主辦人阿美這時要大家安靜下來,先報告這次聚會的大小事宜和同學近況,說誰升官了,誰又結婚了,誰又生了第二個孩子。然後她語帶玄機的說:「今天現場還有三個單身貴族喔,那個誰誰誰和誰誰誰,以前就常常眉來眼去,現在可是大好機會,要好好把握啊!」大夥哄堂大笑,我看見悅香臉都紅了,坐斜對面的王克承依舊如十多年般一臉靦腆的樣子。我們都知道王克承以前就很喜歡悅香,但一直都沒有行動,悅香也不置可否,兩人之間多年來矜持而客氣。高中時據悅香說每年都會收到他的賀年卡,她也會禮貌性回復,但一直還是沒有進展。後來大家失去聯絡,除了同學會也很難再碰上面,本來已是過眼雲煙的事,被這樣刻意提起,又煞有介事起來。 就算不是空穴來風,可能也激不起任何漣漪。我看悅香還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何況她已心有所屬,兩人也沒有特別的互動。雖然同學會熱鬧有餘,但話題也逐漸無聊起來,畢竟現在大家的生活再無交集,他們大半談得不是家庭就是孩子,我也實在插不上嘴,挺多他們知道我是小兒科醫生,會問我一些醫護常識,那更讓我感覺不耐。悅香也是,我看她也有些坐立難安,後來還去洗手間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回來時臉上表情還怪怪的。我問她幹嘛啊,她低聲跟我說月經終於來了。我看她複雜難懂的神色,不曉得應該是替她惋息還是高興?而她沉默了一下以後,忽然整個人變得活潑,不但大聲說笑,竟然也主動和王克承熱絡攀越起來了。 我知道悅香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我的心頓時也感覺失落。我藉故出去外面打電話給王啟超,只想聽他的聲音,跟他說幾句話,可是電話那頭的他卻支吾其詞。他現在一定不方便跟我講話,我把電話掛了,楞在原地幾乎是失了神,然後一陣冷風吹醒了我,剛剛出來沒穿外套,現在才發現冷得受不了。我又推開咖啡廳的大門,順手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一進門的玻璃櫃正好映著我的臉,冷默而悲哀,我努力笑了一下,假裝很熱情洋溢的又回到我的座位上了。 我拍拍手,跟大家說:「跟你們講一個笑話吧,哎,真的好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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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