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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這是古文觀止第33講。今天主題是離騷，作者屈原，他做為中文世界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詩人，既是詩人，也可能是巫師，不得已下鄉走遍大地，以多變文字寫下唯美又超現實的離騷，展現豐富的想像力，有神秘、有感傷、更多的是求索不得的悲苦，偏偏世上沒有純淨無瑕的環境讓他呼吸，一丁點雜質都會讓他窒息，他想當政治家，卻無法忍受骯髒的妥協，看不慣在職場耍心機的小人，後半生都在放逐狀態，生命的完美由自己結束，才有今天的屈原。中外文學作品始終必須是悲劇主題才能穿越時空，成為經典，屈原的悲劇，在古早時代就立下標準，悲怨苦憂憤恨不滿就是屈原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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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苦悶愈虐心就愈幸福

離騷是楚辭的第一篇，一般認為離騷是屈原的自傳，也是屈原被逐出政治中心之後的集中描寫。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說：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

屈原痛心楚懷王聽信小人之言，黑白不分，使君子難容於朝堂，憂愁苦悶之中寫下離騷。第一段的破題就包括身世及心中之苦。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

屈原說我是顓頊的後代，先祖名曰伯庸，出生在庚寅年正月，長輩們經過審慎考量，通過占卜給了我名字，大名為正則，外號靈均。我天生麗質，再加以注重品性修養及外表，身上總愛戴著花花草草。

朝搴（音：千）阰（音：皮）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每日早晚總愛同植物做伴，每天日月相送，一年四季更迭，永無止境，香草美人總有遲暮之日，為什麼不在風華正茂之時善加利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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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美人是屈原的自我比喻，也有學者說屈原可能非常愛美，花草在離騷中出現多次，屈原可能非常喜歡有顏色的外在，在第一段的香草美人就是屈原自己，不解他的王為何不撫壯而棄穢兮呢？對於朝堂之上的不思進取，屈原說：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音：寄）怒。
余固知謇（音：剪）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

那些黨人總是苟且偷安，鼠目寸光，只知當下走捷徑，卻不知災禍即將來臨，長此以往，楚國可能大廈將傾，我急切地為王朝復興而奔波，期望追隨前代明主的腳步，但我的王啊，非但不曾體諒我的用心，反而聽信䜛言，牽怒於我，我無法沈默看著故國沈淪，只能直言進諫，但我敢手指蒼天為證，我對我的王是一片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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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天真的自我表白，忠心只是為人臣子的基本要件，只是在團隊中展現價值的基礎，尤其在政治環境中，從來不是一個人單幹即可，有忠心而無人和，就是屈原，他的悲苦來自他看不清雲裡霧裡的朝堂，看不懂他的王為何始終不正眼看他一眼，看不明當下戰國末期楚懷王不是雄主，屈原只能在牆角舔著傷口，內心急切火熱，外表幽怨愁苦，他的文字才會如此張力十足。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餘情其信姱（音：誇）以練要兮，長顑（音：砍）頷（音：汗）亦何傷。
掔（音：千）木根以結茞（音：臣）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音：始）纚。
謇（音：剪）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我覺得老之將至，一事無成，清晨喝露水，傍晚以初長成的菊花花瓣充飢，如此簡單，享受美好，生活苦一點無妨，我會用木蘭的根綁著白芷，帶著露珠點綴的薜荔，還有各種奇花異草，華麗上身，如此不俗，就是為了效法古代先賢，然而卻不能融入現世，為什麼呢？我效法前賢彭咸的作為，不作世俗打扮，卻又不合今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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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香草美人的自我比喻，更加的自憐自艾，可能屈原被放逐後，只能任遊大自然，在沒有人工顏色的古早年代，天然顏色成了少數的亮麗，屈原真的喜歡往身上穿花戴草，香草配美人，或許真能讓屈原自覺神清氣爽，或者異於凡夫俗子。而屈原忠而見謗，香草美人就被歷代學者解釋為對政治的不滿，有香草就有臭草，有美人就有丑夫，臭草丑夫比喻為被小人蒙蔽的王及朝堂上的小人，這是最俗又最無限上綱的解釋。屈原出身貴族，從小接受正統教育，他的審美標準有來自天生的高潔，也有後天的薰陶。除此之外，想當政治家又當不成，求索不得的虐心，他的堅持造就頗堪玩味的另類幸福，得不到就放下是坦然，放不下的怨及恨，始終糾結在心理，成為寫作離騷的來源。

阽（音：店）余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音：瑞）兮，固前修以菹醢（音：海）。
曾歔欷（音：西）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音：喬）以桀鷖（音：一）兮，溘（音：克）埃風余上徵。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即使死神己經接近，我也不後悔，因為道理很明白，木工各種形狀的榫卯，有方有圓，方圓之間必定無法配合，志向不同就無法同處，我是否也是生不逢時呢？大哭一場之後，眼淚嘩啦啦地向下奔流，但我依舊覺得前路仍然是康莊大道，我看到鳯凰為車，白龍為馬，載著我御乎長風飛向天空，清晨在南方蒼梧起飛，傍晚降落在崑崙山下，我本想停留片刻，但太陽逐漸落下，我希望太陽神的車夫，羲和能夠放慢速度，讓我在有亮光之下多走幾步吧，因為前路漫漫，我的求索還沒到達盡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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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離騷的名句，說出了每一個終生on the way的淒涼心境？還是堅定信心？是過程重要？抑或結果重要？年輕時是過程重要，有年紀了就是結果重要。而屈原是沒有結果的，至少他的結局不是他想要的，當他不顧一切，決心走入汩羅江時，還會想到他當年寫下的「吾將上下而求索」嗎？

也許他在放遊山水之後，就不再求索楚王關愛的眼神了，雖然屈原以激昂的文筆，立下悲劇主義的標竿，雖然滿篇儘是負面情緒，為什麼我們讀來反而覺得振𡚒呢？看賤人就是矯情也是，看哭到不行的瓊瑤戲也是，悲劇的感動力量就是如此神奇，古今中外皆然，希臘也在古早時代，蘇格拉底之前就發展出供人觀賞的悲劇，看著悲劇就是會設身處地將螢幕上的苦情角色替換為自己，看離騷也是，原來不是只有我滿腔熱血卻不得重用，不是只有我想做事又被排擠，不是只有我因為過度認真而沒有機會進入團隊核心。可是那位叫做屈原，你呢？我呢？沒有怨到足以形成美的力量，足以形成強大感染力，都是白搭。

靈魂出遊為潛意識開眼

離騷後半段是更超現實的描寫，大多是文字帶著靈魂出遊，一會上天，一會下地，看到的盡是奇幻不現實的場景，套用佛洛伊德的理論，就是屈原的潛意識在發作，任由心理底層湧動翻騰，游向不可捉摸的想像，才會形成詭異奇譎的離騷。首先來到天門前：

吾令帝閽（音：昏）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我命令守衛打開天門，他卻靠著天門看著我，此時天色已逐漸昏暗，我把玩著身上的蘭花來回盤桓著，我知道世道一片渾濁，世人總愛嫉妒他人。清晨我路過崑崙山下的大河，龍馬栓在閬風山上，站在高處，舉目四望，我又哭了，原來在這高山上也沒有令我心儀的美女。再來到東方的春宮，折下玉樹瓊枝掛在身上，趁著身上的花草未謝之前，我要送給人間美女，於是我駕起彩雲，去尋找我心目中的宓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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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共提三個女人，兩女一宓妃，屈原真的在找美女嗎？當然學界正統解釋必然又指向那位不夠明君的明君-楚懷王，屈原以各種手法，包括明示暗喻，都在爭取我王的重視。文學家們就在讚嘆香草美人的創意，而女人形象在離騷多次出現，以心理學分析來說，必然是屈原心底深處的慾望，不論此一慾望是否有所滿足，都是屈原的最愛。

接下來是屈原與靈氛的對話，靈氛應該就是巫師：

索瓊茅以筳篿（音：團）兮，命靈氛爲余佔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我以靈草及竹枝，請靈氛為我占卜，他說：「情投意合的兩人必定合結合，真正的美人必定有人喜歡及善用，天下之大，哪裡沒有美女呢？」又說：「勸你不要再固執了，遠走高飛吧，總會有人欣賞你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呢？」

是啊，楚國已無容身之地，戰國末期正是人流物流大流通的時代，基本上只要是識字的人，都可以周遊列國找機會，商鞅、李斯都是如此，屈原怎麼走不出楚國呢？

離騷內至少有兩段屈原與巫師的對話，一個是剛才的靈氛，再是巫咸，後者的說法是歷數古早時代皋陶、伊尹、姜太公都是在遇上明主之後才大放異彩，等於是鼓勵屈原堅持原則，總有明主。

接下來又在香草美人之間繼續孤芳自賞：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蘭爲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衆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樧（音：沙）又欲充夫佩幃（音：維）。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音：隻）？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屈原說原來蘭花荃蕙等香花香草也會退盡芬芳，化為枯草，難道他們會由這個世界隱身，到另一個世界再展美顏嗎？我本以為蘭花之美是永恒的，誰知它也會放下自己的美麗，隨俗浮沈，還有花椒茱萸等灌木植物到處冒頭生長，既然它們只會鑽營，又怎能期待它們長保美麗呢？所以世俗之徒趨炎附勢也就不足為奇了，看來只我這玉佩最為可貴，永遠冰清玉潔，溫潤晶瑩，我要像玉佩一樣，不放棄希望，在塵世中尋找我的女神。

這段由花草講到玉佩，再講到求女，由花草凋謝講到永遠保持光潔的玉佩，也像在感嘆人生短促，年輕的瞬間一閃就過，忽然回頭再也不見熟悉的人與事，每次放出民歌就有這種感覺，在微觀的短暫之間，你我都在尋找一時之所需，屈原始終在尋找他心目中的女神，也許真的是女神，也可能還是那位不是雄主又生不逢時的楚懷王。不止你我，不止屈原，也不止花草，白雲蒼狗，總要重歸虛無。

以上是離騷的部份節錄，總之若屈原求索成功，進入朝堂，就不會有離騷，更不會有留名後世的屈原，世事就是必須不夠完美才算完美，相處過的總是把缺點看得清清楚楚，如楚懷王及朝堂上的小人，沒相處過或想要又要不得的，如美好的楚國未來，總是將可能的優點無限放大，這是我的親身經歷，人生不過就是如此。